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国演义 (81-120)




第八十一回 急兄仇张飞遇害 雪弟恨先主兴兵(1)

  却说先主起兵东征。赵云谏曰:“国贼乃曹操,非孙权也。今曹丕篡汉,神人共怒。陛下可早图关中,屯兵渭河上流,以讨凶逆,则关东义士,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;若舍魏以伐吴,兵势一交,岂能骤解?愿陛下察之。”

  先主曰:“孙权害了朕弟;又兼傅士仁、糜芳、潘璋、马忠皆有切齿之仇;啖其肉而灭其族,方雪朕恨。卿何阻耶?”

  云曰:“汉贼之仇,公也;兄弟之仇,私也。愿以天下为重。”

  先主答曰:“朕不为弟报仇,虽有万里江山,何足为贵?”

  遂不听赵云之谏,下令起兵伐吴;且发使往五溪,借番兵五万,共相策应;一面差使往阆中,迁张飞为车骑将军、领司隶校尉、西乡侯、兼阆中牧。使命赍诏而去。

  却说张飞在阆中,闻知关公被东吴所害,旦夕号泣,血湿衣襟。诸将以酒劝解,酒醉怒气愈加。帐上帐下,但有犯者即鞭挞之;多有鞭死者。每日望南切齿睁目怒恨,放声痛哭不已。忽报使至,慌忙接入,开读诏旨。飞受爵望北拜毕,设酒款待来使。飞曰:“吾兄被害,仇深似海;庙堂之臣,何不早奏兴兵?”

  使者曰:“多有劝先灭魏而后伐吴者。”

  飞怒曰:“是何言也!昔我三人桃园结义,誓同生死;今不幸二兄半途而逝,吾安得独享富贵耶!吾当面见天子,愿为前部先锋,挂孝伐吴,生擒逆贼,祭告二兄,以践前盟!”

  言讫,就同使命望成都而来。

  却说先主每日自下教场操演军马,克日兴师,御驾亲征。于是公卿都至丞相府中,见孔明曰:“今天子初临大位,亲统军伍,非所以重社稷也。丞相秉钧衡之职,何不规谏?”

  孔明曰:“吾苦谏数次,只是不听。今日公等随我入教场谏去。”

  当下孔明引百官来奏先主曰:“陛下初登宝位,若欲北讨汉贼,以伸大义于天下,方可亲统六师;若只欲伐吴,命一上将统军伐之可也,何必亲劳圣驾?”

  先主见孔明苦谏,心中稍回。忽报张飞到来,先主急召入。飞至演武厅拜伏于地,抱先主足而哭。先主亦哭。飞曰:“陛下今日为君,早忘了桃园之誓!二兄之仇,如何不报?”

  先主曰:“多官谏阻,未敢轻举。”

  飞曰:“他人岂知昔日之盟?若陛下不去,臣舍此躯与二兄报仇!若不能报时,臣宁死不见陛下也!”

  先主曰:“朕与卿同往。卿提本部兵,自阆州而出;朕统精兵会于江州,共伐东吴,以雪此恨。”

  飞临行,先主嘱曰:“朕素知卿酒后暴怒,鞭挞健儿,而复令在左右:此取祸之道也。今后务宜宽容,不可如前。”

  飞拜辞而去。

  次日,先主整兵要行。学士秦宓奏曰:“陛下舍万乘之躯,而徇小义,古人所不取也。愿陛下思之。”

  先主曰:“云长与朕,犹一体也。大义尚在,岂可忘耶?”

  宓伏地不起曰:“陛下不从臣言,诚恐有失。”

  先主大怒曰:“朕欲兴兵,尔何出此不利之言!”

  叱武士推出斩之。宓面不改色,回顾先主而笑曰:“臣死无恨,但可惜新创之业,又将颠覆耳!”

  众官皆为秦宓告免。先主曰:“暂且囚下,待朕报仇回时发落。”

  孔明闻知,即上表救秦宓。其略曰:

  臣亮等切以吴贼逞奸诡之计,致荆州有覆亡之祸。陨将星于斗牛,折天柱于楚地,此情哀痛,诚不可忘。但念迁汉鼎者,罪由曹操;移刘祚者,过非孙权。窃谓魏贼若除,则吴自宾服。愿陛下纳秦宓金石之言,以养士卒之力,别作良图,则社稷幸甚!天下幸甚!

  先主看毕,掷表于地曰:“朕意已决,无得再谏!”

  遂命丞相诸葛亮保太子守两川;骠骑将军马超、并弟马岱,助镇北将军魏延守汉中,以当魏兵;虎威将军赵云为后应,兼督粮草;黄权、程畿为参谋;马良、陈震掌理文书;黄忠为前部先锋;冯习、张南为副将;傅彤、张翼,为中军护尉;赵融、廖淳为合后。川将数百员,并五溪番将等,共兵七十五万。择定章武元年,七月丙寅日出师。

  却说张飞回到阆中,下令军中:限三日内制办白旗白甲,三军挂孝伐吴。次日,帐下两员末将,范疆、张达入帐告曰:“白旗白甲,一时无措,须宽限方可。”

  飞大怒曰:“吾急欲报仇,恨不明日便到逆贼之境。汝安敢违我将令!”

