三国演义 (41-80)
第四十一回 刘玄德携民渡江 赵子龙单骑救主(1)
却说张飞因关公放了上流水,遂引军从下流杀将来,截住曹仁混杀。忽遇许褚,便与交锋;许褚不敢恋战,夺路走脱。张飞赶来,接着玄德、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。刘封、糜芳已安排船只等候,遂一齐渡河,尽望樊城而去。孔明教将船筏放火烧毁。
却说曹仁收拾残军,就新野屯住,使曹洪去见曹操,具言失利之事。操大怒曰:“诸葛村夫,安敢如此!”
催动三军,漫山塞野,尽至新野下寨。传令军士一面搜山,一面填塞白河。令大军分作八路,一齐去取樊城。刘晔曰:“丞相初至襄阳,必须先买民心。今刘备尽迁新野百姓入樊城,若我兵径进,二县为虀粉矣;不如先使人招降刘备。备即不降,亦可见我爱民之心;若其来降,则荆州之地,可不战而定也。”
操从其言,便问:“谁可为使?”
刘晔曰:“徐庶与刘备至厚,今现在军中,何不命他一往?”
操曰:“他去恐不复来。”
晔曰:“他若不来,贻笑于人矣。丞相勿疑。”
操乃召徐庶至,谓曰:“我今欲踏平樊城,奈怜众百姓之命。公可往说刘备,如肯来降,免罪赐爵;若更执迷,军民共戮,玉石俱焚。吾知公忠义,故特使公往。愿勿相负。”
徐庶受命而行,至樊城。玄德、孔明接见,共诉旧日之情。庶曰:“曹操使庶来招降使君,乃假买民心也。今彼分兵八路,填白河而进,樊城恐不可守,宜速作行计。”
玄德欲留徐庶。庶谢曰:“某若不还,恐惹人笑。今老母已丧,抱恨终天。身虽在彼,誓不为设一谋。公有卧龙辅佐,何愁大业不成?庶请辞。”
玄德不敢强留。
徐庶辞回,见了曹操,言玄德并无降意。操大怒,即日进兵。玄德问计于孔明。孔明曰:“可速弃樊城,取襄阳暂歇。”
玄德曰:“奈百姓相随已久,安忍弃之?”
孔明曰:“可令人遍告百姓:有愿随者同去,不愿者留下。”
先使云长往江岸整顿船只,令孙乾、简雍在城中声扬曰:“今曹兵将至,孤城不可久守,百姓愿随者便同过江。”
两县之民,齐声大呼曰:“我等虽死,亦愿随使君!”
即日号泣而行。扶老携幼,将男带女,滚滚渡河;两岸哭声不绝。玄德于船上望见,大恸曰:“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,吾何生哉!”欲投江而死。左右急救止。闻者莫不痛哭。船到南岸,回顾百姓,有未渡者,望南而哭。玄德急令云长催船渡之,方才上马。
行至襄阳东门,只见城上遍插旌旗,壕边密布鹿角,玄德勒马大叫曰:“刘琮贤侄,吾但欲救百姓,并无他念。可快开门。”
刘琮闻玄德至,惧而不出。蔡瑁、张允径至敌楼上,叱军士乱箭射下。城外百姓,皆望敌楼而哭。城中忽有一将,自引数百人径上城楼,大喝:“蔡瑁、张允卖国之贼!刘使君乃仁德之人,今为救民而来投,何得相拒?”
众观其人,身长八尺,面如重枣;乃义阳人也;姓魏,名延,字文长。当下魏延轮刀砍死守门将士,开了城门,放下吊桥,大叫:“刘皇叔快领兵入城,共杀卖国之贼!”
张飞便跃马欲入。玄德急止之曰:“休惊百姓!”
魏延只管招呼玄德军马入城。只见城内一将飞马引军而出,大喝:“魏延无名小卒,安敢造乱!认得我大将文聘么?”魏延大怒,挺枪跃马,便来交战。两下军兵在城边混杀,喊声大震。
玄德曰:“本欲保民,反害民也!吾不愿入襄阳!”
孔明曰:“江陵乃荆州要地,不如先取江陵为家。”
玄德曰:“正合吾心。”
于是引着百姓,尽离襄阳大路,望江陵而走。襄阳城中百姓,多有乘乱逃出城来,跟玄德而去。魏延与文聘交战,从巳至未,手下兵卒,皆已折尽。延乃拨马而逃,却寻不见玄德,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。
却说玄德同行军民十余万,大小车数千辆,挑担背负者不计其数。路过刘表之墓,玄德率众将拜于墓前,哭告曰:“辱弟备无德无才,负兄寄托之重,罪在备一身,与百姓无干。望兄英灵,垂救荆襄之民!”
言甚悲切,军民无不下泪。忽哨马报说:“曹操大军已屯樊城,使人收拾船筏,即日渡江赶来也。”
众将皆曰:“江陵要地,足可拒守。今拥民众数万,日行十余里,似此几时得至江陵?倘曹兵到,如何迎敌?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。”
玄德泣曰:“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。今人归我,奈何弃之?”
百姓闻玄德此言,莫不伤感。后人有诗赞之曰:
临难仁心存百姓,登舟挥泪动三军。
至今凭吊襄江口,父老犹然忆使君。
却说玄德拥着百姓,缓缓而行。孔明曰:“追兵不久即至,可遣云长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刘琦,教他速起兵乘船会于江陵。”
玄德从之,即修书令云长同孙乾领五百军往江夏求救;令张飞断后;赵云保护老小;其余俱管顾百姓而行。每日只走十余里便歇。
却说曹操在樊城,使人渡江至襄阳,召刘琮相见。琮惧怕不敢往见。蔡瑁、张允请行。王威密告琮曰:“将军既降,玄德又走,曹操必懈弛无备。愿将军奋整奇兵,设于险处击之,操可获矣。获操则威震天下。中原虽广,可传檄而定。此难遇之机,不可失也。”
琮以其言告蔡瑁。瑁叱王威曰:“汝不知天命,安敢妄言!”
威怒骂曰:“卖国之徒,吾恨不生啖汝肉!”
瑁欲杀之,蒯越劝止。瑁遂与张允同至樊城,拜见曹操。瑁等辞色甚是谄佞。操问:“荆州军马钱粮,今有多少?”
瑁曰:“军马五万,步军十五万,水军八万,共二十八万。钱粮大半在江陵;其余各处,亦足供给一载。”
操曰:“战船多少?原是何人管领?”
瑁曰:“大小战船,共七千余只,原是瑁等二人掌管。”
操遂加瑁为镇南侯水军大都督,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。二人大喜拜谢。操又曰:“刘景升既死,其子降顺,吾当表奏天子,使永为荆州之主。”
二人大喜而退。荀攸曰:“蔡瑁、张允乃谄佞之徒,主公何遂加以如此显爵,更教都督水军乎?”
操笑曰:“吾岂不识人?止因吾所领北地之众,不习水战,故且权用此二人;待成事之后,别有理会。”
却说蔡瑁、张允归见刘琮,具言曹操许保奏将军永镇荆、襄。琮大喜。次日,与母蔡夫人赍捧印绶兵符,亲自渡江拜迎曹操。操抚慰毕,即引随征军将,进屯襄阳城外。蔡瑁、张允令襄阳百姓,焚香拜接。曹操俱用好言抚谕;入城至府中坐定,即召蒯越近前,抚慰曰:“吾不喜得荆州,喜得异度也。”
遂封蒯越为江陵太守樊城侯。傅巽、王粲等皆为关内侯;而以刘琮为青州刺史,便教起程。琮闻命大惊,辞曰:“琮不愿为官,愿守父母乡土。”
操曰:“青州近帝都,教你随朝为官,免在荆、襄被人图害。”
琮再三推辞,曹操不准。琮只得与母蔡夫人同赴青州。只有故将王威相随,其余官员俱送至江口而回。操唤于禁嘱付曰:“你可引轻骑追刘琮母子杀之,以绝后患。”
于禁得令,领众赶上,大喝曰:“我奉丞相令,教来杀汝母子!可早纳下首级!”
蔡夫人抱刘琮而大哭。于禁喝令军士下手。王威忿怒,奋力相斗,竟被众军所杀。军士杀死刘琮及蔡夫人。于禁回报曹操,操重赏于禁。便使人往隆中搜寻孔明妻小,却不知去向。原来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内隐避矣。操深恨之。
襄阳既定,荀攸进言曰:“江陵乃荆、襄重地,钱粮极广。刘备若据此地,急难动摇。”
操曰:“孤岂忘之?”
随命于襄阳诸将中,选一员引军开道。诸将中却独不见文聘。操使人寻问,方才来见。操曰:“汝来何迟?”
对曰:“为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,心实悲惭,无颜早见耳。”
言讫,欷歔流涕。操曰:“真忠臣也!”
除江夏太守,赐爵关内侯,便教引军开道。探马报说:“刘备带领百姓,日行止十数里,计程只有三百余里。”
操教各部下精选五千铁骑,星夜前进,限一日一夜,赶上刘备。大军陆续随后而进。
第四十一回 刘玄德携民渡江 赵子龙单骑救主(2)
却说玄德引十数万百姓,三千余军马,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发。赵云保护老小,张飞断后。孔明曰:“云长往江夏去了,绝无回音,不知若何。”
玄德曰:“敢烦军师亲自走一遭。刘琦感公昔日之教,今若见公亲至,事必谐矣。”
孔明允诺,便同刘封引五百军先往江夏求救去了。当日玄德自与简雍、糜竺、糜芳同行。正行间,忽然一阵狂风在马前刮起,尘土冲天,平遮红日。玄德惊曰:“此何兆也?”
简雍颇明阴阳,袖占一课,失惊曰:“此大凶之兆也。应在今夜。主公可速弃百姓而走。”
玄德曰:“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,吾安忍弃之?”
雍曰:“主公若恋而不弃,祸不远矣。”
玄德问:“前面是何处?”
左右答曰:“前面是当阳县。有座山名为景山。”
玄德便教就此山扎住。
时秋末冬初,凉风透骨;黄昏将近,哭声遍野。至四更时分,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。玄德大惊,急上马引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敌。曹兵掩至,势不可当。玄德死战。正在危迫之际,幸得张飞引军至,杀开一条血路,救玄德望东而走。文聘当先拦住。玄德骂曰:“背主之贼,尚有何面目见人!”
文聘羞惭满面,引兵自投东北去了。张飞保着玄德,且战且走。奔至天明,闻喊声渐渐远去,玄德方才歇马。看手下随行人,止有百余骑;百姓老小并糜竺、糜芳、简雍、赵云等一干人,皆不知下落。玄德大哭曰:“十数万生灵,皆因恋我,遭此大难;诸将及老小,皆不知存亡;虽土木之人,宁不悲乎!”
正凄惶时,忽见糜芳面带数箭,踉跄而来,口言:“赵子龙反投曹操去了也!”
玄德叱曰:“子龙是我故交,安肯反乎?”
张飞曰:“他今见我等势穷力尽,或者反投曹操,以图富贵耳。”
玄德曰:“子龙从我于患难,心如铁石,非富贵所能动摇也。”
糜芳曰:“我亲见他投西北去了。”
张飞曰:“待我亲自寻他去。若撞见时,一枪刺死!”
玄德曰:“休错疑了。岂不见你二兄诛颜良、文丑之事乎?子龙此去,必有事故。我料子龙必不弃我也。”
张飞那里肯听,引二十余骑,至长坂桥。见桥东有一带树木,飞生一计,教所从二十余骑,都砍下树枝,拴在马尾上,在树林内往来驰骋,冲起尘土,以为疑兵。飞却亲自横矛立马于桥上,向西而望。
却说赵云自四更时分,与曹军厮杀,往来冲突,杀至天明,寻不见玄德,又失了玄德老小。云自思曰:“主人将甘、糜二夫人与小主人阿斗,托付在我身上;今日军中失散,有何面目去见主人?不如去决一死战,好歹要寻主母与小主人下落!”
回顾左右,只有三四十骑相随。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,二县百姓号哭之声,震天动地;中箭着枪,抛男弃女而走者,不计其数。赵云正走之间,见一人卧在草中,视之乃简雍也。云急问曰:“曾见两位主母否?”
雍曰:“二主母弃了车仗,抱阿斗而走。我飞马赶去,转过山坡,被一将刺了一枪,跌下马来,马被夺了去。我争斗不得,故卧在此。”
云乃将从人所骑之马,借一匹与简雍骑坐;又着二卒扶护简雍先去,报与主人:“我上天入地,好歹寻主母与小主人来。如寻不见,死在沙场上也!”
说罢,拍马望长坂坡而去。忽一人大叫:“赵将军那里去?”
云勒马问曰:“你是何人?”
答曰:“我乃刘使君帐下护送车仗的军士,被箭射倒在此。”
赵云便问二夫人消息。军士曰:“恰才见甘夫人披头跣足,相随一伙百姓妇女,投南而走。”
云见说,也不顾军士,急纵马望南赶去。只见一伙百姓,男女数百人,相携而走。云大叫曰:“内中有甘夫人否?”
夫人在后面望见赵云,放声大哭。云下马插枪而泣曰:“使主母失散,云之罪也!糜夫人与小主人安在?”
甘夫人曰:“我与糜夫人被逐,弃了车仗,杂于百姓内步行,又撞见一枝军马冲散。糜夫人与阿斗不知何往。我独自逃生至此。”
正言间,百姓发喊,又撞出一枝军来。赵云拔枪上马看时,面前马上绑着一人,乃糜竺也。背后一将,手提大刀,引着千余军,乃曹仁部将淳于导,拿住糜竺,正要解去献功。赵云大喝一声,挺枪纵马,直取淳于导。导抵敌不住,被云一枪刺落马下,向前救了糜竺,夺得马二匹。云请甘夫人上马,杀开条大路,直送至长坂坡。只见张飞横矛立马于桥上,大叫:“子龙!你如何反我哥哥?”
云曰:“我寻不见主母与小主人,因此落后,何言反耶?”
飞曰:“若非简雍先来报信,我今见你,怎肯干休也!”
云曰:“主公在何处?”
飞曰:“只在前面不远。”
云谓糜竺曰:“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,待我仍往寻糜夫人与小主人去。”
言罢,自引数骑再回旧路。
正走之间,见一将手提铁枪,背着一口剑,引十数骑跃马而来。赵云更不打话,直取那将。交马只一合,把那将一枪刺倒,从骑皆走。原来那将乃曹操随身背剑之将夏侯恩也。曹操有宝剑二口:一名“倚天”,一名“青釭”。倚天剑自佩之,青釭剑令夏侯恩佩之。那青釭剑砍铁如泥,锋利无比。
当时夏侯恩自恃勇力,背着曹操,只顾引人抢夺掳掠。不想撞着赵云,被他一枪刺死,夺了那口剑,看靶上有金嵌“青釭”二字,方知是宝剑也。云插剑提枪,复杀入重围;回顾手下从骑,已没一人,只剩得孤身。云并无半点退心,只顾往来寻觅;但逢百姓,便问糜夫人消息。忽一人指曰:“夫人抱着孩儿,左腿上着了枪,行走不得,只在前面墙缺内坐地。”
赵云听了,连忙追寻。只见一个人家,被火烧坏土墙,糜夫人抱着阿斗,坐于墙下枯井之旁啼哭。云急下马伏地而拜。夫人曰:“妾得见将军,阿斗有命矣。望将军可怜他父亲飘荡半世,只有这点骨血。将军可护持此子,教他得见父面,妾死无恨!”
云曰:“夫人受难,云之罪也。不必多言,请夫人上马。云自步行死战,保夫人透出重围。”
糜夫人曰:“不可!将军岂可无马?此子全赖将军保护。妾已重伤,死何足惜!望将军速抱此子前去,勿以妾为累也。”
云曰:“喊声将近,追兵已至,请夫人速速上马。”
糜夫人曰:“妾身委实难去,休得两误。”
乃将阿斗递与赵云曰:“此子性命全在将军身上!”
赵云三回五次,请夫人上马,夫人只不肯上马。四边喊声又起。云厉声曰:“夫人不听吾言,追军若至,为之奈何?”
糜夫人乃弃阿斗于地,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。后人有诗赞之曰:
战将全凭马力多,步行怎把幼君扶?
拚将一死存刘嗣,勇决还亏女丈夫。
赵云见夫人已死,恐曹军盗尸,便将土墙推倒,掩盖枯井。掩讫,解开勒甲绦,放下掩心镜,将阿斗抱护在怀,绰枪上马。早有一将,引一队步军至,乃曹洪部将晏明也,持三尖两刃刀来战赵云。不三合,被赵云一枪刺死,杀散众军,冲开一条路。正走间,前面又一枝军马拦路。当先一员大将,旗号分明,大书“河间张郃”。云更不答话,挺枪便战。约十余合,云不敢恋战,夺路而走。背后张郃赶来,云加鞭而行,不想趷跶一声,连马和人,颠入土坑之内。张郃挺枪来刺,忽然一道红光,从土坑中滚起;那匹马平空一跃,跳出坑外。后人有诗曰:
红光罩体困龙飞,征马冲开长板围。
四十二年真命主,将军因得显神威。
张郃见了,大惊而退。赵云纵马正走,背后忽有二将大叫:“赵云休走!”
前面又有二将,使两般军器,截住去路。后面赶的是马延、张顗;前面阻的是焦触、张南;都是袁绍手下降将。赵云力战四将,曹军一齐拥至。云乃拔青釭剑乱砍。手起处,衣甲透过,血如涌泉。杀退众军将,直透重围。
却说曹操在景山顶上,望见一将,所到之处,威不可当,急问左右是谁。曹洪飞马下山大叫曰:“军中战将可留姓名。”
云应声曰:“吾乃常山赵子龙也。”
曹洪回报曹操。操曰:“真虎将也!吾当生致之。”
遂令飞马传报各处:“如赵云到,不许放冷箭,只要捉活的。”
因此赵云得脱此难;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。这一场杀:赵云怀抱后主,直透重围,砍倒大旗两面,夺搠三条;前后枪刺剑砍,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。后人有诗曰:
血染征袍透甲红,当阳谁敢与争锋?
古来冲阵扶危主,只有常山赵子龙。
赵云当下杀透重围,已离大阵,血满征袍。正行间,山坡下又撞出两枝军,乃夏侯惇部将钟缙、钟绅兄弟二人,一个使大斧,一个使画戟,大喝:“赵云快下马受缚!”
正是:才离虎窟逃生去,又遇龙潭鼓浪来。
毕竟子龙怎地脱身,且听下文分解。
第四十二回 张益德大闹长坂桥 刘豫州败走汉津口(1)
却说钟缙、钟绅二人拦住赵云厮杀。赵云挺枪便刺。钟缙当先挥大斧来迎。两马相交,战不三合,被云一枪刺落马下,夺路便走。背后钟绅持戟赶来,马尾相衔,那枝戟只在赵云后心内弄影。云急拨转马头,恰好两胸相拍。云左手持枪隔过画戟,右手拔出青釭宝剑砍去,带盔连脑,砍去一半,绅落马而死,余众奔散。赵云得脱,望长坂桥而走。只闻后面喊声大震。原来文聘引军赶来。赵云到得桥边,人困马乏。见张飞挺矛立马于桥上,云大呼曰:“益德援我!”
飞曰:“子龙速行,追兵我自当之。”
云纵马过桥,行二十余里,见玄德与众人憩于树下。云下马伏地而泣。玄德亦泣。云喘息而言曰:“赵云之罪,万死犹轻!糜夫人身带重伤,不肯上马,投井而死。云只得推土墙掩之;怀抱公子,身突重围;赖主公洪福,幸而得脱。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,此一会不见动静,想是不能保也。”遂解视之。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。云喜曰:“幸得公子无恙!”双手递与玄德。
玄德接过,掷之于地曰:“为汝这孺子,几损我一员大将!”
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,泣拜曰:“云虽肝脑涂地,不能报也!”
后人有诗曰:
曹操军中飞虎出、赵云怀内小龙眠。
无由抚慰忠臣意,故把亲儿掷马前。
却说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坂桥,只见张飞倒竖虎须,圆睁环眼,手绰蛇矛,立马桥上;又见桥东树林之后,尘头大起,疑有伏兵,便勒住马,不敢近前。俄而曹仁、李典、夏侯惇、夏侯渊、乐进、张辽、张郃、许褚等都至。见飞怒目横矛,立马于桥上,又恐是诸葛孔明之计,都不敢近前,扎住阵脚,一字儿摆在桥西,使人飞报曹操。操闻知,急上马,从阵后来。
张飞圆睁环眼,隐隐见后军青罗伞盖、旄钺旌旗来到,料得是曹操心疑,亲自来看。飞乃厉声大喝曰:“我乃燕人张益德也!谁敢与我决一死战?”声如巨雷。
曹军闻之,尽皆股栗。曹操急令去其伞盖,回顾左右曰:“我向曾闻云长言:益德于百万军中,取上将之首,如探囊取物。今日相逢,不可轻敌。”
言未已,张飞睁目又喝曰:“燕人张益德在此!谁敢来决死战?”
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,颇有退心。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,乃挺矛又喝曰:“战又不战,退又不退,却是何故!”
喊声未绝,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,倒撞于马下。操便回马而走。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逃奔。正是:黄口孺子,怎闻霹雳之声?病体樵夫,难听虎豹之吼。一时弃枪落盔者,不计其数。人如潮涌,马似山崩,自相践踏。后人有诗曰:
长板桥头杀气生,横枪立马眼圆睁。
一声好似轰雷震,独退曹家百万兵。
却说曹操惧张飞之威,骤马望西而走,冠簪尽落,披发奔逃。张辽、许褚赶上,扯住辔环。曹操仓皇失措。张辽曰:“丞相休惊。料张飞一人,何足深惧!今急回军杀去,刘备可擒也。”
曹操方才神色稍定,乃令张辽、许褚再至长坂桥探听消息。
且说张飞见曹军一拥而退,不敢追赶;速唤回原随二十余骑,解去马尾树枝,令将桥梁折断,然后回马来见玄德,具言断桥一事。玄德曰:“吾弟勇则勇矣,惜失于计较。”
飞问其故。
玄德曰:“曹操多谋,汝不合折断桥梁。彼必追至矣。”
飞曰:“他被吾一喝,倒退数里,何敢再追?”
玄德曰:“若不断桥,彼恐有埋伏,不敢进兵;今折断了桥,彼料我无军而怯,必来追赶。彼有百万之众,虽涉江、汉,可填而过,岂惧一桥之断耶?”
于是即刻起身,从小路斜投汉津,望沔阳路而走。
却说曹操使张辽、许褚探长坂桥消息,回报曰:“张飞已折断桥梁而去矣。”
操曰:“彼断桥而去,乃心怯也。”
遂传令差一万军,速搭三座浮桥,只今夜就要过。
李典曰:“此恐是诸葛亮之诈谋,不可轻进。”
操曰:“张飞一勇之夫,岂有诈谋?”遂传下号令,火速进兵。
却说玄德行近汉津,忽见后面尘头大起,鼓声连天,喊声震地。玄德曰:“前有大江,后有追兵,如之奈何?”急命赵云准备抵敌。
曹操下令军中曰:“今刘备釜中之鱼,阱中之虎;若不就此时擒捉,如放鱼入海,纵虎归山矣。众将可努力向前。”
众将领命,一个个奋威追赶。
忽山坡后鼓声响处,一队军马飞出,大叫曰:“我在此等候多时了!”当头那员大将,手执青龙刀,坐下赤兔马,原来是关云长,去江夏借得军马一万,探知当阳长坂大战,特地从此路截出。曹操一见云长,即勒住马回顾众将曰:“又中诸葛亮之计也!”
传令大军速退。
云长追赶十数里,即回军保护玄德等到汉津,已有船只伺候;云长请玄德并甘夫人、阿斗至船中坐定。云长问曰:“二嫂嫂如何不见?”
玄德诉说当阳之事。
云长叹曰:“曩日猎于许田时,若从吾意,可无今日之患。”
玄德曰:“我于此时亦‘投鼠忌器’耳。”
正说之间,忽见江南岸战鼓大鸣,舟船如蚁,顺风扬帆而来。玄德大惊。船来至近,只见一人白袍银铠,立于船头上大呼曰:“叔父别来无恙?小侄得罪。”
玄德视之,乃刘琦也。琦过船哭拜曰:“闻叔父困于曹操,小侄特来接应。”
第四十二回 张益德大闹长坂桥 刘豫州败走汉津口(2)
玄德大喜,遂合兵一处,放舟而行。在船中正诉情由,江西南上战船一字儿摆开,乘风唿哨而至。刘琦惊曰:“江夏之兵,小侄已尽起至此矣。今有战船拦路,非曹操之军,即江东之军也,如之奈何?”
玄德出船头视之,见一人纶巾道服,坐在船头上,乃孔明也。背后立着孙乾。玄德慌请过船,问其何故却在此。孔明曰:“亮自至江夏,先令云长于汉津登陆地而接。我料曹操必来追赶,主公必不从江陵来,必斜取汉津矣;故特请公子先来接应,我竟往夏口,尽起军前来相助。”
玄德大悦,合为一处,商议破曹之策。孔明曰:“夏口城险,颇有钱粮,可以久守。请主公且往夏口屯住。公子自回江夏,整顿战船,收拾军器,为犄角之势,可以抵挡曹操。若共归江夏,则势反孤矣。”
刘琦曰:“军师之言甚善。但愚意欲请叔父暂至江夏,整顿军马停当,再回夏口不迟。”
玄德曰:“贤侄之言亦是。”
遂留下云长,引五千军守夏口。玄德、孔明、刘琦共投江夏。
却说曹操见云长在旱路引军截出,疑有伏兵,不敢来追;又恐水路先被玄德夺了江陵,便星夜提兵赴江陵来。荆州治中邓义、别驾刘先,已备知襄阳之事,料不能抵敌曹操,遂引荆州军民出郭投降。曹操入城,安民已定,释韩嵩之囚,加为大鸿胪。其余众官,各有封赏。曹操与众将议曰:“今刘备已投江夏,恐结连东吴,是滋蔓也。当用何计破之?”
荀攸曰:“我今大振兵威,遣使驰檄江东,请孙权会猎于江夏,共擒刘备,分荆州之地,永结盟好。孙权必惊疑而来降,则吾事济矣。”
操从其计,一面发檄遣使赴东吴;一面计点马步水军共八十三万,诈称一百万,水陆并进,船骑双行,沿江而来,西连荆、陕,东接蕲、黄,寨栅联络三百余里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江东孙权,屯兵柴桑郡,闻曹操大军至襄阳,刘琮已降,今又星夜兼道取江陵,乃集众谋士商议御守之策。鲁肃曰:“荆州与国邻接,江山险固,士民殷富。吾若据而有之,此帝王之资也。今刘表新亡,刘备新败,肃请奉命往江夏吊丧,因说刘备使抚刘表众将,同心一意,共破曹操;备若喜而从命,则大事可定矣。”
权喜从其言,即遣鲁肃赍礼往江夏吊丧。
却说玄德至江夏,与孔明、刘琦共议良策。孔明曰:“曹操势大,急难抵敌,不如往投东吴孙权,以为应援。使南北相持,吾等于中取利,有何不可?”
玄德曰:“江东人物极多,必有远谋,安肯相容耶?”
孔明笑曰:“今操引百万之众,虎踞江、汉,江东安得不使人来探听虚实?若有人到此,亮借一帆风,直至江东,凭三寸不烂之舌,说南北两军互相吞并。若南军胜,共诛曹操以取荆州之地;若北军胜,则我乘势以取江南,可也。”
玄德曰:“此论甚高。但如何得江东人到?”
正说间,人报江东孙权差鲁肃来吊丧,船已傍岸。
孔明笑曰:“大事济矣!”遂问刘琦曰:“往日孙策亡时,襄阳曾遣人去吊丧否?”
琦曰:“江东与我家有杀父之仇,安得通庆吊之礼?”
孔明曰:“然则鲁肃之来,非为吊丧,乃来探听军情也。”
遂谓玄德曰:“鲁肃至,若问曹操动静,主公只推不知。再三问时,主公只说可问诸葛亮。”
计会已定,使人迎接鲁肃。肃入城吊丧。收过礼物,刘琦请肃与玄德相见。礼毕,邀入后堂饮酒。肃曰:“久闻皇叔大名,无缘拜会;今幸得见,实为欣慰。近闻皇叔与曹操会战,必知彼虚实:敢问操军约有几何?”
玄德曰:“备兵微将寡,一闻操至即走,竟不知彼虚实。”
鲁肃曰:“闻皇叔用诸葛孔明之谋,两场火烧得曹操魂亡胆落,何言不知耶?”
玄德曰:“除非问孔明,便知其详。”
肃曰:“孔明安在?愿求一见。”
玄德教请孔明出来相见。
肃见孔明礼毕,问曰:“向慕先生才德,未得拜晤;今幸得遇,愿闻目今安危之事。”
孔明曰:“曹操奸计,亮已尽知;但恨力未及,故且避之。”
肃曰:“皇叔今将止于此乎?”
孔明曰:“使君与苍梧太守吴臣有旧,将往投之。”
肃曰:“吴臣粮少兵微,不能自保,焉能容人?”
孔明曰:“吴臣处虽不足久居,今且暂依之,别有良图。”
肃曰:“孙将军虎踞六郡,兵精粮足,又极敬贤礼士,江东英雄,多归附之;今为君计,莫若遣心腹往结东吴,以共图大事。”
孔明曰:“刘使君与孙将军自来无旧,恐虚费词说。且别无心腹之人可使。”
肃曰:“先生令兄,现为江东参谋,日望与先生相见。肃不才,愿与公同见孙将军,共议大事。”
玄德曰:“孔明是吾之师,顷刻不可相离,安可去也?”
肃坚请孔明同去。玄德佯不许。孔明曰:“事急矣,请奉命一行。”
玄德方才许诺。鲁肃遂别了玄德、刘琦,与孔明登舟,望柴桑郡来。
正是:只因诸葛扁舟去,致使曹兵一旦休。
不知孔明此去毕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四十三回 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(1)
却说鲁肃、孔明辞了玄德、刘琦,登舟望柴桑郡来。二人在舟中共议。鲁肃谓孔明曰:“先生见孙将军,切不可实言曹操兵多将广。”
孔明曰:“不须子敬叮咛。亮自有对答之语。”
及船到岸,肃请孔明于馆驿中暂歇,先自往见孙权。权正聚文武于堂上议事,闻鲁肃回,急召入问曰:“子敬往江夏,体探虚实若何?”
肃曰:“已知其略,尚容徐禀。”
权将曹操檄文示肃曰:“操昨遣使赍文至此,孤先发遣来使,现今会众商议未定。”
肃接檄文观看。其略曰:
孤近承帝命,奉诏伐罪,旄麾南指,刘琮束手;荆、襄之民,望风归顺。今统雄兵百万,上将千员,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,共伐刘备,同分土地,永结盟好。幸勿观望,速赐回音。
鲁肃看毕曰:“主公尊意若何?”
权曰:“未有定论。”
张昭曰:“曹操拥百万之众,借天子之名,以征四方,拒之不顺。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,长江也。今操既得荆州,长江之险,已与我共之矣,势不可敌。以愚之计,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。”
众谋士皆曰:“子布之言,正合天意。”
孙权沉吟不语。张昭又曰:“主公不必多疑。如降操则东吴民安,江南六郡可保矣。”
孙权低头不语。须臾,权起更衣,鲁肃随于权后。权知肃意,乃执肃手而言曰:“卿欲如何?”
肃曰:“恰才众人所言,深误将军。众人皆可降曹操,惟将军不可降曹操。”
权曰:“何以言之?”
肃曰:“如肃等降操,当以肃还乡党,累官故不失州郡也;将军降操,欲安所归乎?位不过封侯,车不过一乘,骑不过一匹,从不过数人,岂得南面称孤哉?众人之意,各自为己,不可听也。将军宜早定大计。”
权叹曰:“诸人议论,大失孤望。子敬开说大计,正与吾见相同。此天以子敬赐我也!但操新得袁绍之众,近又得荆州之兵,恐势大难以抵敌。”
肃曰:“肃至江夏,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。主公可问之,便知虚实。”
权曰:“卧龙先生在此乎?”
肃曰:“现在馆驿中安歇。”
权曰:“今日天晚,且未相见。来日聚文武于帐下,先教见我江东英俊,然后升堂议事。”
肃领命而去。次日至馆驿中见孔明,又嘱曰:“今见我主,切不可言曹操兵多。”
孔明笑曰:“亮自见机而变,决不有误。”
肃乃引孔明至幕下。早见张昭、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,峨冠博带,整衣端坐。孔明逐一相见,各问姓名。施礼已毕,坐于客位。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,器宇轩昂,料道此人必来游说。张昭先以言挑之曰:“昭乃江东微末之士,久闻先生高卧隆中,自比管、乐。此语果有之乎?”
孔明曰:“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。”
昭曰:“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,幸得先生,以为如鱼得水,思欲席卷荆、襄。今一旦以属曹操,未审是何主见?”
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,若不先难倒他,如何说得孙权?遂答曰:“吾观取汉上之地,易如反掌。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,不忍夺同宗之基业,故力辞之。刘琮孺子,听信佞言,暗自投降,致使曹操得以猖獗。今我主屯兵江夏,别有良图,非等闲可知也。”
昭曰:“若此,是先生言行相违也。先生自比管、乐: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;乐毅扶持微弱之燕,下齐七十余城;此二人者,真济世之才也。先生在草庐之中,但笑傲风月,抱膝危坐;今既从事刘豫州,当为生灵兴利除害,剿灭乱贼。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,尚且纵横寰宇,割据城池;今得先生,人皆仰望:虽三尺童蒙,亦谓彪虎生翼,将见汉室复兴,曹氏即灭矣;朝廷旧臣,山林隐士,无不拭目而待:以为拂高天之云翳,仰日月之光辉,拯民于水火之中,措天下于衽席之上,在此时也。何先生自归豫州,曹兵一出,弃甲抛戈,望风而窜;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,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;乃弃新野,走樊城,败当阳,奔夏口,无容身之地;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,反不如其初也。管仲、乐毅,果如是乎?愚直之言,幸勿见怪。”
孔明听罢,哑然而笑曰:“鹏飞万里,其志岂群鸟能识哉?譬如人染沉痾,当先用糜粥以饮之,和药以服之;待其腑脏调和,形体渐安,然后用肉食以补之,猛药以治之;则病根尽去,人得全生也。若不待气脉和缓,便投以猛药厚味,欲求安保,诚为难矣。吾主刘豫州,向日军败于汝南,寄迹刘表,兵不满千,将止关、张、赵云而已;此正如病势尪羸已极之时也。
“新野山僻小县,人民稀少,粮食鲜薄,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,岂真将坐守于此耶?夫以甲兵不完,城郭不固,军不经练,粮不继日,然而博望烧屯,白河用水,使夏侯惇、曹仁辈心惊胆裂;窃谓管仲、乐毅之用兵,未必过此。至于刘琮降操,豫州实出不知;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,此真大仁大义也。
“当阳之败,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,扶老携幼相随,不忍弃之,日行十里,不思进取江陵,甘与同败,此亦大仁大义也。寡不敌众,胜负乃其常事。昔高皇数败于项羽,而垓下一战成功,此非韩信之良谋乎?夫信久事高皇,未尝累胜。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,是有主谋,非比夸辩之徒,虚誉欺人,坐议立谈,无人可及;临机应变,百无一能。诚为天下笑耳!”
这一篇言语,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。
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:“今曹公兵屯百万,将列千员,龙骧虎视,平吞江夏,公以为何如?”
孔明视之,乃虞翻也。孔明曰:“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,劫刘表乌合之众,虽数百万不足惧也。”
虞翻冷笑曰:“军败于当阳,计穷于夏口,区区求救于人,而犹言不惧,此真大言欺人也!”
孔明曰:“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,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?退守夏口,所以待时也。今江东兵精粮足,且有长江之险,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,不顾天下耻笑;由此论之,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!”
虞翻不能对。
座间又一人问曰:“孔明欲效苏秦、张仪之舌,游说东吴耶?”
孔明视之,乃步骘也。孔明曰:“步子山以苏秦、张仪为辩士,不知苏秦、张仪亦豪杰也。苏秦佩六国相印,张仪两次相秦,皆有匡扶人国之谋,非比畏强凌弱,惧刀避剑之人也。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,便畏惧请降,敢笑苏秦张仪乎?”
步骘默然无语。
忽一人问曰:“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?”
孔明视其人,乃薛综也。孔明答曰:“曹操乃汉贼也,又何必问?”
综曰:“公言差矣。汉历传至今,天数将终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,人皆归心。刘豫州不识天时,强欲与争,正如以卵击石,安得不败乎?”
孔明厉声曰:“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!夫人生天地间,以忠孝为立身之本。公既为汉臣,则见有不臣之人,当誓共戮之,臣之道也。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,不思报效,反怀篡逆之心,天下之所共愤;公乃以天数归之,真无父无君之人也!不足与语!请勿复言!”
薛综满面羞惭,不能对答。
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:“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,犹是相国曹参之后。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,却无可稽考,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,何足与曹操抗衡哉!”
孔明视之,乃陆绩也。孔明笑曰:“公非袁术座间怀橘之陆郎乎?请安坐听吾一言。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,则世为汉臣矣;今乃专权肆横,欺凌君父,是不惟无君,亦且蔑祖;不惟汉室之乱臣,亦曹氏之贼子也!刘豫州堂堂帝冑,当今皇帝,按谱赐爵,何云无可稽考?且高祖起身亭长,而终有天下;织席贩屦,又何足为辱乎?公小儿之见,不足与高士共语!”
陆绩语塞。
第四十三回 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(2)
座上一人忽曰:“孔明所言,皆强词夺理,均非正论,不必再言。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。”
孔明视之,乃严畯也。孔明曰:“寻章摘句,世之腐儒也,何能兴邦立事?且古耕莘伊尹,钓渭子牙,张良、陈平之流,邓禹、耿弇之辈,皆有匡扶宇宙之才,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。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,数黑论黄,舞文弄墨而已乎?”
严畯低头丧气而不能对。
忽又一人大声曰:“公好为大言,未必真有实学,恐适为儒者所笑耳。”
孔明视其人,乃汝南程德枢也。孔明答曰:“儒有君子小人之别:君子之儒,忠君爱国,守正恶邪,务使泽及当时,名留后世。若夫小人之儒,惟务雕虫,专工翰墨;青春作赋,皓首穷经,笔下虽有千言,胸中实无一策;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,而屈身事莽,不免投阁而死,此所谓小人之儒也。虽日赋万言,亦何取哉!”
程德枢不能对。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,尽皆失色。
时座上张温、骆统二人又欲问难。忽一人自外而入,厉声言曰:“孔明乃当世奇才,君等以唇舌相难,非敬客之礼也。曹操大军临境,不思退敌之策,乃徒斗口耶?”
众视其人,乃零陵人,姓黄名盖,安公覆,现为东吴粮官。当时黄盖谓孔明曰:“愚闻多言获利,不如默而无言。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,乃与众人辩论也?”
孔明曰:“诸君不知世务,互相问难,不容不答耳。”
于是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。至中门,正遇诸葛瑾,孔明施礼。瑾曰:“贤弟既到江东,如何不来见我?”
孔明曰:“弟既事刘豫州,理宜先公后私。公事未毕,不敢及私。望兄见谅。”
瑾曰:“贤弟见过吴侯,却来叙话。”
说罢自去。
鲁肃曰:“适间所嘱,不可有误。”
孔明点头应诺。引至堂上,孙权降级而迎,优礼相待。施礼毕,赐孔明坐。众文武分两行而立。鲁肃立于孔明之侧,只看他讲话。孔明致玄德之意毕,偷眼看孙权,碧眼紫须,堂堂一表。孔明暗思:“此人相貌非常,只可激,不可说。等他问时,用言激之便了。”
献茶已毕,孙权曰:“多闻鲁子敬谈足下之才,今幸得相见,敢求教益。”
孔明曰:“不才无学,有辱明问。”
权曰:“足下近在新野,佐刘豫州与曹操决战,必深知彼军虚实。”
孔明曰:“刘豫州兵微将寡,更兼新野城小无粮,安能与曹操相持?”
权曰:“曹兵共有多少?”
孔明曰:“马步水军,约有一百余万。”
权曰:“莫非诈乎?”
孔明曰:“非诈也。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二十万;平了袁绍,又得五六十万,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万;今又得荆州之军二三十万。以此计之,不下一百五十万。亮以百万言之,恐惊江东之士也。”
鲁肃在旁,闻言失色,以目视孔明;孔明只做不见。权曰:“曹操部下战将,还有多少?”
孔明曰:“足智多谋之士,能征惯战之将,何止一二千人!”
权曰:“今曹操平了荆、楚,复有远图乎?”
孔明曰:“即今沿江下寨,准备战船,不欲图江东,待取何地!”
权曰:“若彼有吞并之意,战与不战,请足下为我一决。”
孔明曰:“亮有一言,但恐将军不肯听从。”
权曰:“愿闻高论。”
孔明曰:“向者宇内大乱,故将军起江东,刘豫州收众汉南,与曹操并争天下。今操芟除大难,略已平矣;近又新破荆州,威震海内;纵有英雄,无用武之地:故豫州遁逃至此。愿将军量力而处之。若能以吴、越之众,与中国抗衡,不如早与之绝;若其不能,何不从众谋士之论,按兵束甲,北面而事之?”
权未及答。孔明又曰:“将军外托服从之名,内怀疑贰之见,事急而不断,祸至无日矣。”
权曰:“诚如君言,刘豫州何不降操?”
孔明曰:“昔田横齐之壮士耳,犹守义不辱;况刘豫州帝室之冑,英才盖世,众士仰慕?事之不济,此乃天也,又安能屈处人下乎?”
孙权听了孔明此言,不觉勃然变色,拂衣而起,退入后堂。众皆哂笑而散。鲁肃责孔明曰:“先生何故出此言?幸是吾主宽洪大度,不即面责。先生之言,藐视吾主甚矣。”
孔明仰面笑曰:“何如此不能容物耶?我自有破曹之计,彼不问我,我故不言。”
肃曰:“果有良策,肃当请主公求教。”
孔明曰:“吾视曹操百万之众,如群蚁耳!但我一举手,则皆为虀粉矣!”
肃闻言,便入后堂,见孙权。权怒气未息,顾谓肃曰:“孔明欺吾太甚!”
肃曰:“臣亦以此责孔明,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。破曹之策,孔明不肯轻言,主公何不求之?”
权回嗔作喜曰:“原来孔明有良谋,故以言词激我。我一时浅见,几误大事。”
便同鲁肃重复出堂,再请孔明叙话。权见孔明,谢曰:“适来冒渎威严,幸勿见罪。”
孔明亦谢曰:“亮言语冒犯,望乞恕罪。”
权邀孔明入后堂,置酒相待。
数巡之后,权曰:“曹操平生所恶者,吕布、刘表、袁绍、袁术、豫州与孤耳。今数雄已灭,独豫州与孤尚存。孤不能以全吴之地,受制于人。吾计决矣。非刘豫州莫与当曹操者;然豫州新败之后,安能抗此难乎?”
孔明曰:“豫州虽新败,然关云长犹率精兵万人;刘琦领江夏战士,亦不下万人。曹操之众,远来疲惫;近追豫州,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。此所谓‘强弩之末,势不能穿鲁缟’者也。且北方之人,不习水战。荆州士民附操者,迫于势耳;非本心也。今将军诚能与豫州协力同心,破曹军必矣。操军破,必北还,则荆、吴之势强,而鼎足之形成矣。成败之机,在于今日。惟将军裁之。”
权大悦曰:“先生之言,顿开茅塞。吾意已决,更无他疑。即日商议起兵,共灭曹操。”
遂令鲁肃将此意传谕文武官员,就送孔明于馆驿安歇。
张昭知孙权欲兴兵,遂与众议曰:“中了孔明之计也!”
急入见权曰:“昭等闻主公将兴兵与曹操争锋。主公自思比袁绍若何?曹操向日兵微将寡,尚能一鼓克袁绍;何况今日拥百万之众南征,岂可轻敌?若听诸葛亮之言,妄动甲兵,此所谓负薪救火也。”
孙权只低头不语。顾雍曰:“刘备因为曹操所败,故欲借我江东之兵以拒之,主公奈何为其所用乎?愿听子布之言。”
孙权沉吟未决。张昭等出,鲁肃入见曰:“适张子布等,又劝主公休动兵,力主降议,此皆全躯保妻子之臣,为自谋之计耳。愿主公勿听也。”
孙权尚在沉吟。肃曰:“主公若迟疑,必为众人误矣。”
权曰:“卿且暂退,容我三思。”
肃乃退出。时武将或有要战的,文官都是要降的,议论纷纷不一。
且说孙权退入内宅,寝食不安,犹豫不决。吴国太见权如此,问曰:“何事在心,寝食俱废?”
权曰:“今曹操屯兵于江汉,有下江南之意。问诸文武,或欲降者,或欲战者。欲待战来,恐寡不敌众;欲待降来,又恐曹操不容;因此犹豫不决。”
吴国太曰:“汝何不记吾姐临终之语乎?”
孙权如醉方醒,似梦初觉,想出这句话来。
正是:追思国母临终语,引得周郎立战功。
毕竟说着甚的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四十四回 孔明用智激周瑜 孙权决计破曹操(1)
却说吴国太见孙权疑惑不决,乃谓之曰:“先姊遗言云:‘伯符临终有言:内事不决问张昭,外事不决问周瑜。’今何不请公瑾问之?”
权大喜,即遣使往鄱阳请周瑜议事。原来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,闻曹操大军至汉上,便星夜回柴桑郡议军机事。使者未发,周瑜已先到。鲁肃与瑜最厚,先来接着,将前项事细述一番。周瑜曰:“子敬休忧,瑜自有主张。今可速请孔明来相见。”
鲁肃上马去了。
周瑜方才歇息忽报张昭、顾雍、张纮、步骘四人来相探。瑜接入堂中坐定,叙寒温毕。张昭曰:“都督知江东之利害否?”
瑜曰:“未知也。”
昭曰:“曹操拥众百万,屯于汉上,昨传檄文至此,欲请主公会猎于江夏。虽有相吞之意,尚未露其形。昭等劝主公且降之,庶免江东之祸。不想鲁子敬从江夏带刘备军师诸葛亮至此,彼因自欲雪愤,特下说词以激主公。子敬却执迷不悟。正欲待都督一决。”
瑜曰:“公等之见皆同否?”
顾雍等曰:“所议皆同。”
瑜曰:“吾亦欲降久矣。公等请回。明早见主公,自有定议。”
昭等辞去。
少顷,又报程普、黄盖、韩当等一班战将来见。瑜迎入,各问慰讫。程普曰:“都督知江东早晚属他人否?”
瑜曰:“未知也。”
普曰:“吾等自随孙将军开基创业,大小数百战,方才战得六郡城池。今主公听谋士之言,欲降曹操,此真可耻可惜之事。吾等宁死不辱。望都督劝主公决计兴兵。吾等愿效死战。”
瑜曰:“将军等所见皆同否?”
黄盖忿然而起,以手拍额曰:“吾头可断,誓不降曹!”
众人皆曰:“吾等皆不愿降。”
瑜曰:“吾正欲与曹操决战,安肯投降?将军等请回。瑜见主公,自有定议。”
程普等别去。
又未几,诸葛瑾、吕范等一班儿文官相候。瑜迎入,讲礼毕。诸葛瑾曰:“舍弟诸葛亮自汉上来,言刘豫州欲结东吴,共伐曹操,文武商议未定。因舍弟为使,瑾不敢多言,专候都督来决此事。”
瑜曰:“以公论之若何?”
瑾曰:“降者易安,战者难保。”
周瑜笑曰:“瑜自有主张。来日同至府下定议。”
瑾等辞退。
忽又报吕蒙、甘宁等一班儿来见。瑜请入,亦叙谈此事。有要战者,有要降者,互相争论。瑜曰:“不必多言。来日都到府下公议。”
众乃辞去。周瑜冷笑不止。
至晚,人报鲁子敬引孔明来拜。瑜出中门迎入。叙礼毕,分宾主而坐。肃先问瑜曰:“今曹操驱众南侵,和与战二策,主公不能决,一听于将军。将军之意若何?”
瑜曰:“曹操以天子为名,其师不可拒。且其势大,未可轻敌。战则必败,降则易安。吾意已决。来日见主公,便当遣使纳降。”
鲁肃愕然曰:“君言差矣。江东基业,已历三世,岂可一旦弃于他人?伯符遗言,外事付托将军。今正欲仗将军保全国家,为泰山之靠,奈何亦从懦夫之议耶?”
瑜曰:“江东六郡,生灵无限;若罹兵革之祸,必有归怨于我,故决计请降耳。”
肃曰:“不然。以将军之英雄,东吴之险固,操未必便能得志也。”
二人互相争辩,孔明只袖手冷笑。瑜曰:“先生何故哂笑?”
孔明曰:“亮不笑别人,笑子敬不识时务耳。”
肃曰:“先生如何反笑我不识时务?”
孔明曰:“公瑾主意欲降操,甚为合理。”
瑜曰:“孔明乃识时务之士,必与吾有同心。”
肃曰:“孔明,你也如何说此?”
孔明曰:“操极善用兵,天下莫敢当。向只有吕布、袁绍、袁术、刘表,敢与对敌。今数人皆被操灭,天下无人矣。独有刘豫州不识时务,强与争衡;今孤身江夏,存亡未保。将军决计降曹,可以保妻子,可以全富贵。国祚迁移,付之天命,何足惜哉!”
鲁肃大怒曰:“汝教吾主屈膝受辱于国贼乎?”
孔明曰:“愚有一计:并不劳牵羊担酒,纳土献印;亦不须亲自渡江;只须遣一介之使,扁舟送两个人到江上。操若得此两人,百万之众,皆卸甲卷旗而退矣。”
瑜曰:“用何二人,可退操兵?”
孔明曰:“江东去此两人,如大木飘一叶,太仓减一粟耳。而操得之,必大喜而去。”
瑜又问:“果用何二人?”
孔明曰:“亮居隆中时,即闻操于漳河新造一台,名曰铜雀,极其壮丽;广选天下美女以实其中。操本好色之徒,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,长曰大乔,次曰小乔,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操曾发誓曰:‘吾一愿扫平四海,以成帝业;一愿得江东二乔,置之铜雀台,以乐晚年,虽死无恨矣。’今虽引百万之众,虎视江南,其实为此二女也。将军何不去寻乔公,以千金买此二女,差人送与曹操?操得二女,称心满意,必班师矣。此范蠡献西施之计,何不速为之?”
瑜曰:“操欲得二乔,有何证验?”
孔明曰:“曹操幼子曹植,字子建,下笔成文。操尝命作一赋,名曰铜雀台赋。赋中之意,单道他家合为天子,誓取二乔。”
瑜曰:“此赋公能记否?”
孔明曰:“吾爱其文华美,尝窃记之。”
瑜曰:“试请一诵。”
孔明实时诵铜雀台赋云:
从明后以嬉游兮,登层台以娱情。见太府之广开兮,观圣德之所营。建高门之嵯峨兮,浮双阙乎太清。直中天之华观兮,连飞阁乎西城。临漳水之长流兮,望园果之滋荣。立双台于左右兮,有玉龙与金凤。揽“二乔”于东南兮,乐朝夕之与共。俯皇都之宏丽兮,瞰云霞之浮动。欣群才之来萃兮,胁飞熊之吉梦。仰春风之和穆兮,听百鸟之悲鸣。云天亘其既立兮,家愿得乎双逞,扬仁化于宇宙兮,尽肃恭于上京。惟桓文之为盛兮,岂足方乎圣明?
休矣!美矣!惠泽远扬。翼佐我皇家兮,宁彼四方。同天地之规量兮,齐日月之辉光。永尊贵而无极兮,等君寿于东皇。御龙旗以遨游兮,回鸾驾而周章。恩化及乎四海兮,嘉物阜而民康。愿斯台之永固兮,乐终古而未央!
第四十四回 孔明用智激周瑜 孙权决计破曹操(2)
周瑜听罢,勃然大怒,离座指北而骂曰:“老贼欺吾太甚!”
孔明急起止之曰:“昔单于屡侵疆界,汉天子许以公主和亲,今何惜民间二女乎?”
瑜曰:“公有所不知。大乔是孙伯符将军主妇,小乔乃瑜之妻也。”
孔明佯作惶恐之状,曰:“亮实不知。失口乱言,死罪!死罪!”
瑜曰:“吾与老贼誓不两立!”
孔明曰:“事须三思,免致后悔。”
瑜曰:“吾承伯符寄托,安有屈身降操之理?适来所言,故相试耳。吾自离鄱阳湖,便有北伐之心,虽刀斧加头,不易其志也。望孔明助一臂之力,同破操贼。”
孔明曰:“若蒙不弃,愿效犬马之劳,早晚拱听驱策。”
瑜曰:“来日入见主公,便议起兵。”
孔明与鲁肃辞出,相别而去。
次日清晨,孙权升堂。左边文官,张昭、顾雍等三十余人;右边武官程普、黄盖等三十余人。衣冠济济,剑佩锵锵,分班侍立。少顷,周瑜入见。礼毕,孙权问慰罢。瑜曰:“近闻曹操引兵屯汉上,驰书至此,主公尊意若何?”
权即取檄文与周瑜看。瑜看毕,笑曰:“老贼以我江东无人,敢如此相侮耶!”
权曰:“君之意若何?”
瑜曰:“主公曾与众文武商议否?”
权曰:“连日议此事,有劝我降者,有劝我战者;吾意未定,故请公瑾一决。”
瑜曰:“谁劝主公降?”
权曰:“张子布等皆主其意。”
瑜即问张昭曰:“愿闻先生所以主降之意。”
昭曰:“曹操挟天子而征四方,动以朝廷为名;近又得荆州,威势愈大。吾江东可以拒操者,长江耳。今操艨艟战舰,何止千百?水陆并进,何可当之?不如且降,更图后计。”
瑜曰:“此迂儒之论也!江东自开国以来,今历三世,安忍一旦废弃?”
权曰:“若此,计将安出?”
瑜曰:“操虽托名汉相,实为汉贼。将军以神武雄才,仗父兄余业,据有江东,兵精粮足,正当横行天下,为国家除残去暴,奈何降贼耶?且操今此来,多犯兵家之忌:北土未平,马腾、韩遂为其后患,而操久于南征,一忌也;北军不熟水战,操舍鞍马,仗舟楫,与东吴争衡,二忌也;又时值隆冬盛寒,马无藁草,三忌也;驱中国士卒,远涉江湖,不服水土,多生疾病,四忌也:操兵犯此数忌,虽多必败。将军擒操,正在今日。瑜请得精兵数千,进屯夏口,为将军破之。”
权矍然起曰:“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,所惧二袁、吕布、刘表、与孤耳。今数雄已灭,惟孤尚存。孤与老贼,誓不两立!卿言当伐,甚合孤意。此天以卿授我也。”
瑜曰:“臣为将军决一血战,万死不辞。只恐将军狐疑不定。”
权拔佩剑砍面前奏案一角曰:“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,与此案同!”
言罢,便将此剑赐周瑜,即封瑜为大都督,程普为副都督,鲁肃为赞军校尉。如文武官将有不听号令者,即以此剑诛之。瑜受了剑,对众言曰:“吾奉主公之命,率众破曹。诸将官吏来日俱于江畔行营听令。如迟误者,依七禁令、五十四斩施行。”
言罢,辞了孙权,起身出府。众文武各无言而散。
周瑜回到下处,便请孔明议事。孔明至。瑜曰:“今日府下公议已定,愿求破曹良策。”
孔明曰:“孙将军心尚未稳,不可以决策也。”
瑜曰:“何谓心不稳?”
孔明曰:“心怯曹兵之多,怀寡不敌众之意;将军以军数开解,使其了然无疑,然后大事可成。”
瑜曰:“先生之论甚善。”
乃复入见孙权。权曰:“公瑾夜至,必有事故。”
瑜曰:“来日调拨军马,主公心有疑否?”
权曰:“但忧曹操兵多,寡不敌众耳。他无所疑。”
瑜笑曰:“瑜特为此,特来开解主公。主公因见操檄文,言水陆大军百万,故怀疑惧,不复料其虚实。今以实较之:彼将中国之兵,不过十五六万,且已久疲;所得袁氏之众,亦止七八万耳,尚多怀疑未服。夫以久疲之卒,御狐疑之众,其数虽多,不足畏也。瑜得五万兵,自足破之。愿主公勿以为虑。”
权抚瑜背曰:“公瑾此言,足释吾疑。子布无谋,深失孤望;独卿及子敬,与孤同心耳。卿可与子敬、程普即日选军前进。孤当续发人马,多载资粮,为卿后应。卿前军倘不如意,便还就孤。孤当亲与曹操决战,更无他疑。”
周瑜谢出,暗忖曰:“孔明早已料着吴侯之心。其计划又高我一头。久必为江东之患,不如杀之。”乃令人连夜请鲁肃入帐,言欲杀孔明之事。
肃曰:“不可。今操贼未破,先杀贤士,是自去其助也。”
瑜曰:“此人助刘备,必为江东之患。”
肃曰:“诸葛瑾乃其亲兄,可令招此人同事东吴,岂不妙哉?”
瑜善其言。
次日平明,瑜赴行营,升中军帐高坐。左右立刀斧手,聚集文官武将听令。原来程普年长于瑜,今瑜爵居其上,心中不乐;是日乃托病不出,令长子程咨自代。瑜令众将曰:“王法无亲,诸君各守乃职。方今曹操弄权,甚于董卓:囚天子于许昌,屯暴兵于境上。吾今奉命讨之,诸君幸皆努力向前。大军到处,不得扰民。赏劳罚罪,并不徇纵。”
令毕,即差韩当、黄盖,为前部先锋,领本部战船,即日起行,前至三江口下寨,别听将令;蒋钦、周泰,为第二队;凌统、潘璋为第三队;太史慈、吕蒙为第四队;陆逊、董袭为第五队;吕范、朱治为四方巡警使。催督六部官军,水陆并进,克期取齐。调拨已毕,诸将各自收拾船只军器起行。程咨回见父程普,说周瑜调兵,动止有法。普大惊曰:“吾素欺周郎懦弱,不足为将;今能如此,真将才也!我如何不服?”
遂亲诣行营谢罪。瑜亦逊谢。
次日,瑜请诸葛瑾,谓曰:“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,如何屈身事刘备?今幸至江东,欲烦先生不惜齿牙余论,使令弟弃刘备而事东吴,则主公既得良辅,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见,岂不美哉?先生幸即一行。”
瑾曰:“瑾自至江东,愧无寸功。今都督有命,敢不效力?”实时上马,径投驿亭来见孔明。
孔明接入,哭拜,各诉阔情。瑾泣曰:“弟知伯夷、叔齐乎?”
孔明暗思:“此必周郎教来说我也。”遂答曰:“夷、齐,古之圣贤也。”
瑾曰:“夷、齐虽至饿死首阳山下,兄弟二人亦在一处。我今与你同胞共乳,乃各事其主,不能旦暮相聚,视夷、齐之为人,能无愧乎?”
孔明曰:“兄所言者,情也;弟所守者,义也。弟与兄皆汉人。今刘皇叔乃汉室之冑,兄若能去东吴,而与弟同事刘皇叔,则上不愧为汉臣,而骨肉又得相聚,此情义两全之策也。不识兄意以为何如?”
瑾思曰:“我来说他,反被他说了我也。”遂无言回答,起身辞去,回见周瑜,细述孔明之言。
瑜曰:“公意若何?”
瑾曰:“吾受孙将军厚恩,安肯相背?”
瑜曰:“公既忠心事主,不必多言。吾自有伏孔明之计。”
正是:智与智逢宜必合,才和才角又难容。
毕竟周瑜何计伏孔明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四十五回 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会蒋干中计(1)
却说周瑜闻诸葛瑾之言,转恨孔明,存心欲谋杀之。次日点齐军将,入辞孙权。权曰:“卿先行,孤即起兵继后。”
瑜辞出,与程普、鲁肃领兵起行,便邀孔明同往。孔明欣然从之,一同登舟,驾起帆樯,迤逦望夏口而进。离三江口五六十里,船依次第歇定。周瑜在中央下寨,岸上依西山结营,周围屯住。孔明只在一叶小舟内安身。
周瑜分拨已定,使人请孔明议事。孔明至中军帐,叙礼毕。瑜曰:“昔曹操兵少,袁绍兵多,而操反胜绍者,因用许攸之谋,先断乌巢之粮也。今操兵八十三万,我兵只五六万,安能拒之?亦必须先断操之粮,然后可破。我已探知操军粮草,俱屯于聚铁山。先生久居汉上,熟知地理。敢烦先生与关、张、子龙辈,吾亦助兵千人,星夜往聚铁山断操粮道。彼此各为主人之事,幸勿推调。”
孔明暗思:“此因说我不动,设计害我。我若推调,必为所笑。不如应之,别有计议。”
乃欣然领诺。瑜大喜。孔明辞出。鲁肃密谓瑜曰:“公使孔明劫粮,是何意见?”
瑜曰:“吾欲杀孔明,恐惹人笑,故借曹操之手杀之,以绝后患耳。”
肃闻言,乃往见孔明,看他知也不知。只见孔明略无难色,整点军马要行。肃不忍,以言挑之曰:“先生此去可成功否?”
孔明笑曰:“吾水战、步战、马战、车战,各尽其妙,何愁功绩不成?非比江东公与周郎辈止一能也。”
肃曰:“吾与公瑾何谓一能?”
孔明曰:“吾闻江南小儿谣言云:‘伏路把关饶子敬,临江水战有周郎。’公等于陆地但能伏路把关;周公瑾但堪水战,不能陆战耳。”
肃乃以此言告知周瑜。瑜怒曰:“何欺我不能陆战耶!不用他去!我自引一万马军,往聚铁山断操粮道。”
肃又将此言告孔明。孔明笑曰:“公瑾令吾断粮者,实欲使曹操杀吾耳。吾故以片言戏之,公瑾便容纳不下。目今用人之际,只愿吴侯与刘使君同心,则功可成;如各相谋害,大事休矣。操贼多谋,他平生惯断人粮道,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备?公瑾若去,必为所擒。今只当先决水战,挫动北军锐气,别寻妙计破之。望子敬善言以告公瑾为幸。”
鲁肃遂连夜回见周瑜,备述孔明之言。瑜摇首顿足曰:“此人见识胜吾十倍,今不除之,后必为我国之祸!”
肃曰:“今用人之际,望以国家为重。且待破曹之后,图之未晚。”
瑜然其说。
却说玄德分付刘琦守江夏,自领众将引兵往夏口。遥望江南岸旗旛隐隐,戈戟重重,料是东吴已动兵矣。乃尽移江夏之兵,至樊口屯扎。玄德聚众曰:“孔明一去东吴,杳无音信,不知事体如何。谁人可去探听虚实回报?”
糜竺曰:“竺愿往。”
玄德乃备羊酒礼物,令糜竺至东吴,以犒军为名,探听虚实。竺领命,驾小舟顺流而下,径至周瑜大寨前。军士入报周瑜,瑜召入。竺再拜,致玄德相敬之意,献上酒礼。瑜受讫,设宴款待糜竺。竺曰:“孔明在此已久,今愿与同回。”
瑜曰:“孔明方与我同谋破曹,岂可便去?吾亦欲见刘豫州,共议良策;奈身统大军,不可暂离。若豫州肯枉驾来临,深慰所望。”
竺应诺,拜辞而回。肃问瑜曰:“公欲见玄德,有何计议?”
瑜曰:“玄德世之枭雄,不可不除。吾今乘机诱至杀之,实为国家除一后患。”
鲁肃再三劝谏,瑜只不听,遂传密令:“如玄德至,先埋伏刀斧手五十人于壁衣中,看我掷杯为号,便出下手。”
却说糜竺回见玄德,具言周瑜欲请主公到彼面会,别有商议。玄德便教收拾快船一只,只今便行。云长谏曰:“周瑜多谋之士,又无孔明书信,恐其中有诈,不可轻去。”
玄德曰:“我今结东吴以共破曹操,周郎欲见我,我若不往,非同盟之意。两相猜忌,事不谐矣。”
云长曰:“兄长若坚意要去,弟愿同往。”
张飞曰:“我也跟去。”
玄德曰:“只云长随我去。益德与子龙守寨。简雍固守鄂县。我去便回。”
分付毕,与云长乘小舟,并从者二十余人,飞棹赴江东。玄德观看江东艨艟战舰,旌旗甲兵,左右分布整齐,心中甚喜。军士飞报周瑜:“刘豫州来了。”
瑜问:“带多少船只来?”
军士答曰:“只有一只船,二十余从人。”
瑜笑曰:“此人命合休矣!”乃命刀斧手先埋伏定,然后出寨迎接。
玄德引云长等二十余人,直到中军帐,叙礼毕。瑜请玄德上坐。玄德曰:“将军名传天下,备不才,何烦将军重礼?”
乃分宾主而坐。周瑜设宴相待。
且说孔明偶来江边,闻说玄德来此与都督相会,吃了一惊,急入中军帐窃看动静。只见周瑜面有杀气,两边壁衣中密排刀斧手。孔明大惊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!”
回视玄德,谈笑自若;却见玄德背后一人,按剑而立,乃云长也。孔明喜曰:“吾主无危矣。”遂不复入,仍回身至江边等候。
周瑜与玄德饮宴,酒行数巡,瑜起身把盏,猛见云长按剑立于玄德背后,忙问何人。玄德曰:“吾弟关云长也。”
瑜惊曰:“非向日斩颜良、文丑者乎?”
玄德曰:“然也。”
瑜大惊,汗流满面,便斟酒与云长把盏。少顷,鲁肃入。玄德曰:“孔明何在?烦子敬请来一会。”
瑜曰:“且待破了曹操,与孔明相会未迟。”
玄德不敢再言。云长以目视玄德。玄德会意,即起身辞瑜曰:“备暂告别。即日破敌收功之后,专当叩贺。”
瑜亦不留,送出辕门。玄德别了周瑜,与云长等来至江边,只见孔明已在舟中。玄德大喜。孔明曰:“主公知今日之危乎?”
玄德愕然曰:“不知也。”
孔明曰:“若无云长,主公几为周郎所害矣。”
玄德方才省悟,便请孔明同回樊口。孔明曰:“亮虽居虎口,安如泰山。今主公但收拾船只军马候用。以十一月二十甲子日后为期,可令子龙驾小舟来南岸边等候。切勿有误。”
玄德问其意。孔明曰:“但看东南风起,亮必还矣。”
玄德再欲问时,孔明催促玄德作速开船。言讫自回。玄德与云长及从人开船,行不数里,忽见上流头放下五六十只船来。船头上一员大将,横矛而立,乃张飞也。因恐玄德有失,云长独力难支,特来接应。于是三人一同回寨,不在话下。
却说周瑜送了玄德,回至寨中,鲁肃入问曰:“公既诱玄德至此,为何又不下手?”
瑜曰:“关云长,世之虎将也。与玄德行坐相随,吾若下手,他必来害我。”
肃愕然。
忽报曹操遣使送书至。瑜唤入。使者呈上书看时,封面上判云:“汉大丞相付周都督开拆。”
瑜大怒,更不开看,将书扯碎,掷于地上,喝斩来使。
肃曰:“两国相争,不斩来使。”
瑜曰:“斩使以示威。”
遂斩使者,将首级付从人持回。随令甘宁为先锋,韩当为左翼,蒋钦为右翼。瑜自部领诸将接应。来日四更造饭,五更开船,鸣鼓呐喊而进。
却说曹操知周瑜毁书斩使,大怒,便唤蔡瑁、张允等一班荆州降将为前部。操自为后军,催督战船,到三江口。早见东吴船只,蔽江而来。为首一员大将,坐在船头上大呼曰:“吾乃甘宁也!谁敢来与我决战?”
蔡瑁令弟蔡珣①前进。两船将近,甘宁拈弓搭箭,望蔡 珣射来,应弦而倒。宁遂驱船大进,万弩齐发。曹军不能抵挡。右边蒋钦,左边韩当,直冲入曹军队中。曹军大半是青、徐之兵,素不习水战,大江面上,战船一摆,早立脚不住。甘宁等三路战船,纵横水面。周瑜又催船助战。曹军中箭着炮者,不计其数。从巳时直杀到未时,周瑜虽得利,只恐寡不敌众,遂下令鸣金收住船只。曹军败回,操登旱寨,再整军士,唤蔡瑁、张允责之曰:“东吴兵少,反为所败,是汝等不用心耳!”【①珣,原文为<王熏>xūn,左王右熏】
第四十五回 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会蒋干中计(2)
蔡瑁曰:“荆州水军,久不操练;青、徐之军,又素不习水战;故尔致败。今当先立水寨,令青、徐军在中,荆州军在外,每日教习精熟,方可用之。”
操曰:“汝既为水军都督,可以便宜从事,何必禀我?”
于是张、蔡二人,自去训练水军。沿江一带分二十四座水门,以大船居于外为城郭,小船居于内,可通往来。至晚点上灯火,照得天心水面通红。旱寨三百余里,烟火不绝。
却说周瑜得胜回寨,犒赏三军,一面差人到吴侯处报捷。当夜瑜登高观望,只见西边火光接天。左右告曰:“此皆北军灯火之光也。”
瑜亦心惊。次日,瑜欲亲往探看曹军水寨,乃命收拾楼船一只,带着鼓乐,随行健将数员,各带强弓硬弩,一齐上船迤逦前进。至操寨边,瑜命下了碇石,楼船上鼓乐齐奏。瑜暗窥他水寨,大惊曰:“此深得水军之妙也!”
问:“水军都督是谁?”
左右曰:“蔡瑁、张允。”
瑜思曰:“二人久居江东,谙习水战,吾必设计先除此二人,然后可以破曹。”
正窥看间,早有曹军飞报曹操,说周瑜偷看吾寨。操命纵船擒捉。瑜见水寨中旗号动,急教收起碇石,两边四下一齐轮转橹棹,望江面上如飞而去。比及曹寨中船出时,周瑜的楼船,已离了十数里远,追之不及,回报曹操。
操问众将曰:“昨日输了一阵,挫动锐气,今又被他深窥吾寨,吾当作何计破之?”
言未毕,忽帐下一人出曰:“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,愿凭三寸不烂之舌,往江东说此人来降。”
曹操大喜,视之,乃九江人,姓蒋名干,字子翼,见为帐下幕宾。操问曰:“子翼与周公瑾相厚乎?”
干曰:“丞相放心。干到江左,必要成功。”
操问:“要将何物去?”
干曰:“只消一童随往,二仆驾舟,其余不用。”
操甚喜,置酒与蒋干送行。干葛巾布袍,驾一只小舟,径到周瑜寨中,命传报:“故人蒋干相访。”
周瑜正在帐中议事,闻干至,笑谓诸将曰:“说客至矣。”
遂与众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。众将应命而去。
瑜整衣冠,引从者数百,皆锦衣花帽,前后簇拥而出。蒋干引一青衣小童,昂然而来。瑜拜迎之。干曰:“公瑾别来无恙?”
瑜曰:“子翼良苦。远涉江湖,为曹氏作说客耶?”
干愕然曰:“吾久别足下,特来叙旧,奈何疑我作说客也?”
瑜笑曰:“吾虽不及师旷之聪,闻纮歌而知雅意。”
干曰:“足下待故人如此,便请告退。”
瑜笑而挽其臂曰:“吾但恐兄为曹氏作说客耳。既无此心,何速去也?”
遂同入帐。叙礼毕,坐定,即传令悉召江左英杰与子翼相见。
须臾,文官武将,各穿锦衣,帐下偏裨将校,都披银铠;分两行而入。瑜都教相见毕,就列于两旁而坐。大张筵席,奏军中得胜之乐,轮换行酒。瑜告众官曰:“此吾同窗契友也。虽从江北到此,却不是曹家说客。公等勿疑。”
遂解佩剑付太史慈曰:“公可佩我剑作监酒。今日宴饮,但叙朋友交情;如有提起曹操与东吴军旅之事者,即斩之。”
太史慈应诺,按剑坐于席上。蒋干惊愕,不敢多言。周瑜曰:“吾自领军以来,滴酒不饮;今日见了故人,又无疑忌,当饮一醉。”
说罢,大笑畅饮。座上觥筹交错。饮至半酣,瑜携干手,同步出帐外。左右军士,皆全装贯带,持戈执戟而立。瑜曰:“吾之军士,颇雄壮否?”
干曰:“真熊虎之士也。”
瑜又引干到帐后一望,粮草堆如山积。瑜曰:“吾之粮草,颇足备否?”
干曰:“兵精粮足,名不虚传。”
瑜佯醉大笑曰:“想周瑜与子翼同学业时,不曾望有今日。”
干曰:“以吾兄高才,实不为过。”
瑜执干手曰:“大丈夫处世,遇知己之主,外托君臣之义,内结骨肉之恩,言必行,计必从,祸福共之。假使苏秦、张仪、陆贾、郦生复出,口似悬河,舌如利刃,安能动我心哉?”言罢大笑。
蒋干面如土色。瑜复携干入帐,会诸将再饮;因指诸将曰:“此皆江东之英杰。今日此会,可名‘群英会’。”
饮至天晚,点上灯烛,瑜自起舞剑作歌。歌曰:
丈夫处世兮立功名;立功名兮慰平生。慰平生兮吾将醉;吾将醉兮发狂吟!
歌罢,满座欢笑。至夜深,干辞曰:“不胜酒力矣。”
瑜命撤席,诸将辞出。瑜曰:“久不与子翼同榻,今宵抵足而眠。”
于是佯作大醉之状,携干入帐共寝。瑜和衣卧倒,呕吐狼藉。蒋干如何睡得着?伏枕听时,军中鼓打二更,起视残灯尚明。看周瑜时,鼻息如雷。干见帐内桌上,堆着一卷文书,乃起床偷视之,却都是往来书信。内有一封,上写“蔡瑁张允谨封。”
干大惊,暗读之。书略曰:
某等降曹,非图仕禄,迫于势耳。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,但得其便,即将操贼之首,献于麾下。早晚人到,便有关报。幸勿见疑。先此敬覆。
干思曰:“原来蔡瑁、张允结连东吴!……”
遂将书暗藏于衣内。再欲检看他书时,床上周瑜翻身,干急灭灯就寝。瑜口内含糊曰:“子翼,我数日之内,教你看曹贼之首!”
干勉强应之。瑜又曰:“子翼,且住!……教你看曹贼之首!”
及干问之,瑜又睡着。干伏于床上,将近四更,只听得有人入帐,唤曰:“都督醒否?”
周瑜梦中做忽觉之状,故问那人曰:“床上睡着何人?”
答曰:“都督请子翼同寝,何故忘却?”
瑜懊悔曰:“吾平日未尝饮醉;昨日醉后失事,不知可曾说甚言语?”
那人曰:“江北有人到此。”
瑜喝:“低声!”
便唤:“子翼。”
蒋干只装睡着。瑜潜出帐。干窃听之,只闻有人在外曰:“张、蔡二都督道:‘急切不得下手。’”
后面言语颇低,听不真实。少顷,瑜入帐,又唤“子翼。”
蒋干只是不应,蒙头假睡。瑜亦解衣就寝。干寻思:“周瑜是个精细人,天明寻书不见,必然害我。”
睡至五更,干起唤周瑜。瑜却睡着。干戴上巾帻,潜步出帐,唤了小童,径出辕门。军士问:“先生那里去?”
干曰:“吾在此恐误都督事,权且告别。”
军士亦不阻挡。
干下船,飞棹回见曹操。操问:“子翼干事若何?”
干曰:“周瑜雅量高致,非言词所能动也。”
操怒曰:“事又不济,反为所笑!”
干曰:“虽不能说周瑜,却与丞相打听得一件事。乞退左右。”
干取出书信,将上项事逐一说与曹操。操大怒曰:“二贼如此无礼耶!”