  叱武士缚于树上,各鞭背五十。鞭毕,以手指之曰:“来日俱要完备!若违了限,即杀汝二人示众!”

  打得二人满口出血,回到营中商议。范疆曰:“今日受了刑责,着我等如何办得?其人性暴如火。倘来日不完,你我皆被杀矣!”

  张达曰:“比如他杀我,不如我杀他。”

  疆曰:“怎奈不得近前。”

  达曰:“我两个若不当死,则他醉于床上;若是当死,则他不醉。”

  二人商议停当。

  却说张飞在帐中,神思昏乱,动止恍惚,乃问部将曰:“吾今心惊肉颤,坐卧不安,此何意也?”

  部将答曰:“此是君侯思念关公,以致如此。”

  飞令人将酒来与部将同饮,不觉大醉,卧于帐中。范、张两贼,探知消息,初更时分,各藏短刀,密入帐中,诈言欲禀机密重事,直至床前。原来张飞每睡不合眼。当夜寝于帐中,二贼见他须竖目张,本不敢动手;因闻鼻息如雷,方敢近前,以短刀刺入飞腹。飞大叫一声而亡。时年五十五岁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安喜曾闻鞭督邮,黄巾扫尽佐炎刘?
  虎牢关上声先震、长板桥边水逆流。
  义释严颜安蜀境、智欺张邰定中州。
  伐吴未克身先死,秋草长遗阆地愁!

  却说二贼当夜割了张飞首级,便自引数十人连夜投东吴去了。次日,军中闻知,起兵追之不及。时有张飞部将吴班,向自荆州来见先主,先主用为牙门将,使佐张飞守阆中。当下吴班先发表章,奏知天子,然后令长子张苞具棺椁盛贮,令弟张绍守阆中。苞自来报先主。时先主已择期出师。大小官员,皆随孔明送十里方回。孔明回至成都,怏怏不乐,顾谓众官曰:“法孝直若在,必能制主上东行也。”
第八十一回 急兄仇张飞遇害 雪弟恨先主兴兵(2)

  却说先主是夜心惊肉颤,寝卧不安。出帐仰观天文,见西北一星,其大如斗,忽然坠地。先主大疑,连夜令人求问孔明。孔明回奏曰:“合损一上将。三日之内,必有警报。”

  先主因此按兵不动。忽侍臣奏曰:“阆中张车骑部将吴班,差人赍表至。”

  先主顿足曰:“噫!三弟休矣!”

  及至览表,果报张飞凶信。先主放声大哭,昏绝于地。众官救醒。次日,人报一队军马骤风而至。先主出营观之,良久,见一员小将,白袍银铠,滚鞍下马,伏地而哭,乃张苞也。苞曰:“范疆、张达杀了臣父,将首级投东吴去了!”

  先主哀痛至甚,饮食不进。群臣苦谏曰:“陛下方欲为二弟报仇,何可先自摧残龙体?”

  先主方才进膳;遂谓张苞曰:“卿与吴班,敢引本部军作先锋,为卿父报仇否?”

  苞曰:“为国为父,万死不辞!”

  先主正欲遣苞起兵,又报一彪军风拥而至。先主令侍臣探之。须臾,侍臣引一小将军,白袍银铠,入营伏地而哭。先主视之,乃关兴也。先主见了关兴,想起关公,又放声大哭。众官苦劝。先主曰:“朕想布衣时,与关、张结义,誓同生死;朕今为天子,正欲与两弟共享富贵,不幸俱死于非命!见此二侄,能不断肠!”言讫又哭。

  众官曰:“二小将军且退。容圣上将息龙体。”

  侍臣奏曰:“陛下年过六旬,不宜过于哀痛。”

  先主曰:“二弟俱亡,朕安忍独生!”言讫,以头顿地而哭。

  多官商议曰:“今天子如此烦恼,将何解劝?”

  马良曰:“主上亲统大兵伐吴,终日号泣,于军不利。”

  陈震曰:“吾闻成都青城山之西,有一隐者,姓李,名意。世人传说此老已三百余岁,能知人之生死吉凶,乃当世之神仙也。何不奏知天子,召此老来,问他吉凶?胜如吾等之言。”

  遂入奏先主。先主从之,即遣陈震赍诏,往青城山宣召。震星夜到了青城,令乡人引入山谷深处,遥望仙庄,清云隐隐,瑞气非凡。忽见一小童来迎曰:“来者莫非陈孝起乎?”

  震大惊曰:“仙童如何知我姓字?”