即使唤蔡瑁、张允到帐下。操曰:“我欲使汝二人进兵。”
瑁曰:“军尚未曾练熟,不可轻进。”
操怒曰:“军若练熟,吾首级献于周郎矣!”
蔡、张二人不知其意,惊慌不能回答。操喝武士推出斩之。须臾,献头帐下,操方省悟曰:“吾中计矣!”
众将见杀了张、蔡二人,入问其故。操虽心知中计,却不肯认错,乃谓众将曰:“二人怠慢军法,吾故斩之。”
众皆嗟呀不已。操于众将内选毛玠、于禁为水军都督,以代蔡、张二人之职。
细作探知,报过江东。周瑜大喜曰:“吾所患者,此二人耳。今既剿除,吾无忧矣。”
肃曰:“都督用兵如此,何愁曹贼不破乎!”
瑜曰:“吾料诸将不知此计,独有诸葛亮识见胜我,想此谋亦不能瞒也。子敬试以言挑之,看他知也不知?便当回报。”
正是:还将反间成功事,去试从旁冷眼人。
未知肃去问孔明还是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四十六回 用奇谋孔明借箭 献密计黄盖受刑(1)
却说鲁肃领了周瑜言语,径来舟中相探孔明。孔明接入小舟对坐。肃曰:“连日措办军务,有失听教。”
孔明曰:“便是亮亦未与都督贺喜。”
肃曰:“何喜?”
孔明曰:“公瑾使先生来探亮知也不知,便是这件事可贺喜耳。”
諕得鲁肃失色问曰:“先生何由知之?”
孔明曰:“这条计只好弄蒋干。曹操虽被一时瞒过,必然便省悟,只是不肯认错耳。今蔡、张两人既死,江东无患矣,如何不贺喜?吾闻曹操换毛玠、于禁为水军都督,则这两个手里,好歹送了水军性命。”
鲁肃听了,开口不得,把些言语支吾了半晌,别孔明而回。孔明嘱曰:“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。恐公瑾心怀妒忌,又要寻事害亮。”
鲁肃应诺而去,回见周瑜,把上项事只得实说了。瑜大惊曰:“此人决不可留!吾决意斩之!”
肃劝曰:“若杀孔明,却被曹操笑也。”
瑜曰:“吾自有公道斩之,教他死而无怨。”
肃曰:“以何公道斩之?”
瑜曰:“子敬休问,来日便见。”
次日,聚众将于帐下,教请孔明议事。孔明欣然而至。坐定,瑜问孔明曰:“即日将与曹军交战,水路交兵,当以何兵器为先?”
孔明曰:“大江之上,以弓箭为先。”
瑜曰:“先生之言,甚合愚意。但今军中正缺箭用,敢烦先生监造十万枝箭,以为应敌之具。此系公事,先生幸勿推却。”
孔明曰:“都督见委,自当效劳。敢问十万枝箭,何时要用?”
瑜曰:“十日之内,可完办否?”
孔明曰:“操军即日将至,若候十日,必误大事。”
瑜曰:“先生料几日可完办?”
孔明曰:“只消三日,便可拜纳十万枝箭。”
瑜曰:“军中无戏言。”
孔明曰:“怎敢戏都督!愿纳军令状。三日不办,甘当重罚。”
瑜大喜,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,置酒相待曰:“待军事毕后,自有酬劳。”
孔明曰:“今日已不及,来日造起。至第三日,可差五百小军到江边搬箭。”
饮了数杯,辞去。鲁肃曰:“此人莫非诈乎?”
瑜曰:“他自送死,非我逼他。今明白对众要了文书,他便两胁生翅,也飞不去。我只分付军匠人等,教他故意迟延,凡应用物件,都不与齐备。如此,必然误了日期。那时定罪,有何理说?公今可去探他虚实,却来回报。”
肃领命来见孔明。孔明曰:“吾曾告子敬,休对公瑾说,他必要害我。不想子敬不肯为我隐讳,今日果然又弄出事来。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?子敬只得救我!”
肃曰:“公自取其祸,我如何救得你?”
孔明曰:“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,每船要军士三十人,船上皆用青布为幔,各束草千余个,分布两边。吾别有妙用。第三日包管有十万枝箭。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。若彼知之,吾计败矣。”
肃允诺,却不解其意,回报周瑜,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;只言孔明并不用箭竹翎毛、胶漆、等物,自有道理。瑜大疑曰:“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复我。”
却说鲁肃私自拨轻快船二十只,各船三十余人,并布幔束草等物,尽皆齐备,候孔明调用。第一日却不见孔明动静;第二日亦只不动;至第三日四更时分,孔明密请鲁肃到船中。肃问曰:“公召我来何意?”
孔明曰:“特请子敬同往取箭。”
肃曰:“何处去取?”
孔明曰:“子敬休问,前去便见。”
遂命将二十只船,用长索相连,径望北岸进发。是夜大雾漫天,长江之中,雾气更甚,对面不相见。孔明促舟而进,果然是好大雾!前人有篇《大雾垂江赋》曰:
大哉长江!西接岷、峨,南控三吴,北带九河。汇百川而入海,历万古以扬波。至若龙伯、海若,江妃、水母,长鲸千丈,天蜈九首,鬼怪异类,咸集而有。盖夫鬼神之所凭依,英雄之所战守也。
时而阴阳既乱,昧爽不分。讶长空之一色,忽大雾之四屯。虽舆薪而莫睹,惟金鼓之可闻。初若溟蒙,才隐南山之豹;渐而充塞,欲迷北海之鲲。然后上接高天,下垂厚地。渺乎苍茫,浩乎无际。鲸鲵出水而腾波,蛟龙潜渊而吐气。又如梅霖收溽,春阴酿寒;溟溟漠漠,浩浩漫漫。东失柴桑之岸,南无夏口之山。战船千艘,俱沉沦于岩壑;渔舟一叶,惊出没于波澜。甚则穹昊无光,朝阳失色;返白昼为昏黄,变丹山为水碧。虽大禹之智,不能测其深浅;离娄之明,焉能辨乎咫尺?
于是冯夷息浪,屏翳收功;鱼鳖遁迹,鸟兽潜踪。隔断蓬莱之岛,暗围阊阖之宫。恍惚奔腾,如骤雨之将至;纷纭杂沓,若寒云之欲同。乃能中隐毒蛇,因之而为瘴疠;内藏妖魅,凭之而为祸害。降疾厄于人间,加风尘于塞外。小民遇之失伤,大人观之感慨。盖将返元气于洪荒,混天地为大块。
***
当夜五更时候,船已近曹操水寨。孔明教把船只头西尾东,一带摆开,就船上擂鼓呐喊。鲁肃惊曰:“倘曹兵齐出,如之奈何?”
孔明笑曰:“吾料曹操于重雾中必不敢出。吾等只顾酌酒取乐,待雾散便回。”
却说曹操寨中,听得擂鼓呐喊,毛玠、于禁二人慌忙飞报曹操。操传令曰:“重雾迷江,彼军忽至,必有埋伏,切不可轻动。可拨水军弓弩手乱箭射之。”又差人往旱寨内唤张辽、徐晃各带弓弩军三千,火速到江边助射。比及号令到来,毛玠、于禁,怕南军抢入水寨,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;少顷,旱寨内弓弩手亦到,约一万余人,尽皆向江中放箭;箭如雨发。孔明教把船吊回,头东尾西,逼近水寨受箭,一面擂鼓呐喊。
待至日高雾散,孔明令收船急回。二十只船两边束草上,排满箭枝。孔明令各船上军士齐声叫曰:“谢丞相箭!”
比及曹军寨内报知曹操时,这里船轻水急,已放回二十余里。追之不及,曹操懊悔不已。
却说孔明回船谓鲁肃曰:“每船上箭约五六千矣。不费江东半分之力,已得十万余箭。明日即将来射曹军,却不甚便?”
肃曰:“先生真神人也!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雾?”
孔明曰:“为将而不通天文,不识地理,不知奇门,不晓阴阳,不看阵图,不明兵势,是庸才也。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雾,因此敢任三日之限。公瑾教我十日完办,工匠料物,都不应手,将这一件风流罪过,明是要杀我;我命系于天,公瑾焉能害我哉?”
鲁肃拜服。
船到岸时,周瑜已差五百军在江边等候搬箭。孔明教于船上取之,可得十万余枝。都搬入中军帐交纳。鲁肃入见周瑜,备说孔明取箭之事。瑜大惊,慨然叹曰:“孔明神机妙算,吾不如也!”
后人有诗赞曰:
一天浓雾满长江,远近难分水渺茫。
骤雨飞蝗来战舰,孔明今日伏周郎。
少顷,孔明入寨见周瑜。瑜下帐迎之,称羡曰:“先生神算,使人敬服。”
孔明曰:“诡谲小计,何足为奇?”
瑜邀孔明入帐共饮。瑜曰:“昨吾主遣使来催督进军,瑜未有奇计,愿先生教我。”
孔明曰:“亮乃碌碌庸才,安有妙计?”
瑜曰:“某昨观曹操水寨,极其严整有法,非等闲可攻。思得一计,不知可否。先生幸为我一决之。”
孔明曰:“都督且休言。各自写于手内,看同也不同。”
第四十六回 用奇谋孔明借箭 献密计黄盖受刑(2)
瑜大喜,教取笔砚来,先自暗写了,却送与孔明。孔明亦暗写了。两个移近坐榻,各出掌中之字,互相观看,皆大笑。原来周瑜掌中字,乃一“火”字,孔明掌中亦一“火”字。瑜曰:“既我两人所见相同,更无疑矣。幸勿漏泄。”
孔明曰:“两家公事,岂有漏泄之理?吾料曹操虽两番经我这条计,然必不为备。今都督尽行之可也。”
饮罢分散,诸将皆不知其事。
却说曹操平白地折了十五六万箭,心中气闷。荀攸进计曰:“江东有周瑜、诸葛亮二人用计,急切难破;可差人去东吴诈降,为奸细内应,以通消息,方可图也。”
操曰:“此言正合吾意。汝料军中谁可行此计?”
攸曰:“蔡瑁被诛,蔡氏宗族,皆在军中。瑁之族弟蔡中、蔡和,现为副将。丞相可以恩结之,差往诈降东吴,必不见疑。”
操从之,当夜密唤二人入帐嘱付曰:“汝二人可用些少军士,去东吴诈降。但有动静,使人密报。事成之后,重加封赏。休怀二心!”
二人曰:“吾等妻子俱在荆州,安敢怀二心?丞相勿疑。某二人必取周瑜、诸葛亮之首,献于麾下。”
操厚赏之。次日,二人带五百军士,驾船数只,顺风望着南岸来。
且说周瑜正理会进兵之事,忽报江北有船来到江口,称是蔡瑁之弟蔡和、蔡中,特来投降。瑜唤入。二人哭拜曰:“吾兄无罪,被操贼所杀。吾二人欲报兄仇,特来投降。望赐收录,愿为前部。”
瑜大喜,重赏二人,即命与甘宁引军为前部。二人拜谢,以为中计。瑜密唤甘宁分付曰:“此二人不带家小,非真投降,乃曹操使来为奸细者。吾今欲将计就计,教他通报消息。汝可殷勤相待,就里提防。至出兵之日,先要杀他两个祭旗。汝切须小心,不可有误。”
甘宁领命而去。鲁肃入见周瑜曰:“蔡中、蔡和之降,多应是诈,不可收用。”
瑜叱曰:“彼因曹操杀其兄,欲报仇而来降,何诈之有?你若如此多疑,安能容天下之士乎?”
肃默然而退,乃往告孔明。孔明笑而不言。肃曰:“孔明何故哂笑?”
孔明曰:“吾笑子敬不识公瑾用计耳。大江隔远,细作极难往来。操使蔡中、蔡和诈降,窃探我军中事,公瑾将计就计,正要他通报消息。兵不厌诈,公瑾之谋是也。”
肃方才省悟。
却说周瑜夜坐帐中,忽见黄盖潜入中军来见周瑜。瑜曰:“公覆夜至,必有良谋见教。”
盖曰:“彼众我寡,不宜久持,何不用火攻之?”
瑜曰:“谁教公献此计?”
盖曰:“某出自己意,非他人之所教也。”
瑜曰:“吾正欲如此,故留蔡中、蔡和诈降之人,以通消息;但恨无一人为我行诈降计耳。”
盖曰:“某愿行此计。”
瑜曰:“不受些苦,彼如何肯信?”
盖曰:“某受孙氏厚恩,虽肝脑涂地,亦无怨悔。”
瑜拜而谢之曰:“君若肯行此苦肉计,则江东之万幸也。”
盖曰:“某死亦无怨。”
遂谢而出。
次日,周瑜鸣鼓大会诸将于帐下。孔明亦在座。周瑜曰:“操引百万之众,连络三百余里,非一日可破。今令诸将各领三个月粮草,准备御敌。”
言未讫,黄盖进曰:“莫说三个月,便支三十个月粮草,也不济事。若是这个月破的便破;若是这个月破不的,只可依张子布之言,弃甲倒戈,北面而降之耳。”
周瑜勃然变色大怒曰:“吾奉主公之命,督兵破曹,敢有再言降者必斩!今两军相敌之际,汝敢出此言,慢我军心,不斩汝首,难以服众!”
喝左右将黄盖斩讫报来。黄盖亦怒曰:“吾自随破虏将军,纵横东南,已历三世,那有你来!”
瑜大怒,喝令速斩。
甘宁进前告曰:“公覆乃东吴旧臣,望宽恕之。”
瑜喝曰:“汝何敢多言,乱吾法度!”先叱左右将甘宁乱棒打出。
众官皆跪告曰:“黄盖罪固当诛,但于军不利。望都督宽恕,权且记罪。破曹之后,斩亦未迟。”
瑜怒未息。众官苦苦告求。
瑜曰:“若不看众官面皮,决须斩首!今且免死!”命左右拖翻,打一百脊杖,以正其罪。众官又告免。瑜推翻案桌,叱退众官,喝教行杖。将黄盖剥了衣服,拖翻在地,打了五十脊杖。众官又复苦苦求免。瑜跃起指盖曰:“汝敢小觑我耶!且记下五十棍!再有怠慢,二罪俱罚!”恨声不绝而入帐中。
众官扶起黄盖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,扶归本寨,昏绝几次。动问之人,无不下泪。鲁肃也往看问了,来至孔明船中,谓孔明曰:“今日公瑾怒责公覆,我等皆是他部下,不敢犯颜苦谏;先生是客,何故袖手旁观,不发一语?”
孔明笑曰:“子敬欺我。”
肃曰:“肃与先生渡江以来,未尝一事相欺,今何出此言?”
孔明曰:“子敬岂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黄公覆,乃其计耶?如何要我劝他?”
肃方悟。
孔明曰:“不用苦肉计,何能瞒过曹操?今必令黄公覆去诈降,却教蔡中、蔡和报知其事矣。子敬见公瑾时,切勿言亮先知其事,只说亮也埋怨都督便了。”
肃辞去,入帐见周瑜。瑜邀入帐后。肃曰:“今日何故痛责黄公覆?”
瑜曰:“诸将怨否?”
肃曰:“多有心中不安者。”
瑜曰:“孔明之意若何?”
肃曰:“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。”
瑜笑曰:“今番须瞒过他也。”
肃曰:“何谓也?”
瑜曰:“今日痛打黄盖,乃计也。吾欲令他诈降,先须用苦肉计,瞒过曹操,就中用火攻之,可以取胜。”
肃乃暗思孔明之高见,却不敢明言。
且说黄盖卧于帐中,诸将皆来动问。盖不言语,但长吁而已。忽报参谋阚泽来问,盖令请入卧内,叱退左右。阚泽曰:“将军莫非与都督有仇?”
盖曰:“非也。”
泽曰:“然则公之受责,莫非苦肉计乎?”
盖曰:“何以知之?”
泽曰:“某观公瑾举动,已料着八九分。”
盖曰:“某受吴侯三世厚恩,无以为报,故献此计,以破曹操。吾虽受苦,亦无所恨。吾遍观军中,无一人可为心腹者。惟公素有忠义之心,敢以心腹相告。”
泽曰:“公之告我,无非要我献诈降书耳。”
盖曰:“实有此意。未知肯否?”
阚泽欣然领诺。正是:勇将轻身思报主,谋臣为国有同心。
未知阚泽所言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四十七回 阚泽密献诈降书 庞统巧授连环计(1)
却说阚泽字德润,会稽山阴人也。家贫好学,与人佣工,尝借人书来看。看过一遍,便不遗忘。口才辨给,少有胆气。孙权召为参谋,与黄盖最相善。盖知其能言有胆,故欲使献诈降书。泽欣然应诺曰:“大丈夫处世,不能立功建业,不几与草木同腐乎?公既捐躯报主,泽又何惜微生?”
黄盖滚下床来,拜而谢之。泽曰:“事不可缓,即今便行。”
盖曰:“书已修下了。”
泽领了书,只就当夜扮作渔翁,驾小舟,望北岸而行。是夜寒星满天,三更时候,早到曹军水寨。巡江军士拿住,连夜报知曹操。操曰:“莫非是奸细么?”
军士曰:“只一渔翁,自称是东吴参谋阚泽,有机密事来见。”
操便教引将入来。军士引阚泽至,只见帐上灯烛辉煌,曹操凭几危坐,问曰:“汝既是东吴参谋,来此何干?”
泽曰:“人言曹丞相求贤若渴,今观此问,甚不相合。黄公覆,汝又错寻思了也!”
操曰:“吾与东吴旦夕交兵,汝私行到此,如何不问?”
泽曰:“黄公覆乃东吴三世旧臣,今被周瑜于众将之前,无端毒打,不胜忿恨。因欲投降丞相,为报仇之计,特谋之于我。我与公覆,情同骨肉,径来为献密书。未知丞相肯容纳否?”
操曰:“书在何处?”
阚泽取书呈上。操拆书,就灯下观看。书略曰:
盖受孙氏厚恩,本不当怀二心。然以今日事势论之:用江东六郡之卒,当中国百万之师,众寡不敌,海内所共见也。东吴将吏,无论智愚,皆知其不可。周瑜小子,偏怀浅戆,自负其能,辄欲以卵敌石;兼之擅作威福,无罪受刑,有功不赏。盖系旧臣,无端为所摧辱,心实恨之。伏闻丞相,诚心待物,虚怀纳士,盖愿率众归降,以图建功雪耻。粮草车仗,随船献纳。泣血拜白,万勿见疑。
曹操于几案上翻覆将书看了十余次,忽然拍案张目大怒曰:“黄盖用苦肉计,令汝下诈降书,就中取事,却敢来戏侮我耶!”便教左右推出斩之。
左右将阚泽簇下。泽面不改容,仰天大笑。
操教牵回,叱曰:“吾已识破奸计,汝何故哂笑?”
泽曰:“吾不笑你。吾笑黄公覆不识人耳。”
操曰:“何不识人?”
泽曰:“杀便杀,何必多问!”
操曰:“吾自幼熟读兵书,深知奸伪之道。汝这条计,只好瞒别人,如何瞒得我!”
泽曰:“你且说书中那件事是奸计?”
操曰:“我说出你那破绽,教你死而无怨!你既是真心献书投降,如何不明约几时?如今你有何理说?”
阚泽听罢,大笑曰:“亏汝不惶恐,敢自夸熟读兵书!还不及早收兵回去!倘若交战,必被周瑜擒矣!无学之辈,可惜吾屈死汝手!”
操曰:“何谓我无学?”
泽曰:“汝不识机谋,不明道理,岂非无学?”
操曰:“你且说我那几般不是处?”
泽曰:“汝无待贤之礼,吾何必言?但有死而已。”
操曰:“汝若说得有理,我自然敬服。”
泽曰:“岂不闻‘背主作窃,不可定期?’倘今约定日期,急切下不得手,这里反来接应,事必泄漏。但可觑便而行,岂可预期相订乎?汝不明此理,欲屈杀好人,真无学之辈也!”
操闻言,改容下席而谢曰:“某见事不明,误犯尊威,幸勿挂怀。”
泽曰:“吾与黄公覆,倾心投降,如婴儿之望父母,岂有诈乎?”
操大喜曰:“若二人能建大功,他日受爵,必在诸人之上。”
泽曰:“某等非为爵禄而来,实应天顺人耳。”
操取酒待之。
少顷,有人入帐,于操耳边私语。操曰:“将书来看。”其人以密书呈上。操观之,颜色颇喜。
阚泽暗思:“此必蔡中、蔡和来报黄盖受刑消息,操故喜我投降之事为真实也。”
操曰:“烦先生再回江东,与黄公覆约定,先通消息过江,吾以兵接应。”
泽曰:“某已离江东,不可复还。望丞相别遣机密人去。”
操曰:“若他人去,事恐泄漏。”
泽再三推辞;良久,乃曰:“若去则不可久停,便当行矣。”
操赐以金帛,泽不受,辞别出营,再驾扁舟,重回江东,来见黄盖,细说前事。盖曰:“非公能辩,则盖徒受苦矣。”
泽曰:“吾今去甘宁寨中,探蔡中、蔡和消息。”
盖曰:“甚善。”
泽至宁寨,宁接入。泽曰:“将军昨为救黄公覆,被周公瑾所辱,吾甚不平。”
宁笑而不答。正话间,蔡和、蔡中至。泽以目送甘宁。宁会意,乃曰:“周公瑾只自恃其能,全不以我等为念。我今被辱,羞见江左诸人!”说罢,咬牙切齿,拍案大叫。泽乃虚与宁耳边低语。宁低头不言,长叹数声。
蔡和、蔡中见泽、宁皆有反意,以言挑之曰:“将军何故烦恼?先生有何不平?”
泽曰:“吾等腹中之苦,汝岂知耶?”
蔡和曰:“莫非欲背吴投曹耶?”
阚泽失色。甘宁拔剑而起曰:“吾事已为窥破,不可不杀之以灭口!”
蔡和、蔡中慌曰:“二公勿忧。吾亦当以心腹之事相告。”
宁曰:“可速言之。”
蔡和曰:“吾二人乃曹公使来诈降者。二公若有归顺之心,吾当引进。”
宁曰:“汝言果真乎?”
二人齐声曰:“安敢相欺?”
宁佯喜曰:“若如此,是天赐其便也!”
第四十七回 阚泽密献诈降书 庞统巧授连环计(2)
二蔡曰:“黄公覆与将军被辱之事,吾已报知丞相矣。”
泽曰:“吾已为黄公覆献书丞相,今特来见兴霸,相约同降耳。”
宁曰:“大丈夫既遇明主,自当倾心相投。”
于是四人共饮,同论心事。二蔡实时写书,密报曹操,说甘宁与某同为内应。阚泽另自修书,遣人密报曹操。书中具言黄盖欲来,未得其便。但看船头插青牙旗而来者,即是也。
却说曹操连得二书,心中疑惑不定,聚众谋士商议曰:“江左甘宁,被周瑜所辱,愿为内应;黄盖受责,令阚泽来纳降;俱未可深信。谁敢直入周瑜寨中,探听实信?”
蒋干进曰:“某前日空往东吴,未得成功,深怀惭愧。今愿舍身再往,务得实信,回报丞相。”
操大喜,即时令蒋干上船。干驾小舟,径到江南水寨边,便使人传报。周瑜听得干又到,大喜曰:“吾之成功,只在此人身上!”
遂嘱咐鲁肃:“请庞士元来,为我如此如此。”
原来襄阳庞统,字士元,因避乱寓居江东。鲁肃曾荐之于周瑜,统未及往见。瑜先使肃问计于统曰:“破曹当用何策?”
统密谓肃曰:“欲破曹兵,须用火攻;但大江面上,一船着火,余船四散,除非献‘连环计’,教他钉作一处,然后功可成也。”
肃以告瑜,瑜深服其论,因谓肃曰:“为我行此计者,非庞士元不可。”
肃曰:“只怕曹操奸猾,如何去得?”
周瑜沉吟未决。正寻思没个机会,忽报蒋干又来。瑜大喜,一面分付庞统用计;一面坐于帐上,使人请干。干见不来接,心中疑虑,教把船于僻静岸口系缆,乃入寨见周瑜。瑜作色曰:“子翼何故欺吾太甚?”
蒋干笑曰:“吾想与你乃旧日弟兄,特来吐心腹事,何言相欺也?”
瑜曰:“汝要说我降,除非海枯石烂!前番吾念旧日交情,请你痛饮一醉,留你同榻;你却盗吾私书,不辞而去,归报曹操,杀了蔡瑁、张允,致使吾事不成。今日无故又来,必不怀好意!吾不看旧日之情,一刀两段!本待送你过去,争奈吾一二日间,便要破曹贼;待留你在军中,又必有泄漏。”
便教左右:“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。待吾破了曹操,那时渡你过江未迟。”
蒋干再欲开言,周瑜已入帐后去了。左右取马与蒋干乘坐,送到西山背后小庵歇息,拨两个军人伏侍。干于庵内,心中忧闷,寝食不安。是夜星露满天,独步出庵后,只听得读书之声。信步寻去,见山岩畔有草屋数椽,内射灯光。干往窥之,只见一人挂剑灯前,诵孙、吴兵书。干思此必异人也,叩户请见。其人开门出迎,仪表非俗。干问姓名,答曰:“姓庞名统,字士元。”
干曰:“莫非凤雏先生否?”
统曰:“然也。”
干喜曰:“久闻大名,今何僻居此地?”
答曰:“周瑜自恃才高,不能容物,吾故隐居于此。公乃何人?”
干曰:“吾蒋干也。”
统乃邀入草庵,共坐谈心。干曰:“以公之才,何往不利?如肯归曹,干当引进。”
统曰:“吾亦欲离江东久矣。公既有引进之心,即今便当一行。如迟则周瑜闻之必将见害。”
于是与干连夜下山,至江边寻着原来船只,飞棹投江北。既至操寨,干先入见,备述前事。操闻凤雏先生来,亲自出帐迎入,分宾主坐定,问曰:“周瑜年幼,恃才欺众,不用良谋。操久闻先生大名,今得惠顾,乞不吝教诲。”
统曰:“某素闻丞相用兵有法,今愿一睹军容。”
操教备马,先邀统同观旱寨。统与操并马登高而望。统曰:“傍山依林,前后顾盼,出入有门,退进曲折,虽孙、吴再生,穰苴复出,亦不过此矣。”
操曰:“先生勿得过誉,尚望指教。”
于是又与同观水寨。见向南分二十四座门,皆有艨艟战舰,列为城郭,中藏小船,往来有巷,起伏有序。统笑曰:“丞相用兵如此,名不虚传!”因指江南而言曰:“周郎,周郎!克期必亡!”
操大喜。回寨,请入帐中,置酒共饮,同说兵机。统高谈雄辩,应答如流。操深敬服,殷勤相待。统佯醉曰:“敢问军中有良医否?”
操问何用。统曰:“水军多疾,须用良医治之。”
时操军因不服水土,俱生呕吐之疾,多有死者。操正虑此事,忽闻统言,如何不问?统曰:“丞相教练水军之法甚妙,但可惜不全。”
操再三请问。统曰:“某有一策,使大小水军,并无疾病,安稳成功。”
操大喜,请问妙策。统曰:“大江之中,潮生潮落,风浪不息。北兵不惯乘舟,受此颠播,便生疾病。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,或三十为一排,或五十为一排,首尾用铁环连锁,上铺阔板,休言人可渡,马亦可走矣。乘此而行,任他风浪潮水上下,复何惧哉?”
曹操下席而谢曰:“非先生良谋,安能破东吴耶?”
统曰:“愚浅之见,丞相自裁之。”
操实时传令,唤军中铁匠,连夜打造连环大钉,锁住船只。诸军闻之,俱各喜悦。后人有诗曰:
赤壁鏖兵用火攻,运筹决策尽皆同。
若非庞统连环计,公瑾安能立大功?
庞统又谓操曰:“某观江左豪杰,多有怨周瑜者。某凭三寸舌,为丞相说之,使皆来降。周瑜孤立无援,必为丞相所擒。瑜既破,则刘备无所用矣。”
操曰:“先生果能成大功,操请奏闻天子,封为三公之列。”
统曰:“某非为富贵,但欲救万民耳。丞相渡江,慎勿杀害。”
操曰:“吾替天行道,安忍杀戮人民?”
统拜求榜文,以安宗族。操曰:“先生家属,见居何处?”
统曰:“只在江边。若得此榜,可保全矣。”
操命写榜佥押付统。统拜谢曰:“别后可速进兵,休待周郎知觉。”
操然之。统拜别,至江边,正欲下船,忽见岸上一人,道袍竹冠,一把扯住统曰:“你好大胆!黄盖用苦肉计,阚泽下诈降书,你又来献连环计,只恐烧不尽绝!你们把出这等毒手来,只好瞒曹操,也须瞒我不得!”
吓得庞统魂飞魄散。正是:莫道东南能制胜,谁云西北独无人?
毕竟此人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四十八回 宴长江曹操赋诗 锁战船北军用武(1)
却说庞统闻言,吃了一惊;急回视其人,原来却是徐庶。统见是故人,心下放定。回顾左右无人,乃曰:“你若说破我计,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,皆是你送了也!”
庶笑曰:“此间八十三万人马,性命如何?”
统曰:“元直真欲破我计耶?”
庶曰:“吾感刘皇叔厚恩,未尝忘报。曹操送死吾母,吾已说过终身不设一谋,今安肯破兄良策?只是我亦随军在此,兵败之后,玉石不分,岂能免难?君当教我脱身之术,我即缄口远避矣。”
统笑曰:“元直如此高见远识,谅此有何难哉?”
庶曰:“愿先生赐教。”
统去徐庶耳边略说数句。庶大喜,拜谢。庞统别却徐庶,下船自回江东。
且说徐庶当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布谣言。次日,寨中三三五五,交头接耳而说。早有探事人报知曹操,说:“军中传言西凉州韩遂、马腾谋反,杀奔许都来。”
操大惊,急聚众谋士商议曰:“吾引兵南征,心中所忧者,韩遂、马腾耳。军中谣言,虽未辨虚实,然不可不防。”
言未毕,徐庶进曰:“庶蒙丞相收录,恨无寸功报效。请得三千人马,星夜往散关把住隘口。如有紧急,再行告报。”
操喜曰:“若得元直去,吾无忧矣。散关之上,亦有军兵。公统领之。目下拨三千马步军,命臧霸为先锋,星夜前去,不可稽迟。”
徐庶辞了曹操,与臧霸便行。此便是庞统救徐庶之计。后人有诗曰:
曹操征南日日忧,马腾韩遂起戈矛。
凤雏一语教徐庶,正似游鱼脱钓钩。
曹操自遣徐庶去后,心中稍安,遂上马先看沿江旱寨,次看水寨。乘大船一只,于中央上建“帅”字旗号,两旁皆列水寨,船上埋伏弓弩千张。操居于上。时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。天气晴明,平风静浪。操令置酒设乐于大船之上,“吾今夕欲会诸将。”
天色向晚,东山月上,皎皎如同白日。长江一带,如横素练。操坐大船之上,左右侍御者数百人,皆锦衣绣袄,荷戈执戟。文武众官,各依次而坐。操见南屏山色如画,东视柴桑之境,西观夏口之江,南望樊山,北觑乌林,四顾空阔,心中欢喜,谓众官曰:“吾自起义兵以来,与国家除凶去害,誓愿扫清四海,削平天下;所未得者江南也。今吾有百万雄师,更赖诸公用命,何患不成功耶?收服江南之后,天下无事,与诸公共享富贵,以乐太平。”
文武皆起谢曰:“愿得早奏凯歌。我等终身皆赖丞相福荫。”
操大喜,命左右行酒。饮至半夜,操酒酣,遥指南岸曰:“周瑜、鲁肃,不识天时。今幸有投降之人,为彼心腹之患,此天助吾也。”
荀攸曰:“丞相勿言,恐有泄漏。”
操大笑曰:“座上诸公,与近侍左右,皆吾心腹之人也,言之何碍?”
又指夏口曰:“刘备、诸葛亮,汝不料蝼蚁之力,欲撼泰山,何其愚耶!”
顾谓诸将曰:“吾今年五十四岁矣,如得江南,窃有所喜。昔日乔公与吾至契,吾知其二女皆有国色。后不料为孙策、周瑜所娶。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,如得江南,当娶二乔置之台上,以娱暮年,吾愿足矣。”言罢大笑。
唐人杜牧之有诗曰:
折戟沉沙铁未消,自将磨洗认前朝。
东风不与周郎便,铜雀春深锁二乔。
曹操正笑谈间,忽闻鸦声望南飞鸣而去。操问曰:“此鸦缘何夜鸣?”
左右答曰:“鸦见月明,疑是天晓,故离树而鸣也。”
操又大笑。时操已醉,乃取槊立于船头上,以酒奠于江中,满饮三爵,横槊谓诸将曰:“我持此槊,破黄巾,擒吕布、灭袁术、收袁绍;深入塞北,直抵辽东,纵横天下;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。今对此景,甚有慷慨。吾当作歌,汝等和之。”
歌曰:
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慨当以慷,忧思难忘。何以解忧?惟有杜康。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
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。
皎皎如月,何时可辍?忧从中来,不可断绝。
越陌度阡,枉用相存。契阔谈燕,心念旧恩。
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,绕树三匝,无枝可依。
山不厌高,水不厌深。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。
歌罢,众和之,共皆欢笑。忽座间一人进曰:“大军相当之际,将士用命之时,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?”
操视之,乃扬州刺史,沛国相人,姓刘,名馥,字符颖。馥起自合淝,创立州治,聚逃散之民,立学校,广屯田,兴治教,久事曹操,多立功绩。当下操横槊问曰:“吾言有何不吉?”
馥曰:“‘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,绕树三匝,无枝可依。’此不吉之言也。”
操大怒曰:“汝安敢败吾兴!”
手起一槊,刺死刘馥。众皆惊骇,遂罢宴。次日,操酒醒,懊恨不已。馥子刘熙,告请父尸归葬。操泣曰:“吾昨因醉误伤汝父,悔之无及。可以三公厚礼葬之。”
又拨军士护送灵柩,即日回葬。
第四十八回 宴长江曹操赋诗 锁战船北军用武(2)
次日,水军都督毛玠、于禁诣帐下,请曰:“大小船只,俱已配搭连锁停当。旌旗战具,一一齐备。请丞相调遣,克日进兵。”
操至水军中央大战船上坐定,唤集诸将,各各听令。水旱二军,俱分五色旗号。水军中央黄旗毛玠、于禁,前军红旗张郃,后军皂旗吕虔,左军青旗文聘,右军白旗吕通。马步前军红旗徐晃,后军皂旗李典,左军青旗乐进,右军白旗夏侯渊。水陆路都接应使,夏侯惇、曹洪;护卫往来监战使,许褚、张辽。其余骁将,各依队伍。令毕,水军寨中发擂三通,各队伍战船,分门而出。
是日西北风骤起,各船拽起风帆,冲波激浪,稳如平地。北军在船上,踊跃施勇,刺枪使刀,前后左右,各军旗旛不杂。又有小船五十余只,往来巡警催督。操立于将台之上,观看调练,心中大喜,以为必胜之法;教且收住帆幔,各依次序回寨。操升帐谓众谋士曰:“若非天命助吾,安得凤雏妙计?铁索连舟,果然渡江如履平地。”
程昱曰:“船皆连锁,固是平稳;但彼若用火攻,难以回避。不可不防。”
操大笑曰:“程仲德虽有远虑,却还有见不到处。”
荀攸曰:“仲德之言甚是。丞相何故笑之?”
操曰:“凡用火攻,必藉风力。方今隆冬之际,但有西风北风,安有东风南风耶?吾居于西北之上,彼兵皆在南岸,彼若用火,是烧自己之兵也,吾何惧哉?若是十月小春之时,吾早已提备矣。”
诸将皆拜伏曰:“丞相高见,众人不及。”
操顾诸将曰:“青、徐、燕、代之众,不惯乘舟。今非此计,安能涉大江之险?”
只见班部中,二将挺身出曰:“小将虽幽、燕之人,也能乘舟。今愿借巡船二十只,直至北江口,夺旗鼓而还,以显北军亦能乘舟也。”
操视之,乃袁绍手下旧将焦触、张南也。操曰:“汝等皆生长北方,恐乘舟不便。江南之兵,往来水上,习练精熟,汝勿轻以性命为儿戏也。”
焦触、张南大叫曰:“如其不胜,甘受军法。”
操曰:“战船尽已连锁,惟有小舟。每舟可容二十人。只恐未便接战。”
触曰:“若用大船,何足为奇?乞付小舟二十余只。某与张南各引一半,只今日直抵江南水寨,须要夺旗斩将而还。”
操曰:“吾与汝二十只船,差拨精锐军五百人,皆长枪硬弩。到来日天明,将大寨船出到江面上,远为之势。更差文聘亦领三十只巡船接应汝回。”
焦触、张南欣喜而退。次日四更造饭,五更结束已定,早听得水寨中擂鼓鸣金。船皆出寨,分布水面,长江一带,青红旗号交杂。焦触、张南领哨船二十只,穿寨而出,望江南进发。
却说南岸隔夜听得鼓声喧震,遥望曹操调练水军,探事人报知周瑜。瑜往山顶观之,操军已收回。次日,忽又闻鼓声震天,军士急登高观望,见有小船冲波而来,飞报中军。周瑜问帐下谁敢先出。韩当、周泰二人齐出曰:“某当权为先锋破敌。”
瑜喜,传令各寨严加守御,不可轻动。韩当、周泰各引哨船五只,分左右而出。
却说焦触、张南凭一勇之气,飞棹小船而来。韩当胸披掩心,手执长枪,立于船头。焦触船先到,便命军士乱箭望韩当船上射来。当用牌遮隔。焦触捻长枪与韩当交锋。当手起一枪,刺死焦触。张南随后大叫赶来。隔斜里周泰船出。张南挺枪立于船头,两边弓矢乱射。周泰一臂挽牌,一手提刀。两船相离七八尺,泰即飞身一跃,直跃过张南船上,手起刀落,砍张南于水中,乱杀驾舟军士。众船飞棹急回。韩当、周泰催船追赶,到半江中,恰与文聘船相迎。两边便摆定船厮杀。
却说周瑜引众将立于山顶,遥望江北水面艨艟战船,排合江上,旗帜号带,皆有次序;回看文聘与韩当、周泰相持。韩当、周泰奋力攻击,文聘抵敌不住,回船而走。韩、周二人,急催船追赶。周瑜恐二人深入重地,便将白旗招飐,令众鸣金。二人乃挥棹而回。周瑜于山顶看隔江战船,尽入水寨。瑜顾谓众将曰:“江北战船,如芦苇之密;操又多谋;当用何计以破之?”
众未及对,忽见曹军寨中,被风吹折中央黄旗,飘入江中。瑜大笑曰:“此不祥之兆也!”
正观之际,忽狂风大作,江中波涛拍岸。一阵风过,刮起旗角于周瑜脸上拂过。瑜猛然想起一事在心,大叫一声,往后便倒,口吐鲜血。诸将急救起时,却早不省人事。
正是:一时忽笑又忽叫,难使南军破北军。
毕竟周瑜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四十九回 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(1)
却说周瑜立于山顶,观望良久,忽然望后而倒,口吐鲜血,不省人事,左右救回帐中。诸将皆来动问,尽皆愕然相顾曰:“江北百万之众,虎踞鲸吞,不料都督如此。倘曹兵一至,如之奈何?”
慌忙差人申报吴侯,一面求医调治。
却说鲁肃见周瑜卧病,心中忧闷,来见孔明,言周瑜猝病之事。孔明曰:“公以为何如?”
肃曰:“此乃曹操之福,江东之祸也。”
孔明笑曰:“公瑾之病,亮亦能医。”
肃曰:“诚如此,则国家万幸!”
即请孔明同去看病。肃先入见周瑜。瑜以被蒙头而卧。肃曰:“都督病势若何?”
周瑜曰:“心腹搅痛,时复昏迷。”
肃曰:“曾服何药饵?”
瑜曰:“心中呕逆,药不能下。”
肃曰:“适来去望孔明,言能医都督之病。见在帐外,烦来医治,如何?”
瑜命请入,教左右扶起,坐于床上。孔明曰:“连日不晤君颜,何期贵体不安?”
瑜曰:“‘人有旦夕祸福’,岂能自保?”
孔明笑曰:“‘天有不测风云’,人又岂能料乎?”
瑜闻失色,乃作呻吟之声。孔明曰:“都督心中似觉烦积否?”
瑜曰:“然。”
孔明曰:“必须用凉药以解之。”
瑜曰:“已服凉药,全然无效。”
孔明曰:“须先理其气;气若顺,则呼吸之间,自然痊可。”
瑜料孔明必知其意,乃以言挑之曰:“欲得顺气,当服何药?”
孔明笑曰:“亮有一方,便教都督气顺。”
瑜曰:“愿先生赐教。”
孔明索纸笔,屏退左右,密书十六字曰:
欲破曹公,宜用火攻;
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
写毕,递与周瑜曰:“此都督病源也。”
瑜见了大惊,暗思:“孔明真神人也!早已知我心事!只索以实情告之。”
乃笑曰:“先生已知我病源,将用何药治之?事在危急,望即赐教。”
孔明曰:“亮虽不才,曾遇异人,传授奇门遁甲天书,可以呼风唤雨。都督若要东南风时,可于南屏山建一台,名曰七星坛:高九尺,作三层,用一百二十人,手执旗旛围绕。亮于台上作法,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,助都督用兵,何如?”
瑜曰:“休道三日三夜,只一夜大风,大事可成矣。只是事在目前,不可迟缓。”
孔明曰:“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风,至二十二日丙寅风息,如何?”
瑜闻言大喜,矍然而起,便传令差五百精壮军士,往南屏山筑坛;拨一百二十人,执旗守坛,听候使令。
孔明辞别出帐,与鲁肃上马,来南屏山相度地势,令军士取东南方赤土筑坛。方圆二十四丈,每一层高三尺,共是九尺。下一层插二十八宿旗:东方七面青旗,按角、亢、氐、房、心、尾、箕,布苍龙之形;北方七面皂旗,按斗、牛、女、虚、危、室、壁,作玄武之势;西方七面白旗,按奎、娄、胃、昴、毕、觜、参,踞白虎之威;南方七面红旗;按井、鬼、柳、星、张、翼、轸,成朱雀之状。
第二层周围黄旗六十四面,按六十四卦,分八位而立。上一层用四人,各人戴束发冠,穿皂罗袍,凤衣博带,朱履方裾。前左立一人,手执长竿,竿尖上用鸡羽为葆,以招风信;前右立一人,手执长竿,竿上系七星号带,以表风色;后左立一人;捧宝剑;后右立一人捧香炉。坛下二十四人,各持旌旗、宝盖、大戟、长戈、黄旄、白钺、朱旛、皂纛,环绕四面。
孔明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,沐浴斋戒,身披道衣,跣足散发,来到坛前,分付鲁肃曰:“子敬自往军中相助公瑾调兵。倘亮所祈无应,不可有怪。”
鲁肃别去。孔明嘱咐守坛将士:“不许擅离方位。不许交头接耳。不许失口乱言。不许失惊打怪。如违令者斩!”
众皆领命。孔明缓步登坛,观瞻方位已定,焚香于炉,注水于盂,仰天暗祝。下坛入帐中少歇,令军士更替吃饭。孔明一日上坛三次,下坛三次,却并不见有东南风。
且说周瑜请程普、鲁肃一班军官,在帐中伺候,只等东南风起,便调兵出;一面关报孙权接应。黄盖已自准备火船二十只,船头密布大钉;船内装载芦苇干柴,灌以鱼油,上铺硫黄、焰硝引火之物,各用青布油单遮盖;船头上插青龙牙旗,船尾各系走舸。在帐下听候,只等周瑜号令。甘宁、阚泽窝盘蔡和、蔡中在水寨中,每日饮酒,不放一卒登岸。周围尽是东吴军马,把得水泄不通。只等帐上号令下来。
周瑜正在帐中坐议,探子来报:“吴侯船只离寨八十五里停泊,只等都督好音。”
瑜即差鲁肃遍告各部下官兵将士:“俱各收拾船只军器帆橹等物。号令一出,时刻休违。倘有违误,即按军法。”
众兵将得令,一个个磨拳擦掌,准备厮杀。是日看看近夜,天色清明,微风不动。瑜谓鲁肃曰:“孔明之言谬矣。隆冬之时,怎得东南风乎?”
肃曰:“吾料孔明必不谬谈。”
将近三更时分,忽听风声响,旗旛转动。瑜出帐看时,旗带竟飘西北,霎时间东南风大起。
瑜骇然曰:“此人有夺天地造化之法,鬼神不测之术!若留此人,乃东吴祸根也。及早杀却,免生他日之忧。”
急唤帐前护军校尉丁奉、徐盛二将:“各带一百人。徐盛从江内去,丁奉从旱路去,都到南屏山七星坛前。休问长短,拿住诸葛亮便行斩首,将首级来请功。”
第四十九回 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(2)
二将领命。徐盛下船,一百刀斧手,荡开棹浆;丁奉上马,一百弓弩手,各跨征驹;往南屏山来。于路正迎着东南风起。后人有诗曰:
七星坛上卧龙登,一夜东风江水腾;
不是孔明施妙计,周郎安得逞才能?
丁奉马军先到,见坛上执旗将士,当风而立。丁奉下马提剑上坛,不见孔明,慌问守坛将士。答曰:“恰才下坛去了。”
丁奉忙下坛寻时,徐盛船已到。二人聚于江边。小卒报曰:“昨晚一只快船停在前面滩口,适间却见孔明披发下船,那船望上水去了。”
丁奉、徐盛便分水陆两路追袭。徐盛教拽起满帆,抢风而使。遥望前船不远,徐盛在船头上高声大叫:“军师休去!都督有请!”
只见孔明立于船尾大笑曰:“上覆都督,好好用兵。诸葛亮暂回夏口,异日再容相见。”
徐盛曰:“请暂少住,有紧话说。”
孔明曰:“吾已料定都督不能容我,必来加害,预先教赵子龙来相接。将军不必追赶。”
徐盛见前船无篷,只顾赶去。看看至近,赵云拈弓搭箭,立于船尾大叫曰:“吾乃常山赵子龙也。奉令特来接军师。你如何来追赶?本待一箭射死你来,显得两家失了和气。教你知我手段!”
言讫,箭到处,射断徐盛船上篷索。那篷堕下落水,其船便横。赵云却教自己船上拽起满帆,乘顺风而去。其船如飞,追之不及。岸上丁奉唤徐盛船近岸,言曰:“诸葛亮神机妙算,人不可及。更兼赵云有万夫不当之勇。汝知他当阳长坂时否?吾等只索回报便了。”
于是二人回见周瑜,言孔明预先约赵云迎接去了。周瑜大惊曰:“此人如此多谋,使我晓夜不安矣!”
鲁肃曰:“且待破曹之后,却再图之。”
瑜从其言,唤集诸将听令。先教甘宁带了蔡中并降卒沿南岸而走:“只打北军旗号,直取乌林地面,正当曹操屯粮之所。深入军中,举火为号。只留下蔡和一人在帐下,我有用处。”
第二唤太史慈分付:“你可领三千兵,直奔黄州地界,断曹操合淝接应之兵,就逼曹兵,放火为号;只看红旗,便是吴侯接应兵到。”
这两队兵最远,先发。
第三唤吕蒙领三千兵去乌林接应甘宁,焚烧曹操寨栅。第四唤凌统领三千兵,直接彝陵界首,只看乌林火起,以兵应之。第五唤董袭领三千兵,直取汉阳;从汉川杀奔曹操寨中,看白旗接应。第六唤潘璋领三千兵,尽打白旗往汉阳接应董袭。六队船只各自分路去了。
却令黄盖安排火船,使小卒驰书约曹操,今夜来降。一面拨战船四只,随于黄盖船后接应。第一队领兵军官韩当,第二队领兵军官周秦,第三队领兵军官蒋钦,第四队领兵军官陈武:四队各引战船三百只,前面各排列火船二十只。
周瑜自与程普在大艨艟上督战,徐盛、丁奉为左右护卫,只留鲁肃共阚泽及众谋士守寨。程普见周瑜调军有法,甚相敬服。
却说孙权差使命持兵符至,说已差陆逊为先锋,直抵蕲、黄地面进兵,吴侯自为后应。瑜又差人西山放火炮,南屏山举旗号。各各准备停当,只等黄昏举动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刘玄德在夏口专候孔明回来,忽见一队船到,乃是公子刘琦自来探听消息。玄德请上敌楼坐定,说:“东南风起多时,子龙去接孔明,至今不见到,吾心甚忧。”
小校遥指樊口港上,“一帆风送扁舟来到,必军师也。”
玄德与刘琦下楼迎接。须臾船到,孔明、子龙登岸。玄德大喜。问候毕,孔明曰:“且无暇告诉别事。前者所约军马战船,皆已办否?”
玄德曰:“收拾久矣,只候军师调用。”
孔明便与玄德、刘琦升帐坐定,谓赵云曰:“子龙可带三千军马,渡江径取乌林小路,拣树木芦苇密处埋伏。今夜四更已后,曹操必然从那条路奔走。等他军马过,就半中间放起火来。虽然不杀他尽绝,也杀他一半。”
云曰:“乌林有两条路:一条通南郡,一条取荆州。不知向那条路来?”
孔明曰:“南郡势迫,曹操不敢往,必来荆州,然后大军投许昌而去。”
云领计去了。又唤张飞曰:“益德可领三千兵渡江,截断彝陵这条路,去葫芦谷口埋伏。曹操不敢走南彝陵,必望北彝陵去。来日雨过,必然来埋锅造饭。只看烟起,便就山边放起火来。虽然不捉得曹操,益德这场功料也不小。”
飞领计去了。又唤糜竺、糜芳、刘封三人各驾船只,绕江剿擒败军,夺取器械。三人领计去了。孔明起身,谓公子刘琦曰:“武昌一望之地,最为紧要。公子便请回,率领所部之兵,陈于岸口。操一败必有逃来者,就而擒之,却不可轻离城郭。”
刘琦便辞玄德、孔明去了。孔明谓玄德曰:“主公可于樊口屯兵,凭高而望,坐看今夜周郎成大功也。”
第四十九回 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(3)
时云长在侧,孔明全然不睬。云长忍耐不住,乃高声曰:“关某自随兄长征战,许多年来,未尝落后。今日逢大敌,军师却不委用,此是何意?”
孔明答曰:“云长勿怪!某本欲烦足下把一个最紧要的隘口,怎奈有些违碍处,不敢教去。”
云长曰:“有何违碍?愿即见谕。”
孔明曰:“昔日曹操待足下甚厚,足下当有以报之。今日操兵败,必走华容道。若令足下去时,必然放他过去。因此不敢教去。”
云长曰:“军师好心多!当日曹操果是重待某,某已斩颜良,诛文丑,解白马之围,报过他了。今日撞见,岂肯轻放?”
孔明曰:“倘若放了时,却如何?”
云长曰:“愿依军法。”
孔明曰:“如此,立下军令状。”
云长便与了军令状。云长曰:“若曹操不从那条路上来,如何?”
孔明曰:“我亦与你军令状。”
云长大喜。孔明曰:“云长可于华容小路高山之处,堆积柴草,放起一把火烟,引曹操来。”
云长曰:“曹操望见烟,知有埋伏,如何肯来?”
孔明笑曰:“岂不闻兵法虚虚实实之论?操虽能用兵,只此可以瞒过他也。他见烟起,将谓虚张声势,必然投这条路来。将军休得容情。”
云长领了将令,引关平、周仓并五百校刀手,投华容道埋伏去了。玄德曰:“吾弟义气深重,若曹操果然投华容道去时,只恐端的放了。”
孔明曰:“亮夜观乾象,操贼未合身亡。留这人情,教云长做了,亦是美事。”
玄德曰:“先生神算,世所罕及!”
孔明遂与玄德往樊口,看周瑜用兵,留孙乾、简雍守城。
却说曹操在大寨中,与众将商议,只等黄盖消息。当日东南风起甚紧。程昱入告曹操曰:“今日东南风起,宜预提防。”
操笑曰:“冬至一阳生,来复之时,安得无东南风?何足为怪?”
军士忽报江东一只小船来到,说有黄盖密书。操急唤入。其人呈上书。书中诉说:“周瑜关防得紧,因此无计脱身。今有鄱阳湖新运到粮,周瑜差盖巡哨,已有方便。好歹杀江东名将,献首来降。只在今晚三更,船上插青龙牙旗者,即粮船也。”
操大喜,遂与众将来到水寨中大船上,观望黄盖船到。
且说江东,天色向晚,周瑜唤出蔡和,令军士缚倒。和叫:“无罪!”
瑜曰:“汝是何等人,敢来诈降!吾今缺少福物祭旗,愿借你首级。”
和抵赖不过,大叫曰:“汝家阚泽、甘宁亦曾与谋!”
瑜曰:“此乃吾之所使也。”
蔡和悔之无及。瑜令捉至江边皂纛旗下,奠酒烧纸,一刀斩了蔡和,用血祭旗毕,便令开船。黄盖在第三只火船上,独披掩心,手提利刃,旗上大书“先锋黄盖”。盖乘一天顺风,望赤壁进发。是时东风大作,波浪汹涌。操在中军遥望隔江,看看月上,照耀江水,如万道金蛇,翻波戏浪。操迎风大笑,自以为得志。忽一军指说:“江南隐隐一簇帆幔,使风而来。”
操凭高望之。报称:“皆插青龙牙旗。内中有大旗,大书先锋黄盖名字。”
操笑曰:“公覆来降,此天助我也!”
来船渐近。程昱观望良久,谓操曰:“来船必诈。且休教近寨。”
操曰:“何以知之?”
程昱曰:“粮在船中,船必稳重。今观来船,轻而且浮;更兼今夜东南风甚紧;倘有诈谋,何以当之?”
操省悟,便问:“谁去止之?”
文聘曰:“某在水上颇熟,愿请一往。”
言毕,跳下小船,用手一指,十数只巡船,随文聘船出。聘立在船头,大叫:“丞相钧旨,南船且休近寨,就江心抛住。”
众军齐喝:“快下了篷!”
言未绝,弓弦响处,文聘被箭射中左臂,倒在船中。船上大乱,各自奔回。南船距操寨止隔二里水面。黄盖用刀一招,前船一齐发火。火趁风威,风助火势,船如箭发,烟焰障天。二十只火船,撞入水寨。曹寨中船只一时尽着;又被铁环锁住,无处逃避。隔江炮响,四下火船齐到,但见三江面上,火逐风飞,一派通红,漫天彻地。
曹操回观岸上营寨,几处烟火。黄盖跳在小船上,背后数人驾舟,冒烟突火,来寻曹操。操见势急,方欲跳上岸,忽张辽驾一小脚船,扶操下得船时,那只大船,已自着了。张辽与十数人保护曹操,飞奔岸口。黄盖望见穿绛红袍者下船,料是曹操,乃催船速进,手提利刃,高声大叫:“曹贼休走!黄盖在此!”
操叫苦连声。张辽拈弓搭箭,觑着黄盖较近,一箭射去。此时风声正大,黄盖在火光中,那里听得弓弦响,正中肩窝,翻身落水。
正是:火厄盛时遭水厄,棒疮愈后患金疮。
未知黄盖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回 诸葛亮智算华容 关云长义释曹操(1)
却说当夜张辽一箭射黄盖下水,救得曹操登岸,寻着马匹走时,军已大乱。
韩当冒烟突火来攻水寨,忽听得士卒报道:“后梢舵上一人,高叫将军表字。”
韩当细听,但闻高叫:“义公救我!”
当曰:“此黄公覆也!”急教救起。见黄盖负箭着伤,咬出箭杆,箭头陷在肉内。韩当急为脱去湿衣,用刀剜出箭头,扯旗束之,脱自己战袍与黄盖穿了,先令别船送回大寨医治。原来黄盖深知水性,故大寒之时,和甲堕江,也逃得性命。
却说当日满江火滚,喊声震地。左边是韩当、蒋钦两军从赤壁西边杀来;右边是周泰、陈武两军从赤壁东边杀来;正中是周瑜、程普、徐盛、丁奉大队船只都到。火须兵应,兵仗火威。此正是:三江水战,赤壁鏖兵。
曹军着枪中箭,火焚水溺者,不计其数。后人有诗曰:
魏吴争斗决雌雄,赤壁楼船一扫空。
烈火初张照云海,周郎曾此破曹公。
又有一绝云:
山高月小水茫茫,追叹前朝割据忙。
南士无心迎魏武、东风有意便周郎。
不说江中鏖兵。且说甘宁令蔡中引入曹寨深处,宁将蔡中一刀砍于马下,就草上放起火来。吕蒙遥望中军火起,也放十数处火,接应甘宁。潘璋、董袭分头放火呐喊。四下里鼓声大震。曹操与张辽引百余骑,在火林内走,看前面无一处不着。正走之间,毛玠救得文聘,引十数骑到。操令军寻路。张辽指道:“只有乌林,地面空阔可走。”
操径奔乌林。正走间,背后一军赶到,大叫:“曹贼休走!”
火光中现出吕蒙旗号。操催军马向前,留张辽断后,抵敌吕蒙。却见前面火把又起,从山谷中拥出一军,大叫:“凌统在此!”
曹操肝胆皆裂。忽刺斜里一彪军到,大叫:“丞相休慌!徐晃在此!”
彼此混战一场,一路望北而走。忽见一队军马,屯在山坡前。徐晃出问,乃是袁绍手下降将马延、张顗,有三千北地军马,列寨在彼;当夜见满天火起,未敢转动,恰好接着曹操。操教二将引一千军马开路,其余留着护身。操得这枝生力军马,心中稍安。马延、张顗二将,飞骑前行。不到十里,喊声起处,一彪军出。为首一将,大呼曰:“吾乃东吴甘兴霸也!”
马延正欲交锋,早被甘宁一刀斩于马下。
张顗挺枪来迎,宁大喝一声,顗措手不及,被宁手起一刀,翻身落马。后军飞报曹操。
操此时只望合淝有兵救应,不想孙权在合淝路口,望见江中火光,知是我军得胜,便教陆逊举火为号;太史慈见了,与陆逊合兵一处,冲杀将来。操只得望彝陵而走。路上撞见张郃,操令断后。纵马加鞭,走至五更,回望火光渐远,操心方定,问曰:“此是何处?”
左右曰:“此是乌林之西,宜都之北。”
操见树木丛杂,山川险峻,乃于马上仰面大笑不止。诸将问曰:“丞相何故大笑?”
操曰:“吾不笑别人,单笑周瑜无谋,诸葛亮少智。若是吾用兵之时,预先在这里伏下一军,如之奈何?”
说犹未了,两边鼓声震动,火光冲天而起,惊得曹操几乎坠马。刺斜里一彪军杀出,大叫:“我赵子龙奉军师将令,在此等候多时了!”
操教徐晃、张郃双敌赵云,自己冒烟突火而去。子龙不来追赶,只顾抢夺旗帜。曹操得脱。
天色微明,黑云罩地,东南风尚不息。忽然大雨倾盆,湿透衣甲。操与军士冒雨而行,诸军皆有饥色。操令军士往村落中劫掠粮食,寻觅火种。方欲造饭,后面一军赶到。操心甚慌。原来却是李典、许褚保护着众谋士来到。操大喜,令军马且行,问:“前面是那里地面?”
人报:“一边是南彝陵大路,一边是北彝陵山路。”
操问:“那里投南郡、江陵去近?”
军士禀曰:“取南彝陵过葫芦口去最便。”
操教走南彝陵。行至葫芦口,军皆饥馁,行走不上,马亦困乏,多有倒于路者。操教前面暂歇。马上有带得锣锅的,也有村中掠得粮米的,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,割马肉烧吃。尽皆脱去湿衣,于风头吹晒。马皆摘鞍野放,咽咬草根。操坐于疏林之下,仰面大笑。众官问曰:“适来丞相笑周瑜、诸葛亮,引惹出赵子龙来,又折了许多人马,如今为何又笑?”
操曰:“吾笑诸葛亮、周瑜毕竟智谋不足。若是我用兵时,就这个去处,也埋伏一彪军马,以逸待劳;我等纵然脱得性命,也不免重伤矣。彼见不到此,我是以笑之。”
正说间,前军后军一齐发喊。操大惊,弃甲上马。众军多有不及收马者。早见四下火烟布合,山口一军摆开,为首乃燕人张益德,横矛立马,大叫:“操贼走那里去!”
诸军众将见了张飞,尽皆胆寒。许褚骑无鞍马来战张飞。张辽、徐晃二将,纵马也来夹攻。两边军马混战做一团。操先拨马走脱,诸将各自脱身。张飞从后赶来。操迤逦奔逃,追兵渐远,回顾众将多已带伤。
正行间,军士禀曰:“前面有两条路,请问丞相从那条路去?”
操问:“那条路近?”
军士曰:“大路稍平,却远五十余里;小路投华容道,却近五十余里。只是地窄路险,坑坎难行。”
操令人上山观望,回报:“小路山边有数处烟起;大路并无动静。”
操教前军便走华容道小路。诸将曰:“烽烟起处,必有军马,何故反走这条路?”
操曰:“岂不闻兵书有云:‘虚则实之,实则虚之。’诸葛亮多谋,故使人于山僻烧烟,使我军不敢从这条山路走,他却伏兵于大路等着。吾料已定,偏不教中他计!”
诸将皆曰:“丞相妙算,人所不及。”
第五十回 诸葛亮智算华容 关云长义释曹操(2)
遂勒兵走华容道。此时人皆饥倒,马尽困乏。焦头烂额者扶策而行,中箭着枪者勉强而走。衣甲湿透,个个不全。军器旗旛,纷纷不整。大半皆是彝陵道上被赶得慌,只骑得秃马,鞍辔衣服,尽皆抛弃。正值隆冬严寒之时,其苦何可胜言。
操见前军停马不进,问是何故。回报曰:“前面山僻路小,因早晨下雨,坑堑内积水不流,泥陷马蹄,不能前进。”
操大怒,叱曰:“军旅逢山开路,遇水迭桥,岂有泥泞不堪行之理!”
传下号令,教老弱中伤军士在后慢行,强壮者担土束柴,搬草运芦,填塞道路,务要实时行动;如违令者斩。众军只得都下马,就路旁砍伐竹木,填塞山路。操恐后军来赶,令张辽、许褚、徐晃引百骑执刀在手,但迟慢者便斩之。操喝令人马沿栈而行,死者不可胜数。号哭之声,于路不绝。操怒曰:“生死有命,何哭之有!如再哭者立斩!”
三停人马:一停落后;一停填了沟壑;一停跟随曹操。过了险峻,路稍平坦。操回顾止有三百余骑随后,并无衣甲袍铠整齐者。操催速行。众将曰:“马尽乏矣,只好少歇。”
操曰:“赶到荆州将息未迟。”
又行不到数里,操在马上扬鞭大笑。众将问:“丞相何又大笑?”
操曰:“人皆言周瑜、诸葛亮足智多谋,以吾观之,到底是无能之辈。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,吾等皆束手受缚矣。”
言未毕,一声炮响,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,为首大将关云长,提青龙刀,跨赤兔马,截住去路。操军见了,亡魂丧胆,面面相觑。操曰:“既到此处,只得决一死战!”
众将曰:“人纵然不怯,马力已乏,安能复战?”
程昱曰:“某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,欺强而不凌弱;恩怨分明,信义素著。丞相旧日有恩于彼,今只亲自告之,可脱此难。”
操从其说,即纵马向前,欠身谓云长曰:“将军别来无恙?”
云长亦欠身答曰:“关某奉军师将令,等候丞相多时。”
操曰:“曹操兵败势危,到此无路,望将军以昔日之情为重。”
云长曰:“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,然已斩颜良,诛文丑,解白马之危,以奉报矣。今日之事,岂敢以私废公?”
操曰:“五关斩将之时,还能记否?大丈夫以信义为重。将军深明春秋,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?”
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,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,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,如何不动心?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,越发心中不忍。于是把马头勒回,谓众军曰:“四散摆开。”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。
操见云长回马,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。云长回身时,曹操已与众将过去了。云长大喝一声,众军皆下马,哭拜于地。云长愈加不忍。正犹豫间,张辽骤马而至。云长见了,又动故旧之情,长叹一声,并皆放去。后人有诗曰:
曹瞒兵败走华容,正与关公狭路逢。
只为当初恩义重,放开金锁走蛟龙。
曹操既脱华容之难,行至谷口,回顾所随军兵,止有二十七骑。比及天晚,已近南郡,火把齐明,一簇人马拦路。操大惊曰:“吾命休矣!”
只见一群哨马冲到,方认得是曹仁军马。操才心安。曹仁接着,言:“虽知兵败,不敢远离,只得在附近迎接。”
操曰:“几与汝不相见也!”
于是引众入南郡安歇。随后张辽也到,说云长之德。操点将校,中伤者极多,操皆令将息。曹仁置酒与操解闷。众谋士俱在座。操忽仰天大恸。众谋士曰:“丞相于虎窟中逃难之时,全无惧怯;今到城中,人已得食,马已得料,正须整顿军马复仇,何反痛哭?”
操曰:“吾哭郭奉孝耳!若奉孝在,决不使吾有此大失也!”
遂搥胸大哭曰:“哀哉,奉孝!痛哉,奉孝!惜哉,奉孝!”
众谋士皆默然自惭。
次日,操唤曹仁曰:“吾今暂回许都,收拾军马,必来报仇。汝可保全南郡。吾有一计,密留在此,非急休开,急则开之。依计而行,使东吴不敢正视南郡。”
仁曰:“合淝、襄阳谁可保守?”
操曰:“荆州托汝管领;襄阳吾已拨夏侯惇守把;合淝最为紧要之地,吾令张辽为主将,乐进、李典为副将,保守此地。但有缓急,飞报将来。”
操分拨已定,遂上马引众奔回许昌。荆州原降文武各官,依旧带回许昌调用。曹仁自遣曹洪据守彝陵、南郡、以防周瑜。
却说关云长放了曹操,引军自回。此时诸路军马,皆得马匹器械钱粮,已回夏口;独云长不获一人一骑,空身回见玄德。孔明正与玄德作贺,忽报云长至。孔明忙离坐席,执杯相迎曰:“且喜将军立此盖世之功,除普天下之大害。合宜远接庆贺!”
云长默然。孔明曰:“将军莫非因吾等不曾远接,故尔不乐?”
回顾左右曰:“汝等缘何不先报?”
云长曰:“关某特来请死。”
孔明曰:“莫非曹操不曾投华容道上来?”
云长曰:“是从那里来。关某无能,因此被他走脱。”
孔明曰:“拿得甚将士来?”
云长曰:“皆不曾拿。”
孔明曰:“此是云长想曹操昔日之恩,故意放了。但既有军令状在此,不得不按军法。”
遂叱武士推出斩之。
正是:拚将一死酬知己,致令千秋仰义名。
未知云长性命如何,且听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一回 曹仁大战东吴兵 孔明一气周公瑾(1)
却说孔明欲斩云长,玄德曰:“昔吾三人结义时,誓同生死。今云长虽犯法,不忍违却前盟。望权记过,容将功赎罪。”
孔明方才饶了。
且说周瑜收军点将,各各叙功,申报吴侯。所得降卒,尽皆发付渡江。大犒三军,遂进兵攻取南郡。前队临江下寨,前后分五营。周瑜居中。瑜正与众商议征进之策,忽报:“刘玄德使孙乾来与都督作贺。”
瑜命请入。乾施礼毕,言:“主公特命乾拜谢都督大德,有薄礼上献。”
瑜问曰:“玄德在何处?”
乾答曰:“见移兵屯油江口。”
瑜惊曰:“孔明亦在油江否?”
乾曰:“孔明与主公同在油江。”
瑜曰:“足下先回,某自来相谢也。”
瑜收了礼物,发付孙乾先回。肃曰:“却才都督为何失惊?”
瑜曰:“刘备屯兵油江,必有取南郡之意。我等费了许多军马,用了许多钱粮,目下南郡唾手可得;彼等心怀不仁,要就见成,须放着周瑜不死!”
肃曰:“当用何策退之?”
瑜曰:“吾自去和他说话。好便好;不好时,不等他取南郡,先结果了刘备!”
肃曰:“某愿同往。”
于是瑜与鲁肃引三千轻骑,径投油江口来。
先说孙乾回见玄德,言周瑜将亲来相谢。玄德乃问孔明曰:“来意若何?”
孔明笑曰:“那里为这些薄礼,肯来相谢。止为南郡而来。”
玄德曰:“他若提兵来,何以待之?”
孔明曰:“他来便可如此如此应答。”
遂于油江口摆开战船,岸上列着军马。人报:“周瑜、鲁肃引兵到来。”
孔明使赵云领数骑来接。瑜见军势雄壮,心甚不安。行至营门外,玄德、孔明迎入帐中。各叙礼毕,设宴相待。玄德举酒致谢鏖兵之事。酒至数巡,瑜曰:“豫州移兵在此,莫非有取南郡之意否?”
玄德曰:“闻都督欲取南郡,故来相助。若都督不取,备必取之。”
瑜笑曰:“吾东吴久欲并吞汉江,今南郡已在掌中,如何不取?”
玄德曰:“胜负不可预定。曹操临归,令曹仁守南郡等处,必有奇计;更兼曹仁勇不可当;但恐都督不能取耳。”
瑜曰:“吾若取不得,那时任从公取。”
玄德曰:“子敬、孔明在此为证,都督休悔。”
鲁肃踌躇未对。瑜曰: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何悔之有?”
孔明曰:“都督此言,甚是公论。先让东吴去取;若不下,主公取之,有何不可?”
瑜与肃辞别玄德、孔明,上马而去。玄德问孔明曰:“却才先生教备如此回答,虽一时说了,展转寻思,于理未然。我今孤穷一身,无置足之地,欲得南郡,权且容身;若先教周瑜取了,城池已属东吴矣,却如何得住?”
孔明大笑曰:“当初亮劝主公取荆州,主公不听,今日却想耶?”
玄德曰:“前为景升之地,故不忍取;今为曹操之地,理合取之。”
孔明曰:“不须主公忧虑。尽看周瑜去厮杀,早晚教主公在南郡城中高坐。”
玄德曰:“计将安出?”
孔明曰:“只须如此如此。”
玄德大喜,只在江口屯扎,按兵不动。
却说周瑜、鲁肃回寨。肃曰:“都督如何亦许玄德取南郡?”
瑜曰:“吾弹指可得南郡,落得虚做人情。”
随问帐下将士:“谁敢先取南郡?”
一人应声而出,乃蒋钦也。瑜曰:“汝为先锋,徐盛、丁奉为副将,拨五千精锐军马,先渡江。吾随后引兵接应。”
且说曹仁在南郡,分付曹洪守彝陵,以为犄角之势。人报:“吴兵已渡汉江。”
仁曰:“坚守勿战为上。”
骁骑牛金奋然进曰:“兵临城下而不出战,是怯也。况吾兵新败,正当重振锐气。某愿借精兵五百,决一死战。”
仁从之,令牛金引五百军出战。丁奉纵马来迎。约战四五合,奉诈败,牛金引军追赶入阵。奉指挥众军士裹围牛金于阵中。金左右冲突,不能得出。曹仁在城上望见牛金在垓心,遂披甲上马,引麾下壮士数百骑出城,奋力挥刀,杀入吴阵。徐盛迎战,不能抵挡。曹仁杀到垓心,救出牛金。回顾尚有数十骑在阵,不能得出,遂复翻身杀入,救出重围。正遇蒋钦拦路,曹仁与牛金奋力冲散。仁弟曹纯,亦引兵接应,混杀一阵,吴军败走,曹仁得胜而回。蒋钦兵败,回见周瑜,瑜怒欲斩之,众将告免。
瑜即点兵,要亲与曹仁决战。甘宁曰:“都督未可造次。今曹仁令曹洪据守彝陵,为犄角之势。某愿以精兵三千,径取彝陵,都督然后可取南郡。”
瑜服其论,先教甘宁引三千兵攻打彝陵。早有细作报知曹仁,仁与陈矫商议。矫曰:“彝陵有失,南郡亦不可守矣。宜速救之。”
仁遂令曹纯与牛金暗地引兵救曹洪。曹纯先使人报知曹洪,令洪出城诱敌。甘宁引兵至彝陵,洪出与甘宁交锋。战有二十余合,洪败走。宁夺了彝陵。至黄昏时,曹纯、牛金兵到,两下相合,围了彝陵。探马飞报周瑜,说甘宁困于彝陵城中,瑜大惊。程普曰:“可急分兵救之。”
瑜曰:“此地正当冲要之处,若分兵去救,倘曹仁引兵来袭,奈何?”
吕蒙曰:“甘兴霸乃江东大将,岂可不救?”
第五十一回 曹仁大战东吴兵 孔明一气周公瑾(2)
瑜曰:“吾欲自往救之;但留何人在此,代当吾任?”
蒙曰:“留凌公续当之。蒙为前驱,都督断后;不须十日,必奏凯歌。”
瑜曰:“未知凌公续肯暂代吾任否?”
凌统曰:“若十日为期,可当之;十日之外,不胜其任矣。”
瑜大喜,遂留兵万余,付与凌统;即日起大兵投彝陵来。蒙谓瑜曰:“彝陵南僻小路,取南郡极便。可差五百军去砍倒树木,以断其路。彼军若败,必走此路;马不能行,必弃马而走,吾可得其马也。”
瑜从之,差军去讫。大兵将至彝陵,瑜问:“谁可突围而入,以救甘宁?”
周泰愿往,实时绰刀纵马,直杀入曹军之中,径到城下。甘宁望见周泰至,自出城迎之。泰言:“都督自提兵至。”
宁传令教军士严装饱食,准备内应。却说曹洪、曹纯、牛金闻周瑜兵将至,先使人往南郡报知曹仁,一面分兵拒敌。及吴兵至,曹兵迎之。比及交锋,甘宁、周泰分两路杀出,曹兵大乱,吴兵四下掩杀。曹洪、曹纯、牛金果然投小路而走;却被乱柴塞道,马不能行,尽皆弃马而走。吴兵得马五百余匹。周瑜驱兵星夜赶到南郡,正遇曹仁军来救彝陵。两军接着,混战一场。天色已晚,各自收兵。
曹仁回城中,与众商议。曹洪曰:“目今失了彝陵,势已危急,何不拆丞相遗计观之,以解此危?”
曹仁曰:“汝言正合吾意。”
遂拆书观之,大喜,便传令教五更造饭;平明,大小军马,尽皆弃城;城上遍插旌旗,虚张声势,军分三门而出。
却说周瑜救出甘宁,陈兵于南郡城外。见曹兵分三门而出,瑜上将台观看。只见女墙边虚插旌旗,无人守护;又见军士腰下各束缚包裹。瑜暗忖曹仁必先准备走路,遂下将台号令,分布两军为左右翼。如前军得胜,只顾向前追赶,直待鸣金,方许退步。命程普督后军,瑜亲自引军取城。对阵鼓声响处,曹洪出马搦战。瑜自至门旗下,使韩当出马,与曹洪交锋;战到三十余合,洪败走。曹仁自出接战。周泰纵马相迎;斗十余合,仁败走,阵势错乱。周瑜麾两翼军杀出,曹军大败。瑜自引军马追至南郡城下,曹军皆不入城,望西北而走。韩当、周泰引前部尽力追赶。瑜见城门大开,城上又无人,遂令众军抢城。数十骑当先而入。瑜在背后纵马加鞭,直入瓮城。陈矫在敌楼上,望见周瑜亲自入城来,暗暗喝采道:“丞相妙算如神!”
一声梆子响,两边弓弩齐发,势如骤雨。争先入城的,都攧入陷坑内。周瑜急勒马回时,被一弩箭,正射中左肋,翻身落马。牛金从城中杀出,来捉周瑜;徐盛、丁奉二人舍命救去。城中曹兵突出,吴兵自相践踏,落堑坑者无数。程普急收军时,曹洪、曹仁分兵两路杀回。吴兵大败。幸得凌统引一军从刺斜里杀来,敌住曹兵。曹仁引得胜兵进城,程普收败军回寨。
丁、徐二将救得周瑜到帐中,唤行军医者用铁钳子拔出箭头,将金疮药敷掩疮口,疼不可当,饮食俱废。医者曰:“此箭头上有毒,急切不能痊可。若怒气冲激,其疮复发。”
程普令三军紧守各寨,不许轻出,三日后,牛金引军来搦战,程普按兵不动。牛金骂至日暮方回,次日又来骂战。程普恐瑜生气,不敢报知。第三日,牛金直至寨门外叫骂,声声只道要捉周瑜。程普与众商议,欲暂且退兵,回见吴侯,却再理会。
却说周瑜虽患疮痛,心中自有主张;已知曹兵常来寨前叫骂,却不见众将来禀。一日,曹仁自引大军,擂鼓呐喊,前来搦战。程普拒住不出。周瑜唤众将入帐问曰:“何处鼓噪呐喊?”
众将曰:“军中教演士卒。”
瑜怒曰:“何欺我也!吾已知曹兵常来寨前辱骂。程德谋既同掌兵权,何故坐视?”
遂命人请程普入帐问之。普曰:“吾见公瑾病疮,医者言勿触怒,故曹兵搦战,不敢报知。”
瑜曰:“公等不战,主意若何?”
普曰:“众将皆欲收兵暂回江东。待公箭疮平复,再作区处。”
瑜听罢,于床上奋然跃起曰:“大丈夫既食君禄,当死于战场,以马革裹尸还,幸也!岂可为我一人,而废国家大事乎?”
言讫,即披甲上马。诸军众将无不骇然。遂自引数百骑出营前。望见曹兵已布成阵势,曹仁自立马于门旗下,扬鞭大骂曰:“周瑜孺子,料必横夭,再不敢正觑我兵!”
骂犹未绝,瑜从群骑内突然出曰:“曹仁匹夫!见周郎否!”
曹军看见,尽皆惊骇。曹仁回顾众将曰:“可大骂之!”
众军厉声大骂。周瑜大怒,使潘璋出战。未及交锋,周瑜忽大叫一声,口中喷血,坠于马下。曹兵冲来,众将向前抵住,混战一场,救起周瑜,回到帐中。程普问曰:“都督贵体若何?”
瑜密谓普曰:“此吾之计也。”
普曰:“计将安出?”
瑜曰:“吾身本无甚痛楚;吾所以为此者,欲令曹兵知我病危,必然欺敌。可使心腹军士去城中诈降,说吾已死。今夜曹仁必来劫寨。吾却于四下埋伏以应之,则曹仁可一鼓而擒也。”
程普曰:“此计大妙!”
随就帐下举起哀声。众军大惊,尽传言都督箭疮大发而死,各寨尽皆挂孝。
却说曹仁在城中与众商议,言周瑜怒气冲发,金疮崩裂,以致口中喷血,坠于马下,不久必亡。正论间,忽报:“吴寨内有十数个军士来降。中间亦有二人,原是曹兵被掳过去的。”
曹仁忙唤入问之。军士曰:“今日周瑜阵前金疮碎裂,归寨即死。今众将皆已挂孝举哀。我等皆受程普之辱,故特归降,便报此事。”
曹仁大喜,随即商议今夜便去劫寨,夺周瑜之尸,斩其首级,送赴许都。陈矫曰:“此计速行,不可迟误。”
曹仁遂令牛金为先锋,自为中军,曹洪、曹纯为合后,只令陈矫领些少军士守城,其余军兵尽起。初更后出城,径投周瑜大寨。来到寨门,不见一人,但见虚插旗枪而已。情知中计,急忙退军。四下炮声齐发,东边韩当、蒋钦杀来,西边周泰、潘璋杀来,南边徐盛、丁奉杀来,北边陈武、吕蒙杀来。曹兵大败,三路军皆被冲散,首尾不能相救。曹仁引十数骑杀出重围,正遇曹洪,遂引败残军马一同奔走。杀到五更,离南郡不远,一声鼓响,凌统又引一军拦住去路,截杀一阵。曹仁引军刺斜而走,又遇甘宁大杀一阵。曹仁不敢回南郡,径投襄阳大路而行,吴军赶了一程,自回。
周瑜、程普,收住众军,径到南郡城下,见旌旗布满,敌楼上一将叫曰:“都督少罪!吾奉军师将令,已取城了。吾乃常山赵子龙也。”
周瑜大怒,便命攻城。城上乱箭射下。瑜命且回军商议,使甘宁自引数千军马,径取荆州;凌统自引数千军马,径取襄阳;然后却再取南郡未迟。正分拨间,忽然探马急来报说:“诸葛亮自得了南郡,遂用兵符,星夜诈调荆州守城军马来救,却教张飞袭了荆州。”
又一探马飞来报说:“夏侯惇在襄阳,被诸葛亮差人赍兵符,诈称曹仁求救,诱惇引兵出,却教云长袭取了襄阳。”
二处城池,全不费力,皆属刘玄德矣。”
周瑜曰:“诸葛亮怎得兵符?”
程普曰:“他拿住陈矫,兵符自然尽属之矣。”
周瑜大叫一声,金疮迸裂。
正是:几郡城池无我分,一场辛苦为谁忙?
未知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二回 诸葛亮智辞鲁肃 赵子龙计取桂阳(1)
却说周瑜见孔明袭了南郡,又闻他袭了荆、襄,如何不气?气伤箭疮,半晌方苏,众将再三劝解。瑜曰:“若不杀诸葛村夫,怎息我心中怨气?程德谋可助我攻打南郡,定要夺还东吴。”
正说间,鲁肃至。瑜谓之曰:“吾欲起兵与刘备、诸葛亮共决雌雄,复夺城池。子敬幸助我。”
鲁肃曰:“不可!方今与曹操相持,尚未分成败;主公见攻合淝不下;不争自家互相吞并,倘曹兵乘虚而来,其势危矣。况刘玄德旧曾与曹操相厚,若逼得紧急,献了城池,一同攻打东吴,如之奈何?”
瑜曰:“吾等用计策,损兵马,费钱粮,他去图见成,岂不可恨!”
肃曰:“公瑾且耐。容某亲见玄德,将理来说他。若说不通,那时动兵未迟。”
诸将曰:“子敬之言甚善。”
于是鲁肃引从者径投南郡来,到城下叫门。赵云出问。肃曰:“我要见刘玄德,有话说。”
云答曰:“吾主与军师在荆州城中。”
肃遂不入南郡,径奔荆州。见旌旗整列,军容甚盛,肃暗羡曰:“孔明真非常人也!”
军士报入城中,说鲁子敬要见。孔明令大开城门,接肃入衙。讲礼毕,分宾主而坐。茶罢,肃曰:“吾主吴侯,与都督公瑾,教某再三申意皇叔。前者,操引百万之众,名下江南,实欲来图皇叔;幸得东吴杀退曹兵,救了皇叔,所有荆州九郡,合当归于东吴。今皇叔用诡计,夺占荆、襄,使江东空费钱粮军马,而皇叔安受其利,恐于理未顺。”
孔明曰:“子敬乃高明之士,何故亦出此言?常言道:‘物必归主。’荆、襄九郡,非东吴之地,乃刘景升之基业。吾主固景升之弟也。景升虽亡,其子尚在。以叔辅侄,而取荆州,有何不可?”
肃曰:“若果系公子刘琦占据,尚有可解;今公子在江夏,须不在这里。”
孔明曰:“子敬欲见公子乎?”
便命左右请公子出来。只见两从者从屏风后扶出刘琦。琦谓肃曰:“病躯不能施礼,子敬勿罪。”
鲁肃吃了一惊,默然无语,良久言曰:“公子若不在,便如何?”
孔明曰:“公子在一日,守一日;若不在,别有商议。”
肃曰:“若公子不在,须将城池还我东吴。”
孔明曰:“子敬之言是也。”
遂设宴相待。
宴罢,肃辞出城,连夜归寨,具言前事。瑜曰:“刘琦正青春年少,如何便得他死?这荆州何日得还?”
肃曰:“都督放心。只在鲁肃身上,务要讨荆、襄还东吴。”
瑜曰:“子敬有何高见?”
肃曰:“吾今观刘琦过于酒色,病入膏肓,现今面色羸瘦,气喘呕血;不过半年,其人必死。那时往取荆州,刘备须无得推故。”
周瑜犹自忿气未消,忽孙权遣使至。瑜令请入。使曰:“主公围合淝累战不捷。特令都督收回大军,且拨兵赴合淝相助。”
周瑜只得班师回柴桑养病,令程普部领战船士卒,来合淝听孙权调用。
却说刘玄德自得荆州、南郡、襄阳,心中大喜,商议久远之计。忽见一人上厅献策,视之,乃伊籍也。玄德感其旧日之恩,十分相敬;坐而问之。籍曰:“要知荆州久远之计,何不求贤士以问之?”
玄德曰:“贤士安在?”
籍曰:“荆、襄马氏兄弟五人,并有才名:幼者名谡,字幼常;其最贤者,眉间有白毛,名良,字季常。乡里为之谚曰:‘马氏五常,白眉最良。’公何不求此人而与之谋?”
玄德遂命请之。马良至,玄德优礼相待,请问保守荆、襄之策。良曰:“荆、襄四面受敌之地,恐不可久守;可令公子刘琦于此养病,招谕旧人以守之,就表奏公子为荆州刺史,以安民心。然后南征武陵、长沙、桂阳、零陵四郡,积收钱粮,以为根本。此久远之计也。”
玄德大喜,遂问:“四郡当先取何郡?”
良曰:“湘江之西,零陵最近,可先取之。次取武陵。然后襄江之东取桂阳。长沙为后。”
玄德遂用马良为从事,伊籍副之。请孔明商议送刘琦回襄阳,替云长回荆州。便调兵取零陵,差张飞为先锋,赵云合后,孔明、玄德为中军,人马一万五千;留云长守荆州;糜竺、刘封守江陵。
却说零陵太守刘度,闻玄德军马到来,乃与其子刘贤商议。贤曰:“父亲放心。他虽有张飞、赵云之勇;我本州上将邢道荣,力敌万人,可以抵敌。”
刘度遂命刘贤与邢道荣引兵万余,离城三十里,依山靠水下寨。探马报说:“孔明自引一军到来。”
道荣便引军出战。两阵对圆,道荣出马,手使开山大斧,厉声高叫:“反贼安敢侵我境界!”
只见对阵中,一簇黄旗。门旗开处,推出一辆四轮车。车中端坐一人,头戴纶巾,身披鹤氅,手执羽扇,用扇招邢道荣曰:“吾乃南阳诸葛孔明也。曹操引百万之众,被吾聊施小计,杀得片甲不回。汝等岂堪与我对敌?我今来招汝等,何不早降?”
道荣大笑曰:“赤壁鏖兵,乃周郎之谋也,干汝何事,敢来诳语!”
轮大斧竟奔孔明。孔明便回车,望阵中走,阵门复闭。道荣直冲杀过来,阵势急分两下而走。道荣遥望中央一簇黄旗,料是孔明,乃只望黄旗而赶。抹过山脚,黄旗扎住,忽地中央分开,不见四轮车,只见一将挺矛跃马,大喝一声,直取道荣,乃张益德也。道荣轮大斧来迎,战不数合,气力不加,拨马便走。益德随后赶来,喊声大震,两下伏兵齐出。道荣舍死冲过,前面一员大将,拦住去路,大叫:“认得常山赵子龙否?”
道荣料敌不过,又无处奔走,只得下马请降。子龙缚来寨中见玄德、孔明。玄德喝教斩首。孔明急止之,问道荣曰:“汝若与我捉了刘贤,便准你投降。”
道荣连声愿往。孔明曰:“你用何法捉他?”
道荣曰:“军师若肯放某回去,某自有巧说。今晚军师调兵劫寨,某为内应,活捉刘贤,献与军师。刘贤既擒,刘度自降矣。”
玄德不信其言。孔明曰:“邢将军非谬言也。”
遂放道荣归。道荣得放回寨,将前事实诉刘贤。贤曰:“如之奈何?”
道荣曰:“可将计就计。今夜将兵伏于寨外,寨中虚立旗旛,待孔明来劫寨,就而擒之。”
刘贤依计。
当夜二更,果然有一彪军到寨口,每人各带草把,一齐放火。刘贤、道荣两下杀来,放火军便退。刘贤、道荣两军乘势追赶,赶了十余里,军皆不见。刘贤、道荣大惊,急回本寨,只见火光未灭,寨中突出一将,乃张益德也。刘贤叫道荣不可入寨,却去劫孔明寨便了。于是复回军。走不十里,赵云引一军刺斜里杀出,一枪刺道荣于马下。刘贤急拨马奔走,背后张飞赶来,活捉过马,绑缚见孔明。贤告曰:“邢道荣教某如此,实非本心也。”
第五十二回 诸葛亮智辞鲁肃 赵子龙计取桂阳(2)
孔明令释其缚,与衣穿了,赐酒压惊,教人送入城说父投降;如其不降,打破城池,满门尽诛。刘贤回零陵见父刘度,备述孔明之德,劝父投降。度从之,遂于城上竖起降旗,大开城门,赍捧印绶出城,竟投玄德大寨纳降。孔明教刘度仍为郡守,其子刘贤赴荆州随军办事。零陵一郡居民,尽皆喜悦。
玄德入城安抚已毕,赏劳三军,乃问众将曰:“零陵已取了,桂阳郡何人敢取?”
赵云应曰:“某愿往。”
张飞奋然出曰:“飞亦愿往!”
二人相争。孔明曰:“终是子龙先应,只教子龙去。”
张飞不服,定要去取。孔明教拈阄,拈着的便去。又是子龙拈着。张飞怒曰:“我并不要人相帮,只独领三千军去,稳取城池。”
赵云曰:“某也只领三千军去。如不得城,愿受军令。”
孔明大喜,责了军令状,选三千精兵付赵云去。张飞不服,玄德喝退。
赵云领了三千人马,径往桂阳进发。早有探马报知桂阳太守赵范。范急聚众商议。管军校尉陈应、鲍龙愿领兵出战。原来二人都是桂阳岭山乡猎户出身。陈应会使飞叉,鲍龙曾射杀双虎。二人自恃勇力,乃对赵范曰:“刘备若来,某二人愿为前部。”
赵范曰:“我闻刘玄德乃大汉皇叔;更兼孔明多谋,关、张极勇;今领兵来的赵子龙,在当阳长坂百万军中,如入无人之境。我桂阳能有多少人马?不可迎敌,只可投降。”
应曰:“某请出战。若擒不得赵云,那时任太守投降不迟。”
赵范拗不过,只得应允。
陈应领三千人马出城迎敌,早望见赵云领军来到。陈应列成阵势,飞马绰叉而出。赵云挺枪出马,责骂陈应曰:“吾主刘玄德,乃刘景升之弟。今辅公子刘琦同领荆州,特来抚民。汝何敢迎敌?”
陈应骂曰:“我等只服曹丞相,岂顺刘备!”
赵云大怒,挺枪骤马,直取陈应。应捻叉来迎。两马相交,战到四五合,陈应料敌不过,拨马便走。赵云追赶。陈应回顾赵云马来相近,用飞叉掷去,被赵云接住,回掷陈应。应急躲过,云马早到,将陈应活捉过马,掷于地下,喝军士绑缚回寨。败军四散奔走。云入寨叱陈应曰:“量汝安敢敌我!我今不杀汝,放汝回去;说与赵范,早来投降。”
陈应谢罪,抱头鼠窜,回到城中,对赵范尽言其事。范曰:“我本欲降,汝强要战,以致如此。”
遂叱退陈应,赍捧印绶,引十数骑出城投大寨纳降。
云出寨迎接,待以宾礼,置酒共饮,纳了印绶。酒至数巡,范曰:“将军姓赵,某亦姓赵,五百年前,合是一家。将军乃真定人,某亦真定人,又是同乡。倘得不弃,结为兄弟,实为万幸。”
云大喜,各叙年庚。云与范同年。云长范四个月,范遂拜云为兄。二人同乡,同年,又同姓,十分相得。至晚席散,范辞回城。次日,范请云入城安民。云教军士休动,只带五十骑随入城中。居民执香伏道而接。云安民已毕,赵范邀请入衙饮宴。酒至半酣,范复邀云入后堂深处,洗盏更酌。云饮微醉,范忽请出一妇人,与云把酒。子龙见妇人身穿缟素,有倾国倾城之色,乃问范曰:“此何人也?”
范曰:“家嫂樊氏也。”
子龙改容敬之。樊氏把盏毕,范令就坐。云辞谢。樊氏辞归后堂。云曰:“贤弟何必烦令嫂举杯耶?”
范笑曰:“中间有缘故,乞兄勿阻。先兄弃世已三载,家嫂寡居,终非了局,弟常劝其改嫁。嫂曰:‘若得三件事兼全之人,我方嫁之:第一要文武双全,名闻天下;第二要相貌堂堂,威仪出众;第三要与家兄同姓。’你道天下那得有这般凑巧的?今尊兄堂堂仪表,名震四海,又与家兄同姓,正合家嫂所言。若不嫌家嫂貌陋,愿陪嫁资,与将军为妻,结累世之亲,何如?”
云闻言大怒而起,厉声曰:“吾既与汝结为兄弟,汝嫂即吾嫂也,岂可作此乱人伦之事!”
赵范羞惭满面,答曰:“我好意相待,如何这般无礼!”
遂目视左右,有相害之意。云已觉,一拳打倒赵范,径出府门,上马出城去了。
范急唤陈应、鲍龙商议。应曰:“这人发怒去了,只索与他厮杀。”
范曰:“但恐赢他不得。”
鲍龙曰:“我两个诈降在他军中,太守却引兵来搦战,我二人就阵上擒之。”
陈应曰:“必须带些人马。”
龙曰:“五百骑足矣。”
当夜二人引五百军径奔赵云寨来投降。云已心知其诈,遂教唤入。二将到帐下,说:“赵范欲用美人计赚将军,只等将军醉了,扶入后堂谋杀,将头去曹丞相处献功,如此不仁。某二人见将军怒出,必连累于某,因此投降。”
赵云佯喜,置酒与二人痛饮。二人大醉,云乃缚于帐中,擒其手下人问之,果是诈降。云唤五百军人,各赐酒食,传令曰:“要害我者,陈应、鲍龙也;不干众人之事。汝等听吾行计,皆有重赏。”
众军拜谢,将降将陈、鲍二人当时斩了;却教五百军引路,云引一千军在后,连夜到桂阳城下叫门。城上听时,说陈、鲍二将军杀了赵云回军,请太守商议事务。城上将火照看,果是自家军马。赵范急忙出城,云喝左右捉下,遂入城,安抚百姓已定,飞报玄德。
玄德与孔明亲赴桂阳。云迎接入城,推赵范于阶下。孔明问之,范备言以嫂许嫁之事。孔明谓云曰:“此亦美事,公何如此?”
云曰:“赵范既与某结为兄弟,今若娶其嫂,惹人唾骂,一也;其妇再嫁,便失大节,二也;赵范初降,其心难测,三也。主公新定江汉,枕席未安,云安敢以一妇人而废主公之大事?”
玄德曰:“今日大事已定,与汝娶之,若何?”
云曰:“天下女子不少,但恐名誉不立,何患无妻子乎?”
玄德曰:“子龙真丈夫也!”
遂释赵范,仍令为桂阳太守,重赏赵云。
张飞大叫曰:“偏子龙干得功!偏我是无用之人!只拨三千军与我去取武陵郡,活捉太守金旋来献!”
孔明大喜曰:“益德要去不妨,但要依一件事。”
正是:军师决胜多奇策,将士争先立战功。
未知孔明说出那一件事来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三回 关云长义释黄汉升 孙仲谋大战张文远(1)
却说孔明谓张飞曰:“前者子龙取桂阳郡时,责下军令状而去。今日益德要取武陵,必须也责下军令状,方可领兵去。”
张飞遂立军令状,欣然领三千军,星夜投武陵界上来。金旋听得张飞引兵到,乃集将校整点精兵器械,出城迎敌。从事巩志谏曰:“刘玄德乃大汉皇叔,仁义布于天下。加之张益德骁勇非常,不可迎敌,不如纳降为上。”
金旋大怒曰:“汝欲与贼通连为内变耶?”
喝令武士推出斩之。众官苦告曰:“先斩家人,于军不利。”
金旋乃喝退巩志,自率兵出。离城二十里,正迎张飞。飞挺矛立马,大喝金旋。旋问部将:“谁敢出战?”
众皆畏惧,莫敢向前。旋自骤马舞刀迎之。张飞大喝一声,浑如巨雷。金旋失色,不敢交锋,拨马便走。飞引众军随后掩杀。金旋走至城边,城上乱箭射下。旋惊视之,见巩志立于城上曰:“汝不顺天时,自取败亡,吾与百姓自降刘矣。”
言未毕,一箭射中金旋面门,坠于马下,军士割头献张飞,巩志出城纳降。飞就令巩志赍印绶,往桂阳见玄德;玄德大喜,遂令巩志代金旋之职。
玄德亲至武陵安民毕,驰书报云长,言益德、子龙各得一郡。云长乃回书上请曰:“闻长沙尚未取,如兄长不以弟为不才,教关某干这件功劳甚好。”
玄德大喜,遂教张飞星夜去替云长守荆州,令云长来取长沙。云长既至,入见玄德、孔明。孔明曰:“子龙取桂阳,益德取武陵,都是三千军去。今长沙太守韩玄,固不足道。只是他有一员大将,乃南阳人,姓黄,名忠,字汉升;是刘表帐下中郎将,与刘表之侄刘盘共守长沙,后事韩玄;虽今年近六旬,却有万夫不当之勇,不可轻敌。云长去,必须多带军马。”
云长曰:“军师何故长别人锐气,灭自己威风?量一老卒,何足道哉!关某不须用三千军,只消本部下五百名校刀手,决定斩黄忠、韩玄之首,献来麾下。”
玄德苦挡。云长不依,只领五百校刀手而去。孔明谓玄德曰:“云长轻敌黄忠,只恐有失。主公当往接应。”
玄德从之,随后引兵望长沙进发。
却说长沙太守韩玄,平生性急,轻于杀戮,众皆恶之。是时听知云长军到,便唤老将黄忠商议。忠曰:“不须主公忧虑。凭某这口刀,这张弓,一千个来,一千个死!”
原来黄忠能开二石力之弓,百发百中。言未毕,阶下一人应声而出曰:“不须老将军出战,只就某手中定活捉关某。”
韩玄视之,乃管军校尉杨龄。韩玄大喜,遂令杨龄引军一千,飞奔出城。约行五十里,望见尘头起处,云长军马早到。杨龄挺枪出马,立于阵前骂战。云长大怒,更不打话,飞马舞刀,直取杨龄。龄挺枪来迎。不三合,云长手起刀落,砍杨龄于马下。追杀败兵,直至城下。韩玄闻之大惊,便教黄忠出马。玄自来城上观看。忠提刀纵马,引五百骑兵飞过吊桥。云长见一老将出马,知是黄忠,把五百校刀手一字摆开,横刀立马而问曰:“来将莫非黄忠否?”
忠曰:“既知我名,焉敢犯我境!”
云长曰:“特来取汝首级!”
言罢,两马交锋。斗一百余合,不分胜负。韩玄恐黄忠有失,鸣金收军。黄忠收军入城。云长也退军,离城十里下寨,心中暗忖:“老将黄忠,名不虚传:斗一百合,全无破绽。来日必用拖刀计,背砍赢之。”
次日早饭毕,又来城下搦战。韩玄坐在城上,教黄忠出马。忠自引数百骑杀过吊桥,再与云长交马。又斗五六十合,胜负不分。两军齐声喝采。鼓声正急时,云长拨马便走。黄忠赶来。云长方欲用刀砍去,忽听得脑后一声响;急回头看时,见黄忠被战马前失,掀在地下。云长急回马,双手举刀猛喝曰:“我且饶你性命!快换马来厮杀!”
黄忠急提起马蹄,飞身上马,奔入城中。玄惊问之。忠曰:“此马久不上阵,故有此失。”
玄曰:“汝箭百发百中,何不射之?”
忠曰:“来日再战,必然诈败,诱到吊桥边射之。”
玄以自己所乘一匹青马与黄忠。忠拜谢而退,寻思:“难得云长如此义气!他不忍杀害我,我又安忍射他?若不射,又恐违了将令。”
是夜踌躇未定。次日天晓,人报云长搦战。忠领兵出城。云长两日战黄忠不下,十分焦躁,抖擞威风,与忠交马。战不到三十余合,忠诈败,云长赶来。忠想昨日不杀之恩,不忍便射,带住刀,把弓虚拽弦响,云长急闪,却不见箭;云长又赶,忠又虚拽。云长急闪,又无箭;只道黄忠不会射,放心赶来。将近吊桥,黄忠在桥上搭箭开弓,弦响箭到,正射在云长盔缨根上。前面军齐声喊起。云长吃了一惊,带箭回寨,方知黄忠有百步穿杨之能,今日只射盔缨,正是报昨日不杀之恩也。云长领兵而退。
黄忠回到城上来见韩玄,玄便喝左右捉下黄忠。忠叫曰:“无罪!”
玄大怒曰:“我看了三日,汝敢欺我!汝前日不力战,必有私心;昨日马失,他不杀汝,必有关通;今日两番虚拽弓弦,第三箭却正射他盔缨,如何不是外通内连?若不斩汝,必为后患!”
喝令刀斧手推下城门外斩之。众将欲告,玄曰:“但告免黄忠者,便是同情!”
刚推到门外,恰欲举刀,忽然一将挥刀杀入,砍死刀手,救起黄忠,大叫曰:“黄汉升乃长沙之保障,今杀汉升,是杀长沙百姓也!韩玄残暴不仁,轻贤慢士,当众共殛之!愿随我者便来!”
众视其人,面如重枣,目若朗星,乃义阳人魏延也;自襄阳赶刘玄德不着,来投韩玄;玄怪其傲慢少礼,不肯重用,故屈沉于此。当日救下黄忠,教百姓同杀韩玄,袒臂一呼,相从者数百余人。黄忠拦当不住。魏延直杀上城头,一刀砍韩玄为两段,提头上马,引百姓出城,投拜云长。云长大喜,遂入城,安抚已毕,请黄忠相见。忠托病不出。云长即使人去请玄德、孔明。
却说玄德自云长来取长沙,与孔明随后催促人马接应。正行间,青旗倒卷,一鸦自北南飞,连叫三声而去。玄德曰:“此应何祸福?”
孔明就在马上袖占一课,曰:“长沙郡已得,又主得大将。午时后定见分晓。”
少顷,见一小校飞报前来,说:“关将军已得长沙郡,降将黄忠、魏延。端等主公到彼。”
玄德大喜,遂入长沙。云长接入厅上,具言黄忠之事。玄德乃亲往黄忠家相请,忠方出降,求葬韩玄尸首于长沙之东。后人有诗赞黄忠曰:
将军气概与天参,白发犹然困汉南。
至死甘心无怨望、临降低首尚怀惭。
宝刀灿雪彰神勇、铁骑临风忆战酣。
千古高名应不泯,长随孤月照湘潭。
玄德待黄忠甚厚。云长引魏延来见,孔明喝令刀斧手推出斩之。玄德惊问孔明曰:“魏延乃有功无罪之人,军师何故欲杀之?”
孔明曰:“食其禄而杀其主,是不忠也;居其土而献其地,是不义也。吾观魏延脑后有反骨,久后必反,故先斩之,以绝祸根。”
玄德曰:“若斩此人,恐降者人人自危。望军师恕之。”
第五十三回 关云长义释黄汉升 孙仲谋大战张文远(2)
孔明指魏延曰:“吾今饶汝性命。汝可尽忠报主,勿生异心;若生异心,我好歹取汝首级。”
魏延喏喏连声而退。黄忠荐刘表侄刘磬,见在攸县闲居,玄德取回,教掌长沙郡。四郡已平,玄德班师回荆州,改油江口为公安。自此钱粮广盛,贤士归之;将军马四散屯于隘口。
却说周瑜自回柴桑养病,令甘宁守巴陵郡,令凌统守汉阳郡。二处分布战船,听候调遣。程普引其余将士投合淝县来。原来孙权自从赤壁鏖兵之后,久在合淝,与曹兵交锋,大小十余战,未决胜负,不敢逼城下寨,离城五十里屯兵。闻程普兵到,孙权大喜,亲自出营劳军。人报鲁子敬先至,权乃下马立待之。肃慌忙滚鞍下马施礼。众将见权如此待肃,皆大惊异。权请肃上马,并辔而行,密谓曰:“孤下马相迎,足显公否?”
肃曰:“未也。”
权曰:“然则何如而后为显耶?”
肃曰:“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,总括九州,克成帝业,使肃名书竹帛,始为显矣。”
权抚掌大笑,回至帐中,大设饮宴,犒劳鏖兵将士,商议破合淝之策。
忽报张辽差人来下战书。权拆书观毕,大怒曰:“张辽欺吾太甚!汝闻程普军来,故意使人搦战!来日吾不用新军赴敌,看我大战一场!”
传令当夜五更,三军出寨,望合淝进发。辰时左右,军马行至半途,曹兵已到,两边布成阵势。孙权金盔金甲,披挂出马;左宋谦,右贾华,二将使方天画戟,两边护卫。三通鼓罢,曹军阵中,门旗两开,三员将全装贯带,立于阵前:中央张辽,左边李典,右边乐进。张辽纵马当先,专搦孙权决战。权绰枪欲自战,阵门中一将挺枪骤马早出,乃太史慈也。张辽挥刀来迎。两将战有七八十合,不分胜负。
曹阵上李典谓乐进曰:“对面金盔者,孙权也。若捉得孙权,足可与八十三万大军报仇。”
说犹未了,乐进一骑马,一口刀,从刺斜里径取孙权,如一道电光,飞至面前,手起刀落。宋谦、贾华急将画戟遮架。刀到处,两枝戟齐断,只将戟杆望马头上打。乐进回马,宋谦绰军士手中枪赶来。李典搭上箭,望宋谦心窝里便射,应弦落马。太史慈见背后有人堕马,弃却张辽,望本阵便回。张辽乘势掩杀过来,吴兵大乱,四散奔走。张辽望见孙权,骤马赶来。看看赶上,刺斜里撞出一军,为首大将,乃程普也;截杀一阵,救了孙权。张辽收军自回合淝。
程普保孙权归大寨,败军陆续回营。孙权因见折了宋谦,放声大哭。长史张纮曰:“主公恃盛壮之气,轻视大敌,三军之众,莫不寒心。即便斩将搴旗,威振疆场,亦偏将之任,非主公所宜也。愿抑贲、育之勇,怀王霸之计。且今日宋谦死于锋镝之下,皆主公轻敌之故。今后切宜保重。”
权曰:“是孤之过也。从今当改之。”
少顷,太史慈入帐,言:“某手下有一人,姓戈,名定,与张辽手下养马后槽是弟兄。后槽被责怀怨,今晚使人报来,举火为号,刺杀张辽,以报宋谦之仇。某请引兵为外应。”
权曰:“戈定何在?”
太史慈曰:“已混入合淝城中去了。某愿乞五千兵去。”
诸葛瑾曰:“张辽多谋,恐有准备,不可造次。”
太史慈坚执要行。权因伤感宋谦之死,急要报仇,遂令太史慈引兵五千,去为外应。
却说戈定乃太史慈乡人。当日杂在军中,随入合淝城,寻见养马后槽,两个商议。戈定曰:“我已使人报太史慈将军去了。今夜必来接应。你如何用事?”
后槽曰:“此间离军中较远,夜间急不能进,只就草堆上放起一把火,你去前面叫反,城中兵乱,就里刺杀张辽,余军自走也。”
戈定曰:“此计大妙!”
是夜张辽得胜回城,赏劳三军,传令不许解甲宿睡。左右曰:“今日全胜,吴兵远遁,将军何不卸甲安息?”
辽曰:“非也。为将之道,勿以胜为喜,勿以败为忧。倘吴兵度我无备,乘虚攻击,何以应之?今夜防备,当比每夜更加谨慎。”
说犹未了,后寨火起,一片声叫反,报者如麻。张辽出帐上马,唤亲从将校十数人,当道而立。左右曰:“喊声甚急,可往观之。”
辽曰:“岂有一城皆反者?此是造反之人,故惊军士耳。如乱者先斩!”
无移时,李典擒戈定并后槽至。辽询得其情,立斩于马前。只听得城门外鸣锣击鼓,喊声大震。辽曰:“此是吴兵外应,可就计破之。”
便令人于城门内放起一把火,众皆叫反,大开城门,放下吊桥。太史慈见城门大开,只道内变,挺枪纵马先入。城上一声炮响,乱箭射下,太史慈急退,身中数箭。背后李典、乐进杀出,吴兵折其大半,乘势直赶到寨前。陆逊、董袭杀出,救了太史慈,曹兵自回。孙权见太史慈身带重伤,愈加伤感。张昭请权罢兵。权从之,遂收兵下船,回南徐润州。比及屯住军马,太史慈病重;权使张昭等问安,太史慈大叫曰:“大丈夫生于乱世,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;今所志未遂,奈何死乎!”
言讫而亡,年四十一岁。后人有诗赞曰:
矢志全忠孝,东莱太史慈。
姓名昭远塞,弓马震雄师。
北海酬恩日、神亭酣战时。
临终言壮志,千古共嗟咨。
孙权闻慈死,伤悼不已,命厚葬于南徐北固山下,养其子太史享于府中。
却说玄德在荆州整顿军马,闻孙权合淝兵败,已回南徐,与孔明商议。孔明曰:“亮夜观星象,见西北有星坠地,必应折一皇族。”
正言间,忽报公子刘琦病亡。玄德闻之,痛哭不已。孔明劝曰:“生死分定,主公勿忧。恐伤贵体。且理大事。可急差人到彼守御城池,并料理葬事。”
玄德曰:“谁可去?”
孔明曰:“非云长不可。”
实时便教云长前去襄阳保守。玄德曰:“今日刘琦已死,东吴必来讨荆州,如何对答?”
孔明曰:“若有人来,亮自有言对答。”
过了半月,人报东吴鲁肃特来吊丧。
正是:先将计策安排定,只等东吴使命来。
未知孔明如何对答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四回 吴国太佛寺看新郎 刘皇叔洞房续佳偶(1)
却说孔明闻鲁肃到,与玄德出城迎接,接到公廨,相见毕。肃曰:“主公闻令侄弃世,特具薄礼,遣某前来致祭。周都督再三致意刘皇叔、诸葛先生。”
玄德、孔明起身称谢,收了礼物,置酒相待。肃曰:“前者皇叔有言:‘公子不在,即还荆州。’今公子已去世,必然见还。不识几时可以交割?”
玄德曰:“公且饮酒,有一个商议。”
肃强饮数杯,又开言相问。玄德未及回答,孔明变色曰:“子敬好不通理!直须待人开口!自我高皇帝斩蛇起义,开基立业,传至于今;不幸奸雄并起,各据一方;少不得天道好还,复归正统。我主乃中山靖王之后,孝景皇帝玄孙,今皇上之叔,岂不可分茅裂土?况刘景升乃我主之兄也。弟承兄业,有何不顺?汝主乃钱塘小吏之子,素无功德于朝廷;今倚势力,占据六郡八十一州,尚自贪心不足,而欲并吞汉土。刘氏天下,我主姓刘倒无分,汝主姓孙反要强争?且赤壁之战,我主多负勤劳,众将并皆用命,岂独是汝东吴之力?若非我借东南风,周郎安能展半筹之功?江南一破,休说二乔置于铜雀宫,虽公等家小,亦不能保。适来我主人不即答应者,以子敬乃高明之士,不待细说。何公不察之甚也?”
一席话,说得鲁子敬缄口无言;半晌乃曰:“孔明之言,怕不有理;争奈鲁肃身上甚是不便。”
孔明曰:“有何不便处?”
肃曰:“昔日皇叔当阳受难时,是肃引孔明渡江,见我主公;后来周公瑾欲兴兵取荆州,又是肃挡住;至说待公子去世还荆州,又是肃担承;今却不应前言,教鲁肃如何回复?我主与周公瑾必然见罪。肃死不恨,只恐惹恼东吴,兴动干戈,皇叔亦不能安坐荆州,空为天下耻笑耳。”
孔明曰:“曹操统百万之众,动以天子为名,吾亦不以为意,岂惧周郎一小儿乎!若恐先生面上不好看,我劝主人立纸文书,暂借荆州为本。待我主别图得城池之时,便交付还东吴。此论如何?”
肃曰:“孔明待夺得何处,还我荆州?”
孔明曰:“中原急未可图;西川刘璋闇弱,我主将图之。若图得西川,那时便还。”
肃无奈,只得听从。玄德亲笔写成文书一纸,押了字。保人诸葛孔明也押了字。孔明曰:“亮是皇叔这里人,难道自家作保?烦子敬先生也押个字,回见吴侯也好看。”
肃曰:“某知皇叔乃仁义之人,必不相负。”
遂押了字,收了文书。宴罢辞回。玄德与孔明,送到船边。孔明嘱曰:“子敬回见吴侯,善言伸意,休生妄想。若不准我文书,我翻了面皮,连八十一州都夺了。今只要两家和气,休教曹贼笑话。”
肃作别下船而回,先到柴桑郡见周瑜。瑜问曰:“子敬讨荆州若何?”
肃曰:“有文书在此。”
呈与周瑜。瑜顿足曰:“子敬中诸葛之谋也。名为借地,实是混赖。他说取了西川便还,知他几时取西川?假如十年不得西川,十年不还。这等文书,如何中用,你却与他作保!他若不还时,必须连累足下。倘主公见罪,奈何?”
肃闻言,呆了半晌曰:“然玄德不负我。”
瑜曰:“子敬乃诚实人也。刘备枭雄之辈,诸葛亮奸猾之徒,恐不似先生心地。”
肃曰:“若此,如之奈何?”
瑜曰:“子敬是我恩人,想昔日指囷相赠之情,如何不救你?你且宽心住数日,待江北探细的回,别有区处。”
鲁肃局蹐不安。
过了数日,细作回报:“荆州城中扬起布旛做好事,城外别建新坟,军士各挂孝。”
瑜惊问曰:“没了甚人?”
细作曰:“刘玄德没了甘夫人,即日安排殡葬。”
瑜谓鲁肃曰:“吾计成矣。使刘备束手就缚,荆州反掌可得。”
肃曰:“计将安出?”
瑜曰:“刘备丧妻,必将续娶。主公有一妹,极其刚勇,侍婢数百,居常带刀,房中军器摆列遍满,虽男子不及。我今上书主公,教人去荆州为媒,说刘备来入赘。赚到南徐,妻子不能勾得,幽囚在狱中,却使人去讨荆州换刘备。等他交割了城池,我别有主意。于子敬身上,须无事也。”
鲁肃拜谢。周瑜写了书呈,选快船送鲁肃投南徐见孙权,先说借荆州一事,呈上文书。权曰:“你却如此胡涂!这样文书,要他何用?”
肃曰:“周都督有书呈在此,说用此计,可得荆州。”
权看毕,点头暗喜,寻思:“谁人可去?”
猛然省曰:“非吕范不可。”
遂召吕范至,谓曰:“近闻刘玄德丧妇。吾有一妹,欲招赘玄德为婿,永结姻亲,同心破曹,以扶汉室。非子衡不可为媒,望即往荆州一言。”
范领命,即日收拾船只,带数个从人,望荆州来。
却说玄德自没甘夫人,昼夜烦恼。一日,正与孔明闲叙,人报东吴差吕范到来。孔明笑曰:“此乃周瑜之计,必为荆州之故。亮只在屏风后潜听。但有甚说话,主公都应承了。留来人在馆驿中安歇,别作商议。”
玄德教请吕范入,礼毕坐定。茶罢,玄德问曰:“子衡来必有所谕?”
范曰:“范近闻皇叔失偶,有一门好亲,故不避嫌,特来作媒。未知尊意如何?”
玄德曰:“中年丧妻,大不幸也。骨肉未寒,安忍便议亲?”
范曰:“人若无妻,如屋无梁,岂可中道而废人伦?吾主吴侯有一妹,美而贤,堪奉箕帚。若两家共结秦晋之好,则曹贼不敢正视东南也。此事家国两便,请皇叔勿疑。但我国吴太夫人甚爱幼女,不肯远嫁,必求皇叔到东吴就婚。”
玄德曰:“此事吴侯知否?”
范曰:“不先禀吴侯,如何敢造次来说?”
玄德曰:“吾年已半百,鬓发斑白;吴侯之妹,正当妙龄;恐非配偶。”
范曰:“吴侯之妹,身虽女子,志胜男儿。常言‘若非天下英雄,吾不事之。’今皇叔名闻四海,正所谓淑女配君子,岂以年齿上下相嫌乎?”
玄德曰:“公且少留,来日回报。”
是日设宴相待,留于馆舍。至晚,与孔明商议。孔明曰:“来意亮已知道了。适间卜易,得一大吉大利之兆。主公便可应允。先教孙乾和吕范回见吴侯。面许已定,择日便去就亲。”
玄德曰:“周瑜定计欲害刘备,岂可以身轻入危险之地?”
孔明大笑曰:“周瑜虽能用计,岂能出诸葛亮之料乎?略用小谋,使周瑜半筹不展;吴侯之妹,又属主公;荆州万无一失。”
玄德怀疑未决。孔明竟教孙乾往江南说合亲事。孙乾领了言语,与吕范同到江南,来见孙权。权曰:“吾愿将小妹招赘玄德,并无异心。”
孙乾拜谢,回荆州见玄德言,言吴侯专候主公去结亲。玄德怀疑不敢往。孔明曰:“吾已定下三条计策,非子龙不可行也。”
遂唤赵云近前,附耳言曰:“汝保主公入吴,当领此三个锦囊。囊中有三条妙计,依次而行。”
即将三个锦囊,与云贴肉收藏。孔明先使人往东吴纳了聘,一切完备。
第五十四回 吴国太佛寺看新郎 刘皇叔洞房续佳偶(2)
时建安十四年冬十月。玄德与赵云、孙乾取快船十只,随行五百余人,离了荆州,前往南徐进发。荆州之事,皆听孔明裁处。玄德心中怏怏不安。到南徐州,船已傍岸。云曰:“军师分付三条妙计,依次而行。今已到此,当先开第一个锦囊来看。”
于是开囊看了计策,便唤五百随行军士,一一分付如此如此。众军领命而去。又教玄德先往见乔国老;那乔国老乃二乔之父,居于南徐。玄德牵羊担酒,先往拜见,说吕范为媒,娶夫人之事。随行五百军士,俱披红挂彩,入南郡买办物件,传说玄德入赘东吴,城中人尽知其事。孙权知玄德已到,教吕范相待,且就馆舍安歇。
却说乔国老既见玄德,便入见吴国太贺喜。国太问:“有何喜事?”
乔国老曰:“令爱已许刘玄德为夫人,今玄德已到,何故相瞒?”
国太惊曰:“老身不知此事。”
便使人请吴侯问虚实,一面先使人于城中探听。人皆回报:“果有此事。女婿已在馆驿安歇。五百随行军士都在城中买猪羊果品,准备成亲。做媒的女家是吕范,男家是孙乾,俱在馆驿中相待。”
国太吃了一惊。少顷,孙权入后堂见母亲。国太搥胸大哭。权曰:“母亲何故烦恼?”
国太曰:“你直如此将我看承得如无物!我姐姐临危之时,分付你甚么话来?”
孙权失惊曰:“母亲有话明说,何苦如此?”
国太曰:“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,古今常理。我为你母亲,事当禀命于我。你招刘玄德为婿,如何瞒我?女儿须是我的!”
权吃了一惊,问曰:“那里得这话来?”
国太曰:“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满城百姓,那一个不知?你倒瞒我!”
乔国老曰:“老夫已知多日了,今特来贺喜。”
权曰:“非也。此是周瑜之计,因要取荆州,故将此为名,赚刘备来拘囚在此,要他把荆州来换;若其不从,先斩刘备。此是计策,非实意也。”
国太大怒,骂周瑜曰:“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,直恁无条计策去取荆州,却将我女儿为名,使美人计!杀了刘备,我女便是望门寡,明日再怎的说亲?须误了我女儿一世!你们好做作!”
乔国老曰:“若用此计,便得荆州,也被天下耻笑。此事如何行得!”
说得孙权默然无语。
国太不住口的骂周瑜。
乔国老劝曰:“事已如此,刘皇叔乃汉室宗亲,不如真个招他为婿,免得出丑。”
权曰:“年纪恐不相当。”
国老曰:“刘皇叔乃当世豪杰,若招得这个女婿,也不辱了令妹。”
国太曰:“我不曾认得刘皇叔,明日约在甘露寺相见。如不中我意,任从你们行事;若中我的意,我自把女儿嫁他。”
孙权乃大孝之人,见母亲如此言语,随即应承,出外唤吕范,分付来日甘露寺方丈设宴,国太要见刘备。吕范曰:“何不令贾华部领三百刀斧手,伏于两廊?若国太不喜时,一声号举,两边齐出,将他拿下。”
权遂唤贾华分付预先准备,只看国太举动。
却说乔国老辞吴国太归,使人去报玄德,言来日吴侯、国太亲自要见,好生在意。玄德与孙乾、赵云商议。云曰:“来日此会,多凶少吉,云自引五百军保护。”
次日,吴国太、乔国老先在甘露寺方丈里坐定。孙权引一班谋士,随后都到,却教吕范来馆驿中请玄德。玄德内披细铠,外穿锦袍,从人背剑紧随,上马投甘露寺来。赵云全装贯带,引五百军随行。来到寺前下马,先见孙权。权观玄德仪表非凡,心中有畏惧之意。二人叙礼毕,遂入方丈见国太。国太见了玄德,大喜,谓乔国老曰:“真吾婿也!”
国老曰:“玄德有龙凤之姿,天日之表;更兼仁德布于天下;国太得此佳婿,真可庆也。”
玄德拜谢,共宴于方丈之中。少刻,子龙带剑而入,立于玄德之侧。国太问曰:“此是何人?”
玄德答曰:“常山赵子龙也。”
国太曰:“莫非当阳长坂抱阿斗者乎?”
玄德曰:“然。”
国太曰:“真将军也!”遂赐以酒。
赵云谓玄德曰:“却才某于廊下巡视,见房内有刀斧手埋伏,必无好意。可告知国太。”
玄德乃跪告于国太席前,泣而告曰:“若杀刘备,就此请诛。”
国太曰:“何出此言?”
玄德曰:“廊下暗伏刀斧手,非杀备而何?”
国太大怒,责骂孙权:“今日玄德既为我婿,即我之儿女也。何故伏刀斧手于廊下?”
权推不知,唤吕范问之。范推贾华;国太唤贾华责骂。华默然无言。国太喝令斩之。玄德告曰:“若斩大将,于亲不利,备难久居膝下矣。”
乔国老也相劝。国太方叱退贾华。刀斧手皆抱头鼠窜而去。
玄德更衣出殿前,见庭下有一石块。玄德拔从者所佩之剑,仰天祝曰:“若刘备得勾回荆州,成王霸之业,一剑挥石为两段。如死于此地,剑剁石不开。”
言讫,手起剑落,火光迸溅,砍石为两段。孙权在后面看见,问曰:“玄德公如何恨此石?”
玄德曰:“备年近五旬,不能为国家剿除贼党,心常自恨。今蒙国太招为女婿,此平生之际遇也。恰才问天买卦,如破曹兴汉,砍得此石。今果然如此。”
权暗思:“刘备莫非用此言瞒我?”
亦掣剑谓玄德曰:“吾亦问天买卦。若破得曹贼,亦断此石。”
却暗暗祝告曰:“若再取得荆州,兴旺东吴,砍石为两半!”
手起剑落,巨石亦开。至今有十字纹“恨石”尚存。后人观此胜迹,作诗赞曰:
宝剑落时山石断、金环响处火光生。
两朝旺气皆天数,从此乾坤鼎足成。
二人弃剑,相携入席。又饮数巡,孙乾目视玄德。玄德辞曰:“备不胜酒力,告退。”
孙权送出寺前,二人并立,观江山之景。玄德曰:“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!”
至今甘露寺碑上云“天下第一江山”。后人有诗赞曰:
江山雨霁拥青螺,境界无忧乐最多。
昔日英雄凝目处,岩崖依旧抵风波。
二人共览之次,江风浩荡,洪波滚雪,白浪掀天。忽见波上一叶小舟,行于江面上,如行平地。玄德叹曰:“南人驾船,北人乘马,信有之也。”
孙权闻言自思曰:“刘备此言,戏我不惯乘马耳。”
乃令左右牵过马来,飞身上马,驰骤下山,复加鞭上岭,笑谓玄德曰:“南人不能乘马乎?”
玄德闻言,撩衣一跃,跃上马背,飞走下山,复驰骋而上。二人立马于山坡之上,扬鞭大笑。至今此处名为“驻马坡”。后人有诗曰:
驰骤龙驹气概多,二人并辔望山河。
东吴西蜀成王霸,千古犹存驻马坡。
当日二人并辔而回。南徐之民,无不称贺。
玄德自回馆驿,与孙乾商议。乾曰:“主公只是哀求乔国老,早早毕姻,免生别事。”
次日,玄德复至乔国老宅前下马。国老接入,礼毕,茶罢,玄德告曰:“江左之人,多有要害刘备者,恐不能久居。”
国老曰:“玄德宽心。吾为公告国太,令作护持。”
玄德拜谢自回。乔国老入见国太,言玄德恐人谋害,急急要回。国太大怒曰:“我的女婿,谁敢害他!”
实时便教搬入书院暂住,择日毕姻。玄德自入告国太曰:“只恐赵云在外不便,军士无人约束。”
国太教尽搬入府中安歇,休留在馆驿中,免得生事。玄德暗喜。
数日之内,大排筵会,孙夫人与玄德结亲。至晚客散,两行红炬,接引玄德入房。灯光之下,但见枪刀簇满;侍婢皆佩剑悬刀,立于两旁。諕得玄德魂不附体。
正是:惊看侍女横刀立,疑是东吴设伏兵。
毕竟是何缘故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五回 玄德智激孙夫人 孔明二气周公瑾(1)
却说玄德见孙夫人房中两边枪刀森列,侍婢皆佩剑,不觉失色。管家婆进曰:“贵人休得惊惧。夫人自幼好观武事,居常令侍婢击剑为乐,故尔如此。”
玄德曰:“非夫人所观之事,吾甚心寒,可命暂去。”
管家婆禀复孙夫人曰:“房中摆列兵器,娇客不安,今且去之。”
孙夫人笑曰:“厮杀半生,尚惧兵器乎?”
命尽撤去,令侍婢解剑伏侍。当夜玄德与孙夫人成亲,两情欢洽。玄德又将金帛散给侍婢,以买其心,先教孙乾回荆州报喜。自此连日饮酒。国太十分爱敬。
却说孙权差人来柴桑郡报周瑜,说:“我母亲力主,已将吾妹嫁刘备。不想弄假成真。此事还复如何?”
瑜闻大惊,行坐不安,乃思一计,修密书付来人持回见孙权。权拆书视之。书略曰:
瑜所谋之事,不想反复如此。既已弄假成真,又当就此用计。刘备以枭雄之姿,有关、张、赵云之将,更兼诸葛用谋,必非久屈人下者。愚意莫如软困之于吴中,盛为筑宫室,以丧其心志;多送美色玩好,以娱其耳目;使分开关、张之情,隔远诸葛之契。各置一方;然后以兵击之,大事可定矣。今若纵之,恐蛟龙得云雨,终非池中物也。愿明公熟思之。
孙权看毕,以书示张昭。昭曰:“公瑾之谋,正合愚意。刘备起身微末,奔走天下,未尝受享富贵。今若以华堂大厦,子女金帛,令彼享用,自然疏远孔明、关、张等。使彼各生怨望,然后荆州可图也。主公可依公瑾之意而速行之。”
权大喜,即日修整东府,广栽花木,盛设器用,请玄德与妹居住;又增女乐数十余人,并金玉锦绮玩好之物。国太只道孙权好意,喜不自胜。玄德果然被声色所迷,全不想回荆州。
却说赵云与五百军在东府前住,终日无事,只去城外射箭走马。看看年终,云猛省:“孔明分付三个锦囊与我,教我初到南徐,开第一个;住到年终,开第二个;临到危急无路之时,开第三个。于内有神出鬼没之计,可保主公回家。此时岁已将终,主公贪恋女色,并不见面,何不拆开第二个锦囊,看计而行?”
遂拆开视之。原来如此神策。即日径到府堂,要见玄德。侍婢报曰:“赵子龙有紧急事来报贵人。”
玄德唤入问之。云佯作失惊之状曰:“主公深居画堂,不想荆州耶?”
玄德曰:“有甚事如此惊怪?”
云曰:“今早孔明使人来报,说曹操欲报赤壁鏖兵之恨,起精兵五十万,杀奔荆州,甚是危急,请主公便回。”
玄德曰:“必须与夫人商议。”
云曰:“若和夫人商议,必不肯教主公回。不如休说,今晚便好起程。迟则误事。”
玄德曰:“你且暂退,我自有道理。”
云故意催逼数番而出。玄德入见孙夫人,暗暗垂泪。孙夫人曰:“丈夫何故烦恼?”
玄德曰:“念备一身飘荡异乡,生不能侍奉二亲,又不能祭祀宗祖,乃大逆不孝也。今岁旦在迩,使备悒怏不已。”
孙夫人曰:“你休瞒我。我已听知了也!方才赵子龙报说荆州危急,你欲还乡,故推此意。”
玄德跪而告曰:“夫人既知,备安敢相瞒?备欲不去,使荆州有失,被天下人耻笑;欲去,又舍不得夫人;因此烦恼。”
夫人曰:“妾已事君,任君所之,妾当相随。”
玄德曰:“夫人之心,虽则如此,争奈国太与吴侯安肯容夫人去?夫人若可怜刘备,暂时辞别。”
言毕,泪如雨下。孙夫人劝曰:“丈夫休得烦恼。妾当苦告母亲,必放妾与君同去。”
玄德曰:“纵然国太肯时,吴侯必然阻挡。”
孙夫人沉吟良久,乃曰:“妾与君正旦拜贺时,推称江边祭祖,不告而去,若何?”
玄德又跪而谢曰:“若如此,生死难忘。切勿泄漏。”
两个商议已定。玄德密唤赵云分付:“正旦日,你先引军士出城,于官道等候。吾推祭祖,与夫人同走。”
云领诺。
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,吴侯大会文武于堂上。玄德与孙夫人拜国太。孙夫人曰:“夫主想父母宗祖坟墓,俱在涿郡,昼夜伤感不已。今日欲往江边,望北遥祭,须告母亲得知。”
国太曰:“此孝道也,岂有不从?汝虽不识舅姑,可同汝夫前去祭拜,亦见为妇之礼。”
孙夫人同玄德拜谢而出。
此时只瞒着孙权。夫人乘车,只带随身一应细软。玄德上马,自引数骑跟随出城,与赵云相会。五百军士前遮后拥,离了南徐,趱程而行。当日孙权大醉,左右近侍扶入后堂,文武皆散。比及众官探得玄德、夫人逃遁之时,天色已晚。要报孙权,权醉不醒。及至睡觉,已是五更。次日,孙权闻知走了玄德,急唤文武商议。张昭曰:“今日走了此人,早晚必生祸乱。可急追之。”
孙权令陈武、潘璋选五百精兵,无分昼夜,务要赶上拿回。二将领命去了。孙权深恨玄德,将案上玉砚摔为粉碎。程普曰:“主公空有冲天之怒。某料陈武、潘璋必擒此人不得。”
权曰:“焉敢违我令!”
普曰:“郡主自幼好观武事,严毅刚正,诸将皆惧。既肯顺刘备,必同心而去。所追之将,若见郡主,岂肯下手?”
权大怒,掣所佩之剑,唤蒋钦、周泰听令,曰:“汝二人将这口剑去取吾妹并刘备头来,违令者立斩!”
蒋钦、周泰领命,随后引一千军赶来。
却说玄德加鞭纵辔,趱程而行。当夜于路暂歇两个更次,慌忙起行。看看来到柴桑界首,望见后面尘头大起,人报追兵至矣。玄德慌问赵云曰:“追兵既至,如之奈何?”
赵云曰:“主公先行,某愿当后。”
转过前面山脚,一彪军马拦住去路。当先两员大将,厉声大叫曰:“刘备早早下马受缚!吾奉周都督将令,守候多时!”
原来周瑜恐玄德遁走,先使徐盛、丁奉引三千军马于冲要之处扎营等候,时常令人登高遥望,料得玄德若投旱路,必经此道而过。当日徐盛、丁奉瞭望得玄德一行人到,各绰兵器截住去路。玄德惊慌,勒马回问赵云曰:“前有拦截之兵,后有追赶之兵,前后无路,如之奈何?”
第五十五回 玄德智激孙夫人 孔明二气周公瑾(2)
云曰:“主公休慌。军师有三条妙计,多在锦囊之中。已拆了两个,并皆应验。今尚有第三个在此,分付遇危难之时,方可拆看。今日危急,当拆观之。”
便将锦囊拆开,献与玄德。玄德看了,急来车前泣告孙夫人曰:“备有心腹之言,至此尽当实诉。”
夫人曰:“丈夫有何言语,实对我说。”
玄德曰:“昔日吴侯与周瑜同谋,将夫人招嫁刘备,实非为夫人计,乃欲幽困刘备而夺荆州耳。夺了荆州,必将杀备。是以夫人为香饵而钓备也。备不惧万死而来,盖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,必能怜备。昨闻吴侯将欲加害,故托荆州有难,以图归计。幸得夫人不弃,同至于此。今吴侯又令人在后追赶,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,非夫人莫解此祸。如夫人不允,备请死于车前,以报夫人之德。”
夫人怒曰:“吾兄既不以我为亲骨肉,我有何面目重相见乎?今日之危,我当自解。”
于是叱从人推车直出,卷起车帘,亲喝徐盛、丁奉曰:“你二人欲造反耶?”
徐、丁二将慌忙下马,弃了兵器,声喏于车前曰:“安敢造反。为奉周都督将令,屯兵在此专候刘备。”
孙夫人大怒曰:“周瑜逆贼!我东吴不曾亏负你!玄德乃大汉皇叔,是我丈夫。我已对母亲、哥哥说知回荆州去。今你两个于山脚去处,引着军马拦截道路,意欲劫掠我夫妻财物耶?”
徐盛、丁奉喏喏连声,口称:“不敢,请夫人息怒。这不干我等之事,乃是周都督的将令。”
孙夫人叱曰:“你只怕周瑜,独不怕我?周瑜杀得你,我岂杀不得周瑜?”把周瑜大骂一场,喝令推车前进。
徐盛、丁奉自思:“我等是下人,安敢与夫人违拗?”又见赵云十分怒气,只得把兵喝住,放条大路教过去。
恰才行不得五六里,背后陈武、潘璋赶到。徐盛、丁奉备言其事。陈、潘二将曰:“你放他过去差了。我二人奉吴侯旨意,特来追捉他回去。”
于是四将合兵一处,趱程赶来。玄德正行间,忽听的背后喊声大起。玄德又告孙夫人曰:“后面追兵又到,如之奈何?”
夫人曰:“丈夫先行,我与子龙当后。”
玄德先引三百军,望江岸去了。子龙勒马于车旁,将士卒摆开,专候来将。四员将见了孙夫人,只得下马,叉手而立。夫人曰:“陈武、潘璋来此何干?”
二将答曰:“奉主公之命,请夫人、玄德回。”
夫人正色叱曰:“都是你这伙匹夫,离间我兄妹不睦!我已嫁他人,今日归去,须不是与人私奔。我奉母亲慈旨,令我夫妇回荆州。便是我哥哥来,也须依礼而行。你二人倚仗兵威,欲待杀害我耶?”
骂得四人面面相觑,各自寻思:“他一万年也只是兄妹。更兼国太作主。吴侯乃大孝之人,怎敢违逆母言?明日翻过脸来,只是我等不是。不如做个人情。”
军中又不见玄德,但见赵云怒目睁眉,只待厮杀;因此四将喏喏连声而退。孙夫人令推车而行。徐盛曰:“我四人同去见周都督,告禀此事。”
四人犹豫未定,忽见一军如旋风而来;视之,乃蒋钦、周泰。二将问曰:“你等曾见刘备否?”
四人曰:“早晨过去,已半日矣。”
蒋钦曰:“何不拿下?”
四人各言孙夫人发话之事。蒋钦曰:“便是吴侯怕道如此,封一口剑在此,教先杀他妹,后斩刘备。违者立斩。”
四将曰:“去之已远,怎生奈何?”
蒋钦曰:“他终是些步军,急行不上。徐、丁二将军,可飞报都督,教水路掉快船追赶;我四人在岸上追赶。无问水旱之路,赶上杀了,休听他言语。”
于是徐盛、丁奉飞报周瑜,蒋钦、周泰、陈武、潘璋四个领兵沿江赶来。
却说玄德一行人马,离柴桑较远,来到刘郎浦,心才稍宽。沿着江岸寻渡,一望江水弥漫,并无船只。玄德俯首沉吟。赵云曰:“主公在虎口中逃出,今已近本界,吾料军师必有调度,何用忧疑?”
玄德听罢,蓦然想起在吴繁华之事,不觉凄然泪下。后人有诗叹曰:
吴蜀成婚此水澄,明珠步幛屋黄金。
谁知一女轻天下,欲易刘郎鼎峙心?
玄德令赵云望前哨探船只,忽报后面尘土冲天而起。玄德登高望之,但见军马盖地而来,叹曰:“连日奔走,人困马乏,追兵又到,死无地矣!”
看看喊声渐近。正慌急间,忽见江岸边一字儿抛着拖篷船二十余只。赵云曰:“天幸有船在此。何不速下,掉过对岸,再作区处?”
玄德与孙夫人便奔上船。子龙引五百军亦都上船。只见船舱中一人纶巾道服,大笑而出,曰:“主公且喜!诸葛亮在此等候多时。”
船中扮作客人的,皆是荆州水军。玄德大喜。不移时,四将赶到。孔明笑指岸上人言曰:“吾已算定多时矣。汝等回去传示周郎,教休再使美人局手段。”
岸上乱箭射来,船已开的远了。蒋钦等四将,只好呆看。
玄德与孔明正行间,忽然江声大振。回头视之,只见战船无数。帅字旗下,周瑜自领惯战水军,左有黄盖,右有韩当,势如飞马,疾似流星。看看赶上。孔明教掉船投北岸,弃了船,尽皆上岸而走,军马登程。周瑜赶到江边,亦皆上岸追袭。大小水军,尽是步行;止有为首军官骑马。周瑜当先,黄盖、韩当、徐盛、丁奉紧随。周瑜曰:“此处是那里?”
军士答曰:“前面是黄州界首。”
望见玄德军马不远,瑜令拚力追袭。正赶之间,一声鼓响,山谷内一彪刀手拥出。为首一员大将,乃关云长也。周瑜举止失措,急拨马便走;云长赶来,周瑜纵马逃命。正奔走间,左边黄忠,右边魏延,两军杀出。吴兵大败。周瑜急急下得船时,岸上军士齐声大叫曰:“周郎妙计安天下,陪了夫人又折兵!”
瑜怒曰:“可再登岸决一死战!”
黄盖、韩当力阻。瑜自思曰:“吾计不成,有何面目去见吴侯!”
大叫一声,金疮迸裂,倒于船上。众将急救,却早不省人事。
正是:两番弄巧翻成拙,此日含嗔却带羞。
未知周郎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六回 曹操大宴铜雀台 孔明三气周公瑾(1)
却说周瑜被诸葛亮预先埋伏关公、黄忠、魏延三枝军马,一击大败。黄盖、韩当急救下船,折却水军无数。遥观玄德、孙夫人车马仆从,都停住于山顶之上,瑜如何不气?箭疮未愈,因怒气冲激,疮口迸裂,昏绝于地;众将救醒,开船逃去。孔明教休追赶,自和玄德归荆州庆喜,赏赐众将。
周瑜自回柴桑。蒋钦等一行人马自归南徐报孙权。权不胜忿怒,欲拜程普为都督,起兵取荆州。周瑜又上书,请兴兵雪恨。张昭谏曰:“不可。曹操日夜思报赤壁之恨,因恐孙、刘同心,故未敢兴兵。今主公若以一时之忿,自相吞并,操必乘虚来攻,国势危矣。”
顾雍曰:“许都岂无细作在此?若知孙、刘不睦,操必使人勾结刘备。备惧东吴,必投曹操。若此,则江南何日得安?为今之计,莫若使人赴许都,表刘备为荆州牧。曹操知之,则惧而不敢加兵于东南。且使刘备不恨于主公。然后使心腹用反间之计,令曹、刘相攻,吾乘隙而图之,斯为得耳。”
权曰:“元叹之言甚善。但谁为可使?”
雍曰:“此间有一人,乃曹操敬慕者,可以为使。”
权问何人。
雍曰:“华歆在此,何不遣之?”
权大喜。即遣歆赍表赴许都。歆领命起程,径到许都求见曹操。闻操会群臣于邺郡,庆赏铜雀台,歆乃赴邺郡候见。
操自赤壁败后,常思报仇,只疑孙、刘拚力,因此不敢轻进。时建安十五年春,造铜雀台成。操乃大会文武于邺郡,设宴庆贺。其台正临漳河。中央乃铜雀台,左边一座名玉龙台,右边一座名金凤台,各高十丈。上横二桥相通。千门万户,金碧交辉。是日曹操头戴嵌宝金冠,身穿绿锦罗袍;玉带珠履,凭高而坐。文武侍立台下。
操欲观武官比试弓箭,乃使近侍将西川红锦战袍一领,挂于垂杨枝上,下设一箭垛,以百步为界,分武官为两队:曹氏宗族俱穿红,其余将士俱穿绿;各带雕弓长箭,跨鞍勒马,听候指挥。操传令曰:“有能射中箭垛红心者,即以锦袍赐之;如射不中,罚水一杯。”
号令方下,红袍队中,一个少年将军骤马而出。众视之,乃曹休也。休飞马往来,奔驰三次,扣上箭,拽满弓,一箭射去,正中红心。金鼓齐鸣,众皆喝采。曹操于台上望见大喜,曰:“此吾家千里驹也!”
方欲使人取锦袍与曹休,只见绿袍队中,一骑飞出,叫曰:“丞相锦袍,合让俺外姓先取,宗族中不宜搀越。”
操视其人,乃文聘也。众官曰:“且看文仲业射法。”
文聘拈弓纵马一箭,亦中红心。众皆喝采,金鼓乱鸣。聘大呼曰:“快取袍来!”
只见红袍队中,又一将飞马而出,厉声曰:“文烈先射,汝何得争夺?看我与你两个解箭!”
拽满弓,一箭射去,也中红心。众人齐声喝采。视其人,乃曹洪也。洪方欲取袍,只见绿袍队里又一将出,扬弓叫曰:“你三人射法,何足为奇!看我射来!”
众视之,乃张郃也。郃飞马翻身,背射一箭,也中红心。四枝箭齐齐的攒在红心里。众人都道:“好射法!”
郃曰:“锦袍须该是我的!”
言未毕,红袍队中一将飞马而出,大叫曰:“汝翻身背射,何足称异!看我夺射红心!”
众视之,乃夏侯渊也。渊骤马至界口,纽回身一箭射去,正在四箭当中。金鼓齐鸣。渊勒马按弓大叫曰:“此箭可夺得锦袍么?”
只见绿袍队里,一将应声而出,大叫:“且留下锦袍与我徐晃!”
渊曰:“汝更有何射法,可夺我袍?”
晃曰:“汝夺射红心,不足为异。看我单取锦袍!”
拈弓搭箭,遥望柳条射去,恰好射断柳条,锦袍坠地。徐晃飞取锦袍,披于身上,骤马至台前声喏曰:“谢丞相袍!”
曹操与众官无不称羡。晃才勒马要回,猛然台边跃出一个绿袍将军,大呼曰:“你将锦袍那里去!早早留下与我!”
众视之,乃许褚也。晃曰:“袍已在此,汝何敢强夺!”
褚更不回答,竟飞马来夺袍。两马相近,徐晃便把弓打许褚。褚一手按住弓,把徐晃拖离鞍鞒。晃急弃了弓,翻身下马,褚亦下马,两个揪住厮打。操急使人解开。那领锦袍已是扯得粉碎。操令二人都上台。徐晃睁眉怒目,许褚切齿咬牙,各有相斗之意。操笑曰:“孤特视公等之勇耳。岂惜一锦袍哉?”
便教诸将尽都上台,各赐蜀锦一疋。诸将各各称谢。操命各依位次而坐。乐声竞奏,水陆并陈。文官武将轮次把盏,献酬交错。
操顾谓众文官曰:“武将既以骑射为乐,足显威勇矣。公等皆饱学之士,登此高台,可不进佳章以纪一时之胜事乎?”
众官皆躬身而言曰:“愿从钧命。”
时有王朗、钟繇、王粲、陈琳一班文官,进献诗章。诗中多有称颂曹操功德巍巍,合当受命之意。
曹操逐一览毕,笑曰:“诸公佳作,过誉甚矣。孤本愚陋,始举孝廉。后值天下大乱,筑精舍于谯东五十里,欲春夏读书,秋冬射猎,以待天下清平,方出仕耳。不意朝廷征孤为典军校尉,遂更其意,专欲为国家讨贼立功,图死后得题墓道曰:‘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墓’,平生愿足矣。念自讨董卓、剿黄巾以来,除袁术、破吕布、灭袁绍、定刘表,遂平天下。身为宰相,人臣之贵已极,又复何望哉?如国家无孤一人,正不知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。或见孤权重,妄相忖度,疑孤有异心,此大谬也。孤常念孔子称文王之至德,此言耿耿在心。但欲孤委捐兵众,归就所封武平侯之国,实不可耳:诚恐一解兵柄,为人所害;孤败则国家倾危;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也。诸公必无知孤意者。”
众皆起拜曰:“虽伊尹、周公,不及丞相矣。”
后人有诗曰:
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。
假使当年身便死,一生真伪有谁知?
曹操连饮数杯,不觉沉醉,唤左右捧过笔砚,亦欲作铜雀台诗。刚才下笔,忽报:“东吴使华歆表奏刘备为荆州牧,孙权以妹嫁刘备,汉上九郡大半已属备矣。”
操闻之,手脚慌乱,投笔于地。程昱曰:“丞相在万军之中,矢石交攻之际,未尝动心;今闻刘备得了荆州,何故如此失惊?”
操曰:“刘备,人中之龙也,生平未尝得水。今得荆州,是困龙入大海矣。孤安得不动心哉?”
程昱曰:“丞相知华歆来意否?”
操曰:“未知。”
昱曰:“孙权本忌刘备,欲以兵攻之;但恐丞相乘虚而击,故令华歆为使,表荐刘备。乃安备之心,以塞丞相之望耳。”
操点头曰:“是也。”
昱曰:“某有一计,使孙、刘自相吞并,丞相乘间图之,一鼓而二敌俱破。”
操大喜,遂问其计。程昱曰:“东吴所倚者,周瑜也。丞相今表奏周瑜为南郡太守,程普为江夏太守,留华歆在朝重用之;瑜必自与刘备为仇敌矣。我乘其相拚而图之,不亦善乎?”
操曰:“仲德之言,正合孤意。”
第五十六回 曹操大宴铜雀台 孔明三气周公瑾(2)
遂召华歆上台,重加赏赐。当日筵散,操即引文武回许昌,表奏周瑜为总领南郡太守,程普为江夏太守。封华歆为大理寺卿,留在许都。使命至东吴,周瑜、程普各受职讫。
周瑜既领南郡,愈思报仇,遂上书吴侯,乞令鲁肃去讨还荆州。孙权乃命肃曰:“汝昔保荆州与刘备,今备迁延不还,等待何时?”
肃曰:“文书上明白写着,得了西川便还。”
权叱曰:“只说取西川,至今又不动兵,不等老了人!”
肃曰:“某愿往言之。”
遂乘船投荆州而来。
却说玄德与孔明在荆州广聚粮草,调练军马,远近之士多归之。忽报鲁肃到,玄德问孔明曰:“子敬此来何意?”
孔明曰:“昨者孙权表主公为荆州牧,此是惧曹操之计。操封周瑜为南郡太守,此欲令我两家自相吞并,他好于中取事也。今鲁肃此来,又是周瑜既受太守之职,要来索荆州之意。”
玄德曰:“何以答之?”
孔明曰:“若肃提起荆州之事,主公便放声大哭。哭到悲切之处,亮自出来解劝。”
计会已定,接鲁肃入府,礼毕叙坐。肃曰:“今日皇叔做了东吴女婿,便是鲁肃主人,如何敢坐?”
玄德笑曰:“子敬与我旧交,何必太谦?”
肃乃就坐。茶罢,肃曰:“今奉吴侯钧命,专为荆州一事而来。皇叔已借住多时,未蒙见还。今既两家结亲,当看亲情,早早交付。”
玄德闻言,掩面大哭。肃惊曰:“皇叔何故如此?”
玄德哭声不绝。孔明从屏后出曰:“亮听之久矣。子敬知吾主人哭的缘故么?”
肃曰:“某实不知。”
孔明曰:“有何难见?当初我主人借荆州时,许下取得西川便还。仔细想来,益州刘璋,是我主人之弟,一般都是汉朝骨肉,若要兴兵去取他城池时,恐被外人唾骂;若要不取,还了荆州,何处安身?若不还时,于尊舅面上又不好看。事出两难,因此泪出痛肠。”
孔明说罢,触动玄德衷肠,真个搥胸顿足,放声大哭。鲁肃劝曰:“皇叔且休烦恼,与孔明从长计议。”
孔明曰:“有烦子敬,回见吴侯,勿惜一言之劳,将此烦恼情节,恳告吴侯,再容几时。”
肃曰:“倘吴侯不从,如之奈何?”
孔明曰:“吴侯既以亲妹聘嫁皇叔,安得不从乎?望子敬善言回复。”
鲁肃是个宽仁长者,见玄德如此哀痛,只得应允。玄德、孔明拜谢。宴毕,送鲁肃下船。径到柴桑,见了周瑜,具言其事。周瑜顿足曰:“子敬又中诸葛亮之计也。当初刘备依刘表时,常有吞并之意,何况西川刘璋乎?似此推调,未免累及老兄矣。吾有一计,使诸葛亮不能出吾算中。子敬便当一行。”
肃曰:“愿闻妙策。”
瑜曰:“子敬不必去见吴侯,再去荆州对刘备说:孙、刘两家,既结为亲,便是一家;若刘氏不忍去取西川,我东吴起兵去取。取得西川时,以作嫁资,却把荆州交还东吴。”
肃曰:“西川迢递,取之非易。都督此计,莫非不可。”
瑜笑曰:“子敬真长者也。你道我真个去取西川与他?我只以此为名,实欲去取荆州,且教他不做准备。东吴军马,收川路过荆州,就问他索要钱粮,刘备必然出城劳军。那时乘势杀之,夺取荆州,雪吾之恨,解足下之祸。”
鲁肃大喜,便再往荆州来。玄德与孔明商议。孔明曰:“鲁肃必不曾见吴侯,只到柴桑和周瑜商量了甚计策,来诱我耳。但说的话,主公只看我点头,便满口应承。”
计会已定。鲁肃入见礼毕,曰:“吴侯甚是称赞皇叔盛德,遂与诸将商议,起兵替皇叔收川。取了西川,却换荆州,以西川权当嫁资。但军马经过,却望应些钱粮。”
孔明听了,忙点头曰:“难得吴侯好心!”
玄德拱手称谢曰:“此皆子敬善言之力。”
孔明曰:“如雄师到日,即当远接犒劳。”
鲁肃暗喜,宴罢辞回。玄德问孔明曰:“此是何意?”
孔明大笑曰:“周瑜死日近矣!这等计策,小儿也瞒不过!”
玄德又问如何。孔明曰:“此乃‘假途灭虢’之计也。虚名收川,实取荆州。等主公出城劳军,乘势拿下,杀入城来,攻其无备,出其不意也。”
玄德曰:“如之奈何?”
孔明曰:“主公宽心,只顾‘准备窝弓以擒猛虎,安排香饵以钓鳌鱼’。等周瑜到来,他便不死,也九分无气。”
便唤赵云听计:“如此如此。其余我自有布摆。”
玄德大喜。后人有诗叹曰:
周瑜决策取荆州,诸葛先知第一筹。
指望长江香饵稳,不知暗里钓鱼钩。
却说鲁肃回见周瑜,说玄德、孔明欢喜一节,准备出城劳军。周瑜大笑曰:“原来今番也中了吾计!”
便教鲁肃禀报吴侯,并遣程普引军接应。周瑜此时箭疮已渐平愈,身躯无事,使甘宁为先锋,自与徐盛、丁奉为第二;凌统、吕蒙为后队。水陆大兵五万,望荆州而来。周瑜在船中,时复欢笑,以为孔明中计。前军至夏口,周瑜问:“荆州有人在前面接否?”
人报:“刘皇叔使糜竺来见都督。”
瑜唤至,问劳军如何。糜竺曰:“主公皆准备安排下了。”
瑜曰:“皇叔何在?”
竺曰:“在荆州城门外相等,与都督把盏。”
瑜曰:“今为汝家之事,出兵远征;劳军之礼,休得轻易。”
糜竺领了言语先回。战船密密排在江上,依次而进。看看至公安,并无一只军船,又无一人远接。周瑜催船速行。离荆州十余里,只见江面上静荡荡的。哨探的回报:“荆州城上,插两面白旗,并不见一人之影。”
瑜心疑,教把船傍岸,亲自上岸乘马,带了甘宁、徐盛、丁奉一班军官,引亲随精兵三千人,径望荆州来。既至城下,并不见动静。瑜勒住马,令军士叫门。城上问是谁人。吴军答曰:“是东吴周都督亲自在此。”
言未毕,忽一声梆子响,城上军一齐都竖起枪刀。敌楼上赵云出曰:“都督此行,端的为何?”
瑜曰:“吾替汝主取西川,汝岂犹未知耶?”
云曰:“孔明军师已知都督‘假途灭虢’之计,故留赵云在此。吾主公有言:‘孤与刘璋,皆汉室宗亲,安忍背义而取西川?若汝东吴端的取蜀,吾当披发入山,不失信于天下也。’”
周瑜闻之,勒马便回。只见一人打着令字旗,于马前报说:“探得四路军马,一齐杀到:关某从江陵杀来,张飞从秭归杀来,黄忠从公安杀来,魏延从孱陵小路杀来。四路正不知多少军马。喊声远近震动百余里,皆言要捉周瑜。”
瑜马上大叫一声,箭疮复裂,坠于马下。
正是:一着棋高难对敌,几番算定总成空。
未知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卧龙吊丧 耒阳县凤雏理事(1)
却说周瑜怒气填胸,坠于马下,左右急救归船。军士传说:“玄德、孔明在前山顶上饮酒取乐。”
瑜大怒,咬牙切齿曰:“你道我取不得西川,吾誓取之!”
正恨间,人报吴侯遣弟孙瑜到。周瑜接入,具言其事。孙瑜曰:“吾奉兄命来助都督。”
遂令催军前行。行至巴丘,人报上流有刘封、关平二人领军截住水路。周瑜愈怒。忽又报孔明遣人送书至。周瑜拆封视之。书曰:
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,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:
自柴桑一别,至今恋恋不忘。闻足下欲取西川,亮窃以为不可。益州民强地险,刘璋虽闇,足以自守;劳师远征,转运万里,欲收全功,虽吴起不能定其规,孙武不能善其后也。曹操失利于赤壁,志岂须臾忘报仇哉?今足下兴兵远征,倘操乘虚而至,江南虀粉矣。
亮不忍坐视,特此告知,幸垂照鉴
周瑜览毕,长叹一声,唤左右取纸笔作书上吴侯,乃聚众将曰:“吾非不欲尽忠报国,奈天命已绝矣。汝等善事吴侯,共成大业。”言讫,昏绝。徐徐又醒,仰天长叹曰:“既生瑜,何生亮!”连叫数声而亡。寿三十六岁。后人有诗叹曰:
赤壁遗雄烈、青年有骏声。
弦歌知雅意、杯酒谢良朋。
曾谒三千斛、常驱十万兵。
巴丘终命处,凭吊欲伤情。
周瑜停丧于巴丘,众将将所遗书缄,遣人飞报孙权。权闻瑜死,放声大哭。拆视其书,乃荐鲁肃以自代也。书略曰:
瑜以凡才,荷蒙殊遇,委任腹心,统御兵马,敢不竭股肱之力,以图报效?奈死生不测,修短有命。愚志未展,微躯已殒,遗恨何极!方今曹操在北,疆场未静。刘备寄寓,有似养虎。天下之事,尚未可知。此正朝士旰食之秋,至尊垂虑之日也。鲁肃忠烈,临事不苟,可以代瑜之任。“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”。倘蒙垂鉴,瑜死不朽矣!
孙权览毕,哭曰:“公瑾有王佐之才,今忽短命而死,孤何赖哉?既遗书特荐子敬,孤敢不从之?”
即日便命鲁肃为都督,总统兵马,一面教发周瑜灵柩回葬。
却说孔明在荆州,夜观天文,见将星坠地,乃笑曰:“周瑜死矣。”
至晓,告于玄德。玄德使人探之,果然死了。玄德问孔明曰:“周瑜既死,还当如何?”
孔明曰:“代瑜领兵者,必鲁肃也。亮观天象,将星聚于东方。亮当以吊丧为由,往江东走一遭,就寻贤士佐助主公。”
玄德曰:“只恐吴中将士加害于先生。”
孔明曰:“瑜在之日,亮犹不惧;今瑜已死,又何患乎?”
乃与赵云引五百军,具祭礼,下船赴巴丘吊丧。于路探听得孙权已令鲁肃为都督,周瑜灵柩已回柴桑。孔明径到柴桑,鲁肃以礼迎接。周瑜部将皆欲杀孔明,因见赵云带剑相随,不敢下手。孔明教设祭物于灵前,亲自奠酒,跪于地下,读祭文曰:
呜呼公瑾,不幸夭亡!修短故天,人岂不伤?
我心实痛,酹酒一觞。君其有灵,享我烝尝!
吊君幼学,以交伯符;仗义疏财,让舍以居。
吊君弱冠,万里鹏抟;定建霸业,割据江南。
吊君壮力,远镇巴丘;景升怀虑,讨逆无忧。
吊君丰度,佳配小乔;汉臣之婿,不愧当朝。
吊君气概,谏阻纳质;始不垂翅,终能奋翼。
吊君鄱阳,蒋干来说;挥洒自如,雅量高志。
吊君弘才,文武筹略;火攻破敌,挽强为弱。
想君当年,雄姿英发。哭君早逝,俯地流血。
忠义之心,英灵之气。命终三纪,名垂百世。
哀君情切,愁肠千结。惟我肝胆,悲无断绝。
昊天昏暗,三军怆然。主为哀泣,友为泪涟。
亮也不才,丐计求谋。助吴拒曹,辅汉安刘。
犄角之援,首尾相俦。若存若亡,何虑何忧?
呜呼公瑾!生死永别!朴守其贞,冥冥灭灭。
魂如有灵,以鉴我心。从此天下,更无知音!
呜呼痛哉!伏惟尚飨。
孔明祭毕,伏地大哭,泪如涌泉,哀恸不已。众将相谓曰:“人尽道公瑾与孔明不睦,今观其祭奠之情,人皆虚言也。”
鲁肃见孔明如此悲切,亦为感伤,自思曰:“孔明自是多情,乃公瑾量窄,自取死耳。”
后人有诗叹曰:
卧龙南阳睡未醒,又添列曜下舒城。
苍天既已生公瑾,尘世何须出孔明?
鲁肃设宴款待孔明。宴罢,孔明辞回,方欲下船,只见江边一人道袍竹冠,皂绦素履,一手揪住孔明大笑曰:“汝气死周郎,却又来吊孝,明欺东吴无人耶?”
孔明急视其人,乃凤雏先生庞统也。孔明亦大笑。两人携手登舟,各诉心事。孔明乃留书一封与统,嘱曰:“吾料孙仲谋必不能重用足下。稍有不如意,可来荆州共扶玄德。此人宽仁厚德,必不负公平生之所学。”
统允诺而别。孔明自回荆州。
却说鲁肃送周瑜灵柩至芜湖,孙权接着,哭祭于前,命厚葬于本乡。瑜有两男一女,长男循,次男胤,权厚恤之。鲁肃曰:“肃碌碌庸才,误蒙公瑾重荐,其实不称所职。愿举一人以助主公。此人上通天文,下晓地理;谋略不减于管、乐,枢机可并于孙、吴。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,孔明亦深服其智。见在江南,何不重用?”
权闻言大喜,便问此人姓名。肃曰:“此人乃襄阳人,姓庞,名统,字士元,道号凤雏先生。”
权曰:“孤亦闻其名久矣。今既来此,可即请来相见。”
于是鲁肃邀请庞统入见孙权,施礼毕。权见其人浓眉掀鼻,黑面短髯,形容古怪,心中不喜。乃问曰:“公平生所学,以何为主?”
统曰:“不必拘执,随机应变。”
权曰:“公之才学,比公瑾如何?”
统笑曰:“某之所学,与公瑾大不相同。”
权平生最喜周瑜,见统轻之,心中愈不乐,乃谓统曰:“公且退;待有用公之时,却来相请。”
统长叹一声而出。鲁肃曰:“主公何不用庞士元?”
权曰:“狂士也,用之何益?”
肃曰:“赤壁鏖兵之时,此人曾献连环策,成第一功。主公想必知之。”
权曰:“此时乃曹操自欲钉船,未必此人之功也。吾誓不用之。”
鲁肃出谓庞统曰:“非肃不荐足下,奈吴侯不肯用公。公且耐心。”
统低头长叹不语。肃曰:“公莫非无意于吴中乎?”
统不答。肃曰:“公抱匡济之才,何往不利?可实对肃言,将欲何往?”
统曰:“吾欲投曹操去也。”
肃曰:“此明珠暗投矣。可往荆州投刘皇叔,必然重用。”
统曰:“统意实欲如此,前言戏耳。”
肃曰:“某当作书奉荐。公辅玄德,必令孙、刘两家,无相攻击,同力破曹。”
统曰:“此某平生之素志也。”
乃求肃书,径往荆州来见玄德。
此时孔明按察四郡未回。门吏传报江南名士庞统,特来相投。玄德久闻统名,便教请入相见。统见玄德,长揖不拜。玄德见统貌陋,心中亦不悦,乃问统曰:“足下远来不易?”
统不即取出鲁肃书并孔明投呈,但答曰:“闻皇叔招贤纳士,特来相投。”
玄德曰:“荆、楚稍定,苦无闲职。此去东北一百三十里,有一县名耒阳县,缺一县宰,屈公任之。如后有缺,即当重用。”
统思玄德待我何薄,欲以才学动之;见孔明不在,只得勉强相辞而去。统到耒阳县,不理政事,终日饮酒为乐;一应钱粮词讼,并不理会。有人报知玄德,言庞统将耒阳县事尽废。玄德怒曰:“竖儒焉敢乱吾法度!”
遂唤张飞分付:“引从人去荆南诸县巡视。如有不公不法者,就便究问。恐于事有不明处,可与孙乾同去。”
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卧龙吊丧 耒阳县凤雏理事(2)
张飞领了言语,与孙乾前去耒阳县。军民官吏,皆出郭迎接,独不见县令。飞问曰:“县令何在?”
同僚覆曰:“庞县令自到任及今,将百余日,县中之事,并不理问。每日饮酒,自旦至夜,只在醉乡。今日宿酒未醒,犹卧不起。”
张飞大怒,欲擒之。孙乾曰:“庞士元乃高明之人,未可轻忽。且到县问之。如果于理不当,治罪未晚。”
飞乃入县,正厅上坐定,教县令来见。统衣冠不整,扶醉而出。飞怒曰:“吾兄以汝为人,令作县宰,汝焉敢尽废县事?”
统笑曰:“将军以吾废了县中何事?”
飞曰:“汝到任百余日,终日在醉乡,安得不废政事?”
统曰:“量百里小县,些小公事,何难决断?将军少坐,待我发落。”
随即唤公吏,将百余日所积公务,都取来剖断。吏皆纷然赍抱案卷上厅,诉词被告人等,环跪阶下。统手中批判,口中发落,耳内听词,曲直分明,并无分毫差错。民皆叩首拜伏。不到半日,将百余日之事,尽断毕了,投笔于地而对张飞曰:“所废之事何在?曹操、孙权,吾视之若掌上观文,量此小县,何足介意!”
飞大惊,下席谢曰:“先生大才,小子失敬。吾当于兄长处极力举荐。”
统乃将出鲁肃荐书。飞曰:“先生初见吾兄,何不将出?”
统曰:“若便将出,似乎专藉荐书来干谒矣。”
飞顾谓孙乾曰:“非公则失一大贤也。”
遂辞统回荆州见玄德,具说庞统之才。玄德大惊曰:“屈待大贤,吾之过也!”
飞将鲁肃荐书呈上。玄德拆视之。书略曰:
庞士元非百里之才,使处治中别驾之任,始当展其骥足。如以貌取之,恐负所学,终为他人所用,实可惜也。
玄德看毕,正在嗟叹,忽报孔明回。玄德接入,礼毕。孔明先问曰:“庞军师近日无恙否?”
玄德曰:“近治耒阳县,好酒废事。”
孔明笑曰:“士元非百里之才,胸中之学,胜亮十倍。亮曾有荐书在士元处,曾达主公否?”
玄德曰:“今日方得子敬书,却未见先生之书。”
孔明曰:“大贤若处小任,往往以酒胡涂,倦于视事。”
玄德曰:“若非吾弟所言,险失大贤。”
随即令张飞往耒阳县敬请庞统来荆州。玄德下阶请罪。统方将出孔明所荐之书。玄德看书中之意,言凤雏到日,宜即重用。玄德喜曰:“昔司马德操言:‘伏龙、凤雏,两人得一,可安天下。’今吾二人皆得,汉室可兴矣。”
遂拜庞统为副军师中郎将,与孔明共赞方略,教练军士,听候征伐。
早有人报到许昌,言刘备有诸葛亮、庞统为谋士,招军买马,积草屯粮,连结东吴,早晚必兴兵北伐。曹操闻之,遂聚谋士商议南征。荀攸进曰:“周瑜新死,可先取孙权,次攻刘备。”
操曰:“我若远征,恐马腾来袭许都。前在赤壁之时,军中有讹言,亦传西凉入寇之事,今不可不防也。”
荀攸曰:“以愚所见,不若降诏,加马腾为征南将军,使讨孙权;诱入京师,先除此人,则南征无患矣。”
操大喜,即日遣人赍诏至西凉召马腾。
却说腾字寿成,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。父名肃,字子硕,桓帝时为天水阑于县尉;后失官流落陇西,与羌人杂处,遂娶羌女生腾。腾身长八尺,体貌雄异,禀性温良,人多敬之。灵帝末年,羌人多叛,腾召募民兵破之。初平中年,因讨贼有功,拜征西将军,与镇西将军韩遂为兄弟。当日奉诏,乃与长子马超商议曰:“吾自与董承受衣带诏以来,与刘玄德约共讨贼,不幸董承已死,玄德屡败。我又僻处西凉,未能协助玄德。今闻玄德已得荆州,我正欲展昔日之志,而曹操反来召我,当是如何?”
马超曰:“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亲,今若不往,彼必以逆命责我矣。当乘其来召,竟往京师,于中取事,则昔日之志可展也。”
马腾兄子马岱谏曰:“曹操心怀叵测,叔父若往,恐遭其害。”
超曰:“儿愿尽起西凉之兵,随父亲杀入许昌,为天下除害,有何不可?”
腾曰:“汝自统羌兵保守西凉,只教次子马休、马铁并侄马岱随我同往。曹操见有汝在西凉,又有韩遂相助,谅不敢加害于我也。”
超曰:“父亲欲往,切不可轻入京师。当随机应变,观其动静。”
腾曰:“吾自有处,不必多虑。”
于是马腾乃引西凉兵五千,先教马休、马铁为前部,留马岱在后为接应,迤逦望许昌而来。离许昌二十里屯住军马。
曹操听知马腾已到,唤门下侍郎黄奎分付曰:“目今马腾南征,吾命汝为行军参谋,先至马腾寨中劳军,可对马腾说:西凉路远,运粮甚难,不能多带人马。我当更遣大兵,协同前进。来日教他入城面君,吾就应付粮草与之。”
奎领命,来见马腾。腾置酒相待。奎酒半酣而言曰:“吾父黄琬死于李傕、郭汜之难,尝怀痛恨。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贼。”
腾曰:“谁为欺君之贼?”
奎曰:“欺君者操贼也。公岂不知之而问我耶?”
腾恐是操使来相探,急止之曰:“耳目较近,休得乱言。”
奎叱曰:“公竟忘却衣带诏乎?”
腾见他说出心事,乃密以实情告之。奎曰:“操欲公入城面君,必非好意。公不可轻入。来日当勒兵城下。待曹操出城点军,就点军处杀之,大事济矣。”
二人商议已定。黄奎回家,恨气未息。其妻再三问之,奎不肯言。不料其妾李春香,与奎妻弟苗泽私通。泽欲得春香,正无计可施。妾见黄奎愤恨,遂对泽曰:“黄侍郎今日商议军情回,意甚愤恨,不知为谁?”
泽曰:“汝可以言挑之曰:‘人皆说刘皇叔仁德,曹操奸雄,何也?’看他说甚言语。”
是夜黄奎果到春香房中。妾以言挑之。奎乘醉言曰:“汝乃妇人,尚知邪正,何况我乎?吾所恨者,欲杀曹操也。”
妾曰:“若欲杀之,如何下手?”
奎曰:“吾已约定马将军,明日在城外点兵时杀之。”
妾告于苗泽,泽报知曹操。操便密唤曹洪、许褚分付如此如此;又唤夏侯渊、徐晃分付如此如此。各人领命去了,一面先将黄奎一家老小拿下。
次日,马腾领着西凉兵马,将次近城,只见前面一簇红旗,打着丞相旗号。马腾只道曹操自来点军,拍马向前。忽听得一声炮响,红旗开处,弓弩齐发。一将当先,乃曹洪也。马腾急拨马回时,两下喊声又起。左边许褚杀来,右边夏侯渊杀来,后面又是徐晃领兵杀至,截断西凉军马,将马腾父子三人困在垓心。马腾见不是头,奋力冲杀。马铁早被乱箭射死。马休随着马腾,左冲右突,不能得出。二人身带重伤,坐下马又被箭射倒,父子二人俱被执。曹操教将黄奎与马腾父子,一齐绑至。黄奎大叫:“无罪!”
操教苗泽对证。马腾大骂曰:“竖儒误我大事!我不能为国杀贼,是乃天也!”
操命牵出。马腾骂不绝口,与其子马休,及黄奎一同遇害。后人有诗叹马腾曰:
父子齐芳烈,忠贞著一门。
捐生图国难、誓死答君恩。
嚼血盟言在、诛奸义状存。
西凉推世冑,不愧伏波孙。
苗泽告操曰:“不愿加赏,只求李春香为妻。”
操笑曰:“你为了一妇人,害了你姐夫一家,留此不义之人何用!”
便教将苗泽、李春香与黄奎一家并斩于市。观者无不叹息。后人有诗叹曰:
苗泽因私害荩臣,春香未得反伤身。
奸雄亦不相容恕,枉自图谋作小人。
曹操教招安西凉兵马谕之曰:“马腾父子谋反,不干众人之事。”
一面使人分付把住关隘,休教走了马岱。
且说马岱自引一千兵在后。早有许昌城外逃回军士,报知马岱。岱大惊,只得弃了兵马,扮作客商,连夜逃遁去了。曹操杀了马腾等,便决意南征。忽人报曰:“刘备调练军马,收拾器械,将欲取川。”
操惊曰:“若刘备收川,则羽翼成矣。将何以图之?”
言未毕,阶下一人进言曰:“某有一计,使刘备、孙权不能相顾;江南、西川皆归丞相。”
正是:西川豪杰方遭戮,南国英雄又受殃。
未知献计者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八回 马孟起兴兵雪恨 曹阿瞒割须弃袍(1)
却说献策之人,乃治书侍御史陈群,字长文。操问曰:“陈长文有何良策?”
群曰:“今刘备、孙权结为唇齿,若刘备欲取西川,丞相可命上将提兵,会合淝之众,径取江南,则孙权必求救于刘备。备意在西川,必无心救权;权无救则力乏兵衰:江东之地,必为丞相所得。若得江东,则荆州一鼓可平也。荆州既平,然后徐图西川,天下定矣。”
操曰:“长文之言,正合吾意。”
实时起大兵三十万,径下江南;令合淝张辽,准备粮草,以为供给。
早有细作报知孙权。权聚众将商议。张昭曰:“可差人往鲁子敬处,教急发书到荆州,使玄德同力拒曹。子敬有恩于玄德,其言必从;且玄德既为东吴之婿,亦义不容辞。若玄德来相助,江南可无患矣。”
权从其言,即遣人谕鲁肃,使求救于玄德。肃领命,随即修书使人送玄德。玄德看了书中之意,留使者于馆舍,差人往南郡请孔明。孔明到荆州,玄德将鲁肃书与孔明看毕。孔明曰:“也不消动江南之兵,也不必动荆州之兵,自使曹操不敢正觑东南。”
便回书与鲁肃,教高枕无忧;若但有北兵侵犯,皇叔自有退兵之策。使者去了。玄德问曰:“今操起三十万大军,会合淝之众,一拥而来,先生有何妙计,可以退之?”
孔明曰:“操平生所虑者,乃西凉之兵也。今操杀马腾,其子马超,见统西凉之众,必切齿操贼。主公可作一书,往结马超,使超兴兵入关,则操又何暇下江南乎?”
玄德大喜,实时作书,遣一心腹人,径往西凉州投下。
却说马超在西凉州,夜感一梦;梦见身卧雪地,群虎来咬,惊惧而觉,心中疑惑,聚帐下将佐,告说梦中之事。帐下一人应声曰:“此梦乃不祥之兆也。”
众视其人,乃帐前心腹校尉,姓庞,名德,字令名。超问:“令名所见若何?”
德曰:“雪地遇虎,梦兆殊恶。莫非老将军在许昌有事否?”
言未毕,一人踉跄而入,哭拜于地曰:“叔父与弟皆死矣!”
超视之,乃马岱也。超惊问。岱曰:“叔父与侍郎黄奎同谋杀操,不幸事泄,皆被斩于市。二弟亦遇害。惟岱扮作客商,星夜走脱。”
超闻言,哭倒于地。众将救起。超咬牙切齿,痛恨操贼。忽报荆州刘皇叔遣人赍书至。超拆视之。书略曰:
伏念汉室不幸,操贼专权,欺君罔上,黎民凋残。备昔与令先君同受密诏,誓诛此贼。今令先君被操所害,此将军不共天地、不同日月之仇也。若能率西凉之兵,以攻操之右;备当举荆、襄之众,以遏操之前。则逆操可擒,奸党可灭,仇辱可报,汉室可兴矣。书不尽言,立待回音。
马超看毕,实时挥涕回书,发使者先回,随后便起西凉军马。正欲进发,忽西凉太守韩遂,使人请马超往见。超至遂府,遂将出曹操书示之。内云:“若将马超擒赴许都,即封汝为西凉侯。”
超拜伏于地曰:“请叔父就缚俺兄弟二人,解赴许昌,免叔父戈戟之劳。”
韩遂扶起曰:“吾与汝父结为兄弟,安忍害汝?汝若兴兵,吾当相助。”
马超拜谢。韩遂便将操使推出斩之,乃点手下八部军马,一同进发。那八部乃侯选、程银、李堪、张横、梁兴、成宜、马玩、杨秋也。八将随着韩遂,合马超手下庞德、马岱共起二十万大兵,杀奔长安来。长安郡守钟繇,飞报曹操;一面引军拒敌,布阵于野。西凉州前部先锋马岱,引军一万五千,浩浩荡荡,漫山遍野而来。钟繇出马答话。岱使宝刀一口,与繇交战。不一合,繇大败奔走。岱提刀赶来。马超、韩遂引大军都到,围住长安。钟繇上城守护。长安乃西汉建都之处,城郭坚固,壕堑险深,急切攻打不下。一连围了十日,不能攻破。
庞德进计曰:“长安城中土硬水碱,甚不堪食,更兼无柴。今围十日,军民饥荒,不如暂且收军。只须如此如此,长安唾手可得。”
马超曰:“此计大妙!”
实时差“令”字旗传于各部,尽教退军,马超亲自断后。各部军马渐渐退去。钟繇次日登城看时,军皆退去,只恐有计。令人哨探,果然远去,方才放心;纵令军民出城打柴取水,大开城门,放人出入。至第五日,人报马超兵又到,军民竞奔入城,钟繇仍复闭城坚守。
却说钟繇弟钟进,守把西门。约近三更,城门里一把火起。钟进急来救时,城边转出一人,举刀纵马大喝曰:“庞德在此!”
钟进措手不及,被庞德一刀斩于马下,杀散军校,斩关断锁,放马超、韩遂军马入城。钟繇从东门弃城而走。马超、韩遂得了城池,赏劳三军。钟繇退守潼关,飞报曹操。操知失了长安,不敢复议南征,遂唤曹洪、徐晃分付:“先带一万人马,替钟繇紧守潼关。如十日内失了关隘,皆斩;十日外,不干汝二人之事。我统大军随后便至。”
二人领了将令,星夜便行。曹仁谏曰:“洪性躁,诚恐误事。”
操曰:“你与我押送粮草,便随后接应。”
却说曹洪、徐晃到潼关,替钟繇坚守关隘,并不出战。马超领军来关下,把曹操三代毁骂。曹洪大怒,要提兵下关厮杀。徐晃谏曰:“此是马超要激将军厮杀,切不可与战。待丞相大军来,必有主画。”
马超军日夜轮流来骂。曹洪只要厮杀。徐晃苦苦挡住。至第九日,在关上看时,西凉军都弃马在于关前草地上坐;多半困乏,就于地上睡卧。曹洪便教备马,点起三千兵杀下关来。西凉兵弃马抛戈而走。洪迤逦追赶。时徐晃正在关上点视粮草,闻曹洪下关厮杀,大惊,急引兵随后赶来,大叫曹洪回马;忽然背后喊声大震,马岱引军杀至。曹洪、徐晃急回走时,一棒鼓响,山背后两军截出,左是马超,右是庞德,混杀一阵。
曹洪抵挡不住,折军大半,撞出重围,奔到关上。西凉兵随后赶来,洪等弃关而走。庞德直追过潼关,撞见曹仁军马救了曹洪等一军。马超接应庞德上关。曹洪失了潼关,奔见曹操。
操曰:“与你十日限,如何九日失了潼关?”
洪曰:“西凉军兵,百般辱骂。因见彼军懈怠,乘势赶去,不想中贼奸计。”
操曰:“洪年幼躁暴,徐晃你须晓事!”
晃曰:“累谏不从。当日晃在关上点粮草,比及知道,小将军已下关了。晃恐有失,连忙赶去,已中贼奸计矣。”
操大怒,喝斩曹洪。众官告免。曹洪服罪而退。
操进兵直叩潼关。曹仁曰:“可先下定寨栅,然后打关未迟。”
操令砍伐树木,起立排栅,分作三寨:左寨曹仁,右寨夏侯渊,操自居中寨。次日,操引三寨大小将校,杀奔关隘前去,正遇西凉军马。两边各布阵势。操出马于门旗下,看西凉之兵,人人勇健,个个英雄。又见马超生得面如傅粉,唇若抹朱;腰细膀宽,声雄力猛;白袍银铠,手执长枪,立马阵前;上首庞德,下首马岱。操暗暗称奇,自纵马谓超曰:“汝乃汉朝名将子孙,何故背反耶?”
超咬牙切齿,大骂:“操贼欺君罔上,罪不容诛!害我父弟,不共戴天之仇!吾当活捉生啖汝肉!”
第五十八回 马孟起兴兵雪恨 曹阿瞒割须弃袍(2)
说罢,挺枪直杀过来。曹操背后于禁出迎。两马交战,斗得八九合,于禁败走。张郃出迎,战二十合亦败走。李通出迎,超奋威交战,数合之中,一枪刺李通于马下。超把枪望后一招,西凉兵一齐冲杀过来。操兵大败。西凉兵来得势猛,左右将佐,皆抵挡不住。马超、庞德、马岱引百余骑,直入中军来捉曹操。操在乱军中,只听得西凉军大叫:“穿红袍的是曹操!”
操就马上急脱下红袍;又听得大叫:“长髯者是曹操!”
操惊慌,掣所佩刀断其髯;军中有人将曹操割髯之事,告知马超。超遂令人叫拿短髯者是曹操,操闻知,即扯旗角包颈而逃。后人有诗曰:
潼关战败望风逃,孟德怆惶脱锦袍;
剑割髭髯应丧胆,马超声价盖天高。
曹操正走之间,背后一骑赶来。回头视之,正是马超。操大惊。左右将校见超赶来,各自逃命,只撇下曹操。超厉声大叫曰:“曹操休走!”
操惊得马鞭坠地。看看赶上,马超从后使枪搠来。操绕树而走。超一枪搠在树上;急拔下时,操已走远。超纵马赶来,山坡边转出一将,大叫:“勿伤吾主!曹洪在此!”
轮刀纵马,拦住马超。操得命走脱。洪与马超战到四五十合,渐渐刀法散乱,气力不加。夏侯渊自引数十骑随到。马超独自一人,恐被所算,乃拨马而回。夏侯渊也不来赶。
曹操回寨,却得曹仁死据定了寨栅,因此不曾多折军马。操入帐叹曰:“吾若杀了曹洪,今日必死于马超之手也!”遂唤曹洪,重加赏赐。收拾败军,坚守寨栅;深沟高垒,不许出战。超每日引兵来寨前辱骂搦战,操传令教军士坚守,如乱动者斩。
诸将曰:“西凉之兵,尽使长枪,当选弓弩迎之。”
操曰:“战与不战,皆在于我,非在贼也。贼虽有长枪,安能便刺?诸公但坚壁观之,贼自退矣。”
诸将皆私相议曰:“丞相自来征战,一身当先;今败于马超,何如此之弱也?”
过了几日,细作来报:“马超又添二万生力兵来助战,乃是羌人部落。”
操闻知大喜。诸将曰:“马超添兵,丞相反喜,何也?”
操曰:“待吾胜了,却对汝等说。”
三日后又报关上又添军马。操又大喜,就于帐中设宴作贺。诸将皆暗笑。操曰:“诸公笑我无破马超之谋,公等有何良策?”
徐晃进曰:“今丞相盛兵在此,贼亦全部见屯关上,此去河西,必无准备;若得一军暗渡蒲阪津,先截贼归路,丞相径发河北击之,贼两不相应,势必危矣。”
操曰:“公明之言,正合吾意。”便教徐晃引精兵四千,和朱灵同去径袭河西,伏于山谷之中,待我渡河北同时击之。
徐晃、朱灵领命,先引四千军暗暗去了。操下令,先教曹洪于蒲阪津,安排船筏。留曹仁守寨,操自领兵渡渭河。
早有细作报知马超。超曰:“今操不攻潼关,而使人准备船筏,欲渡河北,必将遏吾之后也。吾当引一军渡河拒住岸北。操兵不得渡,不消二十日,河东粮尽,操兵必乱,却循河南而击之,操可擒矣。”
韩遂曰:“不必如此。岂不闻兵法有‘兵半渡可击。’待操兵渡至一半,汝却于南岸击之,操兵皆死于河内矣。”
超曰:“叔父之言甚善。”
即使人探听曹操几时渡河。
却说曹操整兵已毕,分三停军,前渡渭河。比及人马到河口时,日光初起。操先发精兵渡过北岸,开创营寨。操自引亲随护卫军将百人,按剑坐于南岸,看军渡河。忽然人报:“后边白袍将军到了!”
众皆认得是马超,一拥下船。河边军争上船者,声喧不止。操犹坐而不动,按剑指约休闹。只听得人喊马嘶,蜂拥而来,船上一将跃身上岸,呼曰:“贼至矣,请丞相下船!”
操视之,乃许褚也。操口内犹言:“贼至何妨?”
回头视之,马超已离不得百余步。许褚拖操下船时,船已离岸一丈有余,褚负操一跃上船。随行将士尽皆下水,扳住船边,争欲上船逃命。船小将翻。褚掣刀乱砍,傍船手尽折,倒于水中,急将船望下水掉去。许褚立于梢上,忙用木篙撑之。操伏在许褚脚边。马超赶到河岸,见船已流在半河,遂拈弓搭箭,喝令骁将绕河射之,矢如雨急。褚恐伤曹操,以左手举马鞍遮之。马超箭不虚发,船上驾舟之人,应弦落水;船中数十人皆被射倒。其船反撑不定,于急水中旋转。许褚独奋神威,将两腿夹舵摇撼,一手使篙撑船,一手举鞍遮护曹操。
时有渭南县令丁斐,在南山之上,见马超追操甚急,恐伤操命,遂将寨内牛只马匹,尽驱于外,漫山遍野,皆是牛马。西凉兵见之,都回身争取牛马,无心追赶,曹操因此得脱。方到北岸,便把船筏凿沉。诸将听得曹操在河中逃难,急来救时,操已登岸。许褚身被重铠,箭皆嵌在甲上。众将保操至野寨中,皆拜于地而问安。操大笑曰:“我今日几为小贼所困!”
褚曰:“若非有人纵马放牛以诱贼,贼必努力渡河矣。”
操问曰:“诱贼者谁也?”
有知者答曰:“渭南县令丁斐也。”
少顷,斐入见。操谢曰:“若非公之良谋,则吾被贼所擒矣。”
遂命为典军校尉。斐曰:“贼虽暂去,明日必复来。须以良策拒之。”
操曰:“吾已准备了也。”
遂唤诸将各分头循河筑起甬道,暂为寨脚。贼若来时,陈兵于甬道外,内虚立旌旗,以为疑兵;更沿河掘下壕堑,虚立栅盖河内,以兵诱之。贼急来必陷,贼陷便可擒矣。
却说马超回见韩遂,说:“几乎捉住曹操,有一将奋勇负操下船去了,不知何人。”
遂曰:“吾闻曹操选极精壮之人,为帐前侍卫,名曰‘虎卫军’,以骁将典韦、许褚领之。典韦已死,今救曹操者,必许褚也。此人勇力过人,人皆称为‘虎痴’;如遇之,不可轻敌。”
超曰:“吾亦闻其名久矣。”
遂曰:“今操渡河,将袭我后,可速攻之,不可令他创立营寨。若立营寨,急难剿除。”
超曰:“以侄愚意,还只拒住北岸,使彼不得渡河,乃为上策。”
遂曰:“贤侄守寨,吾引军循河战操,若何?”
超曰:“令庞德为先锋,跟叔父前去。”
于是韩遂与庞德将兵五万,直奔渭南。操令众将于甬道两旁诱之。庞德先引铁骑千余,冲突而来。喊声起处,人马俱落于陷马坑内。庞德踊身一跳,跃出土坑,立于平地,立杀数人,步行砍出重围。韩遂已被困在垓心。庞德步行救之,正遇着曹仁部将曹承;被庞德一刀砍于马下,夺其马,杀开一条血路,救出韩遂,投东南而走。背后曹兵赶来,马超引军接应,杀败曹兵,复救出大半军马。战至日暮,方回。计点人马,折了将佐程银、张横,陷坑中死者二百余人。超与韩遂商议:“若迁延日久,操于河北立了营寨,难以退敌;不若乘今夜引轻骑劫野营。”
遂曰:“须分兵前后相救。”
于是超自为前部,令庞德,马岱为后应,当夜便行。
却说曹操收兵屯渭北,唤诸将曰:“贼欺我未立寨栅,必来劫野营。可四散伏兵,虚其中军。号炮响时,伏兵尽起,一鼓可擒也。”
众将依令,伏兵已毕。当夜马超却先使成宜引三十骑往前哨探。成宜见无人马,径入中军。操军见西凉兵到,遂放号炮。四面伏兵皆出,只围得三十骑。成宜被夏侯渊所杀。马超却自从背后与庞德、马岱分兵三路蜂拥杀来。
正是:纵有伏兵能候敌,怎当健将共争先?
未知胜负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五十九回 许褚裸衣斗马超 曹操抹书间韩遂(1)
却说当夜两兵混战,直到天明,各自收兵。马超屯兵渭口,日夜分兵,前后攻击。曹操在渭河内,将船筏锁链作浮桥三条,接连南岸。曹仁引军夹河立寨,将粮草车辆穿连,以为屏障。马超闻知,教军士各挟草一束,带着火种,与韩遂引军拚力,杀到寨前,堆积草把,放起烈火。操兵抵敌不住,弃寨而走。车乘、浮桥,尽被烧毁。西凉兵大胜,截住渭河。曹操立不起营寨,心中忧惧。荀攸曰:“可取渭河沙土筑起土城,可以坚守。”
操拨三万军担土筑城。马超又差庞德、马岱各引五百马军,往来冲突;更兼沙土不实,筑起便倒,操无计可施。时当九月尽,天气暴冷,彤云密布,连日不开。曹操在寨中纳闷。忽人报曰:“有一老人来见丞相,欲陈说方略。”
操请入见。其人鹤骨松姿,形貌苍古。问之乃京兆人也,隐居终南山,姓娄,名子伯,道号“梦梅居士”。操以客礼待之。子伯曰:“丞相欲跨渭安营久矣,今何不乘时筑之?”
操曰:“沙土之地,筑垒不成。隐士有何良策赐教?”
子伯曰:“丞相用兵如神,岂不知天时乎?连日阴云布合,朔风一起,必大冻矣。风起之后,驱兵士运土泼水,比及天明,土城已就。”
操大悟,厚赏子伯。子伯不受而去。
是夜北风大作。操尽驱兵士担土泼水,为无盛水之具,作缣囊盛水浇之,随筑随冻。比及天明,沙水冻紧,土城已筑完。细作报知马超。超领兵观之,大惊,疑有神助。次日,集大军呜鼓而进。操自乘马出营,止有许褚一人随后。操扬鞭大呼曰:“孟德单骑至此,请马超出来答话。”
超乘马挺枪而出。操曰:“汝欺我营寨不成,今一夜天使筑就,汝何不早降!”
马超大怒,意欲突前擒之,见操背后一人睁圆怪眼,手提钢刀,勒马而立。超疑是许褚,乃扬鞭问曰:“闻汝军中有虎侯安在哉?”
许褚提刀大叫曰:“吾即谯郡许褚也!”
目射神光,威风抖擞。超不敢动,乃勒马回。操亦引许褚回寨。两军观之,无不骇然。操谓诸将曰:“贼亦知仲康乃虎侯也?”
自此军中皆称褚为虎侯。许褚曰:“某来日必擒马超。”
操曰:“马超英勇,不可轻敌。”
褚曰:“某誓与死战!”即使人下战书,说虎侯单搦马超来日决战。
超接书大怒曰:“何敢如此相欺耶!”即批次日誓杀“虎痴”。
次日,两军出营布成阵势。超分庞德为左翼,马岱为右翼,韩遂押中军。超挺枪纵马,立于阵前,高叫:“虎痴快出!”
曹操在门旗下回顾众将曰:“马超不减吕布之勇。”
言未绝,许褚拍马舞刀而出。马超挺枪接战。斗了一百余合,胜负不分。马匹困乏,各回军中,换了马匹,又出阵前。又斗一百余合,不分胜负。许褚性起,飞回阵中,卸了盔甲,浑身筋突赤体,提刀、翻身上马,来与马超决战。两军大骇。两个又斗到三十余合,褚奋威举刀,便砍马超。超闪过,一枪望褚心窝刺来。褚弃刀将枪挟住。两个在马上夺枪。许褚力大,一声响,拗断枪杆,各拿半节在马上乱打。
操恐褚有失,遂令夏侯渊、曹洪两将齐出夹攻。庞德、马岱见操将齐出,麾两翼铁骑,横冲直撞,溷杀将来。操兵大乱。许褚臂中两箭。诸将慌退入寨。马超直杀到河边,操兵折伤大半。操令坚闭休出。马超回至渭口,谓韩遂曰:“吾见恶战者莫如许褚,真‘虎痴’也!”
却说曹操料马超可以计破,乃密令徐晃、朱灵尽渡河西结营,前后夹攻。一日,操于城上见马超自引数百骑,直临寨前,往来如飞。操观良久,掷兜鍪于地曰:“马儿不死,吾无葬地矣!”
夏侯渊听了,心中气忿,厉声曰:“吾宁死于此地,誓灭马贼!”
遂引本部千余人,大开寨门,直赶去。操急止不住,恐其有失,慌自上马前来接应。马超见曹兵至,乃将前军作后队,后队作先锋,一字儿排开。夏侯渊到,马超接住厮杀。超于乱军中遥见曹操,就撇了夏侯渊,直取曹操。操大惊,拨马而走。曹兵大乱。正追之际,忽报操有一军,已在河西下了营寨。超大惊,无心追赶,急收军回寨,与韩遂商议,言:“操兵乘虚已渡河西,吾军前后受敌,如之奈何?”
部将李堪曰:“不如割地请和,两家且各罢兵。捱过冬天,到春暖别作计议。”
韩遂曰:“李堪之言最善,可从之。”
超犹豫未决。杨秋、侯选皆劝求和。于是韩遂遣杨秋为使,直往操寨下书,言割地请和之事。操曰:“汝且回寨。吾来日使人回报。”
杨秋辞去。贾诩入见操曰:“丞相主意若何?”
操曰:“公所见若何?”
诩曰:“兵不厌诈,可伪许之;然后用反间计,令韩、马相疑,则一鼓可破也。”
操抚掌大喜曰:“天下高见,多有相合。文和之谋,正吾心中之事也。”
于是遣人回书,言:“待我徐徐退兵,还汝河西之地。”
一面教搭起浮桥,作退军之意。马超得书,谓韩遂曰:“曹操虽然许和,奸雄难测。倘不准备,反受其制。超与叔父轮流调兵,今日叔向操,超向徐晃;明日超向操,叔向徐晃:分头提备,以防其诈。”
韩遂依计而行。
早有人报知曹操。操顾贾诩曰:“吾事济矣!”
问:“来日是谁合向我这边?”
人报曰:“韩遂。”
次日,操引众将出营,左右围绕。操独显一骑于中央。韩遂部卒多有不识操者,出阵观看。操高叫曰:“汝诸军欲观曹公耶?吾亦犹人也,非有四目两口,但多智谋耳。”
诸军皆有惧色。操使人过阵谓韩遂曰:“丞相谨请韩将军会话。”
韩遂即出阵;见操并无甲仗,亦弃衣甲,轻服匹马而出。二人马头相交,各按辔对语。操曰:“吾与将军之父,同举孝廉,吾尝以叔事之。吾亦与公同登仕路,不觉有年矣。将军今年妙龄几何?”
韩遂答曰:“四十岁矣。”
操曰:“往日在京师皆青春年少,何期又中旬矣!安得天下清平共乐耶!”
只把旧事细说,并不提起军情。说罢大笑。相谈有一个时辰,方回马而别,各自归寨。早有人将此事报知马超。超慌来问韩遂曰:“今日曹操阵前所言何事?”
遂曰:“只诉京师旧事耳。”
超曰:“安得不言军务乎?”
遂曰:“曹操不言,吾何独言之?”
超心甚疑,不言而退。
却说曹操回寨,谓贾诩曰:“公知吾阵前对语之意否?”
诩曰:“此意虽妙,尚未足间二人。某有一策,令韩、马自相仇杀。”
操问其计。贾诩曰:“马超乃一勇之夫,不识机密。丞相亲笔作一书,单与韩遂,中间朦胧字样,于要害处,自行涂抹改易,然后封送与韩遂,故意使马超知之。超必索书来看。若看见上面要紧之处,尽皆改抹,只猜是韩遂恐超知甚机密事,自行改抹,正合着单骑会话之疑;疑则必生乱。我更暗结韩遂部下诸将,使互相离间,超可图矣。”
操曰:“此计甚妙。”
第五十九回 许褚裸衣斗马超 曹操抹书间韩遂(2)
随写书一封,将紧要处尽皆改抹,然后实封,故意多遣从人送过寨去,下了书自回。果然有人报知马超。超心愈疑,径来韩遂处索书看。韩遂将书与超。超见上面有改抹字样,问遂曰:“书上如何都改抹胡涂?”
遂曰:“原书如此,不知何故。”
超曰:“岂有以草稿送与人耶?必是叔父怕我知了详细,先改抹了。”
遂曰:“莫非曹操错将草稿误封来了。”
超曰:“吾又不信。曹操是精细之人,岂有差错?吾与叔父拚力杀贼,奈何忽生异心?”
遂曰:“汝若不信吾心,来日吾在阵前赚操说话,汝从阵内突出,一枪刺杀便了。”
超曰:“若如此,方见叔父真心。”
两人约定。次日,韩遂引侯选、李堪、梁兴、马玩、杨秋五将出阵。马超藏在门影里。韩遂使人到操寨前,高叫:“韩将军请丞相攀话。”
操乃令曹洪自引数十骑径出阵前与韩遂相见。马离数步,洪马上欠身言曰:“夜来丞相拜意将军之言,切莫有误。”
言讫便回马。超听得大怒,挺枪骤马,便刺韩遂。五将拦住,劝解回寨。遂曰:“贤侄休疑,我无歹心。”
马超那里肯信,恨怨而去。韩遂与五将商议曰:“这事如何解释?”
杨秋曰:“马超倚仗勇武,常有欺凌主公之心,便胜得曹操,怎肯相让?以某愚见,不如暗投曹公,他日不失封侯之位。”
遂曰:“吾与马腾结为兄弟,安忍背之?”
杨秋曰:“事已至此,不得不然。”
遂曰:“谁可以通消息?”
杨秋曰:“某愿往。”
遂乃写密书,遣杨秋径来操寨,说投降之事。操大喜,许封韩遂为西凉侯,杨秋为西凉太守,其余皆有官爵。约定放火为号,共谋马超。杨秋拜辞,回见韩遂,俱言其事:“约定今夜放火,里应外合。”
遂大喜,就令军士于中军帐后堆积干柴,五将各悬刀剑听候,韩遂商议,欲设宴赚请马超,就席图之,犹豫未决。
不想马超早已探知备细,便带亲随数人,仗剑先行,令庞德、马岱为后应。超潜步入韩遂帐中,只见五将与韩遂密语,只听得杨秋口中说道:“事不宜迟,可速行之!”
超大怒,挥剑直入,大喝曰:“群贼焉敢谋害我!”
众皆大惊。超一剑望韩遂面门剁去,遂慌以手迎之,左手早被砍落。五将挥刀齐出。超纵步出帐外,五将围绕溷杀。超独挥宝剑,力敌五将。剑光明处,鲜血溅飞。砍翻马玩,剁倒梁兴,三将各自逃生。超复入帐中来杀韩遂时,已被左右救去。帐后一把火起,各寨兵皆动。超连忙上马。庞德、马岱亦至,互相混战。超领军杀出时,操兵四至:前有许褚,后有徐晃,左有夏侯渊,右有曹洪。西凉之兵,自相拚杀。超不见了庞德、马岱,乃引百余骑,截于渭桥之上。
天色微明,只见李堪引一军从桥下过,超挺枪纵马逐之。李堪拖枪而走。恰好于禁从马超背后赶来,禁开弓射马超。超听得背后弦响,急闪过,却射中前面李堪,落马而死。超回马来杀于禁,禁拍马走了。超回桥上住扎。操兵前后大至,虎卫军当先,乱箭夹射马超。超以枪拨之,矢皆纷纷落地。超令从骑往来冲杀,争奈曹兵围裹坚厚,不能冲出。超于桥上大喝一声,杀入河北,从骑皆被截断。超独在中阵冲突,却被暗弩射倒坐下马。马超堕于地上,操军逼合。
正在危急,忽西北角上一彪军杀来,乃庞德、马岱也。二人救了马超,将军中战马与马超骑了,翻身杀条血路,望西北而走。曹操闻马超走脱,传令诸将:“无分晓夜,务要赶到马儿。如得首级者赏千金,封万户侯。生获者封大将军。”
众将得令,各要争功,迄逦追袭。马超顾不得人困马乏,只顾奔走。从骑渐渐皆散。步兵走不上者,多被擒去。止剩得三十余骑,与庞德、马岱望陇西临洮而去。
曹操亲自追至安定,知马超去远,方收兵回长安。众将毕集,韩遂已无左手,做了残疾之人,操教就于长安歇马,授西凉侯之职。杨秋、侯选皆封列侯,令守渭口。下令班师回许都。凉州参军杨阜,字义山,径来长安见操。操问之。杨阜曰:“马超有吕布之勇,深得羌人之心。今丞相若不乘势剿绝,他日养成气力,陇上诸郡,非复国家之有也。望丞相且休回兵。”
操曰:“吾本欲留兵征之,奈中原多事,南方未定,不可久留。君当为孤保之。”
阜领诺,又保荐韦康为凉州刺史,同领兵屯冀城,以防马超。阜临行,请于操曰:“长安必留重兵以为后援。”
操曰:“吾已定下,汝但放心。”
阜辞而去。众将皆问曰:“初贼据潼关,渭北道缺,丞相不从河东击冯翊,而反守潼关,迁延日久,而后北渡,立营固守,何也?”
操曰:“初贼守潼关,若吾初到,便取河东,贼必以各寨分守诸渡口,则河西不可渡矣。吾故盛兵皆聚于潼关前,使贼尽南守,而河西不准备。故徐晃、朱灵得渡也。吾然后引兵北渡,连车树栅为甬道,筑冰城,欲贼知吾弱,以骄其心,使不准备。吾乃巧用反间,畜士卒之力,一旦击破之。正所谓‘疾雷不及掩耳’。兵之变化,固非一道也。”
众将又请问曰:“丞相每闻贼加兵添众,则有喜色,何也?”
操曰:“关中边远,若群贼各依险阻,征之非一二年不可平复;今皆来聚一处,其众虽多,人心不一,易于离间,一举可灭,吾故喜也。”
众将拜曰:“丞相神谋,众不及也!”
操曰:“亦赖汝众文武之力。”
遂重赏诸军。留夏侯渊屯兵长安。所得降兵,分拨各部。夏侯渊保举冯翊高陵人,姓张,名既,字德容,为京兆尹,与渊同守长安。操班师回都。献帝排銮驾出郭迎接。诏操赞拜不名,入朝不趋,剑履上殿,如汉相萧何故事。自此威震中外。
这消息报入汉中,早惊动了汉宁太守张鲁。
原来张鲁乃沛国丰人。其祖张陵在西川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人,人皆敬之。陵死之后,其子张衡行之。百姓但有学道者,助米五斗,世号“米贼”。张衡死,张鲁行之。鲁在汉中自号为“师君”;其来学道者皆号为“鬼卒”;为首者号为“祭酒”;领众多者号为“治头大祭酒”。务以诚信为主,不许欺诈。如有病者,即设坛使病人居于静室之中,自思己过,当面陈首,然后为之祈祷;主祈祷之事者,号为“监令祭酒”。祈祷之法,书病人姓名,说服罪之意,作文三通,名为“三官手书”:一通存于山顶以奏天,一通埋于地以奏地,一通沉于水以申水官。如此之后,但病痊可,将米五斗为谢。又盖义舍:舍内饭米、柴火、肉食齐备,许过往人量食多少,自取而食;多取者受天诛。境内有犯法者,必恕三次;不改者,然后施刑。所在并无官长,尽属祭酒所管。如此雄据汉中之地已三十年。国家以为地远不能征伐,就命鲁为镇南中郎将,领汉宁太守,通进贡而已。
当年闻操破西凉之众,威震天下,乃聚众商议曰:“西凉马腾遭戮,马超新败,曹操必将侵我汉中。我欲自称为汉宁王,督兵拒曹操,诸军以为何如?”
阎圃曰:“汉川之民,户出十万余众,财富粮足,四面险固;今马超新败,西凉之兵,从子午谷奔入汉中者,不下数万。愚意益州刘璋昏弱,不如先取西川四十一州为本,然后称王未迟。”
张鲁大喜,遂与弟张卫商议起兵。早有细作报入川中。
却说益州刘璋,字季玉,即刘焉之子,汉鲁恭王之后。章帝元和中,徙封竟陵,支庶因居于此。后焉官至益州牧,兴平元年患病疽而死。州太史赵韪等,共保璋为益州牧。璋曾杀张鲁母及弟,因此有仇。璋使庞羲为巴西太守,以拒张鲁。时庞羲探知张鲁欲兴兵取川,急报知刘璋。璋平生懦弱,闻得此信,心中大忧,急聚众官商议。忽一人昂然而出曰:“主公放心。某虽不才,凭三寸不烂之舌,使张鲁不敢正眼来觑西川。”
正是:只因蜀地谋臣进,致引荆州豪杰来。
未知此人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回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(1)
却说那进计于刘璋者,乃益州别驾,姓张,名松,字永年。其人生得额镢头尖,鼻偃齿露,身短不满五尺,言语有若铜钟。刘璋问曰:“别驾有何高见,可解张鲁之危?”
松曰:“某闻许都曹操,扫荡中原。吕布、二袁,皆为所灭;近又破马超;天下无敌矣。主公可备进献之物,松亲往许都,说曹操兴兵取汉中,以图张鲁。则鲁拒敌不暇,何敢复窥蜀中耶?”
刘璋大喜,收拾金珠锦绮,为进献之物,遣张松为使。松乃暗画西川地理图本藏之,带从人数骑,取路赴许都。早有人报入荆州。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探消息。
却说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住定,每日去相府伺候,求见曹操。原来曹操自破马超回,傲睨得志,每日饮宴,无事少出,国政皆在相府商议。张松候了三日,方得通姓名。左右近侍先要贿赂,却才引入。操坐于堂上。松拜毕,操问曰:“汝主刘璋连年不进贡,何也?”
松曰:“为路途艰难,贼寇窃发,不能通进。”
操叱曰:“吾扫清中原,有何盗贼?”
松曰:“南有孙权,北有张鲁,西有刘备,至少者亦带甲十余万,岂得为太平耶?”
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,五分不喜。又闻语言冲撞,遂拂袖而起,转入后堂。左右责松曰:“汝为使命,何不知礼,一味冲撞?幸得丞相看汝远来之面,不见罪责。汝可急速回去!”
松笑曰:“吾川中无谄佞之人也。”
忽而阶下一人大喝曰:“汝川中不会谄佞,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?”
松观其人,单眉细眼,貌白神清。问其姓名,乃太尉杨彪之子杨修,字德祖,现为丞相门下掌库主簿。此人博学能言,见识过人。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,有心难之。修亦自恃其才,小觑天下之士。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,遂邀出外面书院中,分宾主而坐,谓松曰:“蜀道崎岖,远来劳苦。”
松曰:“奉主之命,虽赴汤蹈火,弗敢辞也。”
修问:“蜀中风土何如?”
松曰:“蜀为西郡,古号益州。路有锦江之险,地连剑阁之雄。回环二百八程,纵横三万余里。鸡鸣犬吠相闻,市井闾阎不断。田肥地茂,岁无水旱之忧;国富民丰,时有管弦之乐。所产之物,阜如山积。天下莫可及也!”
修又问曰:“蜀中人物如何?”
松曰:“文有相如之赋,武有伏波之才;医有仲景之能,卜有君平之隐。九流三教,‘出乎其类,拔乎其萃’者,不可胜记,岂能尽数!”
修又问曰:“方今刘季玉手下,如公者还有几人?”
松曰:“文武全才,智勇足备,忠义慷慨之士,动以百数。如松不才之辈,车载斗量,不可胜记。”
修曰:“公近居何职?”
松曰:“滥充别驾之任,甚不称职。敢问公为朝廷何官?”
修曰:“见为丞相府主簿。”
松曰:“久闻公世代簪缨,何不立于庙堂,辅佐天子,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?”
杨修闻言,满面羞惭,强颜而答曰:“某虽居下寮,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,早晚多蒙丞相教诲,极有开发,故就此职耳。”
松笑曰:“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,武不达孙吴之机,专务强霸而居大位,安能有所教诲,以开发明公耶?”
修曰:“公居边隅,安知丞相大才乎?吾试令公观之。”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,以示张松。
松观其题曰:“孟德新书。”从头至尾,看了一遍,共一十三篇,皆用兵之要法。松看毕,问曰:“公以此为何书耶?”
修曰:“此是丞相酌古准今,仿孙子十三篇而作。公欺丞相无才,此堪以传后世否?”
松大笑曰:“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,亦能暗诵,何为‘新书’?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,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,止好瞒足下耳!”
修曰:“丞相秘藏之书,虽已成帙,未传于世。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,何相欺乎?”
松曰:“公如不信,吾试诵之。”
遂将孟德新书,从头至尾,朗诵一遍,并无一字差错。修大惊曰:“公过目不忘,真天下奇才也!”
后人有诗曰:
古怪形容异、清高体貌疏。
语倾三峡水、目视十行书。
胆量魁西蜀、文章贯太虚。
百家并诸子,一览更无余。
当下张松欲辞回。修曰:“公且暂居馆舍,容某再禀丞相,令公面君。”
松谢而退。
修入见操曰:“适来丞相何慢张松乎?”
操曰:“言语不逊,吾故慢之。”
修曰:“丞相尚容一祢衡,何不纳张松?”
操曰:“祢衡文章,播于当今,吾故不忍杀之。松有何能?”
修曰:“且无论其口似悬河,辩才无碍。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,彼观一遍,即能暗诵。如此博闻强记,世所罕有。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,蜀中小儿,皆能熟记。”
操曰:“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?”
令扯碎其书烧之。
修曰:“此人可使面君,教见天朝气象。”
操曰:“来日我于西教场点军,汝可先引他来,使见我军容之盛,教他回去传说。吾即日下了江南,便来收川。”
修领命。至次日,与张松同至西教场。操点虎卫雄兵五万,布于教场中。果然盔甲鲜明,衣袍灿烂;金鼓震天,戈矛耀日;四方八面,各分队伍;旌旗扬彩,人马腾空。松斜目视之。良久,操唤松指而示曰:“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?”
松曰:“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,但以仁义治人。”
操变色视之。松全无惧意。杨修频以目视松。操谓松曰:“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。大军到处,战无不胜,攻无不取。顺吾者生,逆吾者死。汝知之乎?”
松曰:“丞相驱兵到处,战必胜,攻必取,松亦素知。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,宛城战张绣之日;赤壁遇周郎,华容逢关羽。割须弃袍于潼关,夺船避箭于渭水:此皆无敌于天下也!”
操大怒曰:“竖儒怎敢揭吾短处!”喝令左右推出斩之。
杨修谏曰:“松虽可斩,奈从蜀道而来入贡,若斩之,恐失远人之意。”
操怒气未息。荀彧亦谏。操方免其死,令乱棒打出。
松归馆舍,连夜出城,收拾回川。松自思曰:“吾本欲献西川州县与曹操,谁想如此慢人!我来时于刘璋之前,开了大口;今日怏怏空回,须被蜀中人所笑。吾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,不如径由那条路回。试看此人如何,我自有主见。”
于是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。前至郢州界口,忽见一队军马,约有五百余骑,为首一员大将,轻妆软扮,勒马前问曰:“来者莫非张别驾乎?”
松曰:“然也。”
那将慌忙下马,声喏曰:“赵云等候多时。”
松下马答礼曰:“莫非常山赵子龙乎?”
云曰:“然也。某奉主公刘玄德之命,为大夫远涉路途,鞍马驰驱,特命赵云聊奉酒食。”
言罢,军士跪奉酒食,云敬进之。松自思曰:“人言刘玄德宽仁爱客,今果如此。”
遂与赵云饮了数杯,上马同行。来到荆州界首,是日天晚,前到馆驿,见驿门外百余人侍立,击鼓相接。一将于马前施礼曰:“奉兄长将令,为大夫远涉风尘,令关某洒扫驿庭,以待歇宿。”
第六十回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(2)
松下马与云长、赵云同入馆舍,讲礼叙坐。须臾,排上酒筵,二人殷勤相劝。饮至更阑,方始罢席,宿了一宵。
次日早膳毕,上马行不到三五里,只见一簇人马到。乃是玄德引着伏龙、凤雏,亲自来接。遥见张松,早先下马等候。松亦慌忙下马相见。玄德曰:“久闻大夫高名,如雷灌耳。恨云山迢远,不得听教。今闻回都,专此相接。倘蒙不弃,到荒州暂歇片时,以叙渴仰之思,实为万幸!”
松大喜,遂上马并辔入城。至府堂上各各叙礼,分宾主依次而坐,设宴款待。饮酒间,玄德只说闲话,并不提起西川之事。松以言挑之曰:“今皇叔守荆州,还有几郡?”
孔明答曰:“荆州乃暂借东吴的,每每使人取讨。今我主因是东吴女婿,故权且在此安身。”
松曰:“东吴据六郡八十一州,民强国富,犹且不知足耶?”
庞统曰:“吾主汉朝皇叔,反不能占据州郡;其他皆汉之蟊贼,却都恃强侵占地土;惟智者不平焉。”
玄德曰:“二公休言。吾有何德,敢多望乎?”
松曰:“不然。明公乃汉室宗亲,仁义充塞乎四海。休道占据州郡,便代正统而居帝位,亦非分外。”
玄德拱手谢曰:“公言太过,备何敢当?”
自此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,并不提起川中之事。松辞去,玄德于十里长亭,设宴送行。玄德举酒酌松曰:“甚荷大夫不弃,留叙三日;今日相别,不知何时再得听教。”言罢,潸然泪下。
张松自思:“玄德如此宽仁爱士,安可舍之?不如说之,令取西川。”
乃言曰:“松亦思朝暮趋侍,恨未有便耳。松观荆州,东有孙权,常怀虎踞;北有曹操,每欲鲸吞;亦非可久恋之地也。”
玄德曰:“故知如此,尚未有安迹之所。”
松曰:“益州险塞,沃野千里,民殷国富;智能之士,久慕皇叔之德;若起荆、襄之众,长驱西指,霸业可成,汉室可兴矣。”
玄德曰:“备安敢当此?刘益州亦帝室宗亲,恩泽布蜀中久矣。他人岂可得而动摇乎?”
松曰:“某非卖主求荣;今遇明公,不敢不披沥肝胆。刘季玉虽有益州之地,禀性闇弱,不能任贤用能;加之张鲁在北,时思侵犯,人心离散,思得明主。松此一行,专欲纳款于操;何期逆贼恣逞奸雄,傲贤慢士,故特来见明公。明公先取西川为基,然后北图汉中,收取中原,匡正天朝,名垂青史,功莫大焉。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,松愿施犬马之劳,以为内应。未知钧意若何?”
玄德曰:“深感君之厚意。奈刘季玉与备同宗,若攻之,恐天下唾骂。”
松曰:“大丈夫处世,当努力建功立业,着鞭在先。今若不取,为他人所取,悔之晚矣。”
玄德曰:“备闻蜀道崎岖,千山万水,车不能方轨,马不能联辔;虽欲取之,用何良策?”
松于袖中取出一图,递与玄德曰:“松感明公盛德,敢献此图。但看此图,便知蜀中道路矣。”
玄德略展视之,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。远近阔狭,山川险要,府库钱粮,一一俱载明白。松曰:“明公可速图之。松有心腹契友二人:法正、孟达。此二人必能相助。如二人到荆州时,可以心事共议。”
玄德拱手谢曰:“青山不老,绿水长存。他日事成,必当厚报。”
松曰:“松遇明主,不得不尽情相告,岂敢望报乎?”说罢作别。
孔明命云长等护送数十里方回。
张松回益州,先见友人法正。正字孝直,古扶风郡人也,贤士法真之子。松见正,备说:“曹操轻贤傲士,只可同忧,不可同乐。吾已将益州许刘皇叔矣。专欲与兄共议。”
法正曰:“吾料刘璋无能,已有心见刘皇叔久矣。此心相同,又何疑焉?”
少顷,孟达至。达字子庆,与法正同乡。达入,见正与松密语。达曰:“吾已知二公之意。将欲献益州耶?”
松曰:“是欲如此。兄试猜之,合献与谁?”
达曰:“非刘玄德不可。”
三人抚掌大笑。法正谓松曰:“兄明日见刘璋,当若何?”
松曰:“吾荐二公为使,可往荆州。”
二人应允。
次日,张松见刘璋。璋问:“干事若何?”
松曰:“操乃汉贼,欲篡天下,不可为言。彼已有取川之心。”
璋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
松曰:“松有一谋,使张鲁、曹操必不敢轻犯西川。”
璋曰:“何计?”
松曰:“荆州刘皇叔,与主公同宗,仁慈宽厚,有长者风。赤壁鏖兵之后,操闻之而胆裂,何况张鲁乎?主公何不遣使结好,使为外援?可以拒曹操、张鲁矣。”
璋曰:“吾亦有此心久矣。谁可为使?”
松曰:“非法正、孟达不可往也。”
璋即召二人入,修书一封,令法正为使,先通情好;次遣孟达领精兵五千,迎玄德入川为援。
正商议间,一人自外突入,汗流满面,大叫曰:“主公若听张松之言,则四十一州郡,已属他人矣!”
松大惊,视其人,乃西阆中巴人,姓黄,名权,字公衡,现为刘璋府下主簿。璋问曰:“玄德与我同宗,吾故结之为援;汝何出此言?”
权曰:“某素知刘备宽以待人,柔能克刚,英雄莫敌。远得人心,近得民望。兼有诸葛亮、庞统之智谋,关、张、赵云、黄忠、魏延为羽翼。若召到蜀中,以部曲待之,刘备安肯伏低做小?若以客礼待之,又一国不容二主。今听臣言,则西蜀有泰山之安;不听臣言,则主公有累卵之危矣。张松昨从荆州过,必与刘备同谋。可先斩张松,后绝刘备,则西川万幸也。”
璋曰:“曹操、张鲁到来,何以拒之?”
权曰:“不如闭境绝塞,深沟高垒,以待时清。”
璋曰:“贼兵犯界,有烧眉之急;若待时清,则是慢计也。”遂不从其言,遣法正行。
又一人阻曰:“不可!不可!”
璋视之,乃帐前从事官王累也。累顿首言曰:“主公今听张松之言,自取其祸。”
璋曰:“不然。吾结好刘玄德,实欲拒张鲁也。”
累曰:“张鲁犯界,乃癣疥之疾;刘备入川,乃心腹之大患。况刘备世之枭雄,先事曹操,便思谋害;后从孙权,便夺荆州。心术如此,安可同处?今若召来,西川休矣!”
璋叱曰:“再休乱言!玄德是我同宗,他安肯夺我基业?”
第六十回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(3)
便教扶二人出。遂命法正便行。法正离益州,径取荆州,来见玄德。参拜已毕,呈上书信。玄德拆封视之。书曰:
族弟刘璋,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:
久伏电天,蜀道崎岖,未及赍贡,甚切惶愧。璋闻“吉凶相救,患难相扶”。朋友尚然,况宗族乎?今张鲁在北,旦夕兴兵,侵犯璋界,甚不自安。专人谨奉尺书,上乞钧听。倘念同宗之情,全手足之义,即日兴师剿灭狂寇,永为唇齿,自有重酬。
书不尽言,端候车骑。
玄德看毕大喜,设宴相待法正。酒过数巡,玄德屏退左右,密谓正曰:“久仰孝直英名,张别驾多谈盛德。今获听教,甚慰平生。”
法正谢曰:“蜀中小吏,何足道哉?盖闻马逢伯乐而嘶,人遇知己而死。张别驾昔日之言,将军复有意乎?”
玄德曰:“备一身寄客,未尝不伤感而叹息。尝思鹪鹩尚存一枝,狡兔犹藏三窟,何况人乎?蜀中丰余之地,非不欲取。奈刘季玉系备同宗,不忍相图。”
法正曰:“益州天府之国,非治乱之主,不可居也。今刘季玉不能用贤,此业不久必属他人。今日自付与将军,不可错失。岂不闻‘逐兔先得’之语乎?将军欲取,某当效死。”
玄德拱手谢曰:“尚容商议。”
当日席散,孔明亲送法正归馆舍。玄德独坐沉吟。庞统进曰:“事当决而不决者,愚人也。主公高明,何多疑耶?”
玄德问曰:“以公之意,当复何如?”
统曰:“荆州东有孙权,北有曹操,难以得志。益州户口百万,土广财富,可资大业。今幸张松、法正为内助,此天赐也。何必疑哉?”
玄德曰:“今与吾水火相敌者,曹操也。操以急,吾以宽;操以暴,吾以仁;操以谲,吾以忠;每与操相反,事乃可成。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,吾不忍也。”
庞统笑曰:“主公之言,虽合天理,奈离乱之时,用兵争强,固非一道;若拘执常理,寸步不可行矣。宜从权变。且兼弱攻昧,逆取顺守,汤武之道也。若事定之后,报之以义,封为大国,何负于信?今日不取,终为他人取耳。主公幸熟思焉。”
玄德乃恍然曰:“金石之言,当铭肺腑。”
于是遂请孔明同议,起兵西行。孔明曰:“荆州重地,必须分兵守之。”
玄德曰:“吾与庞士元、黄忠、魏延前往西川;军师可与关云长、张益德、赵子龙守荆州。”
孔明应允。于是孔明总守荆州;关公拒襄阳要路,当青泥隘口;张飞领四郡巡江;赵云屯江陵,镇公安。玄德令黄忠为前部,魏延为后军,玄德自与刘封、关平在中军,庞统为军师,马步兵五万,起程西行。临行时,忽廖化引一军来降。玄德便教廖化辅佐云长以拒曹操。
是年冬月,引兵望西川进发。行不数程,孟达接着,拜见玄德,说刘益州令某领兵五千远来迎接。玄德使人入益州,先报刘璋。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,供给钱粮。璋欲自出涪城亲接玄德,即下令准备车乘帐幔,旌旗铠甲,务要鲜明。主簿黄权入谏曰:“主公此去,必被刘备之害。某食禄多年,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。望三思之。”
张松曰:“黄权此言,疏间宗族之义,滋长寇盗之威,实无益于主公。”
璋乃叱权曰:“吾意已决,汝何逆吾!”
权叩首流血,近前口衔璋衣而谏。璋大怒,扯衣而起。权不放,顿落门牙两个。璋喝左右,推出黄权。权大哭而归。
璋欲行,一人叫曰:“主公不纳黄公衡忠言,乃欲自就死地耶!”
伏于阶前而谏。璋视之,乃建宁愈元人也,姓李,名恢。叩首谏曰:“窃闻‘君有诤臣,父有诤子’。黄公衡忠义之言,必当听从。若容刘备入川,是犹迎虎于门也。”
璋曰:“玄德是吾宗兄,安肯害吾?再言者必斩!”
叱左右推出李恢。张松曰:“今蜀中文官各顾妻子,不复为主公效力;诸将恃功骄傲,各有外意;不得刘皇叔,则敌攻于外,民攻于内,必败之道也。”
璋曰:“公所谋深于吾有益。”
次日,上马出榆桥门。人报:“从事王累,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,一手执谏章,一手仗剑,口称如谏不从,自割断其绳索,撞死于此地。”
刘璋教取所执谏章观之。其略曰:
益州从事臣王累,泣血恳告:
窃闻“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”。昔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言,会盟于武关,为秦所困。今主公轻离大郡,欲迎刘备于涪城,恐有去路,而无回路矣。倘能斩张松于市,绝刘备之约,则蜀中老幼幸甚,主公之基业亦幸甚!
刘璋观毕,大怒曰:“吾与仁人相会,如亲芝兰,如何数侮于吾耶!”
王累大叫一声,自割断其索,撞死于地。后人有诗叹曰:
倒挂城门捧谏章,拚将一死报刘璋;
黄权折齿终降备,矢节何如王累刚?
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来。后军装载资粮钱帛一千余辆,来接玄德。
却说玄德前军已到塾沮。所到之处,一者是西川供给;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,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:于是所到之处,秋毫无犯。百姓扶老携幼,满路瞻观,焚香礼拜。玄德皆用好言安慰。
却说法正密谓庞统曰:“近张松有密书到此,言于涪城相会刘璋,便可图之。机会切不可失。”
统曰:“此意且勿言。待二刘相见,乘便图之。若预走泄,于中有变。”
法正乃秘而不言。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。璋已到,使人迎接玄德。两军皆屯于涪江之上。玄德入城,与刘璋相见,各叙兄弟之情。礼毕,挥泪诉告衷情。饮宴毕,各回寨中安歇。
璋谓众官曰:“可笑黄权王累等辈,不知宗兄之心,妄相猜疑。吾今日见之,真仁义之人也。吾得他为外援,又何虑曹操、张鲁耶?非张松则失之矣。”乃脱所穿绿袍,并黄金五百两,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。
时部下将佐刘王贵、泠苞、张任、邓贤等一班文武官曰:“主公且休欢喜。刘备柔中有刚,其心未可测,还宜防之。”
璋笑曰:“汝等皆多虑。吾兄岂有二心哉?”
众皆嗟叹而退。
却说玄德归到寨中。庞统入见曰:“主公今日席上见刘季玉动静乎?”
玄德曰:“季玉真诚实人也。”
统曰:“季玉虽善,其臣刘璝、张任等皆有不平之色,其间吉凶未可保也。以统之计,莫若来日设宴,请季玉赴席;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,主公掷杯为号,就筵上杀之;一拥入成都,刀不出鞘,弓不上弦,可坐而定也。”
玄德曰:“季玉是吾同宗,诚心待吾;更兼吾初到蜀中,恩信未立;若行此事,上天不容,下民亦怨。公此谋,虽霸者亦不为也。”
统曰:“此非统之谋;是法孝直得张松密书,言事不宜迟,只在早晚当图之。”
言未已,法正入见曰:“某等非为自己,乃顺天命也。”
玄德曰:“刘季玉与吾同宗,不忍取之。”
正曰:“明公差矣。若不如此,张鲁与蜀有杀母之仇,必来攻取。明公远涉山川,驱驰上马,既到此地,进则有功,退则无益。若执狐疑之心,迁延日久,大为失计。且恐机谋一泄,反为他人所算。不若乘此天与人归之时,出其不意,早立基业,实为上策。”
庞统亦再三相劝。
正是:人主几番存厚道,才臣一意进权谋。
未知玄德心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一回 赵云截江夺阿斗 孙权遗书退老瞒(1)
却说庞统、法正二人,劝玄德就席间杀刘璋,西川唾手可得。玄德曰:“吾初入蜀中,恩信未立,此事决不可行。”
二人再三说之,玄德只是不从。次日,复与刘璋宴于城中,彼此细叙衷曲,情好甚密。酒至半酣,庞统与法正商议曰:“事已至此,由不得主公了。”
便教魏延登堂舞剑,乘势杀刘璋。延遂拔剑进曰:“筵间无以为乐,愿舞剑为戏。”
庞统便唤众武士入,列于堂下,只待魏延下手。刘璋手下诸将,见魏延舞剑筵前,又见阶下武士手按刀靶,直视堂上,从事张任亦掣剑舞曰:“舞剑必须有对,某愿与魏将军同舞。”
二人对舞于筵前。魏延目视刘封,封亦拔剑助舞。于是刘璝、泠苞、邓贤,各掣剑出曰:“我等当群舞,以助一笑。”
玄德大惊,急掣左右所佩之剑,立于席上曰:“吾兄弟相逢痛饮,并无疑忌。又非‘鸿门会’上,何用舞剑?不弃剑者立斩!”
刘璋亦叱曰:“兄弟相聚,何必带刀?”
命侍卫者尽去佩剑。众皆纷然下堂。玄德唤诸将士上堂,以酒赐之,曰:“吾弟兄同宗骨血,共议大事,并无二心。汝等勿疑。”
诸将皆拜谢。刘璋执玄德之手而泣曰:“吾兄之恩,誓不敢忘!”
二人欢饮至晚而散。玄德归寨,责庞统曰:“公等奈何欲陷备于不义耶?今后断勿为此。”
统嗟叹而退。
却说刘璋归寨,刘璝等曰:“主公见今日席上光景乎?不如早回,免生后患。”
刘璋曰:“吾兄刘玄德,非比他人。”
众将曰:“虽玄德无此心,他手下人皆欲吞并西川,以图富贵。”
璋曰:“汝等无间吾兄弟之情。”遂不听,日与玄德欢叙。
忽报张鲁整顿兵马,将犯葭萌关。刘璋便请玄德往拒之。玄德慨然领诺,即日领本部兵望葭萌关去了。众将劝刘璋令大将紧守各处关隘,以防玄德兵变。璋初时不从,后因众将苦劝,乃令白水都督杨怀、高沛二人,守把涪水关。刘璋自回成都。玄德到葭萌关,严禁军士,广施恩惠,以收民心。
早有细作报入东吴。吴侯孙权会文武商议。顾雍进曰:“刘备分兵远涉山险而去,未易往还。何不差一军先截川口,断其归路,后尽起东吴之兵,一鼓而下荆襄?此不可失之机会也。”
权曰:“此计大妙!”
正商议间,忽屏后一人大喝而出曰:“进此计者可斩之!欲害吾女之命耶?”
众惊视之,乃吴国太也。国太怒曰:“吾一生只有一女,嫁与刘备。今若动兵,吾女性命如何?”
因叱孙权曰:“汝掌父兄之业,坐领八十一州,尚自不足,乃顾小利而不念骨肉!”
孙权诺诺连声,答曰:“老母之训,岂敢有违!”遂叱退众官。
国太恨恨而入。
孙权立于轩下,自思:“此机会一失,荆襄何日可得?”
正沉吟间,只见张昭入问曰:“主公有何忧疑?”
孙权曰:“正思适间之事。”
张昭曰:“此极易也。今差心腹将一人,只带五百军,潜入荆州,下一封密书与郡主,只说国太病危,欲见亲女,取郡主星夜回东吴。玄德平生只有一子,就教带来。那时玄德定把荆州来换阿斗。如其不然,一任动兵,更有何碍?”
权曰:“此计大妙!吾有一人,姓周,名善,最有胆量。自幼穿房入户,多随吾兄。今可差他去。”
昭曰:“切勿泄漏。只此便令起行。”
于是密遣周善,将五百人,扮为商人,分作五船;更诈修国书,以备盘诘。船内暗藏兵器。周善领命,取荆州水路而来。船泊江边,善自入荆州,令门吏报孙夫人。夫人命周善入。善呈上密书。夫人见说国太病危,洒泪动问。周善拜诉曰:“国太好生病重,旦夕只是思念夫人。倘去得迟,恐不能相见。就教夫人带阿斗去见一面。”
夫人曰:“皇叔引兵远出,我今欲回,须使人知会军师,方可以行。”
周善曰:“若军师回言道:‘须报知皇叔,候了回命,方可下船,’如之奈何?”
夫人曰:“若不辞而去,恐有阻挡。”
周善曰:“大江之中,已准备下船只。只今便请夫人上车出城。”
孙夫人听知母病危,如何不慌?便将七岁孩儿阿斗,载在车中;随行带三十余人,各跨刀剑上马离荆州城,便来江边上船。府中人欲报时,孙夫人已到沙头镇,下在船中了。
周善方欲开船,只听得岸上有人大叫:“且休开船,容与夫人饯行!”
视之,乃赵云也。原来赵云巡哨方回,听得这个消息,吃了一惊,只带四五骑旋风般沿江赶来。周善手执长戈,大喝曰:“汝何人,敢挡主母!”
叱令军士一齐开船,各将军器出来,排列在船上。风顺水急,船皆随流而去。赵云沿江赶叫:“任从夫人去。只有一句话拜禀。”
周善不睬,只催船速进。赵云沿江赶到十余里,忽见江滩斜缆一只渔船在那里。赵云弃马执枪,跳上渔船。只两人驾船前来,望着夫人所坐大船追赶。周善教军士放箭。赵云以枪拨之,箭皆纷纷落水。离大船悬隔丈余,吴兵用枪乱刺。赵云弃枪,在小船上,掣所佩青釭剑在手,分开枪搠,望吴船涌身一跳,早登大船。吴兵尽皆惊倒。赵云入舱中,见夫人抱阿斗于怀中,喝赵云曰:“何故无礼!”
云插剑声喏曰:“主母欲何往?何故不令军师知会?”
夫人曰:“我母亲病在危笃,无暇报知。”
云曰:“主母探病,何故带小主人去?”
夫人曰:“阿斗是吾子,留在荆州,无人看觑。”
云曰:“主母差矣。主人一生,只有这点骨肉。小将在当阳长坂坡百万军中救出。今日夫人却欲抱将去,是何道理?”
夫人怒曰:“量汝只是帐下一武夫,安敢管我家事!”
云曰:“夫人要去便去,只留下小主人。”
夫人喝曰:“汝半路辄入船中,必有反意!”
云曰:“若不留下小主人,纵然万死,亦不敢放夫人去。”
夫人喝侍婢向前揪捽,被赵云推倒,就怀中夺了阿斗,抱出船头上。欲要傍岸,又无帮手;欲要行凶,又恐碍于道理:进退不得。夫人喝侍婢夺阿斗,赵云一手抱定阿斗,一手仗剑,人不敢近。周善在后艄挟住舵,只顾放船下水。风顺水急,望中流而去。赵云孤掌难鸣,只护得阿斗,安能移舟傍岸?
第六十一回 赵云截江夺阿斗 孙权遗书退老瞒(2)
正在危急,忽见下流头港内一字儿使出十余只船来,船上麾旗擂鼓。赵云自思:“今番中了东吴之计!”
只见当头船上一员大将,手执长矛,高声大叫:“嫂嫂留下侄儿去!”
原来张飞巡哨,听得这个消息,急来油江夹口,正撞着吴船,急忙截住。当下张飞提剑跳上吴船。周善见张飞上船,提刀来迎,被张飞手起一剑砍倒,提头掷于孙夫人前。夫人大惊曰:“叔叔何故无礼?”
张飞曰:“嫂嫂不以俺哥哥为重,私自归家,这便无礼!”
夫人曰:“吾母病重,甚是危急。若等你哥哥回报,须误了我事。若你不放我回去,我情愿投江而死!”
张飞与赵云商议:“若逼死夫人,非为臣下之道。只护着阿斗过船去罢。”
乃谓夫人曰:“俺哥哥大汉皇叔,也不辱没嫂嫂。今日相别,若思哥哥恩义,早早回来。”
说罢,抱了阿斗,自与赵云回船,放孙夫人五只船去了。后人有诗,赞子龙曰:
昔年救主在当阳,今日飞身向大江。
船上吴兵皆胆裂,子龙英勇世无双!
又有诗,赞益德曰:
长阪桥边怒气腾,一声虎啸退曹兵。
今朝江上扶危主,青史应传万载名。
二人欢喜回船。行不数里,孔明引大队船只接来。见阿斗已夺回,大喜。三人并马而归。孔明自申文书往葭萌关,报知玄德。
却说孙夫人回吴,且说张飞、赵云杀了周善,截江夺了阿斗。孙权大怒曰:“今吾妹已归,与彼不亲,杀周善之仇,如何不报!”
唤集文武商议,起军攻取荆州。正商议调兵,忽报曹操起军四十万来报赤壁之仇。孙权大惊,且按下荆州,商议拒敌曹操。人报长史张纮辞疾回家,今已病故,有哀书上呈。权拆视之,书中劝孙权迁居秣陵,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气,可速迁于此,以为万世之业。孙权览书大哭,谓众官曰:“张子纲劝我迁居秣陵,吾如何不从?”
即命迁治建业,筑石头城。吕蒙进曰:“曹操兵来,可于濡须水口筑坞以拒之。”
诸将皆曰:“上岸击贼,跣足入船,何用筑城?”
蒙曰:“兵有利钝,战无必胜。如猝然遇敌,步骑相促,人尚不暇及水,何能入船乎?”
权曰:“‘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’。子明之见甚远。”
便差军数万筑濡须坞。晓夜拚工,刻期告竣。
却说曹操在许都威福日甚。长史董昭进曰:“自古以来,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,虽周公、吕望,莫可及也。栉风沐雨,三十余年,扫荡群凶,与百姓除害,使汉室复存,岂可与诸臣宰同列乎?合受魏公之位,加‘九锡’以彰功德。”
你道那“九锡”:一,车马;二,衣服;三,乐县;四,朱户;五,纳陛;六,虎贲;七,鈇钺;八,弓矢;九,秬鬯圭瓒。
侍中荀彧曰:“不可。丞相本兴义兵,匡扶汉室,当秉忠贞之志,守谦退之节。君子爱人以德,不宜如此。”
曹操闻言,勃然变色。董昭曰:“岂可以一人而阻众望?”
遂上表请尊操为魏公,加九锡。荀彧叹曰:“吾不想今日见此事!”
操闻深恨之,以为不助己也。
建安十七年冬十月,曹操兴兵下江南,就命荀彧同行。彧已知操有杀己之心,托病止于寿春。忽曹操使人送饮食一盒至。盒上有操亲笔封记。开盒视之,并无一物。彧会其意,遂服毒而亡。年五十岁。后人有诗叹曰:
文若才华天下闻,可怜失足在权门。
后人漫把留侯比,临殁无颜见汉君。
其子荀恽,发哀书报曹操。操甚懊悔,命厚葬之,谥曰敬侯。
且说曹操大军至濡须,先差曹洪领三万铁甲马军,哨至江边。回报云:“遥望沿江一带,旗幡无数,不知兵聚何处。”
操放心不下,自领兵前进,就濡须口排开军阵。操领百余人上山坡,遥望战船,各分队伍,依次排列。旗分五色,兵器鲜明。当中大船上青罗伞下,坐着孙权。左右文武,侍立两旁。操以鞭指曰:“生子当如孙仲谋!若刘景升儿子,豚犬耳!”
忽一声响动,南船一齐飞奔过来。濡须坞内一彪军出,冲动曹兵。曹操军马退后便走,止喝不住。忽有千百骑赶到山边,为首马上一人,碧眼紫髯。众人认得正是孙权。权自引一队马军来击曹操。操大惊,急回马时,东吴大将韩当、周泰,两骑马直冲将上来。操背后许褚纵马舞刀,敌住二将,曹操得脱归寨。许褚与二将战三十合方回。操回寨,重赏许褚,责骂众将:“临敌先退,挫吾锐气!后若如此,尽皆斩首!”
是夜二更时分,忽寨外喊声大震。操急上马,见四下里火起,却被吴兵劫入大寨。杀至天明,曹兵退五十余里下寨。操心中郁闷,闲看兵书。程昱曰:“丞相既知兵法,岂不知‘兵贵神速’乎?丞相起兵,迁延日久,故孙权得以准备。夹濡须水口为坞,难于攻击。不若且退兵还许都,别作良图。”
操不应。
程昱出。操伏几而卧,忽闻潮声汹涌,如万马争奔之状。操急视之,见大江中推出一轮红日,光华射目;仰望天上,又有两轮太阳对照。忽见江心那轮红日,直飞起来,坠于寨前山中,其声如雷。猛然惊觉,原来在帐中做了一梦。帐前军报道午时。曹操教备马,引五十余骑,径奔出寨,至梦中所见落日山边。正看之间,忽见一簇人马,当先一人,金盔金甲。操视之,乃孙权也。权见操至,也不慌忙,在山上勒住马,以鞭指操曰:“丞相坐镇中原,富贵已极,何故贪心不足,又来侵我江南?”
操答曰:“汝为臣下,不尊王室。吾奉天子诏,特来讨汝!”
孙权笑曰:“此言岂不羞乎?天下岂不知你挟天子,令诸侯?吾非不尊汉朝,正欲讨汝以正国家耳。”
操大怒,叱诸将上山捉孙权。忽一声鼓响,山背后两彪军出:右边韩当、周泰,左边陈武、潘璋。四员将带三千弓弩手乱射,矢如雨发。操急引众将回走。背后四将赶来甚急。赶到半路,许褚引众虎卫军敌住,救回曹操。吴兵齐奏凯歌,回濡须去了。操还营自思:“孙权非等闲人物。红日之应,久后必为帝王。”
于是心中有退兵之意。又恐东吴耻笑,进退未决。两边又相拒了月余,战了数场,互相胜负。直至来年正月,春雨连绵,水港皆满,军士多在泥水之中,困苦异常。操心甚忧。当日正在寨中,与众谋士商议。或劝操收兵;或云目今春暖,正好相持,不可退归。操犹豫未定。忽报东吴有使赍书到。操启视之。书略曰:
孤与丞相,彼此皆汉朝臣宰。丞相不思报国安民,乃妄动干戈,残虐生灵,岂仁人之所为哉?即日春水方生,公当速去。如其不然,复有赤壁之祸矣。公宜自思焉。书背后又批两行云:“足下不死,孤不得安。”
曹操看毕,大笑曰:“孙仲谋不欺我也。”
重赏来使,遂下令班师,命庐江太守朱光,镇守皖城,自引大军回许昌。孙权亦收军归秣陵。权与众将商议:“曹操虽然北去,刘备尚在葭萌关未还。何不引拒曹操之兵,以取荆州?”
张昭献计曰:“且未可动兵。某有一计,使刘备不能再还荆州。”
正是:孟德雄兵方退北,仲谋壮志又图南。
不知张昭说出甚计来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二回 取涪关杨高授首 攻雒城黄魏争功(1)
却说张昭献计曰:“且休要动兵。若一兴师,曹操必复至。不如修书二封:一封与刘璋,言刘备结连东吴,共取西川,使刘璋心疑而攻刘备;一封与张鲁,教进兵向荆州来,着刘备首尾不能救应。我然后起兵取之,事可谐矣。”
权从之,即发使二处去讫。
且说玄德在葭萌关日久,甚得民心。忽接得孔明文书,知孙夫人已回东吴。又闻曹操兴兵犯濡须,乃与庞统议曰:“曹操击孙权,操胜必将取荆州,权胜亦必取荆州矣。为之奈何?”
庞统曰:“主公勿忧。有孔明在彼,料想东吴不敢犯荆州。主公可驰书去刘璋处。只推曹操攻击孙权,权求救于荆州。吾与孙权唇齿之邦,不容不相援。张鲁自守之贼,决不敢来犯界。吾今欲勒兵回荆州,与孙权会同破曹操,奈兵少粮缺。望推同宗之谊,速发精兵三、四万,行粮十万斛相助。请勿有误。若得军马钱粮,却另作商议。”
玄德从之,遣人往成都。来到关前,杨怀、高沛闻知此事,遂教高沛守关,杨怀同使者入成都,见刘璋呈上书信。刘璋看毕,问杨怀为何亦同来。杨怀曰:“专为此书而来。刘备自从入川,广布恩德,以收民心,其意甚是不善。今求军马钱粮,切不可与。如若相助,是把薪助火也。”
刘璋曰:“吾与玄德有兄弟之情,岂可不助?”
一人出曰:“刘备枭雄,久留于蜀而不遣,是纵虎入室矣。今更助之军马钱粮,何异与虎添翼乎?”
众视其人,乃零陵烝阳人,姓刘,名巴,字子初。刘璋闻刘巴之言,犹豫未决。黄权又复苦谏。璋乃量拨老弱军四千,米一万斛,发书遣使报玄德。仍令杨怀、高沛紧守关隘。刘璋使者到葭萌关见玄德,呈上回书。玄德大怒曰:“吾为汝御敌,费力劳心。汝今积财吝赏,何以使士卒效命乎?”
遂扯毁回书,大骂而起。使者逃回成都。庞统曰:“主公只以仁义为重,今日毁书发怒,前情尽弃矣。”
玄德曰:“如此,当若何?”
庞统曰:“某有三条计策,请主公自择而行。”
玄德问那三条计。统曰:“只今便选精兵,昼夜兼道径袭成都:此为上计。杨怀、高沛乃蜀中名将,各伏强兵拒守关隘;今主公佯以回荆州为名,二将闻知,必来相送;就送行处,擒而杀之,夺了关隘,先取涪城,然后却向成都:此中计也。退还白帝,连夜回荆州,徐图进取:此为下计。若沉吟不去,将至大困,不可救矣。”
玄德曰:“军师上计太促,下计太缓;中计不疾不迟,可以行之。”
于是发书致刘璋,只说曹操令部将乐进引兵至青泥镇,众将抵敌不住,吾当亲往拒之,不及面会,特书相辞。书至成都,张松听得说刘玄德欲回荆州,只道是真心,乃修书一封,欲令人送与玄德。却值亲兄广汉太守张肃到,松急藏书于袖中,与肃相陪说话。肃见松神情恍惚,心中疑惑。松取酒与肃共饮。献酬之间,忽落此书于地,被肃从人拾得。席散后,从人以书呈肃。肃开视之,书略曰:
松昨进言于皇叔,并无虚谬,何乃迟迟不发?逆取顺守,古人所贵。今大事已在掌握之中,何故欲弃此而回荆州乎?使松闻之,如有所失。书呈到日,疾速进兵。松当为内应,万勿自误!
张肃见了,大惊曰:“吾弟作灭门之事,不可不首。”
连夜将书见刘璋,具言弟张松与刘备同谋,欲献西川。刘璋大怒曰:“吾平日未尝薄待他,何故欲谋反!”
遂下令捉张松全家,尽斩于市。后人有诗叹曰:
一览无遣自古稀,谁知书信泄天机?
未观玄德兴王业,先向成都血染衣。
刘璋既斩张松,聚集文武商议曰:“刘备欲夺吾基业,当如之何?”
黄权曰:“事不宜迟。即便差人告报各处关隘,添兵守把,不许放荆州一人一骑入关。”
璋从其言,星夜驰檄各关去讫。
却说玄德提兵回涪城,先令人报上涪水关,请杨怀、高沛出关相别。杨、高二将闻报,商议曰:“玄德此回若何?”
高沛曰:“玄德合死。我等各藏利刃在身,就送行处刺之,以绝吾主之患。”
杨怀曰:“此计大妙。”
二人只带随行二百人,出关送行,其余并留在关上。玄德大军尽发。前至涪水之上,庞统在马上谓玄德曰:“杨怀、高沛若欣然而来,可提防之;若彼不来,便起兵径取其关,不可迟缓。”
正说间,忽起一阵旋风,把马前帅字旗吹倒。玄德问庞统曰:“此何兆也?”
统曰:“此惊报也。杨怀、高沛二人必有行刺之意,宜善防之。”
玄德乃身披重铠,自佩宝剑防备。人报杨、高二将前来送行。玄德令军马歇定。庞统分付魏延、黄忠:“但关上来的军士,不问多少马步军兵,一个也休放回。”
二将得令而去。
却说杨怀、高沛二人身边各藏利刃,带二百军兵,牵羊送酒,直至军前。见并无准备,心中暗喜,以为中计。入至帐下,见玄德正与庞统坐于帐中。二将声喏曰:“闻皇叔远回,特具薄酒相送。”
遂进酒劝玄德。玄德曰:“二将军守关不易,当先饮此杯。”
二将饮酒毕,玄德曰:“吾有密事与二将军商议,闲人退避。”
遂将带来二百人尽赶出中军。玄德叱曰:“左右与吾捉下二贼!”
帐后刘封、关平应声而出。杨、高二人急待争斗,刘封、关平各捉住一人。玄德喝曰:“吾与汝主是同宗兄弟,汝二人何故同谋,离间亲情?”
庞统叱左右搜其身畔,果然各搜出利刃一口。统便喝斩二人。玄德犹豫未决。统曰:“二人本意欲杀吾主,罪不容诛。”
遂叱刀斧手斩杨怀、高沛于帐前。黄忠、魏延早将二百从人,先自捉下,不曾走了一个。玄德唤入,各赐酒压惊。玄德曰:“杨怀、高沛离间吾兄弟,又藏利刃行刺,故行诛戮。你等无罪,不必惊疑。”
众皆拜谢。庞统曰:“吾今即用汝等引路,带吾军取关。各有重赏。”
众皆应允。是夜二百人先行,大军随后。前军至关下叫曰:“二将军有急事回,可速开关。”
城上听得是自家军,实时开关。大军一拥而入,兵不血刃,得了涪关。蜀军皆降。玄德各加重赏,遂即分兵前后守把。次日劳军,设宴于公厅。玄德酒酣,顾庞统曰:“今日之会,可谓乐乎?”
庞统曰:“伐人之国而以为乐,非仁者之兵也。”
玄德曰:“吾闻昔日武王伐纣,作乐象功,此亦非仁者之兵欤?汝言何不合道理?可速退!”
庞统大笑而起。左右亦扶玄德入后堂。睡至半夜,酒醒。左右以逐庞统之言,告知玄德。玄德大悔;次早穿衣升堂,请庞统谢罪曰:“昨日酒醉,言语触忤,幸勿挂怀。”
庞统谈笑自若。玄德曰:“昨日之言,惟吾有失。”
庞统曰:“君臣俱失,何独主公?”
玄德亦大笑,其乐如初。
却说刘璋闻玄德杀了杨、高二将,袭了涪关,大惊曰:“不料今日果有此事!”
遂聚文武,问退兵之策。黄权曰:“可连夜遣兵屯雒县,塞住咽喉之路。刘备虽有精兵猛将,不能过也。”
璋遂令刘璝、泠苞、张任、邓贤点五万大军,星夜往守雒县,以拒刘备。
四将行兵之次,刘璝曰:“吾闻锦屏山中有一异人,道号‘紫虚上人’,知人生死贵贱。吾辈今日行军,正从锦屏山过。何不试往问之?”
张任曰:“大丈夫行兵拒敌,岂可问于山野之人乎?”
璝曰:“不然。圣人云:‘至诚之道,可以前知。’吾等问于高明之人,当趋吉避凶。”
于是四人引五六十骑至山下,问径樵夫。樵夫指高山绝顶上,便是上人所居。四人上山至庵前,见一道童出迎。问了姓名,引入庵中。只见紫虚上人,坐于蒲墩之上。四人下拜,求问前程之事。紫虚上人曰:“贫道乃山野废人,岂知休咎?”
第六十二回 取涪关杨高授首 攻雒城黄魏争功(2)
刘璝再三拜问,紫虚遂命道童取纸笔,写下八句言语,付与刘璝。其文曰:
左龙右凤,飞入西川。
雏凤坠地,卧龙升天。
一得一失,天数当然。
见机而作,勿丧九泉。
刘璝又问曰:“我四人气数如何?”
紫虚上人曰:“定数难逃,何必再问?”
璝又请问时,上人目合眉垂,恰似睡着的一般,并不答应。四人下山。刘璝曰:“仙人之言,不可不信。”
张任曰:“此狂叟也,听之何益?”
遂上马前行。既至雒县,分调人马,守把各处隘口。刘璝曰:“雒城乃成都之保障,失此则成都难保。吾四人公议,着二人守城,二人去雒县前面,依山傍险,扎下两个寨子,勿使敌兵临城。”
泠苞、邓贤曰:“某愿往结寨。”
刘璝大喜,分兵二万,与冷、邓二人,离城六十里下寨。刘璝、张任守护雒城。
却说玄德既得涪水关,与庞统商议进取雒城。人报刘璋拨四将前来,即日泠苞、邓贤领二万军离城六十里,扎下两个大寨。玄德聚众将问曰:“谁敢建头功,去取二将寨栅?”
老将黄忠应声出曰:“老夫愿往。”
玄德曰:“老将军率本部人马,前至雒城,如取得泠苞、邓贤营寨,必有重赏。”
黄忠大喜,即领本部兵马,谢了要行。忽帐下一人出曰:“老将军年纪高大,如何去得?小将不才愿往。”
玄德视之,乃是魏延。黄忠曰:“我已领了将令,你如何敢搀越?”
魏延曰:“老者不以筋骨为能。吾闻泠苞、邓贤乃蜀中名将,血气方刚。恐老将军擒他不得,岂不误了主公大事?因此愿相替,本是好意。”
黄忠大怒曰:“汝说吾老,敢与我比试武艺么?”
魏延曰:“就主公之前,当面比试。赢得的便去,何如?”
黄忠遂趋步下阶,便叫小校将刀来。玄德急止之曰:“不可。吾今提兵取川,全仗汝二人之力。今两虎相斗,必有一伤。须误了我大事。吾与你二人解劝,休得争论。”
庞统曰:“汝二人不必相争。即今泠苞、邓贤下了两个营寨。今汝二人自领本部军马,各打一寨。如先夺得者,便为头功。”
于是分定黄忠打泠苞寨,魏延打邓贤寨。二人各领命去了。庞统曰:“此二人去,恐于路中相争。主公可自引军为后应。”
玄德留庞统守城,自与刘封、关平引五千军随后进发。
却说黄忠归寨,传令来日四更造饭,五更结束,平明进兵,取左边山谷而进。魏延却暗使人探听黄忠甚时起兵。探事人回报:“来日四更造饭,五更起兵。”
魏延暗喜,分付军士二更造饭,三更起兵,平明要到邓贤寨边。军士得令,都饱餐一顿,马摘铃,人衔枚,卷旗束甲,暗地去劫寨。三更前后,离寨前进。到半路,魏延马上寻思:“只去打邓贤寨,不显能处;不如先去打泠苞寨,却将得胜兵打邓贤寨。两处功劳,都是我的。”
就马上传令,教军士都投左边山路里去。天色微明,离泠苞寨不远,教军士少歇,排搠金鼓旗幡,枪刀器械。
早有伏路小军飞报入寨,泠苞早已准备了。一声炮响,三军上马,杀将出来。魏延纵马提刀,与泠苞接战。二将交马,战到三十合,川兵分两路来袭汉军。汉军走了半夜,人马力乏,抵挡不住,退后便走。魏延听得背后阵脚乱,撇了泠苞,拨马回走。川兵随后赶来,汉军大乱。走不到五里,山背后鼓声震地,邓贤引一彪军从山谷里截出来,大叫:“魏延快下马受降!”
魏延策马飞奔,那马忽失前蹄,双足跪地,将魏延掀将下来。邓贤马奔到,挺枪来刺魏延。枪未到处,弓弦响,邓贤倒撞下马。后面泠苞方欲来救,一员大将,从山坡上跃马而来,厉声大叫:“老将黄忠在此!”
舞刀直取泠苞。泠苞抵敌不住,望后便走。黄忠乘势追赶,川兵大乱。
黄忠一枝军救了魏延,杀了邓贤,直赶到寨前。泠苞回马与黄忠再战。不到十余合,后面军马拥将上来,泠苞只得弃了左寨,引败军来投右寨。只见寨中旗帜全别,泠苞大惊。兜住马看时,当头一员大将,金甲锦袍,乃是刘玄德。左边刘封,右边关平,大喝道:“寨子吾已夺下,汝欲何往?”
原来玄德引兵从后接应,便乘势夺了邓贤寨子。泠苞两头无路,取山僻小径,要回雒城。行不到十里,狭路伏兵忽起,搭钩齐举,把泠苞活捉了。原来却是魏延自知罪犯,无可解释,收拾后军,令蜀兵引路,伏在这里,等个正着,用索缚了泠苞,解投玄德寨来。
却说玄德立起免死旗,但川兵倒戈卸甲者,并不许杀害,如伤者偿命;又谓众降兵曰:“汝川人皆有父母妻子,愿降者充军,不愿降者放回。”
于是欢声动地。黄忠安下寨脚,径来见玄德,说魏延违了军令,可斩之。玄德急召魏延,魏延解泠苞至。玄德曰:“延虽有罪,此功可赎。”
令魏延谢黄忠救命之恩,今后毋得相争。魏延顿首伏罪。玄德重赏黄忠。使人押泠苞到帐下,玄德去其缚,赐酒压惊,问曰:“汝肯降否?”
泠苞曰:“既蒙免死,如何不降?刘璝、张任与某为生死之交;若肯放某回去,当即招二人来降,就献雒城。”
玄德大喜,便赐衣服鞍马,令回雒城。魏延曰:“此人不可放回。若脱身一去,不复来矣。”
玄德曰:“吾以仁义待人,人不负我。”
却说泠苞得回雒城,见刘璝、张任,不说捉去放回,只说:“被我杀了十余人,夺得马匹逃回。”
刘璝忙遣人往成都求救。刘璋听知折了邓贤,大惊,慌忙聚众商议。长子刘循进曰:“儿愿领兵前去守雒城。”
璋曰:“既吾儿肯去,当遣谁人为辅?”
一人出曰:“某愿往。”
璋视之,乃舅氏吴懿也。璋曰:“得尊舅去最好。谁可为副将?”
吴懿保吴兰、雷同二人为副将,点二万军马来到雒城。刘璝、张任接着,具言前事。吴懿曰:“兵临城下,难以拒敌;汝等有何高见?”
泠苞曰:“此间一带,正靠涪江,江水大急;前面寨占山脚,其形最低。某乞五千军,各带锹锄前去,决涪江之水,可尽淹死刘备之兵也。”
吴懿从其计,即令泠苞前往决水,吴兰、雷同引兵接应。泠苞领命,自去准备决水器械。
却说玄德令黄忠、魏延各守一寨,自回涪城,与军师庞统商议。细作报说:“东吴孙权遣人结好东川张鲁,将欲来攻葭萌关。”
玄德惊曰:“若葭萌关有失,截断后路,吾进退不得,当如之何?”
庞统谓孟达曰:“公乃蜀中人,多知地理,去守葭萌关,何如?”
达曰:“某保一人与某同去守关,万无一失。”
玄德问何人。达曰:“此人曾在荆州刘表部下为中郎将,乃南郡枝江人。姓霍,名峻,字仲邈。”
玄德大喜,实时遣孟达、霍峻守葭萌关去了。
庞统退归馆舍,门吏忽报:“有客特来相访。”
统出迎接,见其人身长八尺,形貌甚伟;头发截短,披于颈上;衣服不甚齐整。统问曰:“先生何人也?”
其人不答,径登堂仰卧床上。统甚疑之。再三请问。其人曰:“且稍停,吾当与汝说知天下大事。”
统闻之愈疑,命左右进酒食。其人起而便食,并无谦逊;饮食甚多,食罢又睡。统疑惑不定,使人请法正视之,恐是细作。法正慌忙到来。统出迎接,谓正曰:“有一人如此如此。”
法正曰:“莫非彭永言乎?”
升阶视之。其人跃起曰:“孝直别来无恙?”
正是:只为川人逢旧识,遂令涪水息洪流。
毕竟此人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三回 诸葛亮痛哭庞统 张益德义释严颜(1)
却说法正与那人相见,各抚掌而笑。庞统问之。正曰:“此公乃广汉人,姓彭,名羕,字永言,蜀中豪杰也。因直言触忤刘璋,被璋髡钳为徒隶,因此短发。”
统乃以宾礼待之,问羕从何而来。羕曰:“吾特来救汝数万人性命。见刘将军方可说。”
法正忙报玄德。玄德亲自谒见,请问其故。羕曰:“将军有多少军马在前寨?”
玄德实告:“有黄忠、魏延在彼。”
羕曰:“为将之道,岂可不知地理乎?前寨紧靠涪江,若决动江水,前后以兵塞之,一人无可逃也。”
玄德大悟。彭羕曰:“罡星在西方,太白临于此地,当有不吉之事,切宜慎之。”
玄德即拜彭羕为幕宾,使人密报魏延、黄忠,教朝暮用心巡警,以防决水。黄忠、魏延商议:“二人各轮一日;如遇敌军来到,互相通报。”
却说泠苞见当夜风雨大作,引了五千军,径循江边而进,安排决江,只听得后面喊声乱起。泠苞知有准备,急急回军。后面魏延引军赶来,川兵自相践踏。泠苞正奔走间,撞着魏延。交马不数合,被魏延活捉去了。比及吴兰、雷同来接应时,又被黄忠一军杀退。魏延解泠苞到涪关。玄德责之曰:“吾以仁义相待,放汝回去,何敢背我!今次难饶!”
将泠苞推出斩之,重赏魏延。玄德设宴管待彭羕。忽报荆州诸葛亮军师,特遣马良奉书至此。玄德召入问之。马良礼毕曰:“荆州平安,不劳主公忧念。”
遂呈上军师书信。玄德拆书观之。略云:
亮夜算太乙数,今年岁次癸亥,罡星在西方;又观乾象,太白临于雒城之分:主将帅身上多凶少吉。切宜谨慎。
玄德看了书,便教马良先回。玄德曰:“吾将回荆州,去论此事。”
庞统暗思:“孔明怕我取了西川,成了功,故意将此书相阻耳。”
乃对玄德曰:“统亦算太乙数,已知罡星在西,应主公合得西川,别不主凶事。统亦占天文,见太白临于雒城,先斩蜀将泠苞,已应凶兆矣。主公不可疑心,可急进兵。”
玄德见庞统再三催促,乃引军前进。黄忠同魏延接入寨去。庞统问法正曰:“前至雒城,有多少路?”
法正画地作图。玄德取张松所遗图本对之,并无差错。法正言:“山北有条大路,正取雒城东门;山南有条小路,却取雒城西门。两条路俱可进兵。”
庞统谓玄德曰:“统令魏延为先锋,取南小路而进;主公令黄忠作先锋,从山北大路而进。并到雒城取齐。”
玄德曰:“吾自幼熟于弓马,多行小路。军师可从大路去取东门,吾取西门。”
庞统曰:“大路必有军邀拦,主公引兵当之。统取小路。”
玄德曰:“军师不可。吾夜梦一神人,手执铁棒击吾右臂,觉来犹自臂痛。此行莫非不佳。”
庞统曰:“壮士临阵,不死带伤,理之自然也。何故以梦寐之事疑心乎?”
玄德曰:“吾所疑者,孔明之书也。军师还守涪关,如何?”
庞统大笑曰:“主公被孔明所惑矣。彼不欲令统独成大功,故作此言以疑主公之心。心疑则致梦,何凶之有?统肝脑涂地,方称本心。主公再勿多言。来早准行。”
当日传下号令,军士五更造饭,平明上马。黄忠、魏延领军先行。玄德与庞统约定,忽坐下马眼生前失,把庞统掀将下来。玄德跳下马,自来笼住那马。玄德曰:“军师何故乘此劣马?”
庞统曰:“此马乘久,不曾如此。”
玄德曰:“临阵眼生,误人性命。吾所骑白马,性极驯熟。军师可骑,万无一失。劣马吾自乘之。”
遂与庞统更换所骑之马。庞统谢曰:“深感主公厚恩。虽万死亦不能报也。”
遂各上马取路而进。玄德见庞统去了,心中甚觉不快,怏怏而行。
却说雒城中吴懿、刘璝听知折了泠苞,遂与众商议。张任曰:“城东南山僻有一条小路,最为要紧,某自引一军守之。诸公紧守雒城,勿得有失。”
忽报汉兵分两路前来攻城。张任急引三千军,先来抄小路埋伏。见魏延兵过,张任教尽放过去,休得惊动。后见庞统军来,张任军士,遥指军中大将:“骑白马者必是刘备。”
张任大喜,传令教如此如此。
却说庞统迤逦前进,抬头见两山逼窄,树木丛杂;又值夏末秋初,枝叶茂盛。庞统心下甚疑,勒住马问:“此处是何地名?”
数内有新降军士,指道:“此处地名落凤坡。”
庞统惊曰:“吾道号凤雏,此处名落凤坡,不利于吾。”
令后军疾退。只听山坡前一声炮响,箭如飞蝗,只望骑白马者射来。可怜庞统竟死于乱箭之下。时年止三十六岁。后人有诗叹曰:
古岘相连紫翠堆,士元有宅傍山隈。
儿童惯识呼鸠曲、闾巷曾闻展骥才。
预计三分平刻削,长躯万里独徘徊。
谁知天狗流星坠,不使将军衣锦回?
先是东南有童谣云:
一凤并一龙,相将到蜀中。才到半路里,凤死落坡东。
风送雨,雨送风,隆汉兴时蜀道通,蜀道通时只有龙。
当日张任射死庞统,汉军拥塞,进退不得,死者大半。前军飞报魏延。魏延忙勒兵欲回,奈山路逼窄,厮杀不得。又被张任截断归路,在高阜处,用强弓硬弩射来,魏延心慌。有新降蜀兵曰:“不如杀奔雒城下,取大路而进。”
延从其言,当先开路,杀奔雒城来。尘埃起处,前面一军杀至,乃雒城守将吴兰、雷同也;后面张任引兵追来。前后夹攻,把魏延围在垓心。魏延死战不能得脱。但见吴兰、雷同后军自乱,二将急回马去救。魏延乘势赶去,当先一将,舞刀拍马,大叫:“文长,吾特来救汝!”
视之,乃老将黄忠也。两下夹攻,杀败吴、雷二将,直冲至雒城之下。刘璝引兵杀出,却得玄德在后当住接应。黄忠、魏延翻身便回。玄德军马比及奔到寨中,张任军马又从小路里截出。刘璝、吴兰、雷同当先赶来。玄德守不住二寨,且战且走,奔回涪关。蜀兵得胜,迤逦追赶。玄德人困马乏,那里有心厮杀,且只顾奔走。将近涪关,张任一军追赶至紧。幸得左边刘封,右边关平,二将引三万生力兵截出,杀追张任;还赶二十里,夺回战马极多。
玄德一行军马,再入涪关,问庞统消息。有落凤坡逃得性命的军士,报说:“军师连人带马,被乱箭射死于坡前。”
玄德闻言,望西痛哭不已,遥为招魂设祭。诸将皆哭。黄忠曰:“今番折了庞统军师,张任必然来攻打涪关,如之奈何?不若差人往荆州,请诸葛亮军师来商议收川之计。”
正说之间,人报张任引军直临城下搦战。黄忠、魏延皆要出战。玄德曰:“锐气新挫,宜坚守以待军师来到。”
黄忠、魏延领命,只紧守城池。玄德写一封书,教关平分付:“你与我往荆州请军师去。”
关平领了书,星夜往荆州来。玄德自守涪关,并不出战。
却说孔明在荆州,时当七夕佳节,大会众官夜宴,共说收川之事。只见正西上一星,其大如斗,从天坠下,流光四散。孔明失惊,掷杯于地,掩面哭曰:“哀哉!痛哉!”
众官慌问其故。孔明曰:“吾前者算今年罡星在西方,不利于军师;天狗犯于吾军,太白临于雒城,已拜书主公,教谨防之。谁想今夕西方星坠,庞士元命必休矣!”
言罢,大哭曰:“今吾主丧一臂矣!”
众官皆惊,未信其言。孔明曰:“数日之内,必有消息。”
是夕酒不尽欢而散。
第六十三回 诸葛亮痛哭庞统 张益德义释严颜(2)
数日之后,孔明与云长等正坐间,人报关平到。众官皆惊。关平入,呈上玄德书信。孔明视之,内言:“本年七月初七日,庞军师被张任在落凤坡前箭射身故。”
孔明大哭,众官无不垂泪。孔明曰:“既主公在涪关,进退两难之际,亮不得不去。”
云长曰:“军师去,谁人保守荆州?荆州乃重地,干系非轻。”
孔明曰:“主公书中虽不明写其人,吾已知其意了。”
乃将玄德书与众官看曰:“主公书中,把荆州托在吾身上,教我自量才委用。虽然如此,今交关平赍书前来,其意欲云长公当此重任。云长想桃园结义之情,可竭力保守此地。责任非轻,公宜勉之。”
云长更不推辞,慨然领诺。孔明设宴,交割印绶。云长双手来接。孔明擎着印曰:“这干系都在将军身上。”
云长曰:“大丈夫既领重任,除死方休。”
孔明见云长说个“死”字,心中不悦;欲待不与,其言已出。孔明曰:“倘曹操引兵来到,当如之何?”
云长曰:“以力拒之。”
孔明又曰:“倘曹操、孙权,齐起兵来,如之奈何?”
云长曰:“分兵拒之。”
孔明曰:“若如此,荆州危矣。吾有八个字,将军牢记,可保守荆州。”
云长问那八个字。孔明曰:“北拒曹操,东和孙权。”
云长曰:“军师之言,当铭肺腑。”
孔明遂与了印绶,令文官马良、伊籍、向朗、糜竺,武将糜芳、廖化、关平、周仓,一班儿辅佐云长,同守荆州。一面亲自统兵入川。先拨精兵一万,教张飞部领,取大路杀奔巴州、雒城之西,先到者为头功。又拨一枝兵,教赵云为先锋,泝江而上,会于雒城。孔明随后引简雍、蒋琬等起行。那蒋琬字公琰,零陵湘乡人也;乃荆襄名士,现为书记。
当日孔明引兵一万五千,与张飞同日起行。张飞临行时,孔明嘱付曰:“西川豪杰甚多,不可轻敌。于路戒约三军,勿得掳掠百姓,以失民心。所到之处,并宜存恤,勿得恣逞鞭挞士卒。望将军早会雒城,不可有误。”
张飞欣然领诺,上马而去,迤逦前行。所到之处,但降者秋毫无犯,径取汉川路。前至巴郡,细作回报:“巴郡太守严颜,乃蜀中名将;年纪虽高,精力未衰;善开硬弓,使大刀;有万夫不当之勇;据住城郭,不竖降旗。”
张飞教离城十里下寨,差人入城去:“说与老匹夫,早早来降,饶你满城百姓性命!若不归顺,即踏平城郭,老幼不留!”
却说严颜在巴郡,闻刘璋差法正请玄德入川,拊心而叹曰:“此所谓独坐穷山,引虎自卫者也!”
后闻玄德据住涪关,大怒,屡欲提兵往战,又恐这条路上有兵来。当日闻知张飞兵到,便点起本部五六千人马,准备迎敌。或献计曰:“张飞在当阳长坂,一声喝退曹兵百万之众。曹操亦闻风而避之,不可轻敌。今只宜深沟高垒,坚守不出。彼军无粮,不过一月,自然退去。更兼张飞性如烈火,专要鞭挞士卒;如不与战,必怒;怒则必以暴厉之气,待其军士;军心一变,乘势击之,张飞可擒也。”
严颜从其言,教军士尽数上城守护。忽见一个军士,大叫:“开门!”
严颜教放入问之。那军士告说是张将军差来的,把张飞言语依直便说。严颜大怒,骂:“匹夫怎敢无礼!吾严将军岂降贼者乎!借你口说与张飞!”
唤武士把军士割下耳鼻,却放回寨。
军人回见张飞,哭告严颜如此毁骂。张飞大怒,咬牙睁目,披挂上马,自引数百骑来巴郡城下搦战。城上众军百般痛骂。张飞性急,几番杀到吊桥,要过护城河,又被乱箭射回。到晚全无一个人出,张飞忍一肚气还寨。次日早晨,又引军去搦战。那严颜在城敌楼上,一箭射中张飞头盔。飞指而恨曰:“吾拿住你这老匹夫,亲自食你肉!”
到晚又空回。第三日,张飞引了军,沿城去骂。原来那座城子是个山城,周围都是乱山。张飞自乘马登山,下视城中,见军士尽皆披挂,分列队伍,伏在城中,只是不出;又见民夫来来往往,搬砖运石,相助守城。张飞教马军下马,步军皆坐,引他出敌,并无动静。又骂了一日,依旧空回。张飞在寨中,自思:“终日叫骂,彼只不出,如之奈何?”
猛然思得一计,教众军不要前去搦战,都结束了在寨中等候;却只教三五十个军士,直去城下叫骂,引严颜军出来,便与厮杀。张飞磨拳擦掌,只等敌军来。小军连骂了三日,全然不出。张飞眉头一皱,又生一计,传令教军士四散砍打柴草,寻觅路径,不来搦战。严颜在城中,连日不见张飞动静,心中疑惑,着十数个小军,扮作张飞砍柴的军,潜地出城,杂在军内,入山中探听。
当日诸军回寨。张飞坐在寨中,顿足大骂:“严颜老匹夫枉气杀我!”
只见帐前三四个人说道:“将军不须心焦。这几日打探得一条小路,可以偷过巴郡。”
张飞故意大叫曰:“既有这个去处,何不早来说?”
众应曰:“这几日却才哨探得出。”
张飞曰:“事不宜迟,只今二更造饭,趁三更明月,拔寨都起,人衔枚,马去铃,悄悄而行。我自前面开路,汝等依次而行。”
传了令便满寨告报。
探细小军,听得这个消息,尽回城中来,报与严颜。颜大喜曰:“我算定这匹夫忍耐不得!你偷小路过去,须是粮草辎重在后;我截住后路,你如何得过?好无谋匹夫,中我之计!”
实时传令,教军士准备赴敌:“今夜二更也造饭,三更出城,伏于树木丛杂去处。只等张飞过咽喉小路去了,车仗来时,只听鼓响,一齐杀出。”
传了号令,看看近夜,严颜全军尽皆饱食,披挂停当,悄悄出城,四散伏住,只听鼓响;严颜自引十数裨将,下马伏于林中。约三更后,遥望见张飞亲自在前,横矛纵马,悄悄引军前进。去不得三四里,背后车仗人马,陆续进发。严颜看得分晓,一齐擂鼓,四下伏兵尽起。正来抢夺车仗,背后一声锣响,一彪军掩到,大喝:“老贼休走!我等的你恰好!”
严颜猛回头看时,为首一员大将,豹头环眼,燕颔虎须,使丈八矛,骑深乌马,乃是张飞。四下里锣声大震,众军杀来。严颜见了张飞,举手无措,交马战不十合,张飞卖个破绽;严颜一刀砍来,张飞闪过,撞将入去,扯住严颜勒甲绦,生擒过来,掷于地下;众军向前,用索绑缚住了。原来先过去的是假张飞。料道严颜击鼓为号,张飞却教鸣金为号;金响诸军齐到,川兵大半弃甲倒戈而降。
张飞杀到巴郡城下,后军已自入城。张飞叫休杀百姓,出榜安民。群刀手把严颜推至。张飞坐于厅上,严颜不肯跪下。飞怒目咬牙大叱曰:“大将到此,为何不降,而敢拒敌?”
严颜全无惧色,回叱飞曰:“汝等无义,侵我州郡!但有断头将军,无降将军!”
飞大怒,喝左右斩来。严颜喝曰:“贼匹夫!砍头便砍,何怒也?”
张飞见严颜声音雄壮,面不改色,乃回嗔作喜,下阶叱退左右,亲解其缚,取衣衣之,扶在正中高坐,低头便拜曰:“适来言语冒渎,幸勿见责。吾素知老将军乃豪杰之士也。”
严颜感其恩义,乃降。后人有诗赞严颜曰:
白发居西蜀、清名震大邦。
忠心如皎日、浩气卷长江。
宁可断头死,安能屈膝降?
巴州年老将,天下更无双!
又有赞张飞诗曰:
生获严颜勇绝伦,惟凭义气服军民。
至今庙貌留巴蜀,社酒鸡豚日日春。
张飞请问入川之计。严颜曰:“败军之将,荷蒙厚恩,无以为报,愿施犬马之劳。不须张弓只箭,径取成都。”
正是:只因一将倾心后,致使连城唾手降。
未知其计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四回 孔明定计捉张任 杨阜借兵破马超(1)
却说张飞问计于严颜。颜曰:“从此取雒城,凡守御关隘,都是老夫所管;官军皆出于掌握之中。今感将军之恩,无可以报,老夫当为前部,所到之处,尽唤出拜降。”
张飞称谢不已。于是严颜为前部,张飞领军随后。凡到之处,尽是严颜所管,都唤出投降。有迟疑未决者,颜曰:“我尚且投降,何况汝乎?”
自是望风归顺,并不曾厮杀一场。
却说孔明已将起程日期申报玄德,教都会聚雒城。玄德与众官商议:“今孔明、益德分两路取川,会于雒城,同入成都。水陆舟车,已于七月二十日起程,此时将及待到。今我等便可进兵。”
黄忠曰:“张任每日来搦战,见城中不出,彼军懈怠,不做准备,今日夜间分兵劫寨,胜如白昼厮杀。”
玄德从之,教黄忠引兵取左,魏延引兵取右。玄德取中路。当夜二更,三路军马齐发。张任果然不做准备。汉军拥入大寨,放起火来,烈焰腾空。蜀兵奔走,连夜直赶到雒城,城中兵接应入去。玄德还中路下寨;次日,引兵直到雒城,围住攻打。张任按兵不出。
攻到第四日,玄德自提一军攻打西门,令黄忠、魏延在东门攻打,留南门北门放军兵行走。原来南门一带都是山路,北门有涪水,因此不围。张任望见玄德在西门,骑马往来,指挥打城,从辰至未,人马渐渐力乏。张任教吴兰、雷同二将引兵出北门,转东门,敌黄忠、魏延;自己却引军出南门,转西门,单迎玄德。城内尽拨民兵上城,擂鼓助喊。
却说玄德见红日平西,教后军先退。军士方回身,城上一片声喊起,南门内军马突出。张任径来军中捉玄德。玄德军中大乱。黄忠、魏延又被吴兰、雷同敌住。两下不能相顾。玄德敌不住张任,拨马往山僻小路而走。张任从背后追来,看看赶上。玄德独自一人一马,张任自引数骑赶来。玄德正望前尽力加鞭而行,忽山路一军冲出。玄德马上叫苦曰:“前有伏兵,后有追兵,天亡我也!”
只见来军当头一员大将,乃是张飞。原来张飞与严颜正从那条路上来,望见尘埃起,知与川兵交战。张飞当先而来,正撞着张任,便就交马。战到十余合,背后严颜引兵大进。张任火速回身。张飞直赶到城下。张任退入城,拽起吊桥。
张飞回见玄德曰:“军师泝江而来,尚且未到,反被我夺了头功。”
玄德曰:“山路险阻,如何无军阻挡,长驱大进,先到于此?”
张飞曰:“于路关隘四十五处,皆出老将严颜之功;因此一路并不曾费分毫之力。”
遂把义释严颜之事,从头说了一遍,引严颜见玄德。玄德谢曰:“若非老将军,吾弟安能到此?”
即脱身上黄金锁子甲以赐之。严颜拜谢。正待安排宴饮,忽闻哨马回报:“黄忠、魏延和川将吴兰、雷同交锋,城中吴懿、刘璝又引兵助战,两下夹攻,我军抵敌不住,魏、黄二将败阵投东去了。”
张飞听得,便请玄德分兵两路,杀去救援。于是张飞在左,玄德在右,杀奔前来。吴懿、刘璝见后面喊声起,慌退入城中。吴兰、雷同只顾引兵追赶黄忠、魏延,却被玄德、张飞截住归路。黄忠、魏延,又回马转攻。吴兰、雷同料敌不住,只得将本部军马前来投降。玄德准其降,收兵近城下寨。
却说张任失了二将,心中忧虑。吴懿、刘璝曰:“兵势甚危,不决一死战,如何得退兵?一面差人去成都见主公告急,一面用计敌之。”
张任曰:“吾来日领一军搦战,诈败,引转城北;城内再以一军冲出,截断其中,可获胜也。”
吴懿曰:“刘将军相辅公子守城,我引兵冲出助战。”
约会已定。次日,张任自引数千人马,摇旗呐喊,出城搦战。张飞上马出迎,更不打话,与张任交锋。战不十余合,张任诈败,绕城而走。张飞尽力追之。吴懿一军截住,张任引军复回,把张飞围在垓心,进退不得。正没奈何,只见一队军从江边杀出。当先一员大将,挺枪跃马,与吴懿交锋;只一合,生擒吴懿,战退敌军,救出张飞。视之,乃赵云也。飞问:“军师何在?”
云曰:“军师已至。想此时已与主公相见了也。”
二人擒吴懿回寨。张任自退入东门去了。
张飞、赵云回寨中,见孔明、简雍、蒋琬已在帐中。飞下马来参军师。孔明惊问曰:“如何得先到?”
玄德具述义释严颜之事。孔明贺曰:“张将军能用谋,皆主公之洪福也。”
赵云解吴懿见玄德。玄德曰:“汝降否?”
吴懿曰:“我既被捉,如何不降?”
玄德大喜,亲解其缚。孔明问:“城中有几人守城?”
吴懿曰:“有刘季玉之子刘循,辅将刘璝、张任。刘璝不打紧,张任乃蜀郡人,极有胆略,不可轻敌。”
孔明曰:“先捉张任,然后取雒城。”
问:“城东这座桥名为何桥?”
吴懿曰:“金雁桥。”
孔明遂乘马至桥边,绕河看了一遍,回到寨中,唤黄忠、魏延听令曰:“离金雁桥南五六里,两岸都是芦苇蒹葭,可以埋伏。魏延引一千枪手伏于左,单戮马上将;黄忠引一千刀手伏于右,单砍坐下马。杀散彼军,张任必投山东小路而来。张益德引一千军伏在那里,就彼处擒之。”
又唤赵云伏于金雁桥北:“待我引张任过桥,你便将桥拆断,却勒兵于桥北,遥为之势,使张任不敢望北走,退投南去,却好中计。”
调遣已定,军师自去诱敌。
却说刘璋差卓膺、张翼二将,前至雒城助战。张任教张翼与刘璝守城,自与卓膺为前后二队,任为前队,膺为后队,出城退敌。孔明引一队不整不齐军,过金雁桥来,与张任对阵。孔明乘四轮车,纶巾羽扇而出,两边百余骑簇捧,遥指张任曰:“曹操以百万之众,闻吾之名,望风而逃;今汝何人,敢不投降!”
张任看见孔明军伍不齐,在马上冷笑曰:“人说诸葛亮用兵如神,原来有名无实!”
把枪一招,大小军校齐杀过来。孔明弃了四轮车,上马退走过桥。张任从背后赶来。过了金雁桥,见玄德军在左,严颜军在右,冲杀将来。张任知是计,急回军时,桥已拆断了;欲投北去,只见赵云一军隔岸排开,遂不敢投北,径往南绕河而走。走不到五七里,早到芦苇丛杂处。魏延一军从芦中忽起,都用长枪乱戳。黄忠一军伏在芦苇里,用长刀只剁马蹄。马军尽倒,皆被执缚。步军那里敢来?张任自引数十骑望山路而走,正撞着张飞。张任方欲退走,张飞大喝一声,众军齐上,将张任活捉了。
原来卓膺见张任中计,已投赵云军前降了,一发都到大寨。玄德赏了卓膺。张飞解张任至。孔明亦坐于帐中。玄德谓张任曰:“蜀中诸将,望风而降,汝何不早投降?”
张任睁目怒叫曰:“忠臣岂肯事二主乎?”
玄德曰:“汝不识天时耳。降即免死。”
任曰:“今日便降,久后也不降!可速杀我!”
玄德不忍杀之。张任厉声高骂。孔明命斩之以全其名。后人有诗赞曰:
烈士岂甘从二主?张君忠勇死犹生。
高明正似天边月,夜夜流光照雒城。
玄德感叹不已,令收其尸首,葬于金雁桥侧,以表其忠。
次日,令严颜、吴懿等一班蜀中降将为前部,直至雒城,大叫:“早开门受降,免一城生灵受苦!”
第六十四回 孔明定计捉张任 杨阜借兵破马超(2)
刘璝在城上大骂。严颜方待取箭射之,忽见城上一将,拔剑砍翻刘璝,开门投降。玄德军马入雒城,刘循开西门走脱,投成都去了。玄德出榜安民。杀刘璝者,乃武阳人张翼也。玄德得了雒城,重赏诸将。孔明曰:“雒城已破,成都只在目前;唯恐外州郡不宁。可令张翼、吴懿引赵云抚外水、定江、犍为等处所属州郡,令严颜、卓膺引张飞抚巴西、德阳所属州郡;就委官按治平靖,即勒兵回成都取齐。”
张飞、赵云领命,各自引兵去了。孔明问:“前去有何处关隘?”
蜀中降将曰:“止绵竹有重兵守御;若得绵竹,成都唾手可得。”
孔明便商议进兵。法正曰:“雒城既破,蜀中危矣。主公欲以仁义服众,且勿进兵。某作一书上刘璋,陈说利害,璋自然降矣。”
孔明曰:“孝直之言最善。”
便令写书遣人径往成都。
却说刘循逃回见父,说雒城已陷,刘璋慌聚众官商议。从事郑度献策曰:“今刘备虽攻地夺城,然兵不甚多,士众未附,野谷是资,军无辎重。不如尽驱巴西梓潼民,过涪水以西。其仓廪野谷,尽皆烧除,深沟高垒,静以待之。彼至请战,勿许。久无所资,不过百日,彼兵自走。我乘虚击之,备可擒也。”
刘璋曰:“不然。吾闻拒敌以安民,未闻动民以备敌也。此言非保全之计。”
正议间,人报法正有书至。刘璋唤入。呈上书。璋拆开视之。其略曰:
前蒙遣差结好荆州,不意主公左右不得其人,以致如此。今荆州眷念旧情,不忘族谊。主公若能幡然归顺,量不薄待。望三思裁示。
刘璋大怒,扯毁其书,大骂:“法正卖主求荣,忘恩背义之贼!”
逐其使者出城。实时遣妻弟费观,提兵前去,守把绵竹。费观举保南阳人姓李,名严,字正方,一同领兵。当下费观、李严点三万军来守绵竹。益州太守董和,字幼宰,南郡枝江人也,上书于刘璋,请往汉中借兵。璋曰:“张鲁与吾世仇,安肯相救?”
和曰:“虽然与我有仇,刘备军在雒城,势在危急,唇亡则齿寒,若以利害说之,必然肯从。”
璋乃修书遣使前赴汉中。
却说马超自兵败入羌,二载有余,结好羌兵,攻取陇西州郡。所到之处,尽皆归降;惟冀州攻打不下。刺史韦康,累遣人求救于夏侯渊。渊不得曹操言语,未敢动兵。韦康见救兵不来,与众商议:“不如投降马超。”
参军杨阜哭谏曰:“超等叛君之徒,岂可降之?”
康曰:“事势至此,不降何待?”
阜苦谏不从。韦康大开城门,投降马超。超大怒曰:“汝今事急请降,非真心也!”
将韦康等四十余人尽斩之,不留一人。有人言:“杨阜劝韦康休降,可斩之。”
超曰:“此人守义,不可斩也。”
复用杨阜为参军。阜荐梁宽、赵衢二人,超尽用为军官。杨阜告马超曰:阜妻死于临洮,乞告两个月假,归葬其妻,便回,马超从之。
杨阜过历城,来见抚彝将军姜叙。叙与阜是姑表兄弟。叙之母是阜之姑,时年已八十二。当日杨阜入姜叙内宅,拜见其姑,哭告曰:“阜守城不能保,主亡不能死,愧无面目见姑。马超叛君,妄杀郡守,一州士民,无不恨之。今吾兄坐据历城,竟无讨贼之心,此岂人臣之理乎?”
言罢,泪流出血。叙母闻言,唤姜叙入,责之曰:“韦使君遇害,亦尔之罪也。”
又谓阜曰:“汝既降人,且食其禄,何故又兴心讨之?”
阜曰:“吾从贼者,欲留残生,与主报冤也。”
叙曰:“马超英勇,急难图之。”
阜曰:“有勇无谋,易图也。吾已暗约下梁宽、赵衢。兄若肯兴兵,二人必为内应。”
叙母曰:“汝不早图,更待何时?谁不有死?死于忠义,死得其所也。勿以我为念。汝若不听义山之言,吾当先死,以绝汝念。”
叙乃与统兵校尉尹奉、赵昂商议。原来赵昂之子赵月,见随马超为裨将。赵昂当日应允,归见其妻王氏曰:“吾今日与姜叙、杨阜、尹奉一处商议,欲报韦康之仇。想吾子赵月见随马超,今若兴兵,超必先杀吾子,奈何?”
其妻厉声曰:“雪君父之大耻,虽丧身亦不惜,何况一子乎?君若顾子而不行,吾当先死矣。”
赵昂乃决。次日一同起兵。姜叙、杨阜屯历城,尹奉、赵昂屯祁山。王氏乃尽将首饰资帛,亲自往祁山军中,赏劳军士,以励其众。
马超闻姜叙、杨阜会合尹奉、赵昂举事,大怒,即将赵月斩之;令庞德、马岱尽起军马,杀奔历城来。姜叙、杨阜引兵出。两阵圆处,杨阜、姜叙衣白袍而出,大骂曰:“叛君无义之贼!”
马超大怒,冲将过来,两军混战。姜叙、杨阜如何抵得马超,大败而走。马超驱兵赶来。背后喊声起处,尹奉、赵昂杀来。超急回时,两下夹攻,首尾不能相顾。正斗间,斜刺里大队军马杀来。原来是夏侯渊得了曹操军令,正领军来破马超。超如何当得三路军马,大败奔回,走了一夜,比及平明,到得冀城叫门时,城上乱箭射下。
梁宽、赵衢立在城上,大骂马超;将马超妻杨氏从城上一刀砍了,撇下尸首来;又将马超幼子三人,并至亲十余口,都从城上一刀一个,剁将下来。超气噎塞胸,几乎坠下马来。背后夏侯渊引兵追赶。超见势大,不敢恋战,与庞德、马岱杀开一条路走。前面又撞见姜叙、杨阜,杀了一阵;冲得过去,又撞着尹奉、赵昂,杀了一阵。零零落落,剩得五六十骑,连夜奔走。四更前后,走到历城下,守门者只道姜叙兵回,大开门接入。
超从城南门边杀起,尽洗城中百姓。至姜叙宅,拿出老母。母全无惧色,指马超而大骂。超大怒,自取剑杀之。尹奉、赵昂全家老幼,亦尽被马超所杀。昂妻王氏因在军中,得免于难。次日,夏侯渊大军至,马超弃城杀出,望西而逃。行不到二十里,前面一军摆开,为首的是杨阜。
超切齿而恨,拍马挺枪刺之。阜兄弟七人,一齐来助战。马岱、庞德敌住后军。阜兄弟七人,皆被马超杀死。阜身中五枪,犹然死战。后面夏侯渊大军赶来,马超遂走。只有庞德、马岱五七骑后随而去。夏侯渊自行安抚陇西诸州人民,令姜叙等各各分守,用车载杨阜赴许都,见曹操。操封阜为关内侯。
阜辞曰:“阜无捍难之功,又无死难之节,于法当诛,何颜受职?”
操嘉之,卒与之爵。
却说马超与庞德、马岱商议,径往汉中投张鲁。张鲁大喜,以为得马超,则西可以吞益州,东可以拒曹操,乃商议欲以女招超为婿。大将杨柏谏曰:“马超妻子遭惨祸,皆超之贻害也。主公岂可以女与之?”
鲁从其言,遂罢招婿之议。或以杨柏之言,告知马超。超大怒,有杀杨柏之意。杨柏知之,与兄杨松商议,亦有图马超之心。正值刘璋遣使求救于张鲁,鲁不从。忽报刘璋又遣黄权到。权先来见杨松,说:“东西两川,实为唇齿;西川若破,东川亦难保矣。今若肯相救,当以二十州相酬。”
松大喜,即引黄权来见张鲁,说唇齿利害,更以二十州相谢。鲁喜其利,从之。巴西阎圃谏曰:“刘璋与主公世仇,今事急求救,诈许割地,不可从也。”
忽阶下一人进曰:“某虽不才,愿乞一旅之师,生擒刘备。务要割地以还。”
正是:方看真主来西蜀,又见精兵出汉中。
未知其人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五回 马超大战葭萌关 刘备自领益州牧(1)
却说阎圃正劝张鲁勿助刘璋,只见马超挺身出曰:“超感主公之恩,无可上报。愿领一军攻取葭萌关,生擒刘备。务要刘璋割二十州奉还主公。”
张鲁大喜,先遣黄权从小路而回,随即点兵二万与马超。此时庞德卧病不能行,留于汉中。张鲁令杨柏监军。超与弟马岱选日起程。
却说玄德军马在雒城。法正所差下书人回报说:“郑度劝刘璋尽烧野谷,并各处仓廪,率巴西之民,避于涪水西,深沟高垒而不战。”
玄德、孔明闻之,皆大惊曰:“若用此言,吾势危矣!”
法正笑曰:“主公勿忧;此计虽毒,刘璋必不能用也。”
不一日,人传刘璋不肯迁动百姓,不从郑度之言。玄德闻之,方始宽心。孔明曰:“可速进兵取绵竹;如得此处,成都易取矣。”
遂遣黄忠、魏延领兵前进。费观听知玄德兵来,差李严出迎。严领三千兵出,各布阵完。黄忠出马,与李严战四五十合,不分胜负。孔明在帐中教鸣金收军。黄忠回阵,问曰:“正待要擒李严,军师何故收兵?”
孔明曰:“吾已见李严武艺,不可力取。来日再战,汝可诈败,引入山峪,出奇兵以胜之。”
黄忠领计。次日,李严再引兵来,黄忠又出战,不十合诈败,引兵便走。李严赶来,迤逦赶入山峪,猛然省悟。急待回时,前面魏延引兵摆开。孔明自在山顶,唤曰:“公如不降,两下已伏强弩,欲与吾庞士元报仇矣。”
李严慌下马卸甲投降。军士不曾伤害一人。孔明引李严见玄德。玄德待之甚厚。严曰:“费观虽是刘益州亲戚,与某甚密,当往说之。”
玄德即命李严回城招降费观。严入绵竹城,对费观赞玄德如此仁德;今若不降,必有大祸。观从其言,开门投降。玄德遂入绵竹,商议分兵取成都。忽流星马急报,言孟达、霍峻守葭萌关,今被东川张鲁遣马超与杨柏、马岱领兵攻打甚急,救迟则关隘休矣。玄德大惊。孔明曰:“须是张、赵二将,方可与敌。”
玄德曰:“子龙引兵在外未回。益德已在此,可急遣之。”
孔明曰:“主公且勿言,容亮激之。”
却说张飞闻马超攻关,大叫而入曰:“辞了哥哥,便去战马超也!”
孔明佯作不闻,对玄德曰:“今马超侵犯关隘,无人可敌;除非往荆州取关云长来,方可与敌。”
张飞曰:“军师何故小觑吾?吾曾独拒曹操百万之兵,岂愁马超一匹夫乎?”
孔明曰:“益德拒水断桥,此因曹操不知虚实耳。若知虚实,将军岂得无事?今马超之勇,天下皆知。渭水六战,杀得曹操割须弃袍,几乎丧命,非等闲之比。云长且未必可胜。”
飞曰:“我只今便去;如胜不得马超,甘当军令!”
孔明曰:“既你肯写文书,便为先锋。请主公亲自去一遭。留亮守绵竹。待子龙来,却作商议。”
魏延曰:“某亦愿往。”
孔明令魏延带五百哨马先行,张飞第二,玄德后队,望葭萌关进发。魏延哨马先到关下,正遇杨柏。魏延与杨柏交战,不十合,杨柏败走。魏延要夺张飞头功,乘势赶去,前面一军摆开,为首乃是马岱。魏延只道是马超,舞刀跃马迎之。与马岱战不十合,岱败走。延赶去,被岱回身一箭,中了魏延左臂。延急回马走。马岱赶到关前,只见一将喊声如雷,从关上飞奔至面前。原来是张飞初到关上,听得关前厮杀,便来看时,正见魏延中箭,因骤马下关,救了魏延。飞喝马岱曰:“汝是何人?先通姓名,然后厮杀!”
马岱曰:“吾乃西凉马岱是也。”
张飞曰:“你原来不是马超!快回去!非吾对手!只令马超那厮自来!说道燕人张飞在此!”
马岱大怒曰:“汝焉敢小觑我!”
挺枪跃马,直取张飞。战不十合,马岱败走。张飞欲待追赶,关上一骑马到来,叫:“兄弟且休赶!”
飞回视之,原来是玄德到来。飞遂不赶,一同上关。玄德曰:“恐怕你性躁,故我随后赶来到此。既然胜了马岱,且歇一宵,来日战马超。”
次日天明,关下鼓声大震,马超兵到。玄德在关上看时,门旗影里,马超纵骑提枪而出;狮盔兽带,银甲白袍;一来结束非凡,二者人才出众。玄德叹曰:“人言‘锦马超’,名不虚传!”
张飞便要下关。玄德急止之曰:“且休出战。当先避其锐气。”
关下马超单搦张飞出战,关上张飞恨不得平吞马超,三五番皆被玄德当住。看看午后,玄德望见马超阵上人马皆倦,遂选五百骑,跟着张飞,冲下关来。马超见张飞军到,把枪望后一招,约退军有一箭之地。张飞军马一齐扎住;关上军马,陆续下来。张飞挺枪出马,大呼:“认得燕人张益德么!”
马超曰:“吾家屡世公侯,岂识村野匹夫!”
张飞大怒。两马齐出,二枪并举。约战百余合,不分胜负。玄德观之,叹曰:“真虎将也!”
恐张飞有失,急鸣金收军。两将各回。张飞回到阵中,略歇马片时,不用头盔,只裹包巾上马,又出阵前搦马超厮杀。超又出。两个再战。玄德恐张飞有失,自披挂下关,直至阵前;看张飞与马超又斗百余合,两个精神倍加,玄德教鸣金收军。二将分开,各回本阵。是日天色已晚。玄德谓张飞曰:“马超英勇,不可轻敌。且退上关。来日再战。”
张飞杀得性起,那里肯休;大叫曰:“誓死不回!”
玄德曰:“今日天晚,不可战矣。”
飞曰:“多点火把,安排夜战!”
马超亦换了马,再出阵前,大叫曰:“张飞!敢夜战么?”
张飞性起,问玄德换了坐下马,抢出阵来,叫曰:“我捉你不得,誓不上关!”
超曰:“我胜你不得,誓不回寨!”
两军呐喊,点起千百火把,照耀如同白日。两将又向阵前鏖战。到二十余合,马超拨回马便走。张飞大叫曰:“走那里去!”
原来马超见赢不得张飞,心生一计,诈败佯输,赚张飞赶来,暗掣铜锤在手,扭回身觑着张飞便打将来。张飞见马超走,心中也提防;比及铜锤打来时,张飞一闪,从耳朵边过去。张飞便勒回马时,马超却又赶来。张飞带住马,拈弓搭箭,回射马超;超却闪过。两将各自回阵。玄德自于阵前叫曰:“吾以仁义待人,不施谲诈。马孟起,你收兵歇息,我不乘势赶你。”
马超闻言,亲自断后,诸军渐退。玄德亦收军上关。
次日,张飞又欲下关战马超。人报军师来到。玄德接着孔明。孔明曰:“亮闻孟起世之虎将,若与益德死战,必有一伤;故令子龙、汉升守住绵竹,我星夜来此。可使条小计,令马超归降主公。”
玄德曰:“吾见马超英勇,甚爱之。如何可得?”
孔明曰:“亮闻东川张鲁,欲自立为‘汉宁王’。手下谋士杨松,极贪贿赂。可差人从小路径投汉中,先用金银结好杨松,后进书与张鲁云:‘吾与刘璋争西川,是与汝报仇。不可听信离间之语。事定之后,保汝为汉宁王。’令其撤回马超兵。待其来撤时,便可用计招降马超矣。”
玄德大喜,实时修书,差孙乾赍金珠从小路径至汉中,先来见杨松,说知此事,送了金珠。松大喜,先引孙乾见张鲁,陈言方便。鲁曰:“玄德只是左将军,如何保得我为汉宁王?”
杨松曰:“他是大汉皇叔,正合保奏。”
张鲁大喜,便差人教马超罢兵。孙乾只在杨松家听回信。
不一日,使者回报:“马超言未成功,不可退兵。”
张鲁又遣人去唤,又不肯回。一连三次不至。杨松曰:“此人素无信行,不肯罢兵,其意必反。”
遂使人流言云:“马超意欲夺西川,自为蜀主,与父报仇,不肯臣于汉中。”
张鲁闻之,问计于杨松。松曰:“一面差人去说与马超:‘汝既欲成功,与汝一月限,要依我三件事。若依得,便有赏;否则必诛。一要取西川,二要刘璋首级,三要退荆州兵。三件事不成,可献头来。’一面教张卫点军守把关隘,防马超兵变。”
鲁从之,差人到马超寨中,说这三件事。超大惊曰:“如何变得恁的!”
乃与马岱商议:“不如罢兵。”
杨松又流言曰:“马超回兵,必怀异心。”
于是张卫分七路军,坚守隘口,不放马超兵入。超进退不得,无计可施。孔明谓玄德曰:“今马超正在进退两难之际,亮凭三寸不烂之舌,亲往超寨,说马超来降。”
玄德曰:“先生乃吾之股肱心腹,倘有疏虞,如之奈何?”
第六十五回 马超大战葭萌关 刘备自领益州牧(2)
孔明坚意要去。玄德再三不肯放去。
正踌躇间,忽报赵云有书荐西川一人来降。玄德召入问之。其人乃建宁俞元人也;姓李,名恢,字德昂。玄德曰:“向日闻公苦谏刘璋,今何故归我?”
恢曰:“吾闻:‘良禽相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事。’前谏刘益州者,以尽人臣之心;既不能用,知必败矣。今将军仁德布于蜀中,知事必成,故来归耳。”
玄德曰:“先生此来,必有益于刘备。”
恢曰:“今闻马超在进退两难之际。恢昔在陇西,与彼有一面之交,愿往说马超归降,若何?”
孔明曰:“正欲得一人替我一往。愿闻公之说词。”
李恢与孔明耳畔陈说如此如此。孔明大喜,实时遣行。
恢行至超寨,先使人通名姓。马超曰:“吾知李恢乃辩士,今必来说我。”
先唤二十刀斧手伏于帐下,嘱曰:“令汝砍,即砍为肉酱!”
须臾,李恢昂然而入。马超端坐帐中不动,叱李恢曰:“汝来为何?”
恢曰:“特来作说客。”
超曰:“吾匣中宝剑新磨。汝试言之。其言不通,便请试剑!”
恢笑曰:“将军之祸不远矣!但恐新磨之剑,不能试吾之头,将欲自试也!”
超曰:“吾有何祸?”
恢曰:“吾闻越之西子,善毁者不能闭其美;齐之无盐,善美者不能掩其丑。‘日中则昃,月满则亏,’此天下之常理也。今将军与曹操有杀父之仇,而陇西又有切齿之恨;前不能救刘璋而退荆州之兵,后不能制杨松而见张鲁之面;目下四海难容,一身无主;若复有渭桥之败,冀城之失,何面目见天下之人乎?”
超顿首谢曰:“公言极善;但超无路可行。”
恢曰:“公既听吾言,帐外何故伏刀斧手?”
超大惭,尽叱退。
恢曰:“刘皇叔礼贤下士,吾知其必成,故舍刘璋而归之。公之尊人,昔年曾与皇叔约共讨贼,公何不弃暗投明,以图上报父仇,下立功名乎?”
马超大喜,即唤杨柏入,一剑斩之,将首级共恢一同上关来降玄德。玄德亲自接入,待以上宾之礼。超顿首谢曰:“今遇明主,如拨云雾而见青天!”
时孙乾已回。玄德复命霍峻、孟达守关,便撤兵来取成都。赵云、黄忠接入绵竹。人报蜀将刘晙、马汉引军到。赵云曰:“某愿往擒此二人!”
言讫,上马引军出。玄德在城上管待马超吃酒。未曾安席,子龙已斩二人之头,献于筵前。马超亦惊,倍加敬重。超曰:“不须主公厮杀,超自唤出刘璋来降。如不肯降,超自与弟马岱取成都,双手奉献。”
玄德大喜。是日尽欢。
却说败兵回到益州,报刘璋。璋大惊,闭门不出。人报城北马超救兵到,刘璋方敢登城望之。见马超、马岱立于城下,大叫:“请刘季玉答话。”
刘璋在城上问之。超在马上以鞭指曰:“吾本领张鲁兵来救益州,谁想张鲁听信杨松谗言,反欲害我。今已归降刘皇叔。公可纳土拜降,免致生灵受苦。如或执迷,吾先攻城矣!”
刘璋惊得面如土色,气倒于城上。众官救醒。璋曰:“吾之不明,悔之何及!不若开门投降,以救满城百姓。”
董和曰:“城中兵尚有三万余人;钱帛粮草,可支一年;奈何便降?”
刘璋曰:“吾父子在蜀二十余年,无恩德加于百姓;攻战三年,血肉捐于草野;皆我罪也。我心何安?不如投降以安百姓。”
众人闻之,皆堕泪。忽一人进曰:“主公之言,正合天意。”
视之,乃巴西西充国人也;姓谯,名周,字允南。此人素晓天文。璋问之。周曰:“某夜观乾象,见群星聚于蜀郡;其大星光如皓月,乃帝王之象也。况一载之前,小儿谣云:‘若要吃新饭,须待先主来。’此乃预兆。不可逆天道。”
黄权、刘巴闻言皆大怒,欲斩之。刘璋挡住。忽报蜀郡太守许靖,踰城出降矣。刘璋大哭归府。
次日,人报刘皇叔遣幕宾简雍在城下唤门。璋令开门接入。雍坐车中,傲睨自若。忽一人掣剑大喝曰:“小辈得志,旁若无人!汝敢藐视吾蜀中人物耶!”
雍慌下车迎之。此人乃广汉绵竹人也;姓秦,名宓,字子勑。雍笑曰:“不识贤兄,幸勿见责。”
遂同入见刘璋,具说玄德宽洪大度,并无相害之意。于是刘璋决计投降,厚待简雍;次日,亲赍印绶文籍,与简雍同车出城投降。
玄德出寨迎接,握手流涕曰:“非吾不行仁义,奈势不得已也!”
共入寨,交割印绶文籍,并马入城。
玄德入成都,百姓香花灯烛,迎门而接。玄德到公厅,升堂坐定。郡内诸官,皆拜于堂下;惟黄权、刘巴,闭门不出。众将忿怒,欲往杀之。玄德慌忙传令曰:“如有害此二人者,灭其三族!”
玄德亲自登门,请二人出。二人感玄德恩礼,乃出。孔明请曰:“今西川平定,难容二主;可将刘璋送去荆州。”
玄德曰:“吾方得蜀郡,未可令季玉远去。”
孔明曰:“刘璋失基业者,皆因太弱也。主公若以妇人之仁,临事不决,恐此土难以长久。”
玄德从之,设一大宴,请刘璋收拾财物,佩领振威将军印绶,令将妻子良贱,尽赴南郡公安住歇,即日起行。
玄德自领益州牧。其所降文武,尽皆重赏,定拟名爵。严颜为前将军,法正为蜀郡太守,董和为掌军中郎将,许靖为左将军长史,庞羲为营中司马,刘巴为左将军,黄权为右将军。其余吴懿、费观、彭羕、卓膺、李严、吴兰、雷同、李恢、张翼、秦宓、谯周、吕乂、霍峻、邓芝、杨洪、周群、费祎、费诗、孟达,文武投降官员,共六十余人,并皆擢用。诸葛亮为军师,关云长为荡寇将军汉寿亭侯,张飞为征远将军新亭侯,赵云为镇远将军,黄忠为征西将军,魏延为扬武将军,马超为平西将军。孙乾、简雍、糜竺、糜芳、刘封、关平、周仓、廖化、马良、马谡、蒋琬、伊籍,及旧日荆襄一班文武官员,尽皆升赏。遣使赍黄金五百斤,白银一千斤,钱五千万,蜀锦一千疋,赐与云长。其余官将,给赏有差。杀牛宰马,大饷士卒,开仓赈济百姓,军民大悦。
益州既定,玄德欲将成都有名田宅,分赐诸官。赵云谏曰:“益州人民,屡遭兵火,田宅皆空;今当归还百姓,令安居复业,民心方定;不宜夺之为私赏也。”
玄德大喜,从其言,使诸葛军师定拟治国条例。刑法颇重。法正曰:“昔高祖约法三章,黎民皆感其德。愿军师宽刑省法,以慰民望。”
孔明曰:“君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秦用法暴虐,万民皆怨,故高祖以宽仁得之。今刘璋闇弱,德政不举,威刑不肃;君臣之道,渐以陵替。宠之以位,位极则残;顺之以恩,恩竭则慢。所以致弊,实由于此。吾今威之以法,法行则知恩;限之以爵,爵加则知荣。恩荣并济,上下有节,为治之道,于斯著矣。”
法正拜服。自此军民安靖。四十一州地面,分兵镇抚,并皆平定。法正为蜀郡太守,凡平日一餐之德,睚眦之怨,无不报复。或告孔明曰:“孝直太横,宜稍斥之。”
孔明曰:“昔主公困守荆州,北畏曹操,东惮孙权,赖孝直为之辅翼,遂翻然翱翔,不可复制。今奈何禁止孝直,使不得少行其意耶?”
因竟不问。法正闻之,亦自敛戢。
一日,玄德正与孔明闲叙,忽报云长遣关平来谢所赐金帛。玄德召入。平拜罢,呈上书信曰:“父亲知马超武艺过人,要入川来与之比试高低。教就禀伯父此事。”
玄德大惊曰:“若云长入蜀,与孟起比试,势不两立。”
孔明曰:“无妨。亮自作书回之。”
玄德只恐云长性急,便教孔明写了书,发付关平星夜回荆州。平回至荆州,云长问曰:“我欲与马孟起比试,汝曾说否?”
平答曰:“军师有书在此。”
云长拆开视之。其书曰:
亮闻将军欲与孟起分别高下。以亮度之,孟起虽雄烈过人,亦乃黥布、彭越之徒耳;当与益德并驱争先,犹未及美髯公之绝伦超群也。今公受任守荆州,不为不重;倘一入川,若荆州有失,罪莫大焉。惟冀明照。
云长看毕,自绰其髯笑曰:“孔明知我心也。”
将书遍示宾客,遂无入川之意。
却说东吴孙权,知玄德并吞西川,将刘璋逐于公安,遂召张昭、顾雍商议曰:“当初刘备借我荆州时,说取了西川,便还荆州。今已得巴蜀四十一州,须用取索汉上诸郡。如其不还,即动干戈。”
张昭曰:“吴中方宁,不可动兵。昭有一计,使刘备将荆州双手奉还主公。”
正是:西蜀方开新日月,东吴又索旧山川。
未知其计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六回 关云长单刀赴会 伏皇后为国捐生(1)
却说孙权要索荆州。张昭献计曰:“刘备所倚重者,诸葛亮耳。其兄诸葛瑾今仕于吴,何不将瑾老小执下,使瑾入川告其弟,令劝刘备交割荆州?‘如其不还,必累及我老小。’亮念同胞之情,必然应允。”
权曰:“诸葛瑾乃诚实君子,安忍拘其老小?”
昭曰:“明教知是计策,自然放心。”
权从之,即召诸葛瑾老小虚监在府;一面修书,打发诸葛瑾往西川去。不数日,到了成都,先使人报知玄德。玄德问孔明曰:“令兄此来为何?”
孔明曰:“来索荆州耳。”
玄德曰:“何以答之?”
孔明曰:“只须如此如此。”
计会已定。孔明出郭接瑾。不到私宅。径入宾馆;参拜毕,瑾放声大哭。亮曰:“兄长有事,但说。何故发哀?”
瑾曰:“吾一家老小休矣!”
亮曰:“莫非为不还荆州乎?因弟之故,执下兄长老小,弟心何安?兄休忧虑,弟自有计还荆州便了。”
瑾大喜,即同孔明入见玄德,呈上孙权书。玄德看了,怒曰:“孙权既以妹嫁我,却乘我不在荆州,竟将妹子潜地取去,情理难容!我正要大起川兵,杀下江南,报我之恨,却还想来索荆州乎!”
孔明哭拜于地,曰:“吴侯执下亮兄长老小,倘若不还,吾兄将全家被戮。兄死,亮岂能独生?望主公看亮之面,将荆州还了东吴,全亮兄弟之情!”
玄德再三不肯,孔明只是哭求。玄德徐徐曰:“既如此,看军师面,分荆州一半还之;将长沙、零陵、桂阳三郡与他。”
亮曰:“既蒙见允,便可写书与云长令交割三郡。”
玄德曰:“子瑜到彼,须用善言求吾弟。吾弟性如烈火,吾尚惧之。切宜仔细。”
瑾求了书,辞了玄德,别了孔明,登途径到荆州。云长请入中堂,宾主相叙。瑾出玄德书曰:“皇叔许先以三郡还东吴,望将军即日交割,令瑾好回见吴主。”
云长变色曰:“吾与吾兄桃园结义,誓共匡扶汉室。荆州本大汉疆土,岂得妄以尺寸与人?‘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’虽吾兄有书来,我却只不还。”
瑾曰:“今吴侯执下瑾老小,若不得荆州,必将被诛。望将军怜之!”
云长曰:“此是吴侯谲计,如何瞒得我过!”
瑾曰:“将军何太无面目?”
云长执剑在手曰:“休再言!此剑上并无面目!”
关平告曰:“军师面上不好看,望父亲息怒。”
云长曰:“不看军师面上,教你回不得东吴!”
瑾满面羞惭,急辞下船,再往西川见孔明。孔明已自出巡去了。瑾只得再见玄德,哭告云长欲杀之事。玄德曰:“吾弟性急,极难与言。子瑜可暂回,容吾取了东川、汉中诸郡,调云长往守之,那时方得交付荆州。”
瑾不得已,只得回东吴见孙权,具言前事。孙权大怒曰:“子瑜此去,反复奔走,莫非皆是诸葛亮之计?”
瑾曰:“非也;吾弟亦哭告玄德,方许将三郡先还,又无奈云长恃顽不肯。”
孙权曰:“既刘备有先还三郡之言,便可差官前去长沙、零陵、桂阳三郡赴任,且看如何。”
瑾曰:“主公所言极是。”
权乃令瑾取回老小,一面差官往三郡赴任。不一日,三郡差去官吏,尽被逐回,告孙权曰:“关云长不肯相容,连夜赶逐回吴。迟后者便要杀。”
孙权大怒,差人召鲁肃责之曰:“子敬昔为刘备作保,借吾荆州;今刘备已得西川,不肯归还,子敬岂得坐视?”
肃曰:“肃已思得一计,正欲告主公。”
权问何计。肃曰:“今屯兵于陆口,使人请关云长赴会。若云长肯来,以善言说之。如其不从,伏下刀斧手杀之;如彼不肯来,随即进兵,与决胜负,夺取荆州便了。”
孙权曰:“正合吾意。可即行之。”
阚泽进曰:“不可。关云长乃世之虎将,非等闲可及。恐事不谐,反遭其害。”
孙权怒曰:“若如此,荆州何日可得!”
便命鲁肃速行此计。肃乃辞孙权,至陆口,召吕蒙、甘宁商议;设宴于陆口寨外临江亭上,修下请书,选帐下能言快语一人为使,登舟渡江。江口关平问了,遂引使人入荆州,叩见云长,具道鲁肃相邀赴会之意,呈上请书。云长看书毕,谓来人曰:“既子敬相请,我明日便来赴会。汝可先回。”
使者辞去。关平曰:“鲁肃相邀,必无好意;父亲何故许之?”
云长笑曰:“吾岂不知耶?此是诸葛瑾回报孙权,说吾不肯还三郡,故令鲁肃屯兵陆口,邀我赴会,便索荆州。吾若不往,道吾怯矣。吾来日独驾小舟,只用亲随十余人,单刀赴会,看鲁肃如何近我。”
平谏曰:“父亲奈何以万金之躯,亲蹈虎狼之穴?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。”
云长曰:“吾于千枪万刃之中,矢石交攻之际,匹马纵横,如入无人之境;岂忧江东群鼠乎?”
马良亦谏曰:“鲁肃虽有长者之风,但今事急,不容不生异心。将军不可轻往。”
云长曰:“昔战国时赵人蔺相如,无缚鸡之力,于渑池会上,觑秦国君臣如无物;况吾曾学万人敌者乎?既已许诺,不可失信。”
良曰:“纵将军去,亦当有准备。”
云长曰:“只教吾儿选快船十只,藏善水军五百,于江上等候。看吾认旗起处,便过江来。”
平领命自去准备。
却说使者回报鲁肃,说云长慨然应允,来日准到。肃与吕蒙商议:“此来若何?”
蒙曰:“彼带军马来,某与甘宁各人领一军伏于岸侧,放炮为号,准备厮杀;如无军来,只于庭后伏刀斧手五十人,就筵间杀之。”
计会已定。次日肃令人于岸口遥望。辰时后,见江面上一只船来,梢公水手只数人,一面红旗,风中招飐,显出一个大“关”字来。船渐近岸,见云长青巾绿袍,坐于船上;旁边周仓捧着大刀;八九个关西大汉,各跨腰刀一口。鲁肃惊疑,接入亭内。叙礼毕,入席饮酒,举杯相劝,不敢仰视。云长谈笑自若。
酒至半酣,肃曰:“有一言诉与君侯,幸垂听焉。昔日令兄皇叔,使肃于吾主之前,保借荆州暂住,约于取西川之后归还。今西川已得,而荆州未还,得毋失信乎?”
云长曰:“此国家之事,筵间不必论之。”
肃曰:“吾主只区区江东之地,而肯以荆州相借者,为念君侯等兵败远来,无以为资故也。今已得益州,则荆州自应见还;乃皇叔但肯先割三郡,而君侯又不从,恐于理上说不去。”
云长曰:“乌林之役,左将军亲冒矢石,戮力破敌,岂得徒劳而无尺土相资?今足下复来索地耶?”
肃曰:“不然。君侯始与皇叔同败于长坂,计穷力竭,将欲远窜,吾主矜愍皇叔身无处所,不爱土地,使有所托足,以图后功;而皇叔愆德隳好,已得西川,又占荆州,贪而背义,恐为天下所耻笑。惟君侯察之。”
云长曰:“此皆吾兄之事,非某所宜与也。”
肃曰:“某闻君侯与皇叔桃园结义,誓同生死。皇叔即君侯也,何得推托乎?”
云长未及回答,周仓在阶下厉声曰:“天下土地,惟有德者居之。岂独是汝东吴当有耶?”
云长变色而起,夺周仓所捧大刀,立于庭中,目视周仓而叱曰:“此国家之事,汝何敢多言!可速去!”
仓会意,先到岸口,把红旗一招。关平船如箭发,奔过江东来。云长右手提刀,左手挽住鲁肃手,佯推醉曰:“公今请吾赴宴,莫提起荆州之事。吾今已醉,恐伤故旧之情。他日令人请公到荆州赴会,另作商议。”
第六十六回 关云长单刀赴会 伏皇后为国捐生(2)
鲁肃魂不附体,被云长扯至江边。吕蒙、甘宁,各引本部军欲出;见云长手提大刀,亲握鲁肃,恐肃被伤,遂不敢动。云长到船边,却才放手,早立于船首,与鲁肃作别。肃如痴似呆,看关公船已乘风而去。后人有诗赞关公曰:
藐视吴臣若小儿,单刀赴会敢平欺?
当年一段英雄气,尤胜相如在渑池。
云长自回荆州。鲁肃与吕蒙共议:“此计又不成,如之奈何?”
蒙曰:“可申报主公,起兵与云长决战。”
肃实时使人申报孙权。权闻之大怒,商议起倾国之兵,来取荆州。忽报曹操又起三十万大军来也。权大惊,且教鲁肃休惹荆州之兵,移兵向合淝、濡须,以拒曹操。
却说操将欲起程南征,参军傅干,字彦材,上书谏操。书略曰:
干闻用武则先威,用文则先德;威德相济,而后王业成。往者天下大乱,明公用武攘之,十平其九;今未承王命者,吴与蜀耳。吴有长江之险,蜀有崇山之阻,难以威战。愚以为且宜增修文德,按甲寝兵,息军养士,待时而动。今若举数十万之众,顿长江之滨,倘贼凭险深藏,使我士马不得逞其能,奇变无所用其权,则天威屈矣。惟明公详察焉。
曹操览毕,遂罢南征,兴设学校,延礼文士。于是侍中王粲、杜袭、卫凯、和洽四人,议欲尊曹操为魏王。中书令荀攸曰:“不可。丞相官至魏公,荣加九锡,位已极矣;今又进升王位,于理不可。”
曹操闻之,怒曰:“此人欲效荀彧耶!”
荀攸知之,忧愤成疾,卧病十数日而卒,亡年五十八岁。操厚葬之,遂罢魏王事。
一日,曹操带剑入宫,献帝正与伏后共坐。伏后见操来,慌忙起身。帝见曹操,战栗不已。操曰:“孙权、刘备各霸一方,不尊朝廷,当如之何?”
帝曰:“尽在魏公裁处。”
操怒曰:“陛下出此言,外人闻之,只道吾欺君也。”
帝曰:“君若肯相辅则幸甚;不尔,愿垂恩相舍。”
操闻言,怒目视帝,恨恨而出。左右或奏帝曰:“近闻魏公欲自立为王,不久必将篡位。”
帝与伏后大哭。后曰:“妾父伏完常有杀操之心,妾今当修书一封,密与父图之。”
帝曰:“昔董承为事不密,反遭大祸;今又恐泄漏,朕与汝皆休矣!”
后曰:“旦夕如坐针毡,似此为人,不如早亡!妾看宦官中之忠义可托者,莫如穆顺。当令寄此书。”
乃即召穆顺入屏后,退去左右近侍。帝后大哭,告顺曰:“操贼欲为魏王,早晚必行篡夺之事。朕欲令后父伏完,密图此贼,而左右之人,俱贼心腹,无可托者。欲汝将皇后密书,寄与伏完。量汝忠义,必不负朕。”
顺泣曰:“臣感陛下大恩,敢不以死报?臣即请行。”
后乃修书付顺。顺藏书于发中,潜出禁宫,径至伏完宅,将书呈上。完见是伏后亲笔,乃谓穆顺曰:“操贼心腹甚众,不可遽图。除非江东孙权,西川刘备,二处起兵于外,操必自往。此时却求在朝忠义之臣,一同谋之。内外夹攻,庶可有济。”
顺曰:“皇丈可作书覆帝后,求密诏,暗遣人往吴、蜀二处,令约会起兵,讨贼救主。”
伏完即取纸写书付顺。顺乃藏于头髻内,辞完回宫。
原来早有人报知曹操。操先于宫门等候。穆顺回遇曹操,操问:“那里去来?”
顺答曰:“皇后有病,命求医去。”
操曰:“召得医人何在?”
顺曰:“还未召至。”
操喝左右,遍搜身上,并无夹带,放行。忽然风吹落其帽。操又唤回,取帽视之,遍观无物,还帽令戴。穆顺双手倒戴其帽。操心疑,令左右搜其头发中,搜出伏完书来。操看书中言语,欲结连孙、刘为外应。操大怒,执下穆顺于密室问之,顺不肯招。操连夜点起甲兵三千,围住伏完私宅,老幼并皆拿下;搜出伏后亲笔之书,随将伏氏三族尽下狱。平明,使御林将军郄虑持节入宫,先收皇后玺绶。
是日帝在外殿,见郄虑引三百甲兵直入。帝问曰:“有何事?”
虑曰:“奉魏公命收皇后玺。”
帝知事泄,心胆皆碎。虑至后宫,伏后方起。虑便唤管玺绶人索取玉玺而出。伏后情知事发,便于殿后椒房内夹壁中藏躲。少顷,尚书令华歆引五百甲兵入到后殿,问宫人:“伏后何在?”
宫人皆推不知。歆教甲兵打开朱户,寻觅不见;料在壁中,便喝甲士破壁搜寻。歆亲自动手揪后头髻拖出。后曰:“望免我一命!”
歆叱曰:“汝自见魏公诉去!”
后披发跣足,二甲士推拥而出。原来华歆素有文名,向与邴原、管宁相友善。时人称三人为一龙:华歆为龙头,邴原为龙腹,管宁为龙尾。一日,宁与歆共种园蔬,锄地见金。宁挥锄不顾;歆拾而视之,然后掷下。又一日,宁与歆同坐观书,闻户外传呼之声,有贵人乘轩而过。宁端坐不动,歆弃书往观。宁自此鄙歆之为人,遂割席分坐,不复与之为友。后来管宁避居辽东,常带白帽,坐卧一楼,足不履地,终身不肯仕魏;而歆乃先事孙权,后事曹操,至此乃有收捕伏皇后一事。后人有诗叹华歆曰:
华歆当日逞凶谋,破壁生将母后收。
助虐一朝添虎翼,骂名千载笑龙头。
又有诗赞管宁曰:
辽东传有管宁楼,人去楼空名独留。
笑杀子鱼贪富贵,岂如白帽自风流?
且说华歆将伏后拥至外殿。帝望见后,乃下殿抱后而哭。歆曰:“魏公有命,可速行!”
后哭谓帝曰:“不能复相活耶!”
帝曰:“我命亦不知在何时也!”
甲士拥后而去,帝搥胸大恸。见郄虑在侧,帝曰:“郄公,天下宁有是事耶!”
哭倒在地。郄虑令左右扶帝入宫。华歆拿伏后见操。操骂曰:“吾以诚心待汝等,汝等反欲害我耶!吾不杀汝,汝必杀我!”
喝左右乱棒打死。随即入宫,将伏后所生二子,皆鸩杀之。当晚将伏完、穆顺等宗族二百余口,皆斩于市。朝野之人,无不惊骇。时建安十九年十一月也。后人有诗叹曰:
曹瞒凶残世所无,伏完忠义欲何如?
可怜帝后分离处,不及民间妇与夫。
献帝自从坏了伏后,连日不食。操入曰:“陛下无忧。臣无异心。臣女已与陛下为贵人,大贤大孝,宜居正宫。”
献帝安敢不从;于建安二十年正月朔,就庆贺正旦之节,册立曹操女曹贵人为正宫皇后。群下莫敢有言。
此时曹操威势日甚,会大臣商议收吴灭蜀之事。贾诩曰:“须召夏侯惇、曹仁二人回,商议此事。”
操实时发使,星夜唤回。夏侯惇未至,曹仁先到,连夜便入府中见操。操方被酒而卧,许褚仗剑立于堂门之内。曹仁欲入,被许褚当住。曹仁大怒曰:“吾乃曹氏宗族,汝何敢阻挡耶?”
许褚曰:“将军虽亲,乃外藩镇守之官;许褚虽疏,现充内侍。主公醉卧堂上,不敢放入。”
曹操闻之,叹曰:“许褚真忠臣也!”
不数日,夏侯惇亦至,共议征伐。惇曰:“吴、蜀急未可攻,宜先取汉中张鲁,以得胜之兵取蜀,可一鼓而下也。”
曹操曰:“正合吾意。”遂起兵西征。
正是:方逞凶谋欺弱主,又驱劲卒扫偏邦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七回 曹操平定汉中地 张辽威震逍遥津(1)
却说曹操兴师西征,分兵三队:前部先锋夏侯渊、张郃;操自领诸将居中;后部曹仁、夏侯惇,押运粮草。早有细作报入汉中来。张鲁与弟张卫,商议退敌之策。卫曰:“汉中最险,无如阳平关。可于关之左右,依山傍林,下十余个寨栅,迎敌曹兵。兄在汉宁,多拨粮草应付。”
张鲁依言,遣大将杨昂、杨任,与其弟即日起程。军马到阳平关,下寨已定。夏侯渊、张郃前军随到;闻阳平关已有准备,离关一十五里下寨。是夜军士疲困,各自歇息。忽寨后一把火起,杨昂、杨任两路兵杀来劫寨。夏侯渊、张郃急上得马,四下里大兵拥入,曹兵大败,退见曹操。操怒曰:“汝二人行军许多年,岂不知‘兵若远行疲困,可防劫寨’?如何不作准备?”
欲斩二人,以明军法。众官告免。
操次日自引兵为前队;见山势险恶,林木丛杂,不知路径,恐有伏兵,即引军回寨,谓许褚、徐晃二将曰:“吾若知此处如此险恶,必不起兵。”
许褚曰:“兵已至此,主公不可惮劳。”
次日操上马,只带许褚、徐晃二人,来看张卫寨栅。三匹马转过山坡,早望见张卫寨栅。操扬鞭遥指,谓二将曰:“如此坚固,急切难下!”
言未已,背后一声喊起,箭如雨发。杨昂、杨任分两路杀来。操大惊。许褚大呼曰:“吾当敌贼!徐公明善保主公!”
说罢,提刀纵马向前,力敌二将。杨昂、杨任,不能当许褚之勇,回马退去,其余不敢向前。徐晃保着曹操奔过山坡,前面又一军到;看时,却是夏侯渊、张郃二将,听得喊声,故引军杀来接应。于是杀退杨昂、杨任,救得曹操回寨。操重赏四将。自此两边相拒,五十余日,只不交战。曹操传令退军。贾诩曰:“贼势未见强弱,主公何故自退耶?”
操曰:“吾料贼兵每日提备,急难取胜。吾以退军为名,使贼懈而无备,然后分轻骑抄袭其后,必胜贼矣。”
贾诩曰:“丞相神机,不可测也。”
于是令夏侯渊、张郃分兵两路,各引轻骑三千,取小路抄阳平关后。曹操一面引大军拔寨尽起。杨昂听得曹兵退,请杨任商议,欲乘势击之。杨任曰:“操诡计极多,未知真实,不可追赶。”
杨昂曰:“公不往,吾当自去。”
杨任苦谏不从。杨昂尽提五寨军马前进,只留些少军士守寨。是日大雾迷漫,对面不相见。杨昂军至半路,不能行,且权扎住。
却说夏侯渊一军抄过山后,见重雾垂空,又闻人语马嘶,恐有伏兵,急催人马行动,大雾中误走到杨昂寨前。守寨军士,听得马蹄响,只道是杨昂兵回,开门纳之。曹军一拥而入,见是空寨,便就寨中放起火来。五寨军士,尽皆弃寨而走。比及雾收,杨任领兵来救,与夏侯渊战不数合,背后张郃兵到。杨任杀条大路,奔回南郑。杨昂待要回时,已被夏侯渊、张郃两个占了寨栅。背后曹操大队军马赶来。两下夹攻,四边无路。杨昂欲突阵而出,正撞着张郃。两个交手,被张郃杀死。败兵回投阳平关,来见张卫。原来卫知二将败走,诸营已失,半夜弃关,奔回去了。曹操遂得阳平关并诸寨。
张卫、杨任回见张鲁。卫言二将失了隘口,因此守关不住。张鲁大怒,欲斩杨任。任曰:“某曾谏杨昂,休追操兵。他不肯听信,故有此败。任再乞一军前去挑战,必斩曹操。如不胜,甘当军令。”
张鲁取了军令状。杨任上马,引二万军离南郑下寨。
却说曹操提军将进,先令夏侯渊领五千军,往南郑路上哨探,正迎着杨任军马,两军摆开。任遣部将昌奇出马,与渊交锋;战不三合,被渊一刀斩于马下。杨任自挺枪出马,与渊战三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渊佯败而走,任从后追来;被渊用拖刀计,斩于马下。军士大败而回。曹操知夏侯渊斩了杨任,实时进兵,直抵南郑下寨。
张鲁慌聚文武商议。阎圃曰:“某保一人,可敌曹操手下诸将。”
鲁问是谁。圃曰:“南安庞德,前随马超投主公;后马超往西川,庞德卧病不曾行。见今蒙主公恩养,何不令此人去?”
张鲁大喜,即召庞德至,厚加赏劳;点一万军马,令庞德出。离城十余里,与曹兵相对,庞德出马搦战。曹操在渭桥时,深知庞德之勇,乃嘱诸将曰:“庞德乃西凉勇将,原属马超;今虽依张鲁,未称其心。吾欲得此人。汝等须皆与缓斗,使其力乏,然后擒之。”
张郃先出,战了数合便退。夏侯渊也战数合退了。徐晃又战三五合也退了。临后许褚战五十余合亦退。庞德力战四将,并无惧怯。各将皆于操前夸庞德好武艺。曹操心中大喜,与众将商议:“如何得此人投降?”
贾诩曰:“某知张鲁手下,有一谋士杨松。其人极贪贿赂。今可暗以金帛送之,使谮庞德于张鲁,便可图矣。”
操曰:“何由得人入南郑?”
诩曰:“来日交锋,诈败佯输,弃寨而走,使庞德据我寨,我却于夤夜引兵劫寨;庞德必退入城,却选一能言军士,扮作彼军,杂在阵中:便得入城。”
操听其计,选一精细军士,重加赏赐,付与金掩心甲一付,令披在贴肉,外穿汉中军士号衣,先于半路上等候。次日,先拨夏侯渊、张郃两枝军兵,远去埋伏;却教徐晃挑战,不数合败走。庞德招军掩杀,曹兵尽退。庞德却夺了曹操寨栅。见寨中粮草极多,大喜,实时申报张鲁;一面在寨中设宴庆贺。当夜二更之后,忽然三路火起:正中是徐晃、许褚;左张郃;右夏侯渊。三路军马,齐来劫寨。庞德不及提备,只得上马冲杀出来,望城而走。背后三路兵追来。庞德即唤开城门,领兵一拥而入。
此时细作已杂到城中,径投杨松府下谒见,具说:“魏公曹丞相久闻盛德,特使某送金甲为信。更有密书呈上。”
松大喜,看了密书中言语,谓细作曰:“上覆魏公,但请放心。某自有良策奉报。”
打发来人先回,便连夜入见张鲁,说庞德受了曹操贿赂,卖此一阵。张鲁大怒,唤庞德责骂,欲斩之。阎圃苦谏。张鲁曰:“你来日出战,不胜必斩!”
庞德抱恨而退。次日,曹兵攻城,庞德引兵冲出。操令许褚交战。褚诈败,庞德赶来。操自乘马于山坡上唤曰:“庞令名何不早降?”
庞德寻思:“拿住曹操,抵一千员上将!”
遂飞马上坡。一声喊起,天崩地塌,连人和马,跌入陷坑内去;四壁钩索一齐上前,活捉了庞德,押上坡来。曹操下马,叱退军士,亲释其缚,问庞德肯降否。庞德寻思张鲁不仁,情愿拜降。曹操亲扶上马,共回大寨,故意教城上望见。人报张鲁,德与操并马而行。鲁益信杨松之言为实。
次日,曹操三面竖立云梯,飞炮攻打。张鲁见其势已极,与弟张卫商议。卫曰:“放火尽烧仓廪府库,出奔南山,去守巴中可也。”
杨松曰:“不如开门投降。”
张鲁犹豫不定。卫曰:“只是烧了便行。”
张鲁曰:“我向本欲归命国家,而意未得达;今不得已而出奔,仓廪府库,国家之有,不可废也。”
遂尽封锁。是夜二更,张鲁引全家老小,开南门杀出。曹操教休追赶,提兵入南郑;见鲁封闭府藏,心甚怜之,遂差人往巴中,劝使投降。张鲁欲降,张卫不肯。杨松以密书报操,便教进兵,松为内应。操得书,亲自引兵往巴中。张鲁使弟卫领兵出敌,与许褚交锋;被褚斩于马下。败军回报张鲁,鲁欲坚守。杨松曰:“今若不出,坐而待毙矣。某守城,主公当亲与决一死战。”
鲁从之。阎圃谏鲁休出。鲁不听,遂引军出迎。未及交锋,后军已走。张鲁急退,背后曹兵赶来。鲁到城下,杨松闭门不开。张鲁无路可走,操从后追至,大叫:“何不早降!”
鲁乃下马投拜。操大喜;念其封仓库之心,优礼相待,封鲁为镇南将军。阎圃等皆封列侯。于是汉中皆平。曹操传令各郡分设太守,置都尉,大赏士卒。惟有杨松卖主求荣,即命斩之于市曹示众。后人有诗叹曰:
妨贤卖主逞奇功,积得金银总是空。
家未荣华身受戮,令人千载笑杨松。
第六十七回 曹操平定汉中地 张辽威震逍遥津(2)
曹操已得东川,主簿司马懿进曰:“刘备以诈力取刘璋,蜀人尚未归心。今主公已得汉中,益州震动。可速进兵攻之,势必瓦解。知者贵于乘时,时不可失也。”
曹操叹曰:“人苦不知足,既得陇,复望蜀耶?”
刘晔曰:“司马仲达之言是也。若少迟缓,诸葛亮明于治国而为相,关、张等勇冠三军而为将。蜀民既定,据守关隘,不可犯矣。”
操曰:“士卒远涉劳苦,且宜存恤。”
遂按兵不动。
却说西川百姓,听知曹操已取东川,料必来取西川;一日之间,数遍惊恐。玄德请军师商议。孔明曰:“亮有一计,曹操自退。”
玄德问何计。孔明曰:“曹操分军屯合淝,惧孙权也。今我若分江夏、长沙、桂阳三郡还吴,遣舌辩之士,陈说利害,令吴起兵袭合淝,牵动其势,操必勒兵南向矣。”
玄德问:“谁可为使?”
伊籍曰:“某愿往。”
玄德大喜,遂作书具礼,令伊籍先到荆州,知会云长,然后入吴。到秣陵,来见孙权,先通了姓名。权召籍入。籍见权礼毕,权问曰:“汝到此何为?”
籍曰:“昨承诸葛子瑜取长沙等三郡,为军师不在,有失交割,今传书送还。所有荆州、南郡、零陵,本欲送还;被曹操袭取东川,使关将军无容身之地。今合淝空虚,望君侯起兵攻之,使曹操撤兵回南。吾主若取了东川,即还荆州全土。”
权曰:“汝且归馆舍,容吾商议。”
伊籍退出,权问计于众谋士。张昭曰:“此是刘备恐曹操取西川,故为此谋。虽然如此,可因操在汉中,乘势取合淝,亦是上计。”
权从之,发付伊籍回蜀去讫,便议起兵攻操:令鲁肃收取长沙、江夏、桂阳三郡,屯兵于陆口;取吕蒙、甘宁回;又去余杭取凌统回。
不一日,吕蒙、甘宁先到。蒙献策曰:“见今曹操令庐江太守朱光,屯兵于皖城,大开稻田,纳谷于合淝,以充军实。今可先取皖城,然后攻合淝。”
权曰:“此计甚合吾意。”
遂教吕蒙、甘宁为先锋;蒋钦、潘璋为合后;权自引周泰、陈武、董袭、徐盛为中军。时程普、黄盖、韩当在各处镇守,都未随征。
却说军马渡江,取和州,径到皖城。皖城太守朱光,使人往合淝求救;一面固守城池,坚壁不出。权自到城下看时,城上箭如雨发,射中孙权麾盖。权回寨,问众将曰:“如何取得皖城?”
董袭曰:“可差军士筑起土山攻之。”
徐盛曰:“可竖云梯,造虹桥,下观城中而攻之。”
吕蒙曰:“此法皆费日月而成,合淝救军一至,不可图矣。今我军初到,士气方锐,正可乘此锐气,奋力攻击。来日平明进兵,午未时便当破城。”
权从之。次日五更饭毕,三军大进。城上矢石齐下。甘宁手执铁练,冒矢石而上。朱光令弓弩手齐射,甘宁拨开箭林,一练打倒朱光。吕蒙亲自擂鼓。士卒皆一拥而上,乱刀砍死朱光。余众多降,得了皖城,方才辰时。张辽引军至半路,哨马回报皖城已失。辽即回兵归合淝。
孙权入皖城,凌统亦引军到。权慰劳毕,大犒三军,重赏吕蒙、甘宁诸将,设宴庆功。吕蒙逊甘宁上坐,盛称其功劳。酒至半酣,凌统想起甘宁杀父之仇,又见吕蒙夸美之,心中大怒,瞪目直视;良久,忽拔左右所佩之剑,立于筵上曰:“筵前无乐,看吾舞剑。”
甘宁知其意,推开席桌起身,两手取两枝戟挟定,纵步出曰:“看我筵前使戟。”
吕蒙见二人各无好意,便一手挽牌,一手提刀,立于其中曰:“二公虽能,皆不如我巧也。”
说罢,舞起刀牌,将二人分于两下。早有人报知孙权。权慌跨马,直至筵前。众见权至,方各放下军器。权曰:“吾常言二人休念旧仇,今日又何如此?”
凌统哭拜于地。孙权再三劝止。至次日,起兵进取合淝,三军尽发。
张辽为失了皖城,回到合淝,心中愁闷。忽曹操差薛悌送木匣一个,上有操封,旁书云:“贼来乃发。”
是日报说孙权自引十万大军,来攻合淝。张辽便开匣观之。内书云:“若孙权至,张、李二将军出战,乐将军守城。”
张辽将教帖与李典、乐进观之。乐进曰:“将军之意若何?”
张辽曰:“主公远征在外,吴兵以为破我必矣。今可发兵出迎,奋力与战,折其锋锐,以安众心,然后可守也。”
李典素与张辽不睦,闻辽此言,默然不答。乐进见李典不语,便道:“贼众我寡,难以迎敌,不如坚守。”
张辽曰:“公等皆是私意,不顾公事。吾今自出迎敌,决一死战。”
便教左右备马。李典慨然而起曰:“将军如此,典岂敢以私憾而忘公事乎?愿听指挥。”
张辽大喜曰:“既曼成肯相助,来日引一军于逍遥津北埋伏;待吴兵杀过来,可先断小师桥,吾与乐文谦击之。”
李典领命,自去点军埋伏。
却说孙权令吕蒙、甘宁为前队,自与凌统居中。其余诸将陆续进发,望合淝杀来。吕蒙、甘宁前队兵进,正与乐进相迎。甘宁出马与乐进交锋,战不数合,乐进诈败而走。甘宁招呼吕蒙一齐引军赶去。孙权在第二队,听得前军得胜,催兵行至逍遥津北,忽闻连珠炮响,左边张辽一军杀来,右边李典一军杀来。孙权大惊,急令人唤吕蒙、甘宁回救时,张辽兵已到。凌统手下,止有三百余骑,当不得曹军势如山倒。凌统大呼曰:“主公何不速渡小师桥?”
言未毕,张辽引二千余骑,当先杀至。凌统翻身死战。孙权纵马上桥,桥南已折丈余,并无一片板。孙权惊得手足无措。牙将谷利大呼曰:“主公可约马退后,再放马向前,跳过桥去。”
孙权收回马来有三丈余远,然后纵辔加鞭,那马一跳飞过桥南。后人有诗曰:
的卢当日跳檀溪,又见吴侯败合淝。
退后着鞭驰骏骑,逍遥津上玉龙飞。
孙权跳过桥南,徐盛、董袭驾舟相迎。凌统、谷利抵住张辽。甘宁、吕蒙引军回救,却被乐进从后追来,李典又截住厮杀,吴兵折了大半。凌统所领三百余人,尽被杀死。统身中数枪,杀到桥边,桥已折断,绕河而逃。孙权在舟中望见,急令董袭掉舟接之,乃得渡回。吕蒙、甘宁皆死命逃过河南。这一阵杀得江南人人害怕;闻张辽大名,小儿也不敢夜啼。众将保护孙权回营。权乃重赏凌统、谷利,收军回濡须,整顿船只,商议水陆并进;一面差人回江南,再起人马来助战。
却说张辽闻孙权在濡须,将欲兴兵进攻,恐合淝兵少难以抵敌,急令薛悌星夜往汉中,报知曹操,求请救兵。操同众官议曰:“此时可收西川否?”
刘晔曰:“今蜀中稍定,已有提备,不可击也。不如撤兵去救合淝之急,就下江南。”
操乃留夏侯渊守汉中定军山隘口,留张郃守蒙头岩等隘口。其余军兵拔寨都起,杀奔濡须坞来。
正是:铁骑甫能平陇右,旌旄又复指江南。
不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六十八回 甘宁百骑劫魏营 左慈掷杯戏曹操(1)
却说孙权在濡须口收拾军马,忽报曹操自汉中领兵四十万前来救合淝。孙权与谋士计议,先拨董袭、徐盛二人领五十只大船,在濡须口埋伏;令陈武带领人马,往来江岸巡哨。张昭曰:“今曹操远来,必须先挫其锐气。”
权乃问帐下曰:“曹操远来,谁敢当先破敌,以挫其锐气?”
凌统出曰:“某愿往。”
权曰:“带多少军去?”
统曰:“三千人足矣。”
甘宁曰:“只须百骑,便可破敌,何必三千?”
凌统大怒。两个就在孙权面前争竞起来。权曰:“曹军势大,不可轻敌。”
乃命凌统带三千军出濡须口去哨探,遇曹兵,便与交战。凌统领命,引着三千人马,离濡须坞。尘头起处,曹兵早到。先锋张辽与凌统交锋,斗五十合,不分胜负。孙权恐凌统有失,令吕蒙接应回营。
甘宁见凌统回,即告权曰:“宁今夜只带一百人马去劫曹营;若折了一人一骑,也不算功。”
孙权壮之,乃调拨帐下一百精锐马兵付宁;又以酒五十瓶,羊肉五十斤,赏赐军士。甘宁回到营中,教一百人皆列坐,先将银碗斟酒,自吃两碗,乃语百人曰:“今夜奉命劫寨,请诸公各满饮一觞,努力向前。”
众人闻言,面面相觑。甘宁见众人有难色,乃拔剑在手,怒叱曰:“我为上将,且不惜命;汝等何得迟疑!”
众人见甘宁作色,皆起拜曰:“愿效死力。”
甘宁将酒肉与百人共饮。食尽,约至二更时候,取白鹅翎一百根,插于盔上为号;都披甲上马,飞奔曹操寨边,拔开鹿角,大喊一声,杀入寨中,径奔中军来杀曹操。原来中军人马,以车仗伏路,穿连围得铁桶相似,不能得进。甘宁只将百骑,左冲右突。曹兵惊慌,正不知敌兵多少,自相扰乱。那甘宁百骑,在营内纵横驰骤,逢着便杀。各营鼓噪,举火如星,喊声大震。甘宁从寨之南门杀出,无人敢当。孙权令周泰引一支兵来接应。甘宁将百骑回到濡须。操兵恐有埋伏,不敢追袭。后人有诗赞甘宁曰:
鼙鼓声喧震地来,吴师到处鬼神哀。
百翎直贯曹军寨,尽说甘宁虎将才。
甘宁引百骑到寨,不折一人一骑;至营门,令百人皆击鼓吹笛,口称:“万岁!”
欢声大震。孙权自来迎接。甘宁下马拜伏。权扶起,携宁手曰:“将军此去,足使老贼惊骇。非孤相舍,正欲观卿胆耳。”
即赐绢千疋,利刀百口。宁拜受讫,遂分赏百人。权语诸将曰:“孟德有张辽,孤有甘兴霸,足以相敌也。”
次日,张辽引兵搦战。凌统见甘宁有功,奋然曰:“统愿敌张辽。”
权许之。统遂领兵五千,离濡须。权自引甘宁临阵观战。对阵圆处,张辽出马,左有李典,右有乐进。凌统纵马提刀,出至阵前。张辽使乐进出迎。两个斗到五十合,未分胜败。曹操闻知,亲自策马到门旗下来看,见二将酣斗,乃令曹休暗放冷箭。曹休便闪在张辽背后,开弓一箭,正中凌统坐下马。那马直立起来,把凌统掀翻在地。乐进连忙持枪来刺。枪还未到,只听得弓弦响处,一箭射中乐进面门,翻身落马。两军齐出,各救一将回营,鸣金罢战。凌统回寨中拜谢孙权。权曰:“放箭救你者,甘宁也。”
凌统乃顿首拜宁曰:“不想公能如此垂恩!”
自此与甘宁结为生死之交,再不为恶。
且说曹操见乐进中箭,令自到帐中调治。次日,分兵五路来袭濡须;操自领中路;左一路张辽,二路李典;右一路徐晃,二路庞德。每路各带一万人马,杀奔江边来。时董袭、徐盛二将在船上,见五路军马来到,诸军各有惧色。徐盛曰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何惧哉?”
遂引猛士数百人,用小船渡过江边,杀入李典军中去了。董袭在船上,令众军擂鼓呐喊助威。忽然江上猛风大作,白浪掀天,波涛汹涌。军士见大船将覆,争下脚舰逃命。董袭仗剑大喝曰:“将受君命,在此防贼,怎敢弃船而去?”
立斩下船军士十余人。须臾,风急船覆,董袭竟死于江口水中。徐盛在李典军中,往来冲突。
却说陈武听得江边厮杀,引一军来,正与庞德相遇,两军混战。孙权在濡须坞中,听得曹兵杀到江边,亲自与周泰引军前来助战。正见徐盛在李典军中搅做一团厮杀,便麾军杀入接应。却被张辽、徐晃两枝军,把孙权困在垓心。曹操上高阜处看见孙权被围,急令许褚纵马持刀杀入军中,把孙权军冲作两段,彼此不能相救。
却说周泰从军中杀出,到江边不见了孙权,勒回马,从外又杀入阵中,问本部军:“主公何在?”
军人以手指兵马厚处,曰:“主公被围甚急!”
周泰挺身杀入,寻见孙权。泰曰:“主公可随泰杀出。”
于是泰在前,权在后,奋力冲突。泰到江边,回顾又不见孙权,乃复翻身杀入围中,又寻见孙权。权曰:“弓弩齐发,不能得出,如何?”
泰曰:“主公在前,某在后,可以出围。”
孙权乃纵马前行。周泰左右遮护,身被数枪,箭透重铠,救得孙权。到江边,吕蒙引一枝水军前来接应下船。权曰:“吾亏周泰三番冲杀,得脱重围。但徐盛在垓心,如何得脱?”
周泰曰:“吾再救去。”
遂轮枪复翻身杀入重围之中,救出徐盛。二将各带重伤。吕蒙教军士乱箭射住岸上兵,救二将下船。
却说陈武与庞德大战,后面又无应兵,被庞德赶到峪口,树林丛密;陈武再欲回身交战,被树株抓住袍袖,不能迎敌,为庞德所杀。曹操见孙权走脱了,自策马驱兵,赶到江边对射。吕蒙箭尽。正慌间,忽对江一军船到,为首一员大将,乃是孙策女婿陆逊,自引十万兵到;一阵射退曹兵,乘势登岸追杀曹兵,复夺战马数千匹,曹兵伤者,不计其数,大败而回。于乱军中寻见陈武尸首。
孙权知陈武已亡,董袭又沉江而死,哀痛至切,令人入水中寻见董袭尸首,与陈武尸一齐厚葬之。又感周泰救护之功,设宴款之。权亲自把盏,抚其背,泪流满面,曰:“卿两番相救,不惜性命,被枪数十,肤如刻画,孤亦何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,委卿以兵马之重乎?卿乃孤之功臣,孤当与卿共荣辱同休戚也。”
言罢,令周泰解衣与众将视之。皮肉肌肤,如同刀剜,盘根遍体。孙权手指其痕,一一问之。周泰具言战斗被伤之状。一处伤令吃一觥酒。是日周泰大醉。权以青罗伞赐之,令出入张盖,以为显耀。
权在濡须,与操相拒月余,不能取胜。张昭、顾雍上言:“曹操势大,不可力取;若与久战,大损士卒;不若求和安民为上。”
孙权从其言,令步骘往曹营求和,许年纳岁贡。操见江南急未可下,乃从之;令孙权先撤人马,吾然后班师。步骘回复,权只留蒋钦、周泰守濡须口,尽发大兵上船回秣陵。
操留曹仁、张辽屯合淝,班师回许昌。文武众官皆议立曹操为魏王。尚书崔琰力言不可。众官曰:“汝独不见荀文若乎?”
琰大怒曰:“时乎!时乎!会当有变!任自为之!”
有与琰不和者,告知操。操大怒,收琰下狱问之。琰虎目虬髯,只是大骂曹操欺君奸贼。廷尉白操,操令杖杀崔琰在狱中。后人有诗赞曰:
清河崔琰,天性坚刚;虬髯虎目、铁石心肠。
奸邪辟易,声节显昂;忠于汉王,千古名扬!
第六十八回 甘宁百骑劫魏营 左慈掷杯戏曹操(2)
建安二十一年,夏五月,群臣表奏献帝,颂魏公曹操功德,极天际地,伊周莫及,宜进爵为王。献帝即令钟繇草诏,册立曹操为魏王。曹操假意上书三辞。诏三报不许,操乃拜命受魏王之爵,冕十二旒,乘金根车,驾六马,用天子车服銮仪,出警入跸,于邺郡盖魏王宫,议立世子。操大妻丁夫人无出。妾刘氏生子曹昂,因征张绣时死于宛城。卞氏所生四子:长曰丕,次曰彰,三曰植,四曰熊。于是黜丁夫人,而立卞氏为魏王妃。第三子曹植,字子建,极聪明,举笔成章,操欲立之为后嗣。长子曹丕,恐不得立,乃问计于中大夫贾诩。诩教如此如此。自是但凡操出征,诸子送行,曹植乃称述功德,发言成章;惟曹丕辞父,只是流涕而拜,左右皆感伤。于是操疑植乖巧,诚心不及丕也。丕又使人买嘱近侍,皆言丕之德。操欲立后嗣,踌躇不定,乃问贾诩曰:“孤欲立后嗣,当立谁?”
贾诩不答。操问其故。诩曰:“正有所思,故不能即答耳。”
操曰:“何所思?”
诩对曰:“思袁本初、刘景升父子也。”
操大笑,遂立长子曹丕为王世子。
冬十月,魏王宫成,差人往各处收取奇花异果,栽植后苑。有使者到吴地,见了孙权,传魏王令旨,再往温州取柑子。时孙权正尊让魏王,便令人于本城选了大柑子四十余担,星夜送往邺郡。至中途,挑担役夫疲困,歇于山脚下,见一先生,眇一目,跛一足,头戴白藤冠,身穿青懒衣,来与脚夫作礼,言曰:“你等挑担劳苦,贫道都替你挑一肩何如?”
众人大喜。于是先生每担各挑五里。但是先生挑过的担儿都轻了。众皆惊疑。先生临去,与领柑子官说:“贫道乃魏王乡中故人;姓左,名慈,字符放,道号‘乌角先生’。如你到邺郡,可说左慈申意。”
遂拂袖而去。
取柑人至邺郡见操,呈上柑子。操亲剖之,但只空壳,内并无肉。操大惊,问取柑人。取柑人以左慈之事对。操未肯信。门吏忽报:“有一先生,自称左慈,求见大王。”
操召入。取柑人曰:“此正途中所见之人。”
操叱之曰:“汝以何妖术,摄吾佳果?”
慈笑曰:“岂有此事?”
取柑剖之,内皆有肉,其味甚甜。但操自剖者,皆空壳。操愈惊,乃赐左慈坐而问之。慈索酒肉,操令与之,饮酒五斗不醉,肉食全羊不饱。操问曰:“汝有何术,以至于此?”
慈曰:“贫道于西川嘉陵峨嵋山中,学道三十年,忽闻石壁中有声呼我之名;及视则又不见。如此者数日,忽有天雷震碎石壁,得天书三卷,名曰‘遁甲天书’。上卷名‘天遁’,中卷名‘地遁’,下卷名‘人遁’。天遁能腾云跨风,飞升太虚;地遁能穿山透石;人遁能云游四海,藏形变身,飞剑掷刀,取人首级。大王位极人臣,何不退步,跟贫道往峨嵋山中修行?当以三卷天书相授。”
操曰:“我亦久思急流勇退,奈朝廷未得其人耳。”
慈笑曰:“益州刘玄德乃帝室之冑,何不让此位与之?不然,贫道当飞剑取汝之头也。”
操大怒曰:“此正是刘备细作!”
喝左右拿下。慈大笑不止。操令十数狱卒,捉下拷之。狱卒着力痛打,看左慈时,却齁齁熟睡,全无痛楚。操怒,命取大枷,铁钉钉了,铁锁锁了,送入牢中监收,令人看守。只见枷锁尽落,左慈卧于地上,并无伤损。连监禁七日,不与饮食。及看时,慈端坐于地上,面皮转红。狱卒报知曹操,操取出问之。慈曰:“我数十年不食,亦不妨;日食千羊,亦能尽。”
操无可奈何。
是日,诸官皆至王宫大宴。正行酒间,左慈足穿木履,立于筵前。众官惊怪。左慈曰:“大王今日水陆俱备,大宴群臣,四方异物极多,内中欠少何物?贫道愿取之。”
操曰:“我要龙肝作羹,汝能取否?”
慈曰:“有何难哉!”
取墨笔于粉墙上画一条龙,以袍袖一拂,龙腹自开。左慈于龙腹中提出龙肝一副,鲜血尚流。操不信,叱之曰:“汝先藏于袖中耳!”
慈曰:“即今天寒,草木枯死;大王要甚好花,随意所欲。”
操曰:“吾只要牡丹花。”
慈曰:“易耳。”
令取大花盆放筵前,以水噀之。顷刻发出牡丹一株,开放双花。众官大惊,邀慈同坐而食。少刻,庖人进鱼脍。慈曰:“脍必松江鲈鱼者方美。”
操曰:“千里之隔,安能取之?”
慈曰:“此亦何难取!”
教把钓竿来,于堂下鱼池中钓之。顷刻钓出数十尾大鲈鱼,放在殿上。操曰:“吾池中原有此鱼。”
慈曰:“大王何相欺耶?天下鲈鱼只两腮,惟松江鲈鱼有四腮,此可辨也。”
众官视之,果是四腮。慈曰:“烹松江鲈鱼,须紫芽姜方可。”
操曰:“汝亦能取之否?”
慈曰:“易耳。”
令取金盆一个,慈以衣覆之。须臾得紫芽姜满盆,进上操前。操以手取之,忽盆内有书一本,题曰孟德新书。操取视之,一字不差。操大疑。慈取桌上玉杯,满斟佳酿进操曰:“大王可饮此酒,寿有千年。”
操曰:“汝可先饮。”
慈遂拔冠上玉簪,于杯中一画,将酒分为两半;自饮一半,将一半奉操。操叱之。慈掷杯于空中,化成一白鸠,绕殿而飞。众官仰面视之,左慈不知所往。左右忽报:“左慈出宫门去了。”
操曰:“如此妖人,必当除之!否则必将为害。”
遂命许褚引三百铁甲军追擒之。褚上马引军赶至城门,望见左慈穿木履在前,慢步而行。褚飞马追之,却只追不上。直赶到一山中,有牧羊小童,赶着一群羊而来,慈走入羊群内。褚取箭射之,慈即不见。褚尽杀群羊而回。牧羊小童守羊而哭。忽见羊头在地上作人言,唤小童曰:“汝可将羊头都凑在死羊腔子上。”
小童大惊,掩面而走。忽闻有人在后呼曰:“不须惊走。还汝活羊。”
小童回顾,见左慈已将地上死羊凑活,赶将来了。小童急欲问时,左慈已拂袖而去;其行如飞,倏忽不见。
小童归告主人,主人不敢隐讳,报知曹操。操画影图形,各处捉拿左慈。三日之内,城里城外,所捉眇一目,跛一足,白藤冠,青懒衣,穿木履先生,都一般模样者,有三四百个。哄动街市。操令众将,将猪羊血泼之,押送城南教场。曹操亲自引甲兵五百人围住,尽皆斩之。人人颈腔内各起一道青气,飞到上天,聚成一处,化成一个左慈,向空招白鹤一只骑坐,拍手大笑曰:“土鼠随金虎,奸雄一旦休!”
操令众将以弓箭射之,忽然狂风大作,走石扬沙;所斩之尸,皆跳起来,手提其头,奔上演武厅来打曹操。文官武将掩面惊倒,各不相顾。
正是:奸雄权势能倾国,道士仙机更异人。
未知曹操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九回 卜周易管辂知机 讨汉贼五臣死节(1)
却说当日曹操,见黑风中群尸皆起,惊倒于地。须臾风定,群尸皆不见。左右扶操回宫,惊而成疾。后人有诗赞左慈曰:
飞步凌云遍九州,独凭遁甲自邀游。
等闲施设神仙术,点悟曹瞒不转头。
曹操染病,服药无愈。适太史丞许芝,自许昌来见操。操令芝卜易。芝曰:“大王曾闻神卜管辂否?”
操曰:“颇闻其名,未知其术。汝可详言之。”
芝曰:“管辂字公明,平原人也。容貌粗丑,好酒疏狂。其父曾为琅琊即丘长。辂自幼便喜仰视星辰,夜不肯寐。父母不能禁止。常云:‘家鸡野鹄,尚自知时,何况为人在世乎?’与邻儿共戏,辄画地为天文,分布日月星辰。及稍长,即深明周易,仰观风角,数学通神,兼善相术。琅琊太守单子春闻其名,召辂相见。时有坐客百余人,皆能言之士。辂谓子春曰:‘辂年少胆气未坚,先请美酒三升,饮而后言。’子春奇之,遂与酒三升。饮毕,辂问子春:‘今欲与辂为对者,若府君四座之士耶?’子春曰:‘吾自与卿旗鼓相当。’于是与辂讲论易理。辂亹亹而谈,言言精奥。子春反复辩难,辂对答如流。
“从晓至暮,酒食不行。子春及众宾客,无不叹服。于是天下号为‘神童’。后有居民郭恩者,兄弟三人,皆得躄疾,请辂卜之。辂曰:‘卦中有君家本墓中女鬼,非君伯母即叔母也。昔饥荒之年,谋数升米之利,推之落井,以大石压破其头,孤魂痛苦,自诉于天,故君兄弟有此报。不可禳也。’郭恩等涕泣伏罪。安平太守王基,知辂神卜,延辂至家。适信都令妻,常患头风;其子又患心痛;因请辂卜之。辂曰:‘此堂之西角有二死尸,一男持矛,一男持弓箭。头在壁内,脚在壁外。持矛者主刺头,故头痛;持弓箭者主刺胸腹,故心痛。’乃掘之。入地八尺,果有二棺。一棺中有矛,一棺中有角弓及箭,木俱已朽烂。
“辂令徙骸骨去城外十里埋之,妻与子遂无恙。馆陶令诸葛原,迁新兴太守,辂往送行。客言辂能覆射。诸葛原不信,暗取燕卵、蜂窠、蜘蛛三物,分置三盒之中,令辂卜之。卦成,各写四句于盒上。其一曰:‘含气须变,依乎宇堂;雌雄以形,羽翼舒张。此燕卵也。’其二曰:‘家室倒悬,门户众多;藏精育毒,得秋乃化。此蜂窠也。’其三曰:‘觳觫长足,吐丝成罗;寻网求食,利在昏夜。此蜘蛛也。’满座惊骇。乡中有老妇失牛,求卜之。辂判曰:‘北溪之滨,七人宰烹;急往追寻,皮肉尚存。’老妇果往寻之,七人于茅舍后煮食,皮肉犹存。妇告本郡太守刘邠,捕七人罪之,因问老妇曰:‘汝何以知之?’妇告以管辂之神卜。
“刘邠不信,请辂至府,取印囊及山鸡毛藏于盒中,令卜之。辂卜其一曰:‘内方外圆,五色成文;含宝守信,出则有章。此印囊也。’其二曰:‘岩岩有鸟,锦体朱衣;羽翼玄黄,鸣不失晨。此山鸡毛也。’刘邠大惊,遂待为上宾。一日出郊闲行,见一少年耕于田中,辂立道旁观之。良久,问曰:‘少年高姓贵庚?’答曰:‘姓赵,名颜。年十九岁矣。敢问先生为谁?’辂曰:‘吾管辂也。吾见汝眉间有死气,三日内必死。汝貌美,可惜无寿。’赵颜回家,急告其父。父闻之,赶上管辂,哭拜于地曰:‘请归救吾子!’辂曰:‘此乃天命也,安可禳乎?’父告曰:‘老夫止有此子,望乞垂救!’赵颜亦哭求。
“辂见其父子情切,乃谓赵颜曰:‘汝可备净酒一瓶,鹿脯一块,来日赍往南山之中,大树之下,看盘石上有二人弈棋。一人向南坐,穿白袍,其貌甚恶;一人向北坐,穿红袍,其貌甚美。汝可乘其弈兴浓时,将酒及鹿脯跪进之。待其饮食毕,汝乃哭拜求寿,必得益算矣。但切勿言是吾所教。’老人留辂在家。次日,赵颜携酒脯杯盘入南山之中。约行五六里,果有二人于大松树下盘石上着棋,全然不顾。赵颜跪进酒脯。二人贪着棋,不觉饮酒已尽。
“赵颜哭拜于地而求寿,二人大惊。穿红袍者曰:‘此必管子之言也。吾二人既受其私,必须怜之。’穿白袍者,乃于身边取出簿籍检看,谓赵颜曰:‘汝今年十九岁,当死。吾今于“十”字上添一九字,汝寿可至九十九。回见管辂,教再休泄漏天机;不然,必致天谴。’穿红者出笔添讫,一阵香风过处,二人化作二白鹤,冲天而去。赵颜归问管辂。辂曰:‘穿红者,南斗也;穿白者,北斗也。’颜曰:‘吾闻北斗九星,何止一人?’辂曰:‘散而为九,合而为一也。北斗注死,南斗注生。今已添注寿算,子复何忧?’父子拜谢。自此管辂恐泄天机,更不轻为人卜。此人见在平原,大王欲知休咎,何不召之?”
操大喜,即差人往平原召辂。辂至,参拜讫,操令卜之。辂答曰:“此幻术耳,何必为忧?”
操心安,病乃渐可。操令卜天下之事。辂卜曰:“三八纵横,黄猪遇虎;定军之南,伤折一股。”
又令卜传祚修短之数。辂卜曰:“狮子宫中,以安神位,王道鼎新,子孙极贵。”
操问其详。辂曰:“茫茫天数,不可预知。待后自验。”
操欲封辂为太史。辂曰:“命薄相穷,不称此职,不敢受也。”
操问其故。答曰:“辂额无主骨,眼无守睛;鼻无梁柱,脚无天根;背无三甲,腹无三壬。只可泰山治鬼,不能治生人也。”
操曰:“汝相吾若何?”
辂曰:“位极人臣,又何必相?”
再三问之,辂但笑而不答。操令辂遍相文武官僚。辂曰:“皆治世之臣也。”
操问休咎,皆不肯尽言。后人有诗赞管辂曰:
平明神卜管公明,能算南辰北斗星。
八卦幽微通鬼窍、六爻玄奥究天庭。
预知相法应无寿、自觉心源极有灵。
可惜当年奇异术,后人无复授遗经。
操令卜东吴、西蜀二处。辂设卦云:“东吴主亡一大将,西蜀有兵犯界。”
操不信。忽合淝报来:“东吴陆口守将鲁肃身故。”
操大惊,便差人往汉中探听消息。不数日,飞报刘玄德遣张飞、马超兵屯下办取关。操大怒,便欲自领大兵再入汉中,令管辂卜之。辂曰:“大王未可妄动。来春许都必有火灾。”
操见辂言累验,故不敢轻动,留居邺郡,使曹洪领兵五万,往助夏侯渊、张郃同守东川;又差夏侯惇领兵三万,于许都来往巡警,以备不虞;又教长史王必总督御林军马。主簿司马懿曰:“王必嗜酒性宽,恐不堪任此职。”
操曰:“王必是孤披荆棘历艰难时相随之人,忠而且勤,心如铁石,最足相当。”遂委王必领御林军马屯于许都东华门外。
时有一人姓耿,名纪,字季行,洛阳人也;旧为丞相府掾,后迁侍中少府,与司直韦晃甚厚;见曹操进封王爵,出入用天子车服,心甚不平。时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,耿纪与韦晃密议曰:“操贼奸恶日甚,将来必为篡逆之事。吾等为汉臣,岂可同恶相济?”
韦晃曰:“吾有心腹人,姓金,名祎,乃汉相金日磾之后,素有讨操之心;更兼与王必甚厚。若得同谋,大事济矣。”
耿纪曰:“他既与王必交厚,岂肯与我等同谋乎?”
韦晃曰:“且往说之,看是如何。”
于是二人同至金祎宅中。祎接入后堂,坐定。晃曰:“德伟与王长史甚厚,吾三人特来告求。”
祎曰:“所求何事?”
第六十九回 卜周易管辂知机 讨汉贼五臣死节(2)
晃曰:“吾闻魏王早晚受禅,将登大宝,公与王长史必高迁。望不相弃,曲赐提携,感德非浅!”
祎拂袖而起。适从者奉茶至,便将茶泼于地上。晃佯惊曰:“德伟故人,何薄情也?”
祎曰:“吾与汝交厚,为汝等是汉朝臣宰之后;今不思报本,欲辅造反之人,吾有何面目与汝为友!”
耿纪曰:“奈天数如此,不得不然耳!”
祎大怒。耿纪、韦晃,见祎果有忠义之心,乃以实情相告曰:“吾等本欲讨贼,来求足下。前言特相试耳。”
祎曰:“吾累世汉臣,安能从贼?公等欲扶汉室,有何高见?”
晃曰:“虽有报国之心,未有讨贼之计。”
祎曰:“吾欲里应外合,杀了王必,夺其兵权,扶助銮舆,更结刘皇叔为外援,操贼可灭矣。”
二人闻之,抚掌称善。
祎曰:“吾有心腹二人,与操贼有杀父之仇,现居城外,可用为羽翼。”
耿纪问是何人。祎曰:“太医吉平之子:长名吉邈,字文然;次名吉穆,字思然。操昔日为董承衣带诏事,曾杀其父。二子逃窜远乡,得免于难。今已潜归许都。若使相助讨贼,无有不从。”
耿纪、韦晃大喜。金祎即使人密唤二吉。须臾,二人至。祎具言其事。二人感愤流泪,怨气冲天,誓杀国贼。金祎曰:“正月十五日夜间,城中大张灯火,庆赏元宵。耿少府、韦司直,你二人各领家僮,投王必营前;只看营中火起,分两路杀入;杀了王必,径跟我入内,请天子登五凤楼,召百官面谕讨贼。吉文然兄弟于城外杀入,放火为号,各要扬声,叫百姓诛杀国贼,截住城内救军;待天子降诏,招安已定,便进兵杀投邺郡擒曹操,即发使赍诏召刘皇叔。今日约定,至期二更举事。勿似董承自取其祸。”
五人对天说誓,歃血为盟,各自归家,整顿军马器械,临期而行。
且说耿纪、韦晃二人各有家僮三四百,预备器械。吉邈兄弟,亦聚三百人口,只推围猎,安排已定,金祎先期来见王必,言:“方今海宇稍安,魏王威震天下;今值元宵令节,不可不放灯火,以示太平气象。”
王必然其言,告谕城内居民,尽张灯结彩,庆赏佳节。至正月十五夜,天色晴霁,星月交辉。六街三市,竞放花灯。真个金吾不禁,玉漏无催!王必与御林诸将,在营中饮宴。二更以后,忽闻营中呐喊,人报营后火起。王必慌忙出帐看时,只见火光乱滚;又闻喊杀连天,知是营中有变,急上马出南门,正遇耿纪,一箭射中肩膊,几乎坠马,遂望西门而走。背后有军赶来。王必着忙,弃马步行。至金祎门首,慌叩其门。原来金祎一面使人于营中放火,一面亲领家僮随后助战,只留妇女在家。时家中闻王必叩门之声,只道金祎归来。祎妻从隔门便问曰:“王必那厮杀了么?”
王必大惊,方悟金祎同谋,径投曹休家报知金祎、耿纪等同谋反。休急披挂上马,引千余人在城中拒敌。城内四下火起,烧着五凤楼,帝避于深宫。曹氏心腹爪牙,死据宫门。城中但闻人叫:“杀尽曹贼,以扶汉室!”
原来夏侯惇奉曹操命,巡警许昌,领三万军,离城五里屯扎;是夜遥望见城中火起,便领大军前来,围住许都,使一枝军入城接应曹休。直混杀至天明。耿纪、韦晃等无人相助。人报金祎、二吉皆被杀死。耿纪、韦晃,夺路杀出城门,正遇夏侯惇大军围住,活捉去了。手下百余人皆被杀。夏侯惇入城救灭遗火,尽收五人老小宗族,使人飞报曹操。操传令教将耿、韦二人,及五家宗族老小,皆斩于市,并将在朝大小百官,尽行拿解邺郡,听候发落。夏侯惇押耿、韦二人至市曹。耿纪厉声大叫曰:“曹阿瞒,吾生不能杀汝,死当作厉鬼以击贼!”
刽子以刀搠其口,流血满地,大骂不绝而死。韦晃以面颊顿地曰:“可恨!可恨!”
咬牙皆碎而死。后人有诗赞曰:
耿纪精忠韦晃贤,各持空手欲扶天。
谁知汉祚相将尽,恨满心胸丧九泉?
夏侯惇尽斩五家老小宗族,将百官解赴邺郡。曹操于教场立红旗于左,白旗于右,下令曰:“耿纪、韦晃等造反,放火焚许都,汝等亦有出救火者,亦有闭门不出者。如曾救火者,可立于红旗下;如不曾救火者,可立于白旗下。”
众官自思救火者必无罪,于是多奔红旗之下。三停内只有一停立于白旗之下。操教尽拿立于红旗下者。众官各言无罪。操曰:“汝当时之心,非是救火,实欲助贼耳。”
尽命牵出漳河边斩之,死者三百余人。其立于白旗下者,尽皆赏赐,仍令还许都。时王必已被箭疮发而死,操命厚葬之。令曹休总督御林军马,钟繇为相国,华歆为御史大夫。遂定侯爵六等十八级,关西侯爵十七级,皆金印紫绶。又置关内外侯十六级,银印龟组墨绶;五大夫十五级,铜印镮组绶。定爵封官,朝廷又换一班人物。曹操方悟管辂火灾之说,遂重赏辂。辂不受。
却说曹洪领兵到汉中,令张郃、夏侯渊各据险要。曹洪亲自进兵拒敌。时张飞自与雷铜守把巴西。马超兵至下办,令吴兰为先锋,领兵哨出,正与曹洪军相遇,吴兰欲退。牙将任夔曰:“贼兵初至,若不先挫其锐气,何颜见孟起乎?”
于是骤马挺枪搦曹洪战。洪自提刀跃马而出。交马三合,斩夔于马下,乘势掩杀。吴兰大败,回见马超。超责之曰:“汝不得吾令,何故轻敌致败?”
吴兰曰:“任夔不听吾言,故有此败。”
马超曰:“可紧守隘口,勿与交锋。”
一面申报成都,听候行止。曹洪见马超连日不出,恐有诈谋,引军退回南郑。张郃来见曹洪,问曰:“将军既已斩将,如何退兵?”
洪曰:“吾见马超不出,恐有别谋。且我在邺郡,闻神卜管辂有言,当于此地折一员大将。吾疑此言,故不敢轻进。”
张郃大笑曰:“将军行兵半生,今奈何信卜者之言,而惑其心哉?郃虽不才,愿以本部兵取巴西。若得巴西,蜀郡易耳。”
洪曰:“巴西守将张飞,非比等闲,不可轻敌。”
张郃曰:“人皆怕张飞,吾视之如小儿耳!此去必擒之!”
洪曰:“倘有疏失,若何?”
郃曰:“甘当军令。”
洪勒了文状,张郃进兵。
正是:自古骄兵多致败,从来轻敌少成功。
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回 猛张飞智取瓦口隘 老黄忠计夺天荡山(1)
却说张邰部兵三万,向分三寨,各傍山险:一名宕渠寨,一名蒙头寨,一名荡石寨。当日张郃于三寨中,各分军一半,去取巴西,留一半守寨。早有探马报到巴西,说张郃引兵来了。张飞急唤雷铜商议。同曰:“阆中地恶山险,可以埋伏。将军引兵出战,我出奇兵相助,郃可擒矣。”
张飞拨精兵五千与雷铜去讫。飞自引兵一万,离阆中三十里,与张郃兵相遇。两军排开,张飞出马,单搦张郃。郃挺枪纵马而出。战到三十余合,郃后军忽然喊起。原来望见山背后有蜀兵旗幡,故此扰乱。张郃不敢恋战,拨马回走。张飞从后掩杀。前面雷铜又引兵杀出。两下夹攻,郃兵大败。张飞、雷铜连夜追袭,直赶到宕渠山。张郃仍旧分兵守住三寨,多置擂木炮石,坚守不战。
张飞离宕渠十里下寨,次日引兵搦战。郃在山上大吹大擂饮酒,并不下山。张飞令军士大骂,郃只不出。飞只得还营。次日,雷铜又去山下搦战。郃又不出。雷铜驱军士上山,山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。雷铜急退。荡石、蒙头两寨兵出,杀败雷铜。次日,张飞又去搦战。张郃又不出。飞使军人百般秽骂,郃在山上亦骂。张飞寻思,无计可施。相拒五十余日,飞就在山前扎住大寨,每日饮酒;饮至大醉,坐于山前辱骂。
玄德差人犒军,见张飞终日饮酒,使者回报玄德。玄德大惊,忙来问孔明。孔明笑曰:“原来如此。军前恐无好酒;成都佳酿极多,可将五十瓮作三车装,送到军前与张将军饮。”
玄德曰:“吾弟自来饮酒失事,军师何故反送酒与他?”
孔明笑曰:“主公与益德做了许多年兄弟,还不知其为人耶?益德自来刚强,然前于收川之时,义释严颜。此非勇夫所为也。今与张郃相拒五十余日,酒醉之后,便坐山前辱骂,旁若无人;此非贪杯,乃败张郃之计耳。”
玄德曰:“虽然如此,未可托大。可使魏延助之。”
孔明令魏延解酒赴军前,车上各插黄旗,大书“军前公用美酒”。魏延领命,解酒到寨中,见张飞,传说主公赐酒。飞拜受讫,分付魏延、雷铜各引一枝人马,为左右翼;只看军中红旗起,便各进兵;教将酒摆列帐下,令军士大开旗鼓而饮。有细作报上山来,张郃自来山顶观望。见张飞坐于帐下饮酒,令二小卒于面前相扑为戏。郃曰:“张飞欺我太甚!”
传令今夜下山劫飞寨。令蒙头、荡石二寨,皆出为左右援。当夜张郃乘着月色微明,引军从山侧而下,径到寨前。遥望张飞大明灯烛,正在帐中饮酒。张郃当先大喊一声,山前擂鼓为助,直杀入中军。但见张飞端坐不动。张郃骤马到面前一枪刺倒,却是一个草人。急勒马回时,帐后连珠炮起。一将当先,拦住去路,睁圆环眼,声如巨雷,乃张飞也;挺矛跃马,直取张郃。两将在火光中,战到三五十合。
张郃只盼两寨来救,谁知两寨救兵,已被魏延、雷铜两将杀退,就势夺了二寨。张郃不见救兵,正没奈何,又见山上火起,已被张飞后军夺了寨栅。张郃三寨俱失,只得奔瓦口关去了。张飞大获胜捷,报入成都。玄德大喜,方知益德饮酒是计,只要诱张郃下山。
却说张郃退守瓦口关,三万军已折了二万,遣人问曹洪求救。洪大怒曰:“汝不听吾言,强要进兵,失了紧要隘口,却又来求救!”
遂不肯发兵,使人催督张郃出战。郃心慌,只得定计,分两军去关口前山僻埋伏;分付曰:“我诈败,张飞必然赶来,汝等就截其归路。”
当日张郃引兵前进,正遇雷铜。战不数合,张郃败走,雷铜赶来。两军齐出,截断回路。张郃复回,刺雷铜于马下。败军回报张飞。飞自来与张郃挑战。郃又诈败,张飞不赶。郃又回战,不数合,又败走。张飞知是计,收军回寨,与魏延商议曰:“张郃用埋伏计,杀了雷铜,又要赚吾,何不将计就计?”
延问曰:“如何?”
飞曰:“我明日先引一军前往,汝却引精兵于后,待伏兵出,汝可分兵击之。用车十余乘,各藏柴草,塞住小路,放火烧之。吾乘势擒张郃,与雷铜报仇。”
魏延领计。次日,张飞引兵前进。张郃兵又至,与张飞交锋。战到十合,郃又诈败。张飞引马步军赶来,郃且战且走。引张飞过山峪口,郃将后军为前,复扎住营,与飞又战。指望两彪伏兵出,要围困张飞;不想伏兵却被魏延精兵到,赶入峪口,将车辆截住山路,放火烧车,山谷草木皆着,烟迷其径,兵不得出。张飞只顾引军冲突,张郃大败,死命杀开条路,走上瓦口关,收聚残兵,坚守不出。
张飞和魏延连日攻打关隘不下。飞见不济事,把军退二十里,却和魏延自引数十骑,自来两边哨探小路。忽见男女数人,各背小包,于山僻路攀藤附葛而走。飞于马上用鞭指与魏延曰:“夺瓦口关,只在这几个百姓身上。”
便唤军士分付:“休要惊恐他。好生唤那几个百姓来。”
军士连忙唤到马前。飞用好言以安其心,问其何来。百姓告曰:“某等皆汉中居民,今欲还乡,听知大军厮杀,塞闭阆中官道;今过苍溪,从梓潼山桧釿川入汉中,还家去。”
飞曰:“这条路取瓦口关远近若何?”
百姓曰:“从梓潼山小路,却是瓦口关背后。”
飞大喜,带百姓入寨中,与了酒食,分付魏延引兵扣关攻打,“我亲自引轻骑出梓潼山攻关后。”
便令百姓引路,选轻骑五百,从小路而进。
却说张郃为救军不到,心中正闷。人报魏延在关下攻打。张郃披挂上马,却待下山,忽报:“关后四五路火起,不知何处兵来。”
郃自领兵来迎。旗开处,早见张飞。郃大惊,急往小路而走,马不堪行。后面张飞追赶甚急,郃弃马上山,寻径而逃,方得走脱。随行只有十余人,步行入南郑,见曹洪。洪见张郃只剩下十余人,大怒曰:“吾教汝休去,汝取下文状要去;今日折尽大兵,尚不自死,还来做甚!”
喝令左右推出斩之。行军司马郭淮谏曰:‘三军易得,一将难求’。张郃虽然有罪,乃魏王所深爱者也,不可便诛。可再与五千兵径取葭萌关,牵动其各处之兵,汉中自安矣。如不成功,二罪俱罚。”
曹洪从之,又与兵五千,教张郃取葭萌关。郃领命而去。
却说葭萌关守将孟达、霍峻知张郃兵来。霍峻只要坚守,孟达定要迎敌。引军下关与张郃交锋,大败而回。霍峻急申文书到成都。玄德闻知,请军师商议。孔明聚众将于堂上,问曰:“今葭萌关紧急,必须阆中取益德,方可退张郃也。”
法正曰:“今益德兵屯瓦口,镇守阆中,亦是紧要之地,不可取回。帐中诸将内,选一人去破张郃。”
孔明笑曰:“张郃乃魏之名将,非等闲可及。除非益德,无人可当。”
忽一人厉声而出曰:“军师何轻视众人耶?吾虽不才,愿斩张郃首级,献于麾下。”
众视之,乃老将黄忠也。孔明曰:“汉升虽勇,争奈年老,恐非张郃对手。”
忠听了,白须倒竖而言曰:“某虽老,两臂尚开三石之弓,浑身还有千斤之力;岂不足敌张郃匹夫耶?”
孔明曰:“将军年近七十,如何不老?”
忠趋步下堂,取架上大刀,轮动如飞;壁上硬弓,连拽折两张。孔明曰:“将军要去,谁为副将?”
忠曰:“老将严颜,可同我去。但有疏虞,先纳下这白头。”
玄德大喜,即时令严颜、黄忠去与张郃交战。
第七十回 猛张飞智取瓦口隘 老黄忠计夺天荡山(2)
赵云谏曰:“今张郃亲犯葭萌关,军师休为儿戏。若葭萌一失,益州危矣。何故以二老将当此大敌乎?”
孔明曰:“汝以二人老迈,不能成事,吾料汉中必于此二人手内可得。”
赵云等各各哂笑而退。
却说黄忠、严颜到关上,孟达、霍峻见了,心中亦笑孔明欠调度:“是这般紧要去处,如何只教两个老的来!”
黄忠谓严颜曰:“你见诸人动静么?他笑我二人年老,今可建奇功,以服众心。”
严颜曰:“愿听将军之令。”
两个商议定了。黄忠引军下关,与张郃对阵。张郃出马,见了黄忠,笑曰:“你许大年纪,犹不识羞,尚欲出阵耶!”
忠怒曰:“竖子欺吾年老!吾手中宝刀却不老!”
遂拍马向前与郃决战。二马相交,约战二十余合,忽然背后喊声起。原来是严颜从小路抄在张郃军后。两军夹攻,张郃大败。连夜赶去,张郃兵退八九十里。黄忠、严颜收兵入寨,俱各按兵不动。曹洪听知张郃输了一阵,又欲见罪。郭淮曰:“张郃被迫,必投西蜀;今可遣将助之,就如监临,使不生外心。”
曹洪从之,即遣夏侯惇之侄夏侯尚并降将韩玄之弟韩浩,二人引五千兵,前来助战。二将实时起行,到张郃寨中,问及军情。郃言:“老将黄忠,甚是英雄;更有严颜相助,不可轻敌。”
韩浩曰:“我在长沙知此老贼利害。他和魏延献了城池,害吾亲兄,今既相遇,必当报仇。”
遂与夏侯尚,引新军离寨前进。原来黄忠连日哨探,已知路径。严颜曰:“此去有山名天荡山。山中乃是曹操屯粮积草之地。若取得那个去处,断其粮草,汉中可得也。”
忠曰:“将军之言,正合吾意。可与吾如此如此。”
严颜依计,自领一枝军去了。
却说黄忠听知夏侯尚、韩浩来,遂引军马出营。韩浩在阵前,大骂黄忠:“无义老贼!”
拍马挺枪,来取黄忠。夏侯尚便出夹攻。黄忠力战二将,各斗十余合。黄忠败走。二将赶二十余里,夺了黄忠营寨。忠又草创一营。次日,夏侯尚、韩浩赶来,忠又出阵,战数合,又败走。二将又赶二十余里,夺了黄忠营寨,唤张郃守后寨。郃来前寨谏曰:“黄忠连退二日,于中必有诡计。”
夏侯尚叱张郃曰:“你如此胆怯,可知屡次战败!今再休多言,看吾二人建功!”
张郃羞赧而退。次日,二将又战,黄忠又败退二十里;二将迤逦赶上。次日,二将兵出,黄忠望风而走,连败数阵,直退在关上。二将扣关下寨,黄忠坚守不出。孟达暗暗发书,申报玄德,说:“黄忠连输数阵,见今退在关上。”
玄德慌问孔明。孔明曰:“此乃老将骄兵之计也。”
赵云等不信。玄德差刘封来关上接应黄忠。忠与封相见,问刘封曰:“小将军来助战何意?”
封曰:“父亲得知将军数败,故差某来。”
忠笑曰:“此老夫骄兵之计也。看今夜一阵,可尽复诸营,夺其粮食马匹。此是借寨与彼屯辎重耳。今夜留霍峻守关,孟将军可与我搬粮草夺马匹。小将军看我破敌。”
是夜二更,忠引五千军开关直下。原来夏侯尚、韩浩二将连日见关上不出,尽皆懈怠;被黄忠破寨直入,人不及甲,马不及鞍,二将各自逃命而走,军马自相践踏,死者无数。比及天明,连夺三寨。寨中丢下军器鞍马无数,尽教孟达搬运入关。黄忠催军马随后而进。刘封曰:“军士力困,可以暂歇。”
忠曰:“‘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’?”
策马先进。士卒皆努力向前。张郃军兵,反被自家败兵冲动,都屯扎不住,望后而走;尽弃了许多寨栅,直奔至汉水旁。
张郃寻见夏侯尚、韩浩议曰:“此天荡山,乃粮草之所;更接米仓山,亦屯粮之地;是汉中军士养命之源。倘若疏失,是无汉中也。当思所以保之。”
夏侯尚曰:“米仓山有吾叔夏侯渊分兵守护,那里正接定军山,不必忧虑。天荡山有吾兄夏侯德镇守,我等宜往投之,就保此山。”
于是张郃与二将连夜投天荡山来,见夏侯德,具言前事。夏侯德曰:“吾此处屯十万兵,你可引去,复取原寨。”
郃曰:“只宜坚守,不可妄动。”
忽听山前金鼓大震,人报黄忠兵到。夏侯德大笑曰:“老贼不谙兵法,只恃勇耳!”
郃曰:“黄忠有谋,非止勇也。”
德曰:“川兵远涉而来,连日疲困,更兼深入战境,此无谋也。”
郃曰:“亦不可轻敌。且宜坚守。”
韩浩曰:“愿借精兵三千击之,当无不克。”
德遂分兵与浩下山。黄忠整兵来迎。刘封谏曰:“日已西沉矣,军皆远来劳困,且宜暂息。”
忠笑曰:“不然;此天赐奇功,不取是逆天也。”言毕,鼓噪大进。
韩浩引兵来战。黄忠挥刀直取浩,只一合,斩浩于马下。蜀兵大喊,杀上山来。张郃、夏侯尚急引军来迎。忽听山后大喊,火光冲天而起,上下通红。夏侯德提兵来救火时,正遇老将严颜,手起刀落,斩夏侯德于马下。原来黄忠预先使严颜引兵埋伏于山僻去处,只听黄忠军到,却来放火;柴草堆上一齐点着,烈焰飞腾,照耀山峪。严颜既斩夏侯德,从山后杀来。张郃、夏侯尚前后不能相顾,只得弃天荡山,望定军山投奔夏侯渊去了。
黄忠、严颜,守住天荡山,捷音飞报成都。玄德闻之,聚众将庆喜。法正曰:“昔曹操降张鲁,定汉中,不因此势以图巴蜀,乃留夏侯渊、张郃二将屯守,而自引大军北还,此失计也。今张郃新败,天荡失守,主公若乘此时,举大兵亲往征之,汉中可定也。既定汉中,然后练兵积粟,观衅伺隙,进可讨贼,退可自守。此天与之时,不可失也。”
玄德、孔明皆深然之,遂传令赵云、张飞为先锋。玄德与孔明亲自引兵十万,择日图汉中;传檄各处,严加提备。时建安二十三年,秋七月吉日。玄德大军出葭萌关下营,召黄忠、严颜到寨,厚赏之。玄德曰:“人皆言将军老矣,惟军师独知将军之能。今果立奇功。但今汉中定军山,乃南郑保障,粮草积聚之所;若得定军山,阳平一路,无足忧矣。将军还敢取定军山否?”
黄忠慨然应诺,便要领兵前去。孔明急止之曰:“老将军虽然英勇,然夏侯渊非张郃之比也。渊深通韬略,善晓兵机,曹操倚之为西凉藩蔽;先曾屯兵长安,拒马孟起;今又屯兵汉中。操不托他人,而独托渊者,以渊有将才也。今将军虽胜张郃,未卜能胜夏侯渊。吾欲酌量着一人去荆州,替回关将军来,方可敌之。”
忠奋然答曰:“昔廉颇年八十,尚食斗米,肉十斤,诸侯畏其勇,不敢侵犯赵界,何况黄忠未及七十乎?军师言吾老,吾今并不用副将,只将本部兵三千人去,立斩夏侯渊首级,纳于麾下。”
孔明再三不容。黄忠只是要去。孔明曰:“既将军要去,吾使一人为监军同去,若何?”
正是:请将须行激将法,少年不若老年人。
未知其人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一回 占对山黄忠逸待劳 据汉水赵云寡胜众(1)
却说孔明分付黄忠:“你既要去,吾教法正助你。凡事计议而行。吾随后拨人马来接应。”
黄忠应允,和法正领本部兵去了。孔明告玄德曰:“此老将不着言语激他,虽去不能成功。他今既去,须拨人马前去接应。”
乃唤赵云:“将一枝人马,从小路出奇兵接应黄忠:若忠胜,不必出战;若忠有失,即去救应。”
又遣刘封、孟达:“领三千兵于山中险要去处,多立旌旗,以壮我兵之声势,令敌人惊疑。”
三人各自领兵去了。又差人往下办,授计与马超,令他如此而行。又差严颜往巴西阆中守隘,替张飞、魏延来同取汉中。
却说张郃与夏侯尚来见夏侯渊,说:“天荡山已失,折了夏侯德、韩浩。今闻刘备亲自引兵来取汉中,可速奏魏王,早发精兵猛将,前来策应。”
夏侯渊便差人报知曹洪。洪星夜前到许昌,禀知曹操。操大惊,急聚文武商议发兵救汉中。长史刘晔进曰:“汉中若失,中原震动。大王休辞劳苦,必须亲自征讨。”
操自悔曰:“恨当时不用卿言,以致如此!”
忙传令旨,起兵四十万亲征。时建安二十三年秋七月也。曹操兵分三路而进:前部先锋夏侯惇,操自领中军,使曹休押后,三军陆续起行。操骑白马金鞍,玉带锦衣。武士手执大红罗销金伞盖。左右金瓜银钺,镫棒戈矛。打日月龙凤旌旗。护驾龙虎官军二万五千,分为五队,每队五千,按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五色。旗幡甲马,并依本色。光辉灿烂,极其雄壮。
兵出潼关,操在马上,望见一簇林木,极其茂盛,问近侍曰:“此何处也?”
答曰:“此名蓝田。林木之间,乃蔡邕庄也。今邕女蔡琰,与其夫董纪居此。”
原来操素与蔡邕相善。先时其女蔡琰,乃卫道玠之妻;后被北方掳去,于北地生二子,作胡笳十八拍,流入中原。操深怜之,使人持千金入北方赎之。左贤王惧操之势,送蔡琰还汉。操乃以琰配与董纪为妻。当日到庄前,因想起蔡邕之事,令军马先行,操引近侍百余骑,到庄门下马。时董纪出仕于外,止有蔡琰在家,琰闻操至,忙出迎接。操至堂,琰起居毕,侍立于侧。操偶见壁间悬一碑文图轴,起身观之,问于蔡琰。
琰答曰:“此乃曹娥之碑也。昔和帝时,上虞有一巫者,名曹旴,能婆娑乐神;五月五日,醉舞舟中,堕江而死。其女年十四岁,绕江啼哭七昼夜,跳入波中;后五日,负父之尸浮于江面;里人葬之江边。上虞令度尚奏闻朝廷,表为孝女。度尚令邯郸淳作文镌碑以记其事。时邯郸淳年方十三岁。文不加点,一挥而就,立石墓侧,时人奇之。妾父蔡邕闻而往观,时日已暮,乃于暗中以手摸碑文而读之,索笔大书八字于其背。后人镌石,并镌此八字。”
操读八字云:“黄绢幼妇,外孙虀臼。”
操问琰曰:“汝解其意否?”
琰曰:“虽先人遗笔,妾实不解其意。”
操回顾众谋士曰:“汝等解否?”
众皆不能答。于内一人出曰:“某已解其意。”
操视之,乃主簿杨修也。操曰:“卿且勿言,容吾思之。”
遂辞了蔡琰,引众出庄。上马行三里,忽省悟,笑谓修曰:“卿试言之。”
修曰:“此隐语耳。黄绢乃颜色之丝也。色旁加丝,是‘绝’字。幼妇者,少女也。女旁少字,是‘妙’字。外孙乃女之子也。女旁子字,是‘好’字。虀臼乃受五辛之器也。受旁辛字,是‘辤’字。总而言之,是‘绝妙好辤’四字。”【辤,同“辞”。】
操大惊曰:“正合孤意!”
众皆叹羡杨修才识之敏。
不一日,军至南郑。曹洪接着,备言张郃之事。操曰:“非郃之罪。胜负乃兵家常事耳。”
洪曰:“目今刘备使黄忠攻打定军山,夏侯渊知大王兵至,固守未曾出战。”
操曰:“若不出战,是示懦也。”
便差人持节到定军山,教夏侯渊进兵。刘晔谏曰:“渊性太刚,恐中奸计。”
操乃作手书与之。使命持节到渊营,渊接入。使者出书,渊拆视之。略曰:
凡为将者,当以刚柔相济,不可徒恃其勇。若但任勇,则是一夫之敌耳。吾今屯大军于南郑,欲观卿之“妙才”,勿辱二字可也。
夏侯渊览毕大喜,打发使命回讫,乃与张郃商议曰:“今魏王率大兵屯于南郑,以讨刘备。吾与汝久守此地,岂能建立功业?来日吾出战,务要生擒黄忠。”
张郃曰:“黄忠谋勇兼备,况有法正相助,不可轻敌。此间山路险峻,只宜坚守。”
渊曰:“若他人建了功劳,吾与汝有何面目见魏王耶?汝只守山,吾去出战。”
遂下令曰:“谁敢出哨诱敌?”
夏侯尚曰:“吾愿往。”
渊曰:“汝去出哨,与黄忠交战,只宜输不宜赢。吾有妙计,如此如此。”
尚受令,引三千军离定军山大寨前行。
却说黄忠与法正引兵屯于定军山口,累次挑战,夏侯渊坚守不出;欲要进攻,又恐山路危险,难以料敌,只得据守。是日,忽报山上曹兵下来搦战。黄忠恰待引军出迎,牙将陈式曰:“将军休动,某愿当先。”
忠大喜,遂令陈式引军一千出山口列阵。夏侯尚兵至,遂与交锋。不数合,尚诈败而走。式赶去,行到半路,被两山上擂木炮石,打将下来,不能前进。正欲回时,背后夏侯渊引兵突出,陈式不能抵挡,被夏侯渊生擒回寨。部卒多降。有败军逃得性命,回报黄忠,说陈式被擒。忠慌与法正商议。正曰:“渊为人轻躁,恃勇少谋;可激劝士卒,拔寨前进,步步为营,诱渊来战而擒之。此乃‘反客为主’之法。”
忠用其谋,将应有之物,尽赏三军,欢声满谷,愿效死战。黄忠即日拔寨而进,步步为营;每营住数日,又进。渊闻知,欲出战。张郃曰:“此乃反客为主之计,不可出战;战则有失。”
渊不从,令夏侯尚自引数千兵出战,直到黄忠寨前。忠上马提刀出迎,与夏侯尚交马,只一合,生擒夏侯尚归寨。余皆败走,回报夏侯渊。渊急使人到黄忠寨,言愿将陈式来换夏侯尚。忠约定来日军前相换。次日,两军皆到山谷阔处,布成阵势。黄忠、夏侯渊各立马于本阵门旗之下。
黄忠带着夏侯尚,夏侯渊带着陈式,各不与袍铠,只穿蔽体薄衣。一声鼓响,陈式、夏侯尚各望本阵奔回。夏侯尚比及到阵门时,被黄忠一箭,射中后心。尚带箭而回。渊大怒,骤马径取黄忠。忠正要激渊厮杀。两将交马,战到二十余合,曹营内忽然鸣金收兵。渊慌拨马而回,被忠乘势杀了一阵。渊回阵问押阵官:“为何鸣金?”
答曰:“某见山凹中有蜀兵旗幡数处,恐是伏兵,故急招将军回。”
渊信其说,遂坚守不出。
黄忠逼到定军山下,与法正商议。正以手指曰:“定军山西,巍然有一座高山,四下皆是险道。此山上足可下视定军山之虚实。将军若取得此山,定军山只在掌中也。”
忠仰见山头稍平,山上有些少人马。是夜二更,忠引军士鸣金击鼓,直杀上山顶。此山有夏侯渊部将杜袭把守,止有数百余人。当时见黄忠大队拥上,只得弃山而走。忠得了山顶,正与定军山相对。法正曰:“将军可守在半山,某居山顶。待夏侯渊兵至,吾举白旗为号,将军却按兵勿动;待他倦怠无备,吾却举起红旗,将军便下山击之:以逸待劳,必当取胜。”
忠大喜,从其计。
却说杜袭引军逃回,见夏侯渊,说黄忠夺了对山。渊大怒曰:“黄忠占了对山,不容我不出战。”
张郃谏曰:“此乃法正之谋也。将军不可出战,只宜坚守。”
渊曰:“占了吾对山,观吾虚实,如何不出战?”
第七十一回 占对山黄忠逸待劳 据汉水赵云寡胜众(2)
郃苦谏不听。渊分军围住对山,大骂挑战。法正在山上举起白旗;任从夏侯渊百般辱骂,黄忠只不出战。午时以后,法正见曹兵倦怠,锐气已堕,多下马坐息,乃将红旗招展。鼓角齐鸣,喊声大震。黄忠一马当先,驰下山来,犹如天崩地塌之势。夏侯渊措手不及,被黄忠赶到麾盖之下,大喝一声,犹如雷吼。渊未及相迎,黄忠宝刀已落,连头带肩,砍为两段。后人有诗赞黄忠曰:
苍头临大敌、皓首逞神威。
力趁雕弓发、风迎雪刃挥。
雄声如虎吼、骏马似龙飞。
献馘功勋重,开疆展帝畿。
黄忠斩了夏侯渊,曹兵大溃,各自逃生。黄忠乘势去夺定军山,张郃领兵来迎。忠与陈式两下夹攻,混杀一阵,张郃败走。忽然山旁闪出一彪人马,当住去路;为首一员大将,大叫:“常山赵子龙在此!”
张郃大惊,引败军夺路,望定军山而走。只见前面一枝兵来迎,乃杜袭也。袭曰:“今定军山已被刘封、孟达夺了。”
郃大惊,遂与杜袭引败兵到汉水扎营;一面令人飞报曹操。操闻渊死,放声大哭,方悟管辂所言:“三八纵横”,乃建安二十四年也;“黄猪遇虎”,乃岁在己亥正月也;“定军之南”,乃定军山之南也;“伤折一股”,乃渊与操有兄弟之亲情也。操令人寻管辂时,不知何处去了。操深恨黄忠,遂亲统大军,来定军山与夏侯渊报仇,令徐晃作先锋。行到汉水,张郃、杜袭接着曹操。二将曰:“今定军山已失,可将米仓山粮草移于北山寨中屯积,然后进兵。”
曹操依允。
却说黄忠斩了夏侯渊首级,来葭萌关上见玄德献功。玄德大喜,加忠为征西大将军,设宴庆贺。忽牙将张着来报说:“曹操自领大军二十万,来与夏侯渊报仇。目今张郃在米仓山搬运粮草,移于汉水北山脚下。”
孔明曰:“今操引大兵至此,恐粮草不敷,故勒兵不进;若得一人深入其境,烧其粮草,夺其辎重,则操之锐气挫矣。”
黄忠曰:“老夫愿当此任。”
孔明曰:“操非夏侯渊之比,不可轻敌。”
玄德曰:“夏侯渊虽是总帅,乃一勇夫耳,安及张郃?若斩得张郃,胜斩夏侯渊十倍也。”
忠奋然曰:“吾愿往斩之。”
孔明曰:“你可与赵子龙同领一枝兵去;凡事计议而行,看谁立功。”
忠应允便行。孔明就令张着为副将同去。云谓忠曰:“今操引二十万众,分屯十营,将军在主公前要去夺粮,非小可之事。将军当用何策?”
忠曰:“看我先去,如何?”
云曰:“等我先去。”
忠曰:“我是主将,你是副将,如何争先?”
云曰:“我与你都一般为主公出力,何必计较?我二人拈阄,拈着的先去。”
忠依允。当时黄忠拈着先去。云曰:“既将军先去,某当相助。可约定时刻。如将军依时而还,某按兵不动;若将军过时而不还,某即引军来接应。”
忠曰:“公言是也。”
于是二人约定午时为期。云回本寨,谓部将张翼曰:“黄汉升约定明日去夺粮草,若午时不回,我当往助。吾营前临汉水,地势危险;我若去时,汝可谨守寨栅,不可轻动。”
张翼应诺。
却说黄忠回到寨中,谓副将张著曰:“我斩了夏侯渊,张郃丧胆;吾明日领命去劫粮草,只留五百军守营。你可助吾。今夜三更,尽皆饱食;四更离营,杀到北山脚下,先捉张郃,后劫粮草。”
张著依令。当夜黄忠领人马在前,张著在后,偷过汉水,直到北山之下。东方日出,见粮积如山。有些少军士看守,见蜀兵到,尽弃而走。黄忠教马军一齐下马,取柴堆于米粮之上。正欲放火,张郃兵到,与忠混战一处。曹操闻知,急令徐晃接应。晃领兵前进,将黄忠困在垓心。张著引三百军走脱,正要回寨,忽一枝兵撞出,拦住去路;为首大将,乃是文聘;后面曹兵又至,把张著围住。
却说赵云在营中,看看等到午时,不见忠回,急忙披挂上马,引三千军向前接应;临行,谓张翼曰:“汝可坚守营寨。两壁厢多设弓弩,以为准备。”
翼连声应诺。云挺枪骤马直杀往前去。迎头一将拦住,乃文聘部将慕容烈也,拍马舞刀来迎赵云;被云手起一枪刺死。曹兵败走。云直杀入重围,又一枝兵截住;为首乃魏将焦炳。云喝问曰:“蜀兵何在?”
炳曰:“已杀尽矣!”
云大怒,骤马一枪,又刺死焦炳。杀散余兵,直至北山之下,见张郃、徐晃两人围住黄忠,军士被困多时。云大喊一声,挺枪骤马,杀入重围;左冲右突,如入无人之境。那枪浑身上下,若舞梨花;遍体纷纷,如飘瑞雪。张郃、徐晃心惊胆战,不敢迎敌。云救出黄忠,且战且走;所到之处,无人敢阻。操于高处望见,惊问诸将曰:“此将何人也?”
有识者告曰:“此乃常山赵子龙也。”
操曰:“昔日当阳长坂英雄尚在!”
急传令曰:“所到之处,不许轻敌。”
赵云救了黄忠,杀透重围,有军士指曰:“东南上围的,必是副将张著。”
云不回本寨,遂望东南杀来。所到之处,但见“常山赵云”四字旗号,曾在当阳长坂知其勇者,互相传说,尽皆逃窜。云又救了张著。
曹操见云东冲西突,所向无前,莫敢迎敌,救了黄忠,又救了张著;奋然大怒,自领左右将士来赶赵云。云已杀回本寨。部将张翼接着,望见后面尘起,知是曹兵追来,即谓云曰:“追兵渐近,可令军士闭上寨门,上敌楼防护。”
云喝曰:“休闭寨门!汝岂不知吾昔在当阳长坂时,单枪匹马,觑曹兵八十三万如草芥!今有军有将,又何惧哉!”
遂拨弓弩手于寨外壕中埋伏;将营内旗枪,尽皆倒偃;金鼓不鸣。云匹马单枪,立于营门之外。
却说张郃、徐晃领兵追至蜀寨,天色已暮;见寨中偃旗息鼓,又见赵云匹马单枪,立于营外,寨门大开,二将不敢前进。正疑之间,曹操亲到,急催督众军向前。众军听令,大喊一声,杀奔营前;见赵云全然不动,曹兵翻身就回。赵云把枪一招,壕中弓弩齐发。时天色昏黑,正不知蜀兵多少。操先拨回马走。只听得后面喊声大震,鼓角齐鸣,蜀兵赶来。曹兵自相践踏;拥到汉水河边,落水死者,不知其数。
赵云、黄忠、张著各引兵一枝,追杀甚急。操正奔走间,忽刘封、孟达率二枝兵,从米仓山路杀来,放火烧粮草。操弃了北山粮草,忙回南郑。徐晃、张郃扎脚不住,亦弃本寨而走。赵云占了曹寨,黄忠夺了粮草、汉水,所得军器无数,大获胜捷,差人去报玄德。玄德遂同孔明前至汉水,问赵云的部卒曰:“子龙如何厮杀?”
军士将子龙救黄忠、拒汉水之事,细述一遍。玄德大喜,看了山前山后险峻之路,欣然谓孔明曰:“子龙一身都是胆也!”
后人有诗赞曰:
昔日战长阪,威风犹未减。
突阵显英雄、被围施勇敢。
鬼哭与神号、天惊并地惨。
常山赵子龙,一身都是胆!
于是玄德号子龙为虎威将军,大劳将士,欢宴至晚。
忽报曹操复遣大军从斜谷小路而进,来取汉水。玄德笑曰:“操此来无能为也。我料必得汉水矣。”
乃率兵于汉水之西以迎之。曹操命徐晃为先锋,前来决战。帐前一人出曰:“某深知地理,愿助徐将军同去破蜀。”
操视之,乃巴西宕渠人也;姓王,名平,字子均;见充牙门将军。操大喜,遂命王平为副先锋,相助徐晃。操屯兵于定军山北。徐晃、王平引军至汉水,晃令前军渡水列阵。平曰:“军若渡水,倘要急退,如之奈何?”
晃曰:“昔韩信背水为阵,所谓‘致之死地而后生’也。”
平曰:“不然。昔者韩信料敌人无谋而用此计。今将军能料赵云、黄忠之意否?”
晃曰:“汝可引步军拒敌,看我引马军破之。”
遂令搭起浮桥,随即过河来战蜀兵。
正是:魏人妄意宗韩信,蜀相那知是子房?
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二回 诸葛亮智取汉中 曹阿瞒兵退斜谷(1)
却说徐晃引军渡汉水,王平苦谏不听,渡过汉水扎营。黄忠、赵云告玄德曰:“某等各引本部兵去迎曹兵。”
玄德应允。二人引兵而行。忠谓云曰:“今徐晃恃勇而来,且休与敌;待日暮兵疲,你我分兵两路击之,可也。”
云然之,各引一军据住寨栅。徐晃引兵从辰时搦战,直至申时,蜀兵不动。晃尽教弓弩手向前,望蜀营射去。黄忠谓赵云曰:“徐晃令弓弩射者,其军必将退也;可乘时击之。”
言未已,忽报曹兵后队,果然退动。于是蜀营鼓声大震,黄忠领兵左出,赵云领兵右出。两下夹攻,徐晃大败。军士逼入汉水,死者无数。晃死战得脱,回营责王平曰:“汝见吾军势将危,如何不救?”
平曰:“我若来救,此寨亦不能保。我曾谏公休去,公不肯听,以致此败。”
晃大怒,欲杀王平。平当夜引本部军就营中放起火来,曹兵大乱,徐晃弃营而走。王平渡汉水来投赵云。云引见玄德。王平尽言汉水地理。玄德大喜曰:“孤得王子均,取汉中无疑矣。”
遂命王平为偏将军,领乡导使。
却说徐晃逃回见操,说王平反去降刘备矣。操大怒,亲统大军来夺汉水寨栅。赵云恐孤军难立,遂退于汉水之西。两军隔水相拒。玄德与孔明来观形势。孔明见汉水上流头,有一带土山,可伏千余人;乃回到营中,唤赵云分付:“汝可引五百人,皆带鼓角,伏于土山之下;或半夜,或黄昏,只听营中炮响,炮响一番,擂鼓一番,只不要出战。”
子龙受计去了。孔明却在高山之上暗窥。次日,曹兵到来搦战,蜀营中一人不出,弓弩亦都不发。曹兵自回。当夜更深,孔明见曹营灯火方息,军士歇定,遂放号炮。子龙听得,令鼓角齐鸣。曹兵惊慌,只疑劫寨。及至出营,不见一军;方才回营欲歇,号炮又响,鼓角又鸣;呐喊震地,山谷应声。曹兵撤夜不安。一连三夜,如此惊疑,操心怯,拔寨退三十里,就空阔处扎营。孔明笑曰:“曹操虽知兵法,不知诡计。”
遂请玄德亲渡汉水,背水结营。玄德问计。孔明曰:“可如此如此。”
曹操见玄德背水下寨,心中疑惑,使人来下战书。孔明批来日决战。次日,两军会于中路五界山前,列成阵势。操出马立于门旗下,两行布列龙凤旌旗,擂鼓三通,唤玄德答话。玄德引刘封、孟达并川中诸将而出。操扬鞭大骂曰:“刘备忘恩失义,反叛朝廷之贼!”
玄德曰:“吾乃大汉宗亲,奉诏讨贼。汝上弒母后,自立为王,僭用天子銮舆,非反而何?”
操怒,命徐晃出马来战。刘封出迎。交锋之时,玄德先走入阵。封敌晃不住,拨马便走。操下令:“捉得刘备,便为西川之主。”
大军齐呐喊杀过阵来。蜀兵望汉水而逃,尽弃营寨;马匹军器,丢满道上。曹军皆争取。操急鸣金收军。众将曰:“某等正待捉刘备,大王何故收军?”
操曰:“吾见蜀兵背汉水安营,其可疑一也;多弃马匹军器,其可疑二也。可急退军,休取衣物。”
遂下令曰:“妄取一物者立斩。火速退兵。”
曹兵方回头时,孔明号旗举起。玄德中军领兵便出,黄忠左边杀来,赵云右边杀来。曹兵大溃而逃。孔明连夜追赶。操传令军回南郑。只见五路火起。原来魏延、张飞得严颜代守阆中,分兵杀来,先得了南郑。操心惊,望阳平关而走。玄德大兵追至南郑、褒州。安民已毕,玄德问孔明曰:“曹操此来,何败之速也?”
孔明曰:“操平生为人多疑,虽能用兵,疑则多败。吾以疑兵胜之。”
玄德曰:“今操退守阳平关,其势已孤,先生将何策以退之?”
孔明曰:“亮已算定了。”
便差张飞、魏延分兵两路去截曹操粮道,令黄忠、赵云分兵两路去放火烧山。四路军将,各引乡导官军去了。
却说曹操退守阳平关,令军哨探。回报曰:“今蜀兵将远近小路,尽皆塞断;砍柴去处,尽放火烧绝;不知兵在何处。”
操正疑惑间,又报张飞、魏延分兵劫粮。操问曰:“谁敢敌张飞?”
许褚曰:“某愿往!”
操令许褚引一千精兵,去阳平关路上护接粮草。解粮官接着,喜曰:“若非将军到此,粮不得到阳平矣。”
遂将车上的酒肉,献与许褚。褚痛饮,不觉大醉,便乘酒兴,催粮车行。解粮官曰:“日已暮矣,前褒州之地,山势险恶,未可过去。”
褚曰:“吾有万夫之勇,岂惧他人哉!今夜乘着月色,正好使粮车行走。”
许褚当先,横刀纵马,引军前进。二更已后,往褒州路上而来。行至半路,忽山凹里鼓角震天,一枝军当住。为首大将,乃张飞也;挺矛纵马,直取许褚。褚舞刀来迎,却因酒醉,敌不住张飞;战不数合,被飞一矛刺中肩膀,翻身落马;军士急忙救起,退后便走。张飞尽夺粮草车辆而回。
却说众将保着许褚,回见曹操。操令医士疗治金疮,一面亲自提兵来与蜀兵决战。玄德引军出迎。两阵对圆,玄德令刘封出马。操骂曰:“卖履小儿,常使假子拒敌;吾若唤黄须儿来,汝假子为肉泥矣!”
刘封大怒,挺枪骤马,径取曹操。操令徐晃来迎,封诈败而走。操引兵追赶,蜀兵营中,四下炮响,鼓角齐鸣。操恐有伏兵,急教退军。曹兵自相践踏,死者极多。奔回阳平关,方才歇定,蜀兵赶到城下,东门放火,西门呐喊;南门放火,北门擂鼓。操大惧,弃关而走。蜀兵从后追袭。操正走之间,前面张飞引一枝兵截住,赵云引一枝兵从背后杀来,黄忠又引兵从褒州杀来。操大败。诸将保护曹操,夺路而走。方逃至斜谷界口,前面尘头忽起,一枝兵到。操曰:“此军若是伏兵,吾休矣!”
及兵将近,乃操次子曹彰也。
彰字子文,少善骑射;臂力过人,能手格猛兽。操尝戒之曰:“汝不读书而好弓马,此匹夫之勇,何足贵乎?”
彰曰:“大丈夫当学卫青、霍去病,立功沙漠,长驱数十万众,纵横天下;何能作博士耶?”
操尝问诸子之志。彰曰:“好为将。”
操问:“为将何如?”
彰曰:“披坚执锐,临难不顾,身先士卒;赏必行,罚必信。”
操大笑。建安二十三年,代郡乌桓反,操令彰引兵五万讨之;临行戒之曰:“‘居家为父子,受事为君臣’。法不徇情,尔宜深戒。”
彰到代北,身先战阵,直杀至桑干,北方皆平;因闻操在阳平关,故来助战。操见彰至,大喜曰:“我黄须儿来,破刘备必矣!”
遂勒兵复回,于斜谷界口安营。有人报玄德,言曹彰到。玄德问曰:“谁敢去战曹彰?”
刘封曰:“某愿往。”
孟达又说要去。玄德曰:“汝二人同去,看谁成功。”
第七十二回 诸葛亮智取汉中 曹阿瞒兵退斜谷(2)
各引兵五千来迎。刘封在先,孟达在后。曹彰出马与封交战,只三合,封大败而回。孟达引兵前进,方欲交锋,只见曹兵大乱。原来马超、吴兰两军杀来,曹兵惊动。孟达引兵夹攻。马超士卒,蓄锐日久,到此耀武扬威,势不可当。曹兵败走。曹彰正遇吴兰,两个交锋,不数合,曹彰一戟刺吴兰于马下三军混战,操收兵于斜谷界口扎住。
操屯兵日久,欲要进兵,又被马超拒守;欲收兵回,又恐被蜀兵耻笑;心中犹豫不决。适庖官进鸡汤。操见碗中有鸡肋,因而有感于怀。正沉吟间,夏侯惇入帐,禀请夜间口号。操随口曰:“鸡肋!鸡肋!”
惇传令众官,都称“鸡肋”。行军主簿杨修,见传“鸡肋”二字,便教随行军士,各收拾行装,准备归程。有人报知夏侯惇。惇大惊,遂请杨修至帐中问曰:“公何收拾行装?”
修曰:“以今夜号令,便知魏王不日将退兵归也。鸡肋者,食之无肉,弃之有味。今进不能胜,退恐人笑,在此无益,不如早归。来日魏王必班师矣,故先收拾行装,免得临行慌乱。”
夏侯惇曰:“公真知魏王肺腑也!”
遂亦收拾行装。于是寨中诸将,无不准备归计。当夜曹操心乱,不能稳睡,遂手提钢斧,绕寨私行。只见夏侯惇寨内军士,各准备行装。操大惊,急回帐召惇问其故。惇曰:“主簿杨德祖,先知大王欲归之意。”
操唤杨修问之。修以鸡肋之意对。
操大怒曰:“汝怎敢造言,乱我军心!”喝刀斧手推出斩之,将首级号令于辕门外。
原来杨修为人恃才放旷,数犯曹操之忌。操尝造花园一所;造成,操往观之,不置褒贬,只取笔于门上书一“活”字而去。人皆不晓其意。修曰:“‘门’内添‘活’字,乃‘阔’字也。丞相嫌园门阔耳。”
于是再筑墙围。改造停当,又请操观之。操大喜,问曰:“谁知吾意?”
左右曰:“杨修也。”
操虽称美,心甚忌之。又一日,塞北送酥一盒至。操自写“一合酥”三字于盒上,置之案头。修入见之,竟取匙与众分食讫。操问其故。修答曰:“盒上明书‘一人一口酥’,岂敢违丞相之命乎?”
操虽喜笑,而心恶之。操恐人暗中谋害己身,常分付左右:“吾梦中好杀人;凡吾睡着,汝等切勿近前。”
一日,昼寝帐中,落被于地。一近侍慌取覆盖。操跃起拔剑斩之,复上床睡;半晌而起,佯惊问:“何人杀吾近侍?”
众以实对。操痛哭,命厚葬之。人皆以为操果梦中杀人。惟修知其意,临葬时指而叹曰:“丞相非在梦中,君乃在梦中耳!”
操闻而愈恶之。
操第三子曹植,爱修之才,常邀修谈论,终夜不息。操与众商议,欲立植为世子。曹丕知之,密请朝歌长吴质入内府商议;因恐有人知觉,乃用大簏藏吴质于中,只说是绢疋在内,载入府中。修知其事,径来告操。操令人于丕府门伺察之。丕慌告吴质。质曰:“无忧也。明日用大簏装绢,再入以惑之。”
丕如其言,以大簏载绢入。使者搜看簏中,果绢也,回报曹操。操因疑修谮害曹丕,愈恶之。
操欲试曹丕、曹植之才干。一日,令各出邺城门;却密使人分付门吏,令勿放出。曹丕先至。门吏阻之,丕只得退回。植闻知,问于修。修曰:“君奉王命而出,如有阻挡者,竟斩之可也。”
植然其言。及至门,门吏阻住。植叱曰:“吾奉王命,谁敢阻挡,立斩之!”
于是曹操以植为能。后有人告操曰:“此乃杨修之所教也。”
操大怒,因此亦不喜植。
修又尝为曹植作答教十余条。但操有问,植即依条答之。操每以军国之事问植,植对答如流。操心中甚疑。后曹丕暗买植左右,偷答教来告操。操见了大怒曰:“匹夫安敢欺我耶!”此时已有杀修之心。
今乃借惑乱军心之罪杀之。修死年三十四岁。后人有诗叹曰:
聪明杨德祖,世代继簪缨。
笔下龙蛇走、胸中锦绣成。
闲谈惊四座、捷对冠群英。
身死因才误,非关欲退兵。
曹操既杀杨修,佯怒夏侯惇,亦欲斩之。众官告免。操乃叱退夏侯惇,下令来日进兵。次日,兵出斜谷界口,前面一军相迎,为首大将乃魏延也。操招魏延归降,延大骂。操令庞德出战。二将正斗间,曹寨内火起。人报马超劫了中后二寨。操拔剑在手曰:“诸将退后者斩!”
众将努力向前。魏延诈败而走,操方麾军回战马超,自立马于高阜处,看两军争战。忽一彪军撞至面前,大叫:“魏延在此!”
拈弓搭箭,射中曹操。操翻身落马。延弃弓绰刀,骤马上山坡来杀曹操。刺斜里闪出一将,大叫:“休伤吾主!”
视之,乃庞德也。
德奋力向前,战退魏延,保操前行。马超已退。操带伤归寨。原来被魏延射中人中,折却门牙两个,急令医士调治。方忆杨修之言,随将修尸收回厚葬,就令班师;却教庞德断后。操卧于毡车之中,左右虎贲军护卫而行。忽报斜谷山上两边火起,伏兵赶来。曹兵人人惊恐。
正是:依稀昔日潼关厄,仿佛当年赤壁危。
未知曹操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三回 玄德进位汉中王 云长攻拔襄阳郡(1)
却说曹操退兵至斜谷,孔明料他必弃汉中而走,故差马超等诸将,分兵十数路,不时攻劫;因此操不能久住。又被魏延射了一箭,急急班师。三军锐气堕尽。前队才行,两下火起,乃是马超伏兵追赶。曹兵人人丧胆。操令军士急行,晓夜奔走无停;直至京兆,方始安心。
且说玄德命刘封、孟达、王平等,攻取上庸诸郡。申耽等闻操已弃汉中而走,遂皆投降。玄德安民已定,大赏三军,人心大悦。于是众将皆有推尊玄德为帝之心;未敢径启,却来禀告诸葛军师。孔明曰:“吾意已有定夺了。”
随引法正等入见玄德曰:“今曹操专权,百姓无主;主公仁义著于天下,今已抚有两川之地,可以应天顺人,即皇帝位,名正言顺,以讨国贼。事不宜迟,便请择吉。”
玄德大惊曰:“军师之言差矣。刘备虽然汉之宗室,乃臣子也;若为此事,是反汉矣。”
孔明曰:“非也。方今天下分崩,英雄并起,各霸一方,四海才德之士,舍死亡生而事其上者,皆欲攀龙附凤,建立功名也。今主公避嫌守义,恐失众人之望。愿主公熟思之。”
玄德曰:“要吾僭居尊位,吾必不敢。可再商议长策。”
诸将齐言曰:“主公若只推却,众心解矣。”
孔明曰:“主公平生以义为本,未肯便称尊号。今有荆襄两川之地,可暂为汉中王。”
玄德曰:“汝等虽欲尊吾为王,不得天子明诏,是僭也。”
孔明曰:“今宜从权,不可拘执常理。”
张飞大叫曰:“异姓之人,皆欲为君,何况哥哥乃汉朝宗派!莫说汉中王,就称皇帝,有何不可!”
玄德叱曰:“汝勿多言!”
孔明曰:“主公宜从权变,先进位汉中王,然后表奏天子,未为迟也。”
玄德再三推辞不过,只得依允。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,筑坛于沔阳,方圆九里,分布五方,各设旌旗仪仗。群臣皆依次序排列。许靖、法正请玄德登坛,进冠冕玺绶讫,面南而坐,受文武官员拜贺为汉中王。子刘禅立为王世子。封许靖为太傅,法正为尚书令。诸葛亮为军师,总理军国重事。封关羽、张飞、赵云、马超、黄忠,为五虎大将;魏延为汉中太守。其余各拟功勋定爵。
玄德既为汉中王,遂修表一道,差人赍赴许都。表曰:
备以具臣之才,荷上将之任,总督三军,奉辞于外;不能扫除寇难,靖匡王室,久使陛下圣教陵迟;六合之内,否而未泰,惟忧反侧,疢如疾首。
曩者,董卓倡为乱阶,自是之后,群凶纵横,残剥海内。赖陛下圣德威临,人臣同应,或效忠奋讨,或上天降罚,暴逆并殪,以渐冰消。惟独曹操久未枭除,侵擅国权,恣心极乱。臣昔与车骑将军董承图谋讨操,机事不密,承见陷害。臣播越失据,忠义不果,遂使操穷凶极逆:主后戮杀,皇子鸩害。虽纠合同盟,念在奋力;懦弱不武,历年未效。常恐殒越,辜负国恩;寤寐永叹,夕惕若厉。
今臣群僚,以为在昔虞书,敦叙九族,庶明励翼。帝王相传,此道不废。周监二代,并建诸姬,实赖晋、郑夹辅之力。高祖龙兴,尊王子弟,大启九国,卒斩诸吕,以安大宗。今操恶直丑正,实繁有徒,包藏祸心,篡盗已显;既宗室微弱,帝族无位,斟酌古式,依假权宜:上臣为大司马汉中王。
臣伏自三省:受国厚恩,荷任一方,陈力未效,所获已过,不宜复忝高位,以重罪谤。群僚见逼,迫臣以义。臣退惟寇贼不枭,国难未已;宗庙倾危,社稷将坠;诚臣忧心碎首之日。若应权通变,以宁静圣朝,虽赴水火,所不得辞。辄顺众议,拜受印玺,以崇国威。
仰惟爵号,位高宠厚;俯思报效,忧深责重:惊怖惕息,如临于谷。敢不尽力输诚,奖励六师,率齐群义,应天顺时,以宁社稷?谨拜表以闻。
***
表到许都,曹操在邺郡闻知玄德自立汉中王,大怒曰:“织席小儿,安敢如此!吾誓灭之!”
实时传令,尽起倾国之兵,赴两川与汉中王决雌雄。一人出班谏曰:“大王不可因一时之怒,亲劳车驾远征。臣有一计,不须张弓只箭,令刘备在蜀自受其祸;待其兵衰力尽,只须一将往征之,便可成功。”
操视其人,乃司马懿也。操喜问曰:“仲达有何高见?”
懿曰:“江东孙权,以妹嫁刘备,而又乘间窃取回去;刘备又据占荆州不还;彼此俱有切齿之恨。今可差一舌辨之士,赍书往说孙权,使兴兵取荆州,刘备必发两川之兵以救荆州。那时大王兴兵去取汉川,令刘备首尾不能相救,势必危矣。”
操大喜,即修书令满宠为使,星夜投江东来见孙权。权知满宠到,遂与谋士商议。张昭进曰:“魏与吴本无仇;前因听诸葛之说词,致两家连年征战不息,生灵遭其涂炭。今满伯宁来,必有讲和之意,可以礼接之。”
权依其言,令众谋士接满宠入城相见。礼毕,权以宾礼待宠。宠呈上操书,曰:“吴魏自来无仇,皆因刘备之故,致生衅隙。魏王差某到此,约将军攻取荆州,魏王以兵临汉川,首尾夹击。破刘之后,共分疆土,誓不相侵。”
孙权览书毕,设筵相待满宠,送归馆舍安歇。
权与众谋士商议。顾雍曰:“虽是说词,其中有理。今可一面送满宠回,约会曹操,首尾相击;一面使人过江探云长动静,方可行事。”
诸葛瑾曰:“某闻云长自到荆州,刘备娶与妻室,先生一子,次生一女。其女尚幼,未许字人。某愿往与主公世子求婚。若云长肯许,即与云长计议共破曹操;若云长不肯,然后助曹取荆州。”
孙权用其谋,先送满宠回许都;却遣诸葛瑾为使,投荆州来。入城见云长礼毕。云长曰:“子瑜此来何意?”
瑾曰:“特来求结两家之好。吾主吴侯有一子,甚聪明。闻将军有一女,特来求亲。两家结好,拚力破曹。此诚美事,请君侯思之。”
云长勃然大怒曰:“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!不看汝弟之面,立斩汝首!再休多言!”
遂唤左右逐出。瑾抱头鼠窜,回见吴侯;不敢隐匿,遂以实告。权大怒曰:“何太无礼耶!”
便唤张昭等文武官员,商议取荆州之策。步骘曰:“曹操久欲篡汉,所惧者刘备也;今遣使来令吴兴兵吞蜀,此嫁祸于吴也。”
权曰:“孤亦欲取荆州久矣。”
骘曰:“今曹仁见屯兵于襄阳、樊城,又无长江之险,旱路可取荆州,如何不取,却令主公动兵?只此便见其心。主公可遣使去许都见操,令曹仁旱路先起兵取荆州,云长必掣荆州之兵而取樊城。若云长一动,主公可遣一将,暗取荆州,一举可得矣。”
权从其议,实时遣使过江,上书曹操,陈说此事。操大喜,发付使者先回,随遣满宠往樊城助曹仁,为参谋官,商议动兵,一面驰檄东吴,令领兵水路接应,以取荆州。
却说汉中王令魏延总督军马,守御东川,遂引百官回成都。差官起造宫庭,又置馆舍,自成都至白水,共建四百余处馆舍亭邮。广积粮草,多造军器,以图进取中原。细作人探听得曹操结连东吴,欲取荆州,即飞报入蜀。汉中王忙请孔明商议。孔明曰:“某已料曹操必有此谋;然吴中谋士极多,必教操令曹仁先兴兵矣。”
第七十三回 玄德进位汉中王 云长攻拔襄阳郡(2)
汉中王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
孔明曰:“可差使命就送官诰与云长,令先起兵取樊城,使敌军胆寒,自然瓦解矣。”
汉中王大喜,即差前部司马费诗为使,赍捧诰命投荆州来。云长出郭,迎接入城。至公厅礼毕,云长问曰:“汉中王封我何爵?”
诗曰:“‘五虎大将’之首。”
云长问:“那五虎将?”
诗曰:“关、张、赵、马、黄是也。”
云长怒曰:“益德吾弟也,孟起世代名家;子龙久随吾兄,即吾弟也:位与吾相并,可也。黄忠何等人,敢与吾同列!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!”
遂不肯受印。诗笑曰:“将军差矣。昔萧何、曹参与高祖同举大事,最为亲近,而韩信乃楚之亡将也;然信立为王,居萧、曹之上,未闻萧、曹以此为怨。今汉中王虽有‘五虎将’之封,而与将军有兄弟之义,视同一体。将军即汉中王,汉中王即将军也。岂与诸人等哉?将军受汉中王厚恩,当与同休戚、共祸福,不宜计较官号之高下。愿将军熟思之。”
云长大悟,乃再拜曰:“某之不明,非足下见教,几误大事。”
即拜受印绶。
费诗方出王旨,令云长领兵取樊城。云长领命,实时便差傅士仁、糜芳二人为先锋,先引一军于荆州城外屯扎;一面设宴城中,款待费诗。饮至二更,忽报城外寨中火起。云长急披挂上马,出城看时,乃是傅士仁、糜芳饮酒,帐后遗火,烧着火炮,满营撼动,把军器粮草,尽皆烧毁。云长引兵救扑,至四更方才火灭。云长入城,召傅士仁、糜芳责之曰:“吾令汝二人作先锋,不曾出师,先将许多军器粮草烧毁,火炮打死本部军人;如此误事,要你二人何用!”
叱令斩之。费诗告曰:“未曾出师,先斩大将,于军不利。可暂免其罪。”
云长怒气不息,叱二人曰:“吾不看费司马之面,必斩汝二人之首!”
乃唤武士各杖四十,摘去先锋印绶,罚糜芳守南郡,傅士仁守公安;且曰:“吾若得胜回来之日,稍有差池,二罪俱罚!”
二人满面羞惭,喏喏而去。云长便令廖化为先锋,关平为副将,自总中军,马良、伊籍为参军,一同征进。先是有胡华之子胡班,到荆州来投降关公;公念其旧日相救之情,甚爱之;令随费诗入川,见汉中王受爵。费诗辞别关公,带了胡班自回蜀中去了。
且说关公是日祭了帅字大旗,假寐于帐中。忽见一猪,其大如牛,浑身黑色,奔入帐中,径咬云长之足。云长大怒,急拔剑斩之,声如裂帛。霎然惊觉,乃是一梦,便觉左足阴阴疼痛;心中大疑,唤关平至,以梦告之。平对曰:“猪亦有龙象。龙附足,乃升腾之意,不必疑忌。”
云长聚多官于帐下,告以梦兆。或言吉祥者,或言不祥者,众论不一。云长曰:“吾大丈夫年近六旬,即死何憾!”
正言间,蜀使至,传汉中王旨,拜云长为前将军,假节钺,都督荆襄九郡事。云长受命讫,众官拜贺曰:“此足见猪龙之瑞也。”
于是云长坦然不疑,遂起兵奔襄阳大路而来。
曹仁正在城中,忽报云长自领兵来。仁大惊,欲坚守不出。副将翟元曰:“今魏王令将军约会东吴取荆州,今彼自来,是送死也,何故避之?”
参谋满宠谏曰:“吾素知云长勇而有谋,未可轻敌。不如坚守,乃为上策。”
骁将夏侯存曰:“此书生之言耳。岂不闻‘水来土掩,将至兵迎’?我军以逸待劳,自可取胜。”
曹仁从其言,令满宠守樊城,自领兵来迎云长。云长知曹兵来,唤关平、廖化二将,受计而往。与曹兵两阵对圆。廖化出马搦战,翟元出迎。二将战不多时,化诈败拨马便走,翟元从后追杀,荆州兵退二十里。次日,又来搦战。夏侯存、翟元一齐出迎,荆州兵又败。又追杀二十余里,忽听得背后喊声大震,鼓角齐鸣。曹仁急命前军速回,背后关平、廖化杀来,曹兵大乱。曹仁知是中计,先掣一军飞奔襄阳;离城数里,前面绣旗招飐,云长勒马横刀,拦住去路。曹仁胆战心惊,不敢交锋,望襄阳斜路而走。云长不赶。须臾,夏侯存军至,见了云长,大怒,便与云长交锋,只一合,被云长砍死。翟元便走,被关平赶上,一刀斩之。乘势追杀,曹兵大半死于襄江之中。曹仁退守樊城。
云长得了襄阳,赏军抚民。随军司马王甫曰:“将军一鼓而下襄阳,曹兵虽然丧胆,然以愚意论之:今东吴吕蒙屯兵陆口,常有吞并荆州之意;倘率兵径取荆州,如之奈何?”
云长曰:“吾亦念及此。汝便可提调此事:去沿江上下,或二十里,或三十里,选高阜处置一烽火台。每台用五十军守之。倘吴兵渡江,夜则明火,昼则举烟为号。吾当亲往击之。”
王甫曰:“糜芳、傅士仁守二隘口,恐不竭力;必须再得一人以总督荆州。”
云长曰:“吾已差治中潘浚守之,有何虑焉?”
甫曰:“潘浚平生多忌而好利,不可任用。可差军前都督粮料官赵累代之。赵累为人忠诚廉直,若用此人,万无一失。”
云长曰:“吾素知潘浚为人,今既差定,不必更改。赵累现掌粮料,亦是重事。汝忽多疑,只与我筑烽火台去。”
王甫怏怏拜辞而行。云长令关平准备船只渡襄江,攻打樊城。
却说曹仁折了二将,退守樊城,谓满宠曰:“不听公言,兵败将亡,失却襄阳,如之奈何?”
宠曰:“云长虎将,足智多谋,不可轻敌,只宜坚守。”
正言间,人报云长渡江而来,攻打樊城。仁大惊。宠曰:“只宜坚守。”
部将吕常奋然曰:“某乞兵数千,愿当来军于襄江之内。”
宠谏曰:“不可。”
吕常怒曰:“据汝等文官之言,只宜坚守,何能退敌?岂不闻兵法云:‘军半渡可击’?今云长军半渡襄江,何不击之?若兵临城下,将至壕边,急难抵挡矣。”
仁即与兵二千,令吕常出樊城迎战。吕常来至江口,只见前面绣旗开处,云长横刀出马。吕常却欲来迎。后面众军见云长神威凛凛,不战先走,吕常喝止不住。云长混杀过来,曹军大败,马步军折其大半。残败军奔入樊城,曹仁急差人求救。使命星夜至长安,将书呈上曹操,言:“云长破了襄阳,现围樊城甚急;望拨大将前来救援。”
曹操指班部内一人而言曰:“汝可去解樊城之围。”
其人应声而出。众视之,乃于禁也。禁曰:“某求一将作先锋,领兵同去。”
操又问众人曰:“谁敢作先锋?”
一人奋然出曰:“某愿施犬马之劳,生擒关某,献于麾下。”
操视之大喜。
正是:未见东吴来伺隙,先看北魏又添兵。
未知此人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四回 庞令名抬榇决死战 关云长放水淹七军(1)
却说曹操欲使于禁赴樊城救援,问众将谁敢作先锋。一人应声愿往。操视之,乃庞德也。操大喜曰:“关某威震华夏,未逢对手。今遇令名,真劲敌也。”
遂加于禁为征南将军,加庞德为征西都先锋,大起七军,前往樊城。这七军,皆北方强壮之士。两员领军将校:一名董衡,一名董超。当日引各头目参拜于禁。董衡曰:“今将军提七枝重兵,去解樊城之厄,期在必胜;乃用庞德为先锋,岂不误事?”
禁惊问其故。衡曰:“庞德原系马超手下副将,不得已而降魏;今其故主在蜀,职居‘五虎上将’;况其亲兄庞柔亦在西川为官:今使他为先锋,是泼油救火也。将军何不启知魏王,别换一人去?”
禁闻此语,遂连夜入府启知曹操。操省悟,即唤庞德至阶下,令纳下先锋印。德大惊曰:“某正欲与大王出力,何故不肯见用?”
操曰:“孤本无猜疑;但今马超见在西川,汝兄庞柔亦在西川,俱佐刘备;孤纵不疑,奈众口何?”
庞德闻之,免冠顿首,流血满面而告曰:“某自汉中投降大王,每感厚恩;虽肝脑涂地,不能补报。大王何疑于德也?德昔在故乡时,与兄同居;嫂甚不贤,德乘醉杀之;兄恨德入骨髓,誓不相见,恩已断矣。故主马超,有勇无谋,兵败地亡,孤身入川,今与德各事其主,旧义已绝。德感大王恩遇,安敢萌异志?惟大王察之。”
操乃扶起庞德,抚慰曰:“孤素知卿忠义,前言特以安众人之心耳。卿可努力建功。卿不负孤,孤亦必不负卿也。”
德拜谢回家,令匠人造一木榇。次日,请诸友赴席,列榇于堂。众亲友见之皆惊,问曰:“将军出师,何用此不祥之物?”
德举杯谓亲友曰:“吾受魏王重恩,誓以死报。今去樊城,与关某决战,我若不能杀彼,必为彼所杀;即不为彼所杀,我亦当自杀;故先备此榇,以示无空回之理。”
众皆嗟叹。德唤其妻李氏与其子庞会出,谓其妻曰:“吾今为先锋,义当效死疆场。我若死,汝好生看养吾儿。吾儿有异相,长大必当与吾报仇也。”
妻子痛哭送别,德令扶榇而行。临行谓部将曰:“吾今去与关某死战,我若被关某所杀,汝等急取吾尸置此榇中;我若杀了关某,吾亦即取其首,置在榇内,回献魏王。”
部将五百人皆曰:“将军如此忠勇,某等敢不竭力相助?”
于是引军前进。有人将此言报知曹操。操喜曰:“庞德忠勇如此,孤何忧焉!”
贾诩曰:“庞德恃血气之勇,欲与关某决死战,臣窃虑之。”
操然其言,急令人传旨戒庞德曰:“关某智勇双全,切不可轻敌。可取则取,不可取则宜谨守。”
庞德闻命,谓众将曰:“大王何重视关某也?吾料此去,当挫关某三十年之声价。”
禁曰:“魏王之言,不可不从。”
德奋然趱军前至樊城,耀武扬威,鸣锣击鼓。
却说关公正坐帐中,忽探马飞报:“曹操差于禁为将,领七枝精壮兵到来。前部先锋庞德,军前抬一木榇,口出不逊之言,誓欲与将军决一死战。兵离城止三十里矣。”
关公闻言,勃然变色,美髯飘动,大怒曰:“天下英雄,闻吾之名,无不畏服;庞德竖子,何敢藐视吾耶!关平一面攻打樊城,吾自去斩此匹夫,以雪吾恨!”
平曰:“父亲不可以泰山之重,与顽石争高下。辱子愿代父去战庞德。”
关公曰:“汝试一往,吾随后便来接应。”
关平出帐,提刀上马,领兵来迎庞德。两阵对圆,魏营一面皂旗上大书“南安庞德”四个白字。庞德青袍银铠,钢刀白马,立于阵前;背后五百军兵紧随,步卒数人肩抬木榇而出。关平大骂庞德:“背主之贼!”
庞德问部卒曰:“此何人也?”
或答曰:“此关公义子关平也。”
德叫曰:“吾奉魏王旨,来取汝父之首!汝乃疥癞小儿,吾不杀汝!快唤汝父来!”
平大怒,纵马舞刀,来取庞德。德横刀来迎。战三十合,不分胜负,两家各歇。
早有人报知关公。公大怒,令廖化去攻樊城,自己亲来迎敌庞德。关平接着,言与庞德交战,不分胜负。关公随即横刀出马,大叫曰:“关云长在此,庞德何不早来受死!”
鼓声响处,庞德出马曰:“吾奉魏王旨,特来取汝首!恐汝不信,备榇在此。汝若怕死,早下马受降!”
关公大骂曰:“量汝一匹夫,亦何能为!可惜我青龙刀斩汝鼠贼!”
纵马舞刀,来取庞德。德轮刀来迎。二将战有百余合,精神倍长。两军各看得痴呆了。魏军恐庞德有失,急令鸣金收军。关平恐父年老,亦急鸣金。二将各退。庞德归寨,对众曰:“人言关公英雄,今日方信也。”
正言间,于禁至。相见毕,禁曰:“闻将军战关公,百合之上,未得便宜,何不且退军避之?”
德奋然曰:“魏王命将军为大将,何太弱也?吾来日与关某共决一死,誓不退避!”
禁不敢阻而回。
却说关公回寨,谓关平曰:“庞德刀法惯熟,真吾敌手。”
平曰:“俗云:‘初生之犊不惧虎。’父亲纵然斩了此人,只是西羌一小卒耳;倘有疏虞,非所以重伯父之托也。”
关公曰:“吾不杀此人,何以雪恨?吾意已决,再勿多言!”
次日,上马引兵前进。庞德亦引兵来迎。两阵对圆,二将齐出,更不打话,出马交锋。斗至五十余合,庞德拨回马头拖刀而走。关公从后追赶。关平恐有疏失,亦随后赶去。关公口中大骂:“庞贼欲使拖刀计,吾岂惧汝!”
原来庞德虚作拖刀势,却把刀就鞍郄挂住,偷拽雕弓,搭上箭,射将来。关平眼快,见庞德拽弓,大叫:“贼将休放冷箭!”
关公睁眼看时,弓弦响处,箭早到来;躲闪不及,正中左臂。关平马到,救父回营。庞德勒回马轮刀赶来,忽听得本营锣声大震。德恐后军有失,急勒马回。原来于禁见庞德射中关公,恐他成了大功,灭禁威风,故鸣金收军。庞德回马,问何故鸣金。于禁曰:“魏王有戒:关公智勇双全。他虽中箭,只恐有诈,故鸣金收军。”
德曰:“若不收军,吾已斩了此人也。”
禁曰:“紧行无好步,当缓图之。”
庞德不知于禁之意,只懊悔不已。
却说关公回营,拔了箭头。幸得箭射不深,用金疮药敷之。关公痛恨庞德,谓众将曰:“吾誓报此一箭之仇!”
众将对曰:“将军且待安息几日,然后与战未迟。”
第七十四回 庞令名抬榇决死战 关云长放水淹七军(2)
次日,人报庞德引军搦战。关公就要出战。众将劝住。庞德令小军毁骂。关平把住隘口,分付众将休报知关公。庞德搦战十余日,无人出迎,乃与于禁商议曰:“眼见关公箭疮举发,不能动止;不若乘此机会,统七军一拥杀入寨中,可救樊城之围。”
于禁恐庞德成功,只把魏王戒旨相推,不肯动兵。庞德累欲动兵,于禁只不允;乃移七军转过山口,离樊城北十里,依山下寨。禁自领兵截断大路,令庞德屯兵于谷后,使德不能进兵成功。
却说关平见关公箭疮已合,甚是喜悦。忽听得于禁移七军于樊城之北下寨,未知其谋,即报知关公。公遂上马,自引数骑上高阜处望之,见樊城城上旗号不整,军士慌乱;城北十里山谷之内,屯着军马;又见襄江水势甚急。看了半晌,唤乡导官问曰:“樊城北十里山谷,是何地名?”
对曰:“罾口川也。”
关公喜曰:“于禁必为我擒矣。”
众军士问曰:“将军何以知之?”
关公曰:“‘于’入‘罾口’,岂能久乎?”
诸将未信。公回本寨。时值八月秋天,骤雨数日。公令人预备船筏,收拾水具。关平问曰:“陆地相持,何用水具?”
公曰:“非汝所知也。于禁七军不屯于广易之地,而聚于罾口川险隘之处;方今秋雨连绵,襄江之水,必然泛涨;吾已差人堰住各处水口,待水发时,乘高就船放水,一淹樊城:罾口川之兵,皆为鱼鳖矣。”
关平拜服。
却说魏军屯于罾口川,连日大雨不止。督将成何来见于禁曰:“大军屯于川口,地势甚低;虽有土山,离营稍远,即今秋雨连绵,军士艰辛。近有人报说荆州兵移于高阜处,又于汉水口预备战筏;倘江水泛涨,我军危矣。宜早为计。”
于禁叱曰:“匹夫惑吾军心耶!再有多言者斩之!”
成何羞惭而退,却来见庞德,说此事。德曰:“汝所见甚当。于将军不肯移兵,吾明日自移军屯于他处。”
计议方定,是夜风雨大作。庞德坐在帐中,只听得万马争奔,征鼙震地。德大惊,急出帐上马看时,四面八方,大水骤至;七军乱窜,随波逐浪者,不计其数;平地水深丈余。于禁、庞德与诸将各登小山避水。比及平明,关公及众将皆摇旗鼓噪,乘大船而来。于禁见四下无路,左右止有五六十人,料不能逃,口称愿降。关公令尽去衣甲,拘收入船,然后来擒庞德。时庞德并二董及成何与步卒五百人皆无衣甲,立在堤上。见关公来,庞德全无惧怯,奋然前来接战。关公将船四面围定,军士一齐放箭,射死魏兵大半。董衡、董超见势已危,乃告庞德曰:“军士折伤大半,四下无路,不如投降。”
庞德大怒曰:“吾受魏王厚恩,岂肯屈节于人!”
遂亲斩董衡、董超于前,厉声曰:“再说降者,以此二人为例!”
于是众皆奋力御敌。自平明战至日中,勇力倍增。关公催四面急攻,矢石如雨。德令军士用短兵接战。德回顾成何曰:“吾闻‘勇将不怯死以苟免,壮士不毁节而求生’。今日乃我死日也。汝可努力死战。”
成何依令向前,被关公一箭射落水中。众军皆降,止有庞德一人力战。正遇荆州数十人,驾小船近堤来,德提刀飞身一跃,早上小船,立杀十余人,余皆弃船赴水而逃。庞德一手提刀,一手使短棹,欲向樊城而走。只见上流头,一将撑大筏而至,将小船撞翻,庞德落于水中。船上那将跳下水去,生擒庞德上船。众视之,擒庞德者,乃周仓也。仓素知水性,又在荆州住了数年,愈加惯熟;更兼力大,因此擒了庞德。于禁所领七军,皆死于水中。其会水者料无去路,亦俱投降。后人有诗曰:
夜半征声响震天,襄樊平地作深渊。
关公神算谁能及?华夏威名万古传!
关公回到高阜去处,升帐而坐。群刀手押过于禁来。禁拜伏于地,乞哀请命。关公曰:“汝怎敢抗吾?”
禁曰:“上命差遣,身不由己。望君侯怜悯,誓以死报。”
公绰髯笑曰:“吾杀汝,犹杀狗彘耳,空污刀斧!”
令人缚送荆州大牢内监候,“待吾回,别作区处。”
发落去讫,关公又令押过庞德。德睁眉怒目,立而不跪,关公曰:“汝兄见在汉中;汝故主马超,亦在蜀中为大将;汝如何不早降?”
德大怒曰:“吾宁死于刀下,岂降汝耶!”
骂不绝口。公大怒,喝令刀斧手推出斩之。德引颈受刑。关公怜而葬之。于是乘水势未退,复上战船,引大小将校来攻樊城。
却说樊城周围,白浪滔天,水势益甚;城垣渐渐浸塌,男女担土搬砖,填塞不住。曹军众将,无不丧胆,慌忙来告曹仁。仁曰:“今日之危,非力可救;可趁敌军未至,乘舟夜走;虽然失城,尚可全身。”
正商议,方欲备船出走,满宠谏曰:“不可。山水骤至,岂能长存?不旬日即当自退。关公虽未攻城,已遣别将往郏下。其所以不敢轻进者,虑吾军袭其后也。今若弃城而去,黄河以南,非国家之有矣。愿将军固守此城,以为保障。”
仁拱手称谢曰:“非伯宁之教,几误大事。”
乃骑白马上城,聚众将发誓曰:“吾受魏王命,保守此城;但有言弃城而走者斩!”
诸将皆曰:“某等愿以死据守!”
仁大喜,就城上设弓弩数百。军士昼夜防护,不敢懈怠。老幼居民,担土石填塞城垣。旬日之内,水势渐退。
关公自擒魏将于禁等,威震天下,无不惊骇。忽次子关兴来寨内省亲。公就令兴赍诸官立功文书去成都见汉中王,各求升迁。兴拜辞父亲,径投成都去讫。
却说关公分兵一半,直抵郏下。公自领兵四面攻打樊城。当日关公自到北门,立马扬鞭,指而问曰:“汝等鼠辈,不早来降,更待何时?”
正言间,曹仁在敌楼上,见关公身上止披掩心甲,斜袒着绿袍,乃急招五百弓弩手,一齐放箭。公急勒马回时,右臂上中一弩箭,翻身落马。
正是:水里七军方丧胆,城中一箭忽伤身。
未知关公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五回 关云长刮骨疗毒 吕子明白衣渡江(1)
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,即引兵冲出城来;被关平一阵杀回,救关公归寨,拔出臂箭。原来箭头有药,毒已入骨,右臂青肿,不能运动。关平慌与众将商议曰:“父亲若损此臂,安能出敌?不如暂回荆州调理。”
于是与众将入帐见关公。公问曰:“汝等来有何事?”
众对曰:“某等因见君侯右臂损伤,恐临敌致怒,冲突不便。众议可暂班师回荆州调理。”
公怒曰:“吾取樊城,只在目前;取了樊城,即当长驱大进,径到许都,剿灭操贼,以安汉室。岂可因小疮而误大事?汝等敢慢吾军心耶!”
平等默然而退。
众将见公不肯退兵,疮又不痊,只得四方访问名医。忽一日,有人从江东驾小舟而来,直至寨前。小校引见关平。平视其人,方巾阔服,臂挽青囊,自言姓名:“乃沛国谯郡人,姓华名陀,字符化。因闻关将军乃天下英雄,今中毒箭,特来医治。”
平曰:“莫非昔日医东吴周泰者乎?”
陀曰:“然。”
平大喜,即与众将同引华陀入帐见关公。时关公本是臂疼,恐慢军心,无可消遣,正与马良弈棋;闻有医者至,即召入,礼毕,赐坐。茶罢,陀请臂视之。公袒下衣袍,伸臂令陀看视。陀曰:“此乃弩箭所伤,其中有乌头之药,直透入骨;若不早治,此臂无用矣。”
公曰:“用何物治之?”
陀曰:“某自有治法。但恐君侯惧耳。”
公笑曰:“吾视死如归,有何惧哉?”
陀曰:“当于静处立一标柱,上钉大环,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,以绳系之,然后以被蒙其首。吾用尖刀割开皮肉,直至于骨,刮去骨上箭毒,用药敷之,以线缝其口,方可无事。但恐君侯惧耳。”
公笑曰:“如此容易,何用柱环?”
令设酒席相待。
公饮数杯酒毕,一面仍与马良弈棋,伸臂令陀割之。陀取尖刀在手,令一小校,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。陀曰:“某便下手。君侯勿惊。”
公曰:“任汝医治。吾岂比世间俗子,惧痛者耶?”
陀乃下刀割开皮肉,直至于骨,骨上已青;陀用刀刮骨,悉悉有声。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。公饮酒食肉,谈笑弈棋,全无痛苦之色。
须臾,血流盈盆。陀刮尽其毒,敷上药,以线缝之。公大笑而起,谓众将曰:“此臂伸舒如故,并无痛矣。先生真神医也!”
陀曰:“某为医一生,未尝见此。君侯真天神也!”
后人有诗曰:
治病须分内外科,世间妙艺苦无多。
神威罕及惟关将,圣手能医说华佗。
关公箭疮既愈,设席款谢华陀。陀曰:“君侯箭疮虽治,然须爱护。切勿怒气伤触。过百日后,平复如旧矣。”
关公以金百两酬之。陀曰:“某闻君侯高义,特来医治,岂望报乎?”
坚辞不受,留药一帖,以敷疮口,辞别而去。
却说关公擒了于禁,斩了庞德,威名大震,华夏皆惊。探马报到许都。曹操大惊,聚文武商议曰:“某素知云长智勇盖世,今据荆襄,如虎生翼。于禁被擒,庞德被斩,魏兵挫锐。倘彼率兵直至许都,如之奈何?孤欲迁都以避之。”
司马懿谏曰:“不可。于禁等被水所淹,非战之故,于国家大计,本无所损。今孙、刘失好,云长得志,孙权必不喜。大王可遣使去东吴陈说利害,令孙权暗暗起兵蹑云长之后,许事平之日,割江南之地以封孙权,则樊城之危自解矣。”
主簿蒋济曰:“仲达之言是也。今可即发使往东吴,不必迁都动众。”
操依允,遂不迁都;因叹谓诸将曰:“于禁从孤三十年,何期临危反不如庞德也!”
令一面遣使致书东吴,一面必得一大将以当云长之锐。言未毕,阶下一将应声而出曰:“某愿往。”
操视之,乃徐晃也。操大喜,遂拨精兵五万,令徐晃为将,吕建副之,克日起兵,前到杨陵陂驻扎;看东南有应,然后征进。
却说孙权接得曹操书信,览毕,欣然应允,即修书发付使者先回,乃聚文武商议。张昭曰:“近闻云长擒于禁,斩庞德,威震华夏,操欲迁都以避其锋。今樊城危急,遣使求救,事定之后,恐有反复。”
权未及发言,忽报吕蒙乘小舟自陆口来,有事面禀。权召入问之。蒙曰:“今云长提兵围樊城,可乘其远出,袭取荆州。”
权曰:“孤欲北取徐州,如何?”
蒙曰:“今操远在河北,未暇东顾。徐州守兵无多,往自可克;然其地势利于陆战,不利水战,纵然得之,亦难保守。不如先取荆州,全据长江,别作良图。”
权曰:“孤本欲取荆州,前言特以试卿耳。卿可速为孤图之。孤当随后便起兵也。”
吕蒙辞了孙权,回至陆口。早有哨马报说:“沿江上下,或二十里,或三十里,高阜处各有烽火台。”
又闻荆州军马整肃,预有准备。蒙大惊曰:“若如此,急难图也。我一时在吴侯面前劝取荆州,今却如何处置?”
第七十五回 关云长刮骨疗毒 吕子明白衣渡江(2)
寻思无计,乃托病不出,使人回报孙权。权闻吕蒙患病,心甚怏怏。陆逊进言曰:“吕子明之病,乃诈耳,非真病也。”
权曰:“伯言既知其诈,可往视之。”
陆逊领命,星夜至陆口寨中,来见吕蒙,果然面无病色。逊曰:“某奉吴侯命,敬探子明贵恙。”
蒙曰:“贱躯偶病,何劳探问?”
逊曰:“吴侯以重任付公,公不乘时而动,空怀郁结,何也?”
蒙目视陆逊,良久不语。逊又曰:“愚有小方,能治将军之疾,未审可用否?”
蒙乃屏退左右而问曰:“伯言良方,乞早赐教。”
逊笑曰:“子明之疾,不过因荆州兵马整肃,沿江有烽火台之备耳。予有一计,令沿江守吏,不能举火;荆州之兵,束手归降,可乎?”
蒙惊谢曰:“伯言之语,如见我肺腑。愿闻良策。”
陆逊曰:“云长倚恃英雄,自料无敌,所虑者惟将军耳。将军乘此机会,托疾辞职,以陆口之任让之他人,使他人卑辞赞美关公以骄其心,彼必尽撤荆州之兵,以向樊城;若荆州无备,用一旅之师,别出奇计以袭之,则荆州在掌握之中矣。”
蒙大喜曰:“真良策也!”
由是吕蒙托病不起,上书辞职。陆逊回见孙权,具言前计。孙权乃召吕蒙还建业养病。蒙至,入见权。权问曰:“陆口之任,昔周公瑾荐鲁子敬以自代;后子敬又荐卿自代;今卿亦须荐一才望兼隆者,代卿为妙。”
蒙曰:“若用望重之人,云长必然防备。陆逊意思深长,而未有远名,非云长所忌;若即用以代臣之任,必有所济。”
权大喜,即日拜陆逊为偏将军右都督,代蒙守陆口。逊谢曰:“某年幼无学,恐不堪大任。”
权曰:“子明保卿,必不差错。卿毋得推辞。”
逊乃拜受印绶,连夜往陆口;交割马步水三军已毕,即修书一封,具名马、异锦、酒礼等物,遣使赍赴樊城见关公。
时公正将息箭疮,按兵不动。忽报:“江东陆口守将吕蒙病危,孙权取回调理,近拜陆逊为将,代吕蒙守陆口。今逊差人赍书具礼,特来拜见。”
关公召入,指来使而言曰:“仲谋见识短浅,用此孺子为将!”
来使伏地告曰:“陆将军呈书备礼,一来与君侯作贺,二来求两家和好,幸乞笑留。”
公拆书视之,书词极其卑谨。关公览毕,仰面大笑,令左右收了礼物,发付使者回去。使者回见陆逊曰:“关公欣喜,无复有忧江东之意。”
逊大喜,密遣人探得关公果然撤荆州大半兵赴樊城听调,只待箭疮痊可,便欲进兵。逊察知备细,即差人星夜报知孙权。孙权召吕蒙商议曰:“今云长果撤荆州之兵,攻取樊城,便可设计袭取荆州。卿与吾弟孙皎同引大军前去,何如?”
孙皎字叔明,乃孙权叔父孙静之次子也。蒙曰:“主公若以蒙可用则独用蒙;若以叔明可用则独用叔明。岂不闻昔日周瑜、程普为左右都督,事虽决于瑜,然普自以旧臣而居瑜下,颇不相睦;后因见瑜之才,方始敬服?今蒙之才不及瑜,而叔明之亲胜于普,恐未必能相济也。”
权大悟,遂拜吕蒙为大都督,总制江东诸路军马;令孙皎在后接应粮草。蒙拜谢,点兵三万,快船八十余只,选会水者扮作商人,皆穿白衣①,在船上摇橹,却将精兵伏于𦩷𦪇②船中。次调韩当、周泰、蒋钦、朱然、潘璋、徐盛、丁奉等七员大将,相继而进。其余皆随吴侯为合后救应。一面遣使致书曹操,令进兵以袭云长之后;一面先传报陆逊,然后发白衣人,驾快船往浔阳江去。昼夜趱行,直抵北岸。江边烽火台上守台军盘问时,吴人答曰:“我等皆是客商;因江中阻风,到此一避。”
【①白衣,此处似误,《三国志》中所说白衣,当指脱下军装穿平常老百姓衣服;而不是穿白色衣服,——那岂不是很招摇很显眼?】
【②𦩷𦪇,gōulù,<舟冓><舟鹿>。】
随将财物送与守台军士。军士信之,遂任其停泊江边。约至二更,𦩷𦪇中精兵齐出,将烽火台上官军缚倒,暗号一声,八十余船精兵俱起,将紧要去处墩台之军,尽行捉入船中,不曾走了一个。于是长驱大进,径取荆州,无人知觉。将至荆州,吕蒙将沿江墩台所获官军,用好言抚慰,各各重赏,令赚开城门,纵火为号。众军领命,吕蒙便教前导。比及半夜,到城下叫门。门吏认得是荆州之兵,开了城门。众军一声喊起,就城门里放起号火。吴兵齐入,袭了荆州。吕蒙便传令军中:“如有妄杀一人,妄取民间一物者,定按军法。”
原任官吏,并依旧职。将关公家属另养别宅,不许闲人搅扰。一面遣人申报孙权。
一日大雨,蒙上马自引数骑点看四门。忽见一人取民间箬笠以盖铠甲,蒙喝左右执下问之,乃蒙之乡人也。蒙曰:“汝虽系我同乡,但吾号令已出,汝故犯之,当按军法。”
其人泣告曰:“某恐雨湿官铠,故取遮盖,非为私用。乞将军念同乡之情。”
蒙曰:“吾固知汝为覆官铠,然终是不应取民间之物。”
叱左右推下斩之。枭首传示毕,然后收其尸首,泣而葬之。自是三军震肃。
不一日,孙权领众至。吕蒙出郭迎接入衙。权慰劳毕,仍命潘浚为治中,掌荆州事;监内放出于禁,遣归曹操;安民赏军,设宴庆贺。权谓吕蒙曰:“今荆州已得,但公安傅士仁,南郡糜芳,此二处如何收复?”
言未毕,忽一人出曰:“不须张弓只箭,某凭三寸不烂之舌,说公安傅士仁来降,可乎?”
众视之,乃虞翻也。权曰:“仲翔有何良策,可使傅士仁归降?”
翻曰:“某自幼与士仁交厚;今若以利害说之,彼必归降。”
权大喜,遂令虞翻领五百军,径奔公安来。
却说傅士仁听知荆州有失,急令闭城坚守。虞翻至,见城门紧闭,遂写书拴于箭上,射入城中。军士拾得,献与傅士仁。士仁拆书视之,乃招降之意。览毕,想起关公去日恨吾之意,不如早降;即令大开城门,请虞翻入城。二人礼毕,各诉旧情。翻说吴侯宽洪大度,礼贤下士。士仁大喜,即同虞翻赍印绶来荆州投降。孙权大悦,仍令去守公安。吕蒙密谓权曰:“今云长未获,留士仁于公安,久必有变;不若使往南郡招糜芳归降。”
权乃召傅士仁谓曰:“糜芳与卿交厚,卿可招来归降,孤自当有重赏。”
傅士仁慨然领诺,遂引十余骑,径投南郡招安糜芳。
正是:今日公安无守志,从前王甫是良言。
未知此去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六回 徐公明大战沔水 关云长败走麦城(1)
却说糜芳闻荆州有失,正无计可施。忽报公安守将傅士仁至,芳忙接入城,问其事故。士仁曰:“吾非不忠,势危力困,不能支持。我今已降东吴,将军亦不如早降。”
芳曰:“吾等受汉中王厚恩,安忍背之?”
士仁曰:“关公去日,痛恨吾二人;倘一日得胜而回,必无轻恕。公细察之。”
芳曰:“吾兄弟久事汉中王,岂可一朝相背?”
正犹豫间,忽报关公遣使至,接入厅上。使者曰:“关公军中缺粮,特来南郡、公安二处取白米十万石,令二将军星夜去解,军前交割。如迟立斩。”
芳大惊,顾谓傅士仁曰:“今荆州已被东吴所取,此粮怎得过去?”
士仁厉声曰:“不必多疑!”
遂拔剑斩来使于堂上。芳惊曰:“公如何?”
士仁曰:“关公此意,正要斩我二人。我等安可束手受死?公今不早降东吴,必被关公所杀。”
正说间,忽报吕蒙引兵杀至城下。芳大惊,乃同傅士仁出城投降。蒙大喜,引见孙权。权重赏二人。安民已毕,大犒三军。
时曹操在许都,正与众谋士议荆州之事,忽报东吴遣使奉书至。操召入,使者呈上书信。操拆视之,书中具言吴兵将袭荆州,求操夹攻云长;且嘱勿泄漏,使云长有备也。操与众谋士商议。主簿董昭曰:“今樊城被困,引颈望救,不如令人将书射入樊城,以宽军心;且使关公知东吴将袭荆州。彼恐荆州有失,必速退兵,却令徐晃乘势掩杀,可获全功。”
操从其谋,一面差人催徐晃急战;一面亲统大兵,径往雒阳之南阳陆坡驻扎,以救曹仁。
却说徐晃正坐帐中,忽报魏王使至。晃接入问之。使曰:“今魏王引兵,已过雒阳;令将军急战关公,以解樊城之困。”
正说间,探马报说:“关平屯兵在偃城,廖化屯兵在四冢。前后一十二个寨栅,连络不绝。”
晃即差副将徐商、吕建假着徐晃旗号,前赴偃城与关平交战。晃却自引精兵五百,循沔水去袭偃城之后。
且说关平闻徐晃自引兵至,遂提本部兵迎敌。两阵对圆,关平出马,与徐商交锋,只三合,商大败而走;吕建出战,五六合亦败走。平乘势追杀二十余里,忽报城中火起。平知中计,急勒兵回救偃城,正遇一彪军摆开。徐晃立马在门旗下,高叫曰:“关平贤侄,好不知死!汝荆州已被东吴夺了,犹然在此狂为!”
平大怒,纵马轮刀,直取徐晃;不三四合,三军呐喊,偃城中火光大起。平不敢恋战,杀条大路,径奔四冢寨来。廖化接着。化曰:“人言荆州已被吕蒙袭了,军心惊慌,如之奈何?”
平曰:“此必讹言也。军士再言者斩之。”
忽流星马到,报说正北第一屯被徐晃领兵攻打。平曰:“若第一屯有失,诸营岂得安宁?此间皆靠沔水,贼兵不敢到此。吾与汝同去救第一屯。”
廖化唤部将分付曰:“汝等坚守营寨,如有贼到,即便举火。”
部将曰:“四冢寨鹿角十重,虽飞鸟亦不能入,何虑贼兵?”
于是关平、廖化尽起四冢寨精兵,奔至第一屯住扎。关平看见魏兵屯于浅山之上,谓廖化曰:“徐晃屯兵,不得地利,今夜可引兵劫寨。”
化曰:“将军可分兵一半前去,某当谨守本寨。”
是夜关平引一枝兵杀入魏寨,不见一人。平知是计,火速退时,左边徐商,右边吕建,两下夹攻。平大败回营,魏兵乘势追杀前来,四面围住。关平、廖化支持不住,弃了第一屯,径投四冢寨来。早望见寨中火起。急到寨前,只见皆是魏兵旗号。关平等退兵,忙奔樊城大路而走。前面一军拦住,为首大将,乃是徐晃也。平、化二人奋力死战,夺路而走,回到大寨,来见关公曰:“今徐晃夺了偃城等处;又兼曹操自引大军,分三路来救樊城;多有人言荆州已被吕蒙袭了。”
关公喝曰:“此敌人讹言,以乱我军心耳!东吴吕蒙病危,孺子陆逊代之,不足为虑!”
言未毕,忽报徐晃兵至,公令备马。平谏曰:“父体未痊,不可与敌。”
公曰:“徐晃与我有旧,深知其能;若彼不退,吾先斩之,以警魏将。”
遂披挂提刀上马,奋然而出。魏军见之,无不惊惧。公勒马问曰:“徐公明安在?”
魏营门旗开处,徐晃出马,欠身而言曰:“自别君侯,倏忽数载。不想君侯须发已苍白矣。忆昔壮年相从,多蒙教诲,感谢不忘。今君侯英风震于华夏,使故人闻之,不胜叹羡。兹幸得一见,深慰渴怀。”
公曰:“吾与公明交契深厚,非比他人;今何故数穷吾儿耶?”
晃回顾众将,厉声大叫曰:“若取得云长首级者,重赏千金!”
公惊曰:“公明何出此言?”
晃曰:“今日乃国家之事,某不敢以私废公。”言讫,挥大斧直取关公。
公大怒,亦挥刀迎之,战八十余合。公虽武艺绝伦,终是右臂少力。关平恐公有失,火急鸣金。公拨马回寨,忽闻四下里喊声大震。原来是樊城曹仁闻曹操救兵至,引军杀出城来,与徐晃会合,两下夹攻。荆州兵大乱。关公上马,引众将急奔襄江上流头。背后魏兵追至。关公急渡过襄江,望襄阳而奔。忽流星马到,报说:“荆州已被吕蒙所夺,家眷被陷。”
关公大惊,不敢奔襄阳,提兵投公安来。探马又报:“公安傅士仁已降东吴了。”
关公大怒。忽催粮人到,报说:“公安傅士仁往南郡,杀了使命,招糜芳都降东吴去了。”
关公闻言,怒气冲塞,疮口迸裂,昏绝于地。众将救醒。公顾谓司马王甫曰:“悔不听足下之言,今日果有此事!”
因问:“沿江上下,何不举火?”
探马答曰:“吕蒙使水手尽穿白衣,扮作客商渡江,将精兵伏于𦩷𦪇之中,先擒了守台士卒,因此不得举火。”
公跌足叹曰:“吾中奸贼之谋矣!有何面目见兄长耶!”
管粮都督赵累曰:“今事急矣,可一面差人往成都求救,一面从旱路去取荆州。”
关公依言,差马良、伊籍赍文三道,星夜赴成都求救;一面引兵来取荆州;自领前队先行,留廖化、关平断后。
却说樊城围解,曹仁引众将来见曹操,泣拜请罪。操曰:“此乃天数,非汝等之罪也。”
操重赏三军,亲至四冢寨,周围阅视,顾谓诸将曰:“荆州兵围堑鹿角数重,徐公明深入其中,竟获全功。孤用兵三十余年,未敢长驱径入敌围。公明真胆识兼优者也!”
第七十六回 徐公明大战沔水 关云长败走麦城(2)
众皆叹服。操班师还于摩陂驻扎。徐晃兵至,操亲出寨迎之。见晃军皆按队伍而行,并无差乱。操大喜曰:“徐将军真有周亚夫之风矣!”
遂封徐晃为平南将军,同夏侯尚守襄阳,以遏关公之师。操因荆州未定,就屯兵于摩陂,以候消息。
却说关公在荆州路上,进退无路,谓赵累曰:“目今前有吴兵,后有魏兵,吾在其中,救兵不至,如之奈何?”
累曰:“昔吕蒙在陆口时,尝致书君侯,两家约好,共诛操贼;今却助曹而袭我,是背盟也。君侯暂驻军于此,可差人遗书吕蒙责之,看彼如何对答。”
关公从其言,遂修书遣使赴荆州来。
却说吕蒙在荆州,传下号令:凡荆州诸郡,有随关公出征将士之家,不许吴兵搅扰,按月给与粮米;有患病者,遣医治疗。将士之家,感其恩惠,安堵不动。忽报关公使至,吕蒙出郭迎接入城,以宾礼相待。使者呈书与蒙。蒙看毕,谓来使曰:“蒙昔日与关将军结好,乃一己之私见;今日之事,乃上命差遣,不得自主。烦使者回报将军,善言致意。”
遂设宴款待,送归馆驿安歇。于是随征将士之家,皆来问信。有附家书者,有口传音信者,皆言家门无恙,衣食不缺。
使者辞别吕蒙,蒙亲送出城。使者回见关公,具道吕蒙之语,并说荆州城中,君侯宝眷并诸将家属,俱各无恙,供给不缺。公大怒曰:“此奸贼之计也!我生不能杀此贼,死必杀之,以雪我恨!”
喝退使者。使者出寨,众将皆来探问家中之事。使者具言各家安好,吕蒙极其恩恤,并将书信传送各将。各将欣喜,皆无战心。
关公率兵取荆州,军行之次,将士多有逃回荆州者。关公愈加恨怒,遂催军前进。忽然喊声大震,一彪军拦住;为首大将,乃蒋钦也;勒马挺枪大叫曰:“云长何不早降!”
关公骂曰:“吾乃汉将,岂降贼乎!”
拍马舞刀,直取蒋钦。不三合,钦败走。关公提刀追杀二十余里,喊声忽起,左边山谷中,韩当领兵冲出;右边山谷中,周泰引军冲出;蒋钦回马复战:三路夹攻。关公急撤军回走。行无数里,只见南山冈上人烟聚集,一面白旗招飐,上写“荆州土人”四字,众人都叫本处人速速投降。关公大怒,欲上冈杀之。山崦内又有两军撞出,左边丁奉,右边徐盛,并合蒋钦等三路军马,喊声震地,鼓角喧天,将关公困在垓心。手下将士,渐渐消疏。
比及杀到黄昏,关公遥望四山之上,皆是荆州土兵,呼兄唤弟,觅子寻爷,喊声不住。军心尽变,皆应声而去。关公止喝不住。部从止有三百余人。杀至三更,正东上喊声连天,乃关平、廖化分为两路兵杀入重围,救出关公。关平告曰:“军心乱矣,必得城池暂屯,以待援兵。麦城虽小,足可屯扎。”
关公从之,催促残军前至麦城,分兵紧守四门,聚将士商议。赵累曰:“此处相近上庸,现有刘封、孟达在彼把守,可速差人往求救兵。若得这枝军马接济,以待川兵大至,军心自安矣。”
正议间,忽报吴兵已至,将城四面围定。公问曰:“谁敢突围而出,往上庸求救?”
廖化曰:“某愿往。”
关平曰:“我愿送汝出重围。”
关公即修书付廖化藏于身畔,饱食上马,开门出城。正遇吴将丁奉截往,被关平奋力冲杀。奉败走。廖化乘势杀出重围,投上庸去了。关平入城,坚守不出。
且说刘封、孟达自取上庸,太守申耽率众归降,因此汉中王加刘封为副将军,与孟达同守上庸。当日探知关公兵败,二人正议间,忽报廖化至。封令请入问之。化曰:“关公兵败,见困于麦城,被围至急。蜀中援兵,不能旦夕即至。特令某突围而出,来此求救。望二将军速起上庸之兵,以救此危。倘稍迟延,公必陷矣。”
封曰:“将军且歇,容某计议。”
化乃至馆驿安歇,端候发兵。刘封谓孟达曰:“叔父被困,如之奈何?”
达曰:“东吴兵精将勇;且荆州九郡,俱已属彼,止有麦城,乃弹丸之地;又闻曹操亲督大军四五十万,屯于摩陂;量我等山城之众,安能敌得两家之强兵?不可轻动。”
封曰:“吾亦知之。奈关公是吾叔父,安忍坐视而不救乎?”
达笑曰:“将军以关公为叔,恐关公未必以将军为侄也。某闻汉中王初嗣将军之时,关公即不悦。后汉中王登位之后,欲立后嗣,问于孔明。孔明曰:‘此家事也,问关、张可矣。’汉中王遂遣人至荆州问关公。关公以将军乃螟蛉之子,不可僭立,劝汉中王远置将军于上庸山城之地,以杜后患。此事人人知之,将军岂反不知耶?何今日犹沾沾以叔侄之义,而欲冒险轻动乎?”
封曰:“君言虽是,但以何词却之?”
达曰:“但言山城初附,民心未定,不敢造次兴兵,恐失所守。”
封从其言;次日请廖化至,言:“此山城初附之所,未能分兵相救。”
化大惊,以首叩地曰:“若如此,则关公休矣!”
达曰:“我今即往,一杯之水,安能救一车薪之火乎?将军速回,静候蜀兵至可也。”
化大恸告求。刘封、孟达皆拂袖而入。廖化知事不谐,寻思须告汉中王求救,遂上马大骂出城,望成都而去。
却说关公在麦城盼望上庸兵到,却不见动静;手下止有五六百人,多半带伤;城中无粮,甚是苦楚。忽报城下一人教休放箭,有话来见君侯。公令放入,问之,乃诸葛瑾也。礼毕茶罢,瑾曰:“今奉吴侯命,特来劝谕将军。自古道:‘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’今将军所统汉上九郡,皆已属他人矣;止有孤城一区,内无粮草,外无救兵,危在旦夕。将军何不从瑾之言,归顺吴侯,复镇荆襄?可以保全家眷。幸君侯熟思之。”
关公正色而言曰:“吾乃解良一武夫,蒙吾主以手足相待,安肯背义投敌国乎?城若破,有死而已。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,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。身虽殒,名可垂于竹帛也。汝勿多言,速请出城。吾欲与孙权决一死战!”
瑾曰:“吴侯欲与君侯结秦晋之好,同力破曹,共扶汉室,别无他意。君侯何执迷如是?”
言未毕,关平拔剑而前,欲斩诸葛瑾。公止之曰:“彼弟孔明在蜀,佐汝伯父,今若杀彼,伤其兄弟之情也。”
遂令左右逐出诸葛瑾。瑾满面羞惭,上马出城,回见吴侯曰:“关公心如铁石,不可说也。”
孙权曰:“真忠臣也!似此如之奈何?”
吕范曰:“某请卜其休咎。”
权即令卜之。范揲蓍成象,乃“地水师卦”,更有玄武临应,主敌人远奔。权问吕蒙曰:“卦主敌人远奔,卿以何策擒之?”
蒙笑曰:“卦象正合某之机也。关公虽有冲天之翼,飞不出吾罗网矣!”
正是:龙游沟壑遭虾戏,凤入牢笼被鸟欺。
毕竟吕蒙之计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七回 玉泉山关公显圣 洛阳城曹操感神(1)
却说孙权求计于吕蒙。蒙曰:“吾料关某兵少,必不从大路而逃。麦城正北有险峻小路,必从此路而去。可令朱然引精兵五千,伏于麦城之北二十里。彼军至,不可与敌,只可随后掩杀。彼军定无战心,必奔临沮。却令潘璋引精兵五百,伏于临沮山僻小路,关某可擒矣。今遣将士各门攻打,只空北门,待其出走。”
权闻计,令吕范再卜之。卦成,范告曰:“此卦主敌人投西北而走,今夜亥时必然就擒。”
权大喜,遂令朱然、潘璋领两枝精兵,各依军令,埋伏去讫。
且说关公在麦城计点马步军兵,止剩三百余人;粮草又尽;是夜城外吴兵招唤各军姓名,越城而去者甚多;救兵又不见到;心中无计,谓王甫曰:“吾悔昔日不用公言!今日危急,将复如何?”
甫哭告曰:“今日之事,虽子牙复生,亦无计可施也。”
赵累曰:“上庸救兵不至,乃刘封、孟达按兵不动之故。何不弃此孤城,奔入西川,再整兵来,以图恢复?”
公曰:“吾亦欲如此。”
遂上城观之。见北门外敌军不多,因问本城居民:“此去往北地势若何?”
答曰:“此去皆是山僻小路,可通西川。”
公曰:“今夜可走此路。”
王甫谏曰:“小路有埋伏,可走大路。”
公曰:“虽有埋伏,吾何惧哉!”
即下令:马步官军,严整装束,准备出城。甫哭曰:“君侯于路,小心保重!某与部卒百余人,死据此城;城虽破,身不降也!专望君侯速来救援!”
公亦与泣别。遂留周仓与王甫同守麦城。关公自与关平、赵累引残卒二百余人,突出北门。关公横刀前进。行至初更以后,约走二十余里,只见山凹处,金鼓齐鸣,喊声大震,一彪军到;为首大将朱然,骤马挺枪叫曰:“云长休走!趁早投降,免得一死!”
公大怒,拍马轮刀来战。朱然便走。公乘势追杀,一棒鼓响,四下伏兵皆起。公不敢战,望临沮小路而走。朱然率兵掩杀。关公所随之兵,渐渐稀少。走不得四五里,前面喊声又震,火光大起,潘璋骤马舞刀杀来。公大怒,轮刀相迎;只三合,潘璋败走。公不敢恋战,急望山路而走。背后关平赶来,报说赵累已死于乱军中矣。关公不胜悲惶,遂令关平断后。公自在前开路,随行止剩得十余人。行至决口,两下是山,山边皆芦苇败草,树木丛杂。时已五更将尽。
正走之间,一声喊起,两下伏兵尽出,长钩套索,一齐并举,先把关公坐下马绊倒。关公翻身落马,被潘璋部将马忠所获。关平知父被擒,火速来救;背后潘璋、朱然率兵齐至,把关平四下围住。平孤身独战,力尽亦被执。至天明,孙权闻关公父子已被擒获,大喜,聚众将于帐中。
少时,马忠簇拥关公至前。权曰:“孤久慕将军盛德,欲结秦晋之好,何相弃耶?公平昔自以为天下无敌,今日何由被吾所擒?将军今日还服孙权否?”
关公厉声骂曰:“碧眼小儿,紫髯鼠辈!吾与刘皇叔桃园结义,誓扶汉室,岂与汝叛汉之贼为伍耶!我今误中奸计,有死而已,何必多言!”
权回顾众官曰:“云长世之豪杰,孤深爱之。今欲以礼相待,劝使归降,如何?”
主簿左咸曰:“不可。昔曹操得此人时,封侯赐爵,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;上马一提金,下马一提银:如此恩礼,毕竟留之不住,听其斩关杀将而去,致使今日反为所逼,几欲迁都以避其锋。今主公既已擒之,若不即除,恐贻后患。”
孙权沉吟半晌,曰:“斯言是也。”遂命推出。
于是关公父子皆遇害。时建安二十四年冬十月也。关公卒年五十八岁。后人有诗叹曰:
汉末才无敌,云长独出群:神威能奋武、儒雅更知文。
天日心如镜,春秋义薄云。昭然垂万古,不止冠三分。
又有诗曰:
人杰惟追古解良,士民争拜汉云长。
桃园一日兄和弟,俎豆千秋帝与王。
气挟风雷无匹敌、志垂日月有光芒。
至今庙貌盈天下,古木寒鸦几夕阳。
关公既殁,坐下赤兔马被马忠所获,献与孙权。权即赐马忠骑坐。其马数日不食草料而死。
却说王甫在麦城中,骨颤肉惊,乃问周仓曰:“昨夜梦见主公浑身血污,立于前;急问之,忽然惊觉。不知主何吉凶?”
正说间,忽报吴兵在城下,将关公父子首级招安。王甫、周仓大惊,急登城视之,果关公父子首级也。王甫大叫一声,堕城而死。周仓自刎而亡。于是麦城亦属东吴。
却说关公英魂不散,荡荡悠悠,直至一处,乃荆门州当阳县一座山,名为玉泉山。山上有一老僧,法名普静,原是汜水关镇国寺中长老;后因云游天下,来到此处,见山明水秀,就此结草为庵,每日坐禅参道;身边只有一小行者,化饭度日。是夜月白风清,三更已后,普静正在庵中默坐,忽闻空中有人大呼曰:“还我头来!”
普静仰面谛视,只见空中一人,骑赤兔马,提青龙刀;左有一白面将军,右有一黑脸虬髯之人相随;一齐按落云头,至玉泉山顶。普静认得是关公,遂以手中麈尾击其座曰:“云长安在?”
关公英魂顿悟,即下马乘风落于庵前,叉手问曰:“吾师何人?愿求法号。”
普静曰:“老僧普静,昔日汜水关前镇国寺中,曾与君侯相会,今日岂遂忘之耶?”
公曰:“向蒙相救,铭感不忘。今某已遇祸而死,愿求清诲,指点迷途。”
普静曰:“昔非今是,一切休论;后果前因,彼此不爽。今将军为吕蒙所害,大呼‘还我头来’,然则颜良、文丑五关六将等众人之头,又将向谁索耶?”
于是关公恍然大悟,稽首皈依而去。后往往于玉泉山显圣护民。乡人感其德,就于山顶上建庙,四时致祭。后人题一联于其庙云:
赤面秉赤心,骑赤兔追风,驰驱时无忘赤帝;
青灯观青史,仗青龙偃月,隐微处不愧青天。
却说孙权既害了关公,遂尽收荆襄之地,赏犒三军,设宴大会诸将庆功;置吕蒙于上位,顾谓众将曰:“孤久不得荆州,今唾手而得,皆子明之功也。”
第七十七回 玉泉山关公显圣 洛阳城曹操感神(2)
蒙再三逊谢。权曰:“昔周郎雄略过人,破曹操于赤壁,不幸早殀,鲁子敬代之。子敬初见孤时,便及帝王大略,此一快也;曹操东下,诸人皆劝孤降,子敬独劝孤召公瑾逆而击之,此二快也。惟劝吾借荆州与刘备,是其一短。今子明设计定谋,立取荆州,胜子敬、周郎多矣。”
于是亲酌酒赐吕蒙。吕蒙接酒欲饮,忽然掷杯于地,一手揪住孙权,厉声大骂曰:“碧眼小儿!紫髯鼠辈!还识我否?”
众将大惊。急救时,蒙推倒孙权,大步前进,坐于孙权位上,两眉倒竖,双眼圆睁,大喝曰:“我自破黄巾以来,纵横天下三十余年,今被汝一旦以奸计图我,我生不能啖汝之肉,死当追吕贼之魂!我乃汉寿亭侯关云长也。”
权大惊,慌忙率大小将士,皆下拜。只见吕蒙倒于地上,七窍流血而死。众将见之,无不恐惧。权将吕蒙尸首,具棺安葬,赠南郡太守潺陵侯;命其子吕霸袭爵。孙权自此感关公之事,惊讶不已。
忽报张昭自建业而来。权召入问之。昭曰:“今主公损了关公父子,江东祸不远矣。此人与刘备桃园结义之时,誓同生死。今刘备已有两川之兵;更兼诸葛亮之谋,张、黄、马、赵之勇;备若知云长父子遇害,必起倾国之兵,奋力报仇。恐东吴难与敌也。”
权闻之大惊,跌足曰:“孤失计较也!似此如之奈何?”
昭曰:“主公勿忧。某有一计,令西蜀之兵不犯东吴,荆州如盘石之安。”
权问何计。昭曰:“今曹操拥百万之众,虎视华夏,刘备急欲报仇,必与操约和。若二处连兵而来,东吴危矣;不如先遣人将关公首级,转送与曹操,明教刘备知是操之所使,必痛恨于操。西蜀之兵,不向吴而向魏矣。吾乃观其胜负,于中取事。此为上策。”
权从其言,随遣使者以木匣盛关公首级,星夜送与曹操。时操从摩陂班师回洛阳,闻东吴送关公首级至,喜曰:“云长已死,吾夜眠贴席矣。”
阶下一人出曰:“此乃东吴移祸之计也。”
操视之,乃主簿司马懿也。操问其故,懿曰:“昔刘、关、张三人桃园结义之时,誓同生死。今东吴害了关公,惧其复仇,故将首级献与大王,使刘备迁怒大王,不攻吴而攻魏,他却于中乘便而图事耳。”
操曰:“仲达之言是也。孤以何策解之?”
懿曰:“此事极易。大王可将关公首级,刻一香木之躯以配之,葬以大臣之礼。刘备知之,必深恨孙权,尽力南征。我却观其胜负;蜀胜则击吴,吴胜则击蜀。二处若得一处,那一处亦不久也。”
操大喜,从其计,遂召吴使入。呈上木匣。操开匣视之,见关公面如平日。操笑曰:“云长公别来无恙?”
言未毕,只见关公口开目动,须眉皆张。操惊倒,众官急救,良久方醒,顾谓众官曰:“关将军真天神也!”
吴使又将关公显圣附体,骂孙权追吕蒙之事告操。操愈加恐惧,遂设牲醴祭祀,刻沉香木为躯,以王侯之礼,葬于洛阳南门外。令大小官员送殡,操自拜祭,赠为荆王,差官守墓,即遣吴使回江东去讫。
却说汉中王自东川回成都。法正奏曰:“主上先夫人去世。孙夫人又南归,未必再来。人伦之道,不可废也。必纳王妃,以襄内政。”
汉中王从之。法正复奏曰:“吴懿有一妹,美而且贤。尝闻有相者,相此女后必大贵。先曾许刘焉之子刘瑁。瑁早殀。其女至今寡居,大王可纳之为妃。”
汉中王曰:“刘瑁与我同宗,于理不可。”
法正曰:“论其亲疏,何异晋文之与怀嬴乎?”
汉中王乃依允,遂纳吴氏为王妃。后生二子:长刘永字公寿;次刘理,字奉孝。
且说东西两川,民安国富,田禾大成。忽有人自荆州来,言东吴求婚于关公,关公力拒之。孔明曰:“荆州危矣!可使人替关公回。”
正商议间,荆州捷报使命,络绎而至。不一日,关兴到,且言水淹七军之事。忽又报马到来,报说关公于江边多设墩台,提防甚密,万无一失。因此玄德放心。
忽一日,玄德自觉浑身肉颤,行坐不安;至夜不能宁睡,起坐内室,秉烛看书,觉神思昏迷,伏几而卧;就室中起一阵冷风,灯灭复明,抬头见一人立于灯下。玄德问曰:“汝何人,夤夜至吾内室?”
其人不答。玄德疑怪,自起视之,乃是关公于灯影下往来躲避。玄德曰:“贤弟别来无恙?夜深至此,必有大故。吾与汝情同骨肉,因何回避?”
关公泣告曰:“愿兄起兵,以雪弟恨!”
言讫,冷风骤起,关公不见。玄德忽然惊觉,乃是一梦。时正三鼓,玄德大疑,急出前殿,使人请孔明来。孔明入见。玄德细言梦警。孔明曰:“此乃主上心思关公,故有此梦。何必多疑?”
玄德再三疑虑,孔明以善言解之。
孔明辞出,至中门外,迎见许靖。靖曰:“某才赴军师府上报一机密,听知军师入宫,特来至此。”
孔明曰:“有何机密?”
靖曰:“某适闻外人传说,东吴吕蒙已袭荆州,关公已遇害,故特来密报军师。”
孔明曰:“吾夜观天象,见将星落于荆楚之地,已知云长必然被祸;但恐主上忧虑,故未敢言。”
二人正说之间,忽然殿内转出一人,扯住孔明衣袖而言曰:“如此凶信,公何瞒我!”
孔明视之,乃玄德也。孔明、许靖奏曰:“适来所言,皆传闻之事,未足深信。愿主上宽怀,勿生忧虑。”
玄德曰:“吾与云长,誓同生死;彼若有失,孤岂能独生耶!”
孔明、许靖正劝解之间,忽近侍奏曰:“马良、伊籍至。”
玄德即召入问之。二人具说荆州有失,关公兵败求救,呈上表章。未及拆观,侍臣又奏荆州廖化至。玄德即召入。化哭拜于地,细奏刘封、孟达不发救兵之事。玄德大惊曰:“若如此,吾弟休矣!”
孔明曰:“刘封、孟达如此无礼,罪不容诛!主上宽心,亮亲提一旅之师,去救荆襄之急。”
玄德泣曰:“云长有失,孤断不独生!孤来日自提一军去救云长!”
遂一面差人赴阆中报知益德,一面差人会集人马。未及天明,一连数次,报说关公夜走临沮,为吴将所获,义不屈节,父子归神。玄德听罢,大叫一声,昏绝于地。
正是:为念当年同誓死,忍教今日独捐生?
未知玄德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八回 治风疾神医身死 传遗命奸雄数终(1)
却说汉中王闻关公父子遇害,哭倒于地;众文武急救,半晌方醒,扶入内殿。孔明劝曰:“主上少忧。自古道:‘死生有命。’关公平日刚而自矜,故今日有此祸。主上且宜保养尊体,徐图报仇。”
玄德曰:“孤与关、张二弟桃园结义时,誓同生死。今云长已亡,孤岂能独享富贵乎!”
言未毕,只见关兴号恸而来。玄德见了,大叫一声,又哭绝于地。众官救醒。一日哭绝三五次,三日水浆不进,只是痛哭;泪湿衣襟,斑斑成血。孔明与众官再三劝解。玄德曰:“孤与东吴,誓不同日月也!”
孔明曰:“闻东吴将关公首级献与曹操,操以王侯礼祭葬之。”
玄德曰:“此何意也?”
孔明曰:“此是东吴欲移祸于曹操,操知其谋,故以厚礼葬关公,令主上归怨于吴也。”
玄德曰:“吾今即提兵问罪于吴,以雪吾恨!”
孔明谏曰:“不可。方今吴欲令我伐魏,魏亦欲令我伐吴:各怀谲计,伺隙而乘。主上只宜按兵不动,且与关公发丧。待吴、魏不和,乘时而伐之,可也。”
众官又再三劝谏,玄德方才进膳,传旨川中大小将士,尽皆挂孝。汉中王亲出南门招魂祭奠,号哭终日。
却说曹操在洛阳,自葬关公后,每夜合眼便见关公。操甚惊惧,问于众官。众官曰:“洛阳行宫旧殿多妖,可造新殿居之。”
操曰:“吾欲起一殿,名建始殿。恨无良工。”
贾诩曰:“洛阳良工有苏越者,最有巧思。”
操召入,令画图样。苏越画成九间大殿,前后廊庑楼阁,呈与操。操视之曰:“汝画甚合孤意,但恐无栋梁之材。”
苏越曰:“此去离城三十里,有一潭,名跃龙潭。前有一祠,名跃龙祠。祠旁有一株大梨树,高十余丈,堪作建始殿之梁。”
操大喜,即令人工到彼砍伐。次日,回报此树锯解不开,斧砍不入,不能斩伐。操不信,亲领数百骑,直至跃龙祠前下马,仰观那树,亭亭如华盖,直侵云汉,并无曲节。操命砍之,乡老数人前来谏曰:“此树已数百年矣,常有神人居其上,恐未可伐。”
操大怒曰:“吾平生游历普天之下,四十余年,上至天子,下至庶人,无不惧孤;是何妖神,敢违孤意!”
言讫,拔所佩剑亲自砍之,铮然有声,血溅满身。操愕然大惊,掷剑上马,回至宫内。是夜二更,操睡卧不安,坐于殿中,隐几而寐。忽见一人披发仗剑,身穿皂衣,直至面前,指操喝曰:“吾乃梨树之神也。汝盖建始殿,意欲篡逆,却来伐吾神木!吾知汝数尽,特来杀汝!”
操大惊,忽呼:“武士安在?”
皂衣人仗剑欲砍操。操大叫一声,忽然惊觉,头脑疼痛不可忍;急传旨遍求良医治疗,不能痊可。众官皆忧。
华歆入奏曰:“大王知有神医华陀否?”
操曰:“即江东医周泰者乎?”
歆曰:“是也。”
操曰:“虽闻其名,未知其术。”
歆曰:“华陀字符化,沛国谯郡人也。其医术之妙,世所罕有。但有患者,或用药,或用针,或用灸,随手而愈。若患五脏六腑之疾,药不能效者,以麻肺汤饮之,令病者如醉死,却用尖刀剖开其腹,以药汤洗其脏腑,病人略无疼痛。洗毕,然后以药线缝口,用药敷之。或一月,或二十日,即平复矣。其神妙如此。一日,陀行于道上,闻一人呻吟之声。陀曰:‘此饮食不下之病。’问之果然。陀令取蒜虀汁三升饮之,吐蛇一条,长二三尺,饮食即下。广陵太守陈登,心中烦懑,面赤,不能饮食,求陀医治。陀以药饮之,吐虫三升,皆赤头,首尾动摇。登问其故。陀曰:‘此因多食鱼腥,故有此毒。今日虽愈,三年之后,必将复发,不可救也。’后陈登果三年而死。又有一人眉间生一瘤,痒不可当,令陀视之。陀曰:‘内有飞物。’人皆笑之。陀以刀割开,一黄雀飞去,病者即愈。有一人被犬咬足指,随长肉二块,一痛一痒,俱不可忍。陀曰:‘痛者内有针十个,痒者内有黑白棋子二枚。’人皆不信。陀以刀割开,果如其言。此人真扁鹊、仓公之流也。现居金城,离此不远。大王何不召之?”
操即差人星夜请华陀入内,令诊脉视疾。陀曰:“大王头脑疼痛,因患风而起。病根在脑袋中,风涎不能出。枉服汤药,不可治疗。某有一法:先饮麻肺汤,然后用利斧砍开脑袋,取出风涎,方可除根。”
操大怒曰:“汝要杀孤耶!”
陀曰:“大王曾闻关公中毒箭,伤其右臂,某刮骨疗毒,关公略无惧色?今大王小可之疾,何多疑焉?”
操曰:“臂痛可刮,脑袋安可砍开?汝必与关公情熟,乘此机会,欲报仇耳!”
呼左右拿下狱中,拷问其情。贾诩谏曰:“似此良医,世罕其匹,未可废也。”
操叱曰:“此人欲乘机害我,正与吉平无异!”
急令追拷。
华陀在狱,有一狱卒,姓吴,人皆称为吴押狱。此人每日以酒食供奉华陀。陀感其恩,乃告曰:“我今将死,恨有青囊书,未传于世。感公厚意,无可为报;我修一书,公可遣人送与我家,取青囊书来赠公,以继吾术。”
吴押狱大喜曰:“我若得此书,弃了此役,医治天下病人,以传先生之德。”
陀即修书付吴押狱。吴押狱直至金城,问陀之妻取了青囊书,回至狱中,付与华陀。检看毕,陀即将书赠与吴押狱。吴押狱持回家中藏之。旬日之后,华陀竟死于狱中。吴押狱买棺殡殓讫,脱了差役回家,欲取青囊书看习,只见其妻正将书在那里焚烧。吴押狱大惊,连忙抢夺,全卷已被烧毁,只剩得一两叶。吴押狱怒骂其妻。妻曰:“纵然学得与华陀一般神妙,只落得死于牢中,要他何用?”
第七十八回 治风疾神医身死 传遗命奸雄数终(2)
吴押狱嗟叹而止。因此青囊书不曾传于世,所传者止阉鸡猪等小法,乃烧剩一两页中所载也。后人有诗曰:
华佗仙术比长桑,神识如窥垣一方。
惆怅人亡书亦绝,后人无复见青囊。
却说曹操自杀华陀之后,病势愈重,又忧吴、蜀之事。正虑间,近臣忽奏东吴遣使上书。操取书拆视之,略曰:
臣孙权久知天命已归王上,伏望早正大位,遣将剿灭刘备,扫平两川,臣即率群下纳土归降矣。
操观毕大笑,出示群臣曰:“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!”
侍中陈群等奏曰:“汉室久已衰微,殿下功德巍巍,生灵仰望。今孙权称臣归命,此天人之应,异气齐声。殿下宜应天顺人,早正大位。”
操笑曰:“吾事汉多年,虽有功德及民,然位至于王,名爵已极,何敢更有他望?苟天命在孤,孤为周文王矣。”
司马懿曰:“今孙权既称臣归附,王上可封官赐爵,令拒刘备。”
操从之,表奏孙权为骠骑将军南昌侯,领荆州牧。即日遣使赍诰敕赴东吴去讫。
操病势转加。忽一夜梦三马同槽而食,及晓,问贾诩曰:“孤向日曾梦三马同槽,疑是马腾父子为祸;今腾已死,昨宵复梦三马同槽,主何吉凶?”
诩曰:“禄马吉兆也。禄马归于曹,王上何必疑乎?”
操因此不疑。是夜操卧寝室,至三更,觉头目昏眩,乃起,伏几而卧。忽闻殿中声如裂帛,操惊视之,忽见伏皇后、董贵人、二皇子并伏完、董承等二十余人,浑身血污,立于愁云之内,隐隐闻索命之声。操急拔剑望空砍去,忽然一声响亮,震塌殿宇西南一角。操惊倒于地,近侍救出,迁于别宫养病。次日又闻殿外男女哭声不绝。至晓,操召群臣入曰:“孤在戎马之中,三十余年,未尝信怪异之事。今日为何如此?”
群臣奏曰:“大王当命道士设醮修禳。”
操叹曰:“圣人云:‘获罪于天,无所祷也。’孤天命已尽,安可救乎?”
遂不允设醮。
次日,觉气冲上焦,目不见物,急召夏侯惇商议。惇至殿门前,忽见伏皇后、董贵人、二皇子、伏完、董承等,立在阴云之中。惇大惊昏倒,左右扶出,自此得病。操召曹洪、陈群、贾诩、司马懿等,同至卧榻前,嘱以后事。曹洪等顿首曰:“大王善保玉体,不日定当霍然。”
操曰:“孤纵横天下三十余年,群雄皆灭,止有江东孙权,西蜀刘备,未曾剿除。孤今病危,不能再与卿等相叙,特以家事相托。孤长子曹昂,刘氏所生,不幸早年殁于宛城。今卞氏生四子:丕、彰、植、熊。孤平生所爱第三子植,为人虚华少诚实,嗜酒放纵,因此不立;次子曹彰,勇而无谋;四子曹熊,多病难保;惟长子曹丕,笃厚恭谨,可继我业。卿等宜辅佐之。”
曹洪等涕泣领命而出。操令近侍取平日所藏名香,分赐诸侍妾,且嘱曰:“吾死之后,汝等须勤习女工,多造丝履,卖之可以得钱自给。”
又命诸妾多居于铜雀台中,每日设祭,必令女伎奏乐上食。又遗命于彰德府讲武城外,设立疑冢七十二,勿令后人知吾葬处,恐为人所发掘故也。嘱毕,长叹一声,泪如雨下。须臾,气绝而死。寿六十六岁。时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也。后人有邺中歌一篇,叹曹操云:
邺则邺城水漳水,定有异人从此起。
雄谋韵事与文心,君臣兄弟而父子。
英雄未有俗胸中,出没岂随人眼底?
功首罪魁非两人,遗臭流芳本一身。
文章有神霸有气,岂能苟尔化为群?
横流筑台距太行,气与理势相低昂。
安有斯人不作逆,小不为霸大不王?
霸王降作儿女鸣,无可奈何中不平。
向帐明知非有益,分香未可谓无情。
呜呼!
古人作事无巨细,寂寞豪华皆有意。
书生轻议冢中人,冢中笑尔书生气!
却说曹操身亡,文武百官,尽皆举哀;一面遣人赴世子曹丕、鄢陵侯曹彰、临淄侯曹植、萧怀侯曹熊处报丧。众官用金棺银椁将操入殓,星夜举灵榇赴邺郡来。曹丕闻知父丧,放声痛哭,率大小官员出城十里,伏道迎榇入城,停于偏殿。官僚挂孝,聚哭于殿上。忽一人挺身而出曰:“请世子息哀,且议大事。”
众视之,乃中庶子司马孚也。孚曰:“魏王既薨,天下震动;当早立嗣王,以安众心。何但哭泣耶?”
群臣曰:“世子宜嗣位;但未得天子诏命,岂可造次而行?”
兵部尚书陈矫曰:“王薨于外,爱子私立,彼此生变,则社稷危矣。”
遂拔剑割下袍袖,厉声曰:“即今日便请世子嗣位。众官有异议者,以此袍为例!”
百官悚惧。忽报华歆自许昌飞马而至。众皆大惊。须臾华歆入。众问其来意。歆曰:“今魏王薨逝,天下震动,何不早请世子嗣位?”
众官曰:“正因不及候诏命,方议欲以王后卞氏慈旨立世子为王。”
歆曰:“吾已于汉帝处索得诏命在此。”
众皆踊跃称贺。歆于怀中取出诏命开读。原来华歆谄事魏,故草此诏,威逼献帝降之;帝只得听从,故下诏即封曹丕为魏王、丞相、冀州牧。丕即日登位,受大小官僚拜舞起居。
正宴会庆贺间,忽报鄢陵侯曹彰,自长安领十万大军来到。丕大惊,遂问群臣曰:“黄须小弟,平日性刚,深通武艺。今提兵远来,必与孤争王位也。如之奈何?”
忽阶下一人应声出曰:“臣请往见鄢陵侯,以片言折之。”
众皆曰:“非大夫莫能解此祸也。”
正是:试看曹氏丕彰事,几作袁家谭尚争。
未知此人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七十九回 兄逼弟曹植赋诗 侄陷叔刘封伏法(1)
却说曹丕闻曹彰提兵而来,惊问众官;一人挺身而出,愿往折服之。众视其人,乃谏议大夫贾逵也。曹丕大喜,即命贾逵前往。逵领命出城,迎见曹彰。彰问曰:“先王玺绶安在?”
逵正色而言曰:“家有长子,国有储君,先王玺绶,非君侯之所宜问也。”
彰默然无语,乃与贾逵同入城。至宫门前,逵问曰:“君侯此来,欲奔丧耶?欲争位耶?”
彰曰:“吾来奔丧,别无异心。”
逵曰:“既无异心,何故带兵入城?”
彰实时叱退左右将士,只身入内,拜见曹丕。兄弟二人,相抱大哭。曹彰将本部军马尽交与曹丕。丕令彰回鄢陵自守,彰拜谢而去。
于是曹丕安居王位,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。封贾诩为太尉,华歆为相国,王朗为御史大夫。大小官僚,尽皆升赏。谥曹操曰武王,葬于邺郡高陵。令于禁董治陵事。禁奉命到彼,只见陵屋中白粉壁上,图画关云长水淹七军擒获于禁之事:画云长俨然上坐,庞德愤怒不屈,于禁拜伏于地,哀求乞命之状。
原来曹丕以于禁兵败被擒,不能死节,既降敌而复归,心鄙其为人,故先令人图画陵屋粉壁,故意使之往见以愧之。当下于禁见此画像,又羞又恼,气愤成病,不久而死。后人有诗叹曰:
三十年来说旧交,可怜临难不忠曹。
知人未向心中识,画虎今从骨里描。
却说华歆奏曹丕曰:“鄢陵侯已交割军马,赴本国去了;临淄侯植,萧怀侯熊,二人竟不来奔丧,理当问罪。”
丕从之,即分遣二使往二处问罪。不一日,萧怀使者回报:“萧怀侯曹熊惧罪,自缢身死。”
丕令厚葬之,追赠萧怀王。又过了一日,临淄使者回报,说:“临淄侯日与丁仪、丁廙兄弟二人酣饮,悖慢无礼;闻使命至,临淄侯端坐不动。丁仪骂曰:‘昔日先王本欲立吾主为世子,被谗臣所阻;今王丧未远,便问罪于骨肉,何也?’丁廙又曰:‘据吾主聪明冠世,自当承嗣大位,今反不得立。汝那庙堂之臣,何不识人才若此!’临淄侯因怒叱武士,将臣乱棒打出。”
丕闻之,大怒,即令许褚领虎卫军三千,火速至临淄擒曹植等一干人来。褚奉命,引军至临淄城。守将拦阻,褚立斩之,直入城中,无一人敢当锋锐,径到府堂。只见曹植与丁仪、丁廙等尽皆醉倒。褚皆缚之,载于车上,并将府下大小属官,尽行拿解邺郡,听候曹丕发落。丕下令,先将丁仪、丁廙等尽皆诛戳。丁仪字正礼,丁廙字敬礼,沛国人,乃一时文士;及其被杀,人多惜之。
却说曹丕之母卞氏,听得曹熊缢死,心甚悲伤;忽又闻曹植被擒,其党丁仪等已杀,大惊。急出殿,召曹丕相见。丕见母出殿,慌来拜谒。卞氏哭谓丕曰:“汝弟植平生嗜酒疏狂,盖因自恃胸中之才,故尔放纵。汝可念同胞之情,存其性命。吾至九泉亦瞑目矣。”
丕曰:“儿亦深爱其才,安肯害他?今正欲戒其性耳。母亲勿忧。”
卞氏洒泪而入。丕出偏殿,召曹植入见。华歆问曰:“适来莫非太后劝殿下勿杀子建乎?”
丕曰:“然。”
歆曰:“子建怀才抱智,终非池中物;若不早除,必为后患。”
丕曰:“母命不可违。”
歆曰:“人皆言子建出口成章,臣未深信。主上可召入以才试之。若不能则杀之,若果能则贬之,以绝天下文人之口。”
丕从之。须臾,曹植入见,惶恐伏拜请罪。丕曰:“吾与汝情虽兄弟,义属君臣;汝安敢恃才蔑礼?昔先君在日,汝常以文章夸示于人,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笔。吾今限汝行七步吟诗一首。若果能则免一死,若不能则从重治罪,决不宽恕。”
植曰:“愿乞题目。”
时殿上悬一水墨画,画着两只牛,斗于土墙之下,一牛坠井而亡。丕指画曰:“即以此画为题。诗中不许犯着‘二牛斗墙下,一牛坠井死’字样。”
植行七步,其诗已成。诗曰:
两肉齐道行,头上带凹骨。
相遇由山下,欻起相搪突。
二敌不俱刚,一肉卧土窟。
非是力不如,盛气不泄毕。
曹丕及群臣皆惊。丕又曰:“七步成章,吾犹以为迟。汝能应声而作诗一首否?”
植曰:“愿即命题。”
丕曰:“吾与汝乃兄弟也。以此为题。亦不许犯着‘兄弟’字样。”
植略不思索,即口占一首曰:
煮豆燃豆萁,豆在釜中泣。
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!
曹丕闻之,潸然泪下。其母卞氏,从殿后出曰:“兄何逼弟之甚耶?”
丕慌忙离坐告曰:“国法不可废耳。”
于是贬曹植为安乡侯。植拜辞上马而去。
曹丕自继位之后,法令一新,威逼汉帝,甚于其父。早有细作报入成都。汉中王闻之,大惊,即与文武商议曰:“曹操已死,曹丕继位,威逼天子,更甚于操。东吴孙权,拱手称臣。孤欲先伐东吴,以报云长之仇;次讨中原,以除乱贼。”
言未毕,廖化出班,哭拜于地曰:“关公父子遇害,实刘封、孟达之罪。乞诛此二贼。”
玄德便欲遣人擒之。孔明谏曰:“不可。且宜缓图之。急则生变矣。可升此二人为郡守,分调开去,然后可擒。”
玄德从之,遂遣使升刘封去守绵竹。原来彭羕与孟达甚厚,听知此事,急回家作书,遣心腹人驰报孟达。使者方出南门外,被马超巡视军捉获,解见马超。超审知此事,即往见彭羕。羕接入,置酒相待。酒至数巡,超以言挑之曰:“昔汉中王待公甚厚,今何渐薄也?”
第七十九回 兄逼弟曹植赋诗 侄陷叔刘封伏法(2)
羕因酒醉,恨骂曰:“老革荒悖,吾必有以报之!”
超又探曰:“某亦怀怨心久矣。”
羕曰:“公起本部军,结连孟达为外合,某领川兵为内应,大事可图也。”
超曰:“先生之言甚当。来日再议。”
超辞了彭羕,即将人与书解见汉中王,细言其事。玄德大怒,即令擒彭羕下狱,拷问其情。羕在狱中,悔之无及。玄德问孔明曰:“彭羕有谋反之意,当何以治之?”
孔明曰:“羕虽狂士,然留之久必生祸。”
于是玄德赐彭羕死于狱。
羕既死,有人报知孟达。达大惊,举止失错。忽使命至,调刘封回守绵竹去讫。孟达慌请上庸、房陵都尉申耽、申仪弟兄二人商议曰:“我与法孝直同有功于汉中王;今孝直已死,而汉中王忘我前功,乃欲见害,为之奈何?”
耽曰:“某有一计,使汉中王不能加害于公。”
达大喜,急问何计。耽曰:“吾弟兄欲投魏久矣;公可作一表,辞了汉中王,投魏王曹丕,丕必重用:吾二人亦随后来降也。”
达猛然省悟,即写表一通,付与来使;当晚引五十余骑投魏去了。使命持表回成都,奏汉中王,言孟达投魏之事。玄德大怒。览其表曰:
臣达伏惟殿下将建伊吕之业,追桓文之功,大事草创,假势吴楚,是以有为之士,望风归顺。臣委质以来,愆戾山积;臣犹自知,况于君乎?今王朝英俊鳞集,臣内无辅佐之器,外无将领之才,列次功臣,诚足自愧!
臣闻范蠡识微,浮于五湖;舅犯谢罪,逡巡河上。夫际会之间,请命乞身,何哉?欲洁去就之分也。况臣卑鄙,无元功巨勋,自系于时,窃慕前贤,早思远耻。昔申生至孝,见疑于亲;子胥至忠,见诛于君;蒙恬拓境而被大刑,乐毅破齐而遭谗佞。臣每读其书,未尝不感慨流涕;而亲当其事,益用伤悼!
迩者,荆州覆败,大臣失节,百无一还;惟臣寻事,自致房陵、上庸,而复乞身,自放于外。伏想殿下圣恩感悟,愍臣之心,悼臣之举。臣诚小人,不能始终。知而为之,敢谓非罪?臣每闻“交绝无恶声,去臣无怨辞”。臣过奉教于君子,愿君王勉之。臣不胜惶恐之至!
***
玄德看毕,大怒曰:“匹夫叛吾,安敢以文辞相戏耶!”
即欲起兵擒之。孔明曰:“可就遣刘封进兵,令二虎相拚;刘封或有功,或败绩,必归成都,就而除之,可绝两害。”
玄德从之,遂遣使到绵竹,传谕刘封。封受命,率兵来擒孟达。
却说曹丕正聚文武议事,忽近臣奏曰:“蜀将孟达来降。”
丕召入问曰:“汝此来,莫非诈降乎?”
达曰:“臣为不救关公之危,汉中王欲杀臣,因此惧罪来降,别无他意。”
曹丕尚未准信,忽报刘封引五万兵取襄阳,单搦孟达厮杀。丕曰:“汝既是真心,便可去襄阳取刘封首级来,孤方准信。”
达曰:“臣以利害说之,不必动兵,令刘封亦来降也。”
丕大喜,遂加孟达为散骑常侍、建武将军、平阳亭侯,领新城太守,去守襄阳,樊城。原来夏侯尚、徐晃已先在襄阳,正将收取上庸诸部。孟达到了襄阳,与二将礼毕,探得刘封离城五十里下寨。达即修书一封,使人赍赴蜀寨招降刘封。刘封览书大怒曰:“此贼误吾叔侄之义,又间吾父子之亲,使吾为不忠不孝之人也!”
遂扯碎来书,斩其使。次日,引军前来搦战。
孟达知刘封扯书斩使,勃然大怒,亦领兵出迎。两阵对圆,封立马于门旗下,以刀指骂曰:“背国反贼,安敢乱言!”
孟达曰:“汝死已临头,还自执迷不省!”
封大怒,拍马轮刀,直奔孟达。战不三合,达败走。封乘虚追杀二十余里,一声喊起,伏兵尽出。左边夏侯尚杀来,右边徐晃杀来,孟达回身复战:三军夹攻。刘封大败而走,连夜奔回上庸,背后魏兵赶来。刘封到城下叫门,城上乱箭射下。申耽在敌楼上叫曰:“吾已降了魏也!”
封大怒,欲要攻城,背后追军将至。封立脚不住,只得望房陵而奔,见城上已尽插魏旗。申仪在敌楼上将旗一飐,城后一彪军出,旗上大书“右将军徐晃”。封抵敌不住,急望西川而走。晃乘势追杀。刘封部下只剩得百余骑,到了成都,入见汉中王,哭拜于地,细奏前事。玄德怒曰:“辱子有何面目复来见吾!”
封曰:“叔父之难,非儿不救,因孟达谏阻故耳。”
玄德转怒曰:“汝须食人食,穿人衣!非土木偶人,安可听谗贼所阻!”
命左右推出斩之。汉中王既斩刘封,后闻孟达招之,毁书斩使之事,心中颇悔;又哀痛关公,以致染病,因此按兵不动。
且说魏王曹丕,自即王位,将文武官僚,尽皆升赏;遂统甲兵三十万,南巡沛国谯县,大飨先茔。乡中父老,扬尘遮道,奉觞进酒,效汉高祖还沛之事。人报大将军夏侯惇病危,丕即还邺郡。时惇已卒,丕为挂孝,以厚礼殡葬。
是岁八月间,报称石邑县凤凰来仪,临淄城麒麟出现,黄龙现于邺郡。于是中郎将李伏、太史丞许芝商议:种种瑞征,乃魏当代汉之兆,可安排受禅之礼,令汉帝将天下让于魏王。遂同华歆、王朗、辛毗、贾诩、刘晔、刘廙、陈矫、陈群、桓楷等,一班文武官僚,四十余人,直入内殿,来奏汉献帝,请禅位于魏王曹丕。
正是:魏家社稷今将建,汉代江山忽已移。
未知献帝如何回答,且看下文分解。
第八十回 曹丕废帝篡炎刘 汉王正位续大统(1)
却说华歆等一班文武,入见献帝。歆奏曰:“伏睹魏王,自登位以来,德布四方,仁及万物;越古超今,虽唐虞无以过此。群臣会议,言汉祚已终,望陛下效尧舜之道,以山川社稷,禅与魏王;上合天心,下合民意,则陛下安享清闲之福。祖宗幸甚!生灵幸甚!臣等议定,特来奏请。”
帝闻奏大惊,半晌无言,觑百官而哭曰:“朕想高祖提三尺剑,斩蛇起义,平秦灭楚,创造基业,世统相传,四百年矣。朕虽不才,初无过恶,安忍将祖宗大业,等闲弃了?汝百官再从公计议。”
华歆引李伏、许芝近前奏曰:“陛下若不信,可问此二人。”
李伏奏曰:“自魏王即位以来,麒麟降生,凤凰来仪,黄龙出现,嘉禾蔚生,甘露下降:此是上天示瑞,魏当代汉之象也。”
许芝又奏曰:“臣等职掌司天,夜观乾象,见炎汉气数已终,陛下帝星隐匿不明;魏国乾象,极天察地,言之难尽。更兼上应图谶。其谶曰:‘鬼在边,委相连;当代汉,无可言。言在东,午在西;两日并光上下移。’以此论之,陛下可早禅位。‘鬼在边’,‘委相连’,是‘魏’字也;‘言在东,午在西’,乃‘许’字也;‘两日并光上下移’,乃‘昌’字也:此是魏在许昌应受汉禅也。愿陛下察之。”
帝曰:“祥瑞图谶,皆虚妄之事;奈何以虚妄之事,而遽欲朕舍祖宗之基业乎?”
王朗奏曰:“自古以来,有兴必有废,有盛必有衰。岂有不亡之国,不败之家乎?汉室相传四百余年,延至陛下,气数已尽,宜早退避,不可迟疑;迟则生变矣。”
帝大哭,入后殿去了。百官哂笑而退。
次日,官僚又集于大殿,令宦官入请献帝。帝忧惧不敢出。曹后曰:“百官请陛下设朝,陛下何故推阻?”
帝泣曰:“汝兄欲篡位,令百官相逼,朕故不出。”
曹后大怒曰:“吾兄奈何为此乱逆之事耶!”
言未毕,只见曹洪、曹休带剑而入,请帝出殿。曹后大骂曰:“俱是汝等乱贼,希图富贵,共造逆谋!吾父功盖寰区,威震天下,然且不敢篡窃神器。今吾兄嗣位未几,辄思篡汉,皇天必不祚尔!”
言罢,痛哭入宫。左右侍者皆欷歔流涕。
曹洪、曹休力请献帝出殿。帝被逼不过,只得更衣出前殿。华歆奏曰:“陛下可依臣等昨日之议,免遭大祸。”
帝痛哭曰:“卿等皆食汉禄久矣;中间多有汉朝功臣子孙,何忍作此不臣之事?”
歆曰:“陛下若不从众议,恐旦夕萧墙祸起,非臣等不忠于陛下也。”
帝曰:“谁敢弒朕耶?”
歆厉声曰:“天下之人,皆知陛下无人君之福,以致四方大乱!若非魏王在朝,弒陛下者,何止一人?陛下尚不知恩报本,直欲令天下人共伐陛下耶?”
帝大惊,拂袖而起。王朗以目视华歆。歆纵步向前扯住龙袍,变色而言曰:“许与不许,早发一言!”
帝战栗不能答。曹洪、曹休拔剑大呼曰:“符宝郎何在?”
祖弼应声出曰:“符宝郎在此!”
曹洪索要玉玺。祖弼叱曰:“玉玺乃天子之宝,安得擅索!”
洪喝令武士推出斩之。祖弼大骂不绝口而死。后人有诗赞曰:
奸宄专权汉室亡,诈称禅位效虞唐。
满朝百辟皆尊魏,仅见忠臣符宝郎。
帝颤栗不已。只见阶下披甲持戈数百余人,皆是魏兵。帝泣谓群臣曰:“朕愿将天下禅于魏王,幸留残喘,以终天年。”
贾诩曰:“魏王必不负陛下。陛下可急降诏,以安众心。”
帝只得令陈群草禅国之诏,令华歆赍捧诏玺,引百官直至魏王宫献纳。曹丕大喜。开读诏曰:
朕在位三十二年,遭天下荡覆,幸赖祖宗之灵,危而复存。然今仰瞻天象,俯察民心,炎精之数既终,行运在乎曹氏。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迹,今王又光耀明德,以应其期。历数昭明,信可知矣。夫大道之行,天下为公。唐尧不私于厥子,而名播于无穷,朕窃慕焉。今其追踵尧典,禅位于丞相魏王。王其毋辞!
曹丕听毕,便欲受诏。司马懿谏曰:“不可。虽然诏玺已至,殿下宜且上表谦辞,以绝天下之谤。”
丕从之,令王朗作表,自称德薄,请别求大贤以嗣天位。帝览表,心甚惊疑,谓群臣曰:“魏王谦逊,如之奈何?”
华歆曰:“昔魏武王受王爵之时,三辞而诏不许,然后受之。今陛下可再降诏,魏王自当允从。”
帝不得已,又令桓楷草诏,遣高庙使张音,持节奉玺至魏王宫。曹丕开读诏曰:
咨尔魏王,上书谦让。朕窃为汉道陵迟,为日已久;幸赖武王操,德膺符运,奋扬神武,芟除凶暴,清定区夏。今王丕缵承前绪,至德光昭,声教被四海,仁风扇八区;天之历数,实在尔躬。昔虞舜有大功二十,而放勋禅以天下;大禹有疏导之绩,而重华禅以帝位。汉承尧运,有传圣之义。加顺灵祇,绍天明命,使行御史大夫张音,持节奉皇帝玺绶。王其受之!
曹丕接诏欣喜,谓贾诩曰:“虽二次有诏,然终恐天下后世,不免篡窃之名也。”
诩曰:“此事极易。可再命张音赍回玺绶,却教华歆令汉帝筑一台,名‘受禅台’;择吉日良辰,集大小公卿,尽到台下,令天子亲奉玺绶,禅天下与王。便可以释群疑而绝众议矣。”
丕大喜,即令张音赍回玺绶,仍作表谦辞。音回奏献帝。帝问群臣曰:“魏王又让,其意若何?”
华歆奏曰:“陛下可筑一台,名‘受禅台’,聚集公卿庶民,明白禅位;则陛下子子孙孙,必蒙魏恩矣。”
帝从之,乃遣太常院官,卜地于繁阳,筑起三层高台,择于十月庚午日寅时禅让。
第八十回 曹丕废帝篡炎刘 汉王正位续大统(2)
至期,献帝请魏王曹丕登台受禅。台下集大小官僚四百余员,御林虎贲禁军三十余万。帝亲捧玉玺奉曹丕。丕受之。台下群臣跪听册曰:
咨尔魏王:
昔者唐尧禅位于虞舜,舜亦以命禹:天命不于常,惟归有德。汉道陵迟,世失其序;降及朕躬,大乱滋昏:群凶恣逆,宇内颠覆。赖武王神武,拯兹难于四方,唯清区夏,以保绥我宗庙;岂予一人护乂,俾九服实受其赐。今王钦承前绪,光于乃德;恢文武之大业,昭尔考之弘烈。皇灵降瑞,人神告征征;诞惟亮采,师锡朕命。佥曰:尔度克协于虞舜,用率我唐典,敬逊尔位。于戏!天之历数在尔躬,君其祗顺大礼,飨万国以肃承天命!
读册已毕,魏王曹丕即受禅位大礼,登了帝位。贾诩引大小官僚朝于台下。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。国号大魏。丕即传旨,大赦天下。谥父曹操为太祖武皇帝。华歆奏曰:“‘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’。汉帝既禅天下,理宜退就藩服。乞降明旨,安置刘氏于何地?”
言讫,扶献帝跪于台下听旨。丕降旨封帝为山阳公,即日便行。华歆按剑指帝,厉声而言曰:“立一帝,废一帝,古之常道!今上仁慈,不忍加害,封汝为山阳公。今日便行,非宣诏不许入朝!”
献帝含泪拜谢,上马而去。台下军民人等见之,伤感不已。丕谓群臣曰:“舜禹之事,朕知之矣!”
群臣皆呼万岁。后人观此“受禅台”,有诗叹曰:
两汉经营事颇难,一朝失却旧江山。
黄初欲学唐虞事,司马将来作样看。
百官请曹丕答谢天地。丕方下拜,忽然台前卷起一阵怪风,飞砂走石,急如骤雨,对面不见;台上火烛,尽皆吹灭。丕惊倒于台上,百官急救下台,半晌方醒。侍臣扶入宫中,数日不能设朝。后病稍可,方出殿受群臣朝贺。封华歆为司徒,王朗为司空。大小官僚,一一升赏。丕疾未痊,疑许昌宫室多妖,乃自许昌幸洛阳,大建宫室。
早有人到成都,报说曹丕自立为大魏皇帝,于洛阳盖造宫殿;且传言汉帝已遇害。汉中王闻知,痛哭终日,下令百官挂孝,遥望设祭,上尊谥曰“孝愍皇帝。”
玄德因此忧虑,致染成疾,不能理事,政务皆托与孔明。孔明与太傅许靖、劝学从事谯周商议,言天下不可一日无君,欲尊汉中王为帝。谯周曰:“近有祥凤庆云之瑞;成都西北角有黄气数十丈,冲霄而起;帝星见于毕、胃、昴之分,煌煌如月:此正应汉中王当即帝位,以继汉统,更复何疑?”
于是孔明与许靖,引大小官僚上表,请汉中王即皇帝位。汉中王览表,大惊曰:“卿等欲陷孤为不忠不义之人耶?”
孔明奏曰:“非也。曹丕篡汉自立,主上乃汉室苗裔,理合继统以延汉祀。”
汉中王勃然变色曰:“孤岂效逆贼所为!”拂袖而起,入于后宫。
众官皆散。
三日后,孔明又引众官入朝,请汉中王出。众皆拜伏于前。许靖奏曰:“今汉天子已被曹丕所弒,主上不即帝位,兴师讨逆,不得为忠义也。今天下无不欲主上为君,为孝愍皇帝雪恨;若不从臣等所议,是失民望矣。”
汉中王曰:“孤虽是景帝之孙,并未有德泽以布于民;今一旦自立为帝,与篡窃何异?”
孔明苦劝数次,汉中王坚执不从。孔明乃设一计,谓众官曰:“如此如此。”
于是孔明托病不出。
汉中王闻孔明病笃,亲到府中,直入卧榻边问曰:“军师所感何疾?”
孔明答曰:“忧心如焚,命不久矣。”
汉中王曰:“军师所忧何事?”
连问数次,孔明只推病重,瞑目不答。汉中王再三请问。
孔明喟然叹曰:“臣自出茅庐,得遇大王,相随至今,言听计从;今幸大王有两川之地,不负臣夙昔之言。目今曹丕篡位,汉祀将斩,文武官僚,咸欲奉大王为帝,灭魏兴刘,共图功名;不想大王坚执不肯,众官皆有怨心,不久必尽散矣。若文武皆散,吴魏来攻,两川难保,臣安得不忧乎?”
汉中王曰:“吾非推阻,恐天下人议论耳。”
孔明曰:“圣人云:‘名不正,则言不顺。’今大王名正言顺,有何可议?岂不闻:‘天与弗取,反受其咎’?”
汉中王曰:“待军师病可,行之未迟。”
孔明听罢,从榻上跃然而起,将屏风一击,外面文武众官皆入,拜伏于地曰:“主上既允,便请择日以行大礼。”
汉中王视之,乃是太傅许靖、安汉将军糜竺、青衣侯向举、议郎阳泉侯刘豹、别驾从事赵莋、治中从事杨洪、议曹从事杜琼、太常赖恭、光禄勋黄柱、大司马殷纯、偏将军张裔、少府王谋、从事中郎伊籍、劝学从事张爽、尹默、谯周、从事祭酒何宗、秦宓等众也
汉中王惊曰:“陷孤于不义,皆卿等也。”
孔明曰:“主上既允所请,便可筑台择吉,恭行大礼。”
实时送汉中王还宫,一面令博士许慈、谏议郎孟光掌礼,筑台于成都武担之南。诸事齐备,多官整设銮驾,迎请汉中王登坛致祭。谯周在坛上,高声朗读祭文曰:
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辛丑朔,越六日丙午,皇帝备,敢昭告于皇天后土:
汉有天下,历数无疆。曩者,王莽篡盗,光武皇帝震怒致诛,社稷复存。今曹操阻兵残忍,戮杀主后,罪恶滔天;操子丕,载肆凶逆,窃据神器。群下将士,以为汉祀堕废,备宜延之,嗣武二祖,躬行天罚。备惧无德忝帝位,询于庶民,外及遐荒君长,佥曰:天命不可以不答,祖业不可以久替,四海不可以无主。率土式望,在备一人。备畏天明命,又惧高光之业,将坠于地,谨择吉日,登坛祭告,受皇帝玺绶,抚临四方。惟神飨祚汉家,永绥历服!
读罢祭文,孔明率众官恭上玉玺。汉中王受了,捧于坛上,再三推让曰:“备无才德,请择有才德者受之。”
孔明奏曰:“主上平定四海,功德昭于天下,况是大汉宗派,宜即正位。已祭告天神,复何让焉?”
文武各官,皆呼万岁。拜舞礼毕,改元章武元年。立妃吴氏为皇后,长子刘禅为太子。封次子刘永为鲁王,刘理为梁王。封诸葛亮为丞相,许靖为司徒。大小官僚,一一升赏。大赦天下。两川军民,无不欣跃。
次日设朝,文武官僚拜毕,列为两班。玄德降诏曰:“朕自桃园与关、张结义,誓同生死;不幸二弟云长,被东吴孙权所害。若不报仇,是负盟也。朕欲起倾国之兵,攻伐东吴,生擒逆贼,以雪此恨!”
言未毕,班内一人,拜伏于阶下,谏曰:“不可。”
先主视之,乃虎威将军赵云也。
正是:君王未及行天讨,臣下曾闻进直言。
未知子龙所谏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Kommentare
Kommentar veröffentliche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