  童子曰:“吾师昨者有言:‘今日必有皇帝诏命至。使者必是陈孝起。’”

  震曰:“真神仙也!人言信不诬矣!”

  遂与小童同入仙庄,拜见李意,宣天子诏命。李意推老不行。震曰:“天子急欲见仙翁一面,幸勿吝鹤驾。”再三敦请,李意方行。即至御营,入见先主。

  先主见李意鹤发童颜,碧眼方瞳,灼灼有光,身如古柏之状,知是异人,优礼相待。李意曰:“老夫乃荒山村叟,无学无识。辱陛下宣召,不知有何见谕?”

  先主曰:“朕与关、张二弟结生死之交,三十余年矣。今二弟被害,亲统大军报仇,未知休咎如何。久闻仙翁通晓玄机,望乞赐教。”

  李意曰:“此乃天数,非老夫所知也。”

  先主再三求问,意乃索纸笔画兵马器械四十余张,画毕便一一扯碎。又画一大人仰卧于地上,旁边一人掘土埋之,上写一大“白”字,遂稽首而去。

  先主不悦,谓群臣曰:“此狂叟也!不足为信!”即以火焚之,便催军前进。

  张苞入奏曰:“吴班军马已至。小臣乞为先锋。”

  先主壮其志,即取先锋印赐张苞。苞方欲挂印,又一少年将奋然出曰:“留下印与我!”

  观之乃关兴也。苞曰:“我已奉诏矣。”

  兴曰:“汝有何能,敢当此任?”

  苞曰:“我自幼学习武艺,箭无虚发。”

  先主曰:“朕正要观贤侄武艺,以定优劣。”

  苞令军士于百步之外,立一面旗,旗上画一红心。苞拈弓取箭,连射三箭,皆中红心。众皆称善。关兴挽弓在手曰:“射中红心,何足为奇!”

  正言间,忽值头上一行雁过。兴指曰:“吾射这飞雁第三只。”

  一箭射去,那只雁应弦而落。文武官僚,齐声喝采。苞大怒,飞身上马,手挺父所使丈八点钢矛,大叫曰:“你敢与我比试武艺否!”

  兴亦上马,绰家传大砍刀纵马而出曰:“偏你能使矛!吾岂不能使刀!”

  二将方欲交锋,先主喝曰:“二子休得无礼!”

  兴、苞二人慌忙下马,各弃兵器,拜伏请罪。先主曰:“朕自涿郡与卿等之父结异姓之交,亲如骨肉;今汝二人亦是昆仲之分,正当同心协力,共报父仇;奈何自相争竞,失其大义!父丧未远而犹如此,况日后乎?”

  二人再拜伏罪。先主问曰:“卿二人谁年长?”

  苞曰:“臣长关兴一岁。”

  先主即命兴拜苞为兄。二人就帐前折箭为誓,永相救护。先主下诏使吴班为先锋,令张苞、关兴护驾。水陆并进,船骑双行。浩浩荡荡,杀奔吴国来。

  却说范疆、张达将张飞首级,投献吴侯,细告前事。孙权听罢,收了二人,乃谓百官曰:“今刘玄德即了帝位,统精兵七十余万,御驾亲征,其势甚急,如之奈何?”

  百官尽皆失色,面面相觑。诸葛瑾出曰:“某食君侯之禄久矣;无可报效,愿舍残生,去见蜀主,以利害说之,使两国相和,共讨曹丕之罪。”

  权大喜,即遣诸葛瑾为使,来说先主罢兵。

  正是:两国相争通使命,一言解难赖行人。

  未知诸葛瑾此去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八十二回 孙权降魏受九锡 先主征吴赏六军(1)

  却说章武元年秋八月,先主起大军至夔关,驾屯白帝城。前队军马已出川口。近臣奏曰:“吴使诸葛瑾至。”

  先主传旨教休放入。黄权奏曰:“瑾弟在蜀为相,必有事而来。陛下何故绝之?当召入,看他言语。可从则从;如不可,则就借彼口说与孙权,令知问罪有名也。”

  先主从之,召瑾入城。瑾拜伏于地。先主问曰:“子瑜远来,有何事故?”

  瑾曰:“臣弟久事陛下,臣故不避斧钺,特来奏荆州之事。前者,关公在荆州时,吴侯数次求亲,关公不允。后关公取襄阳,曹操屡次致书吴侯,使袭荆州;吴侯本不肯许,因吕蒙与关公不睦,故擅自兴兵,误成大事。今吴侯悔之不及。此乃吕蒙之罪,非吴侯之过也。今吕蒙已死,冤仇已息。孙夫人一向思归。今吴侯令臣为使,愿送归夫人,缚还降将,并将荆州仍旧交还,永结盟好,共灭曹丕,以正篡逆之罪。”

  先主怒曰:“汝东吴害了朕弟,今日敢以巧言来说乎!”

  瑾曰:“臣请以轻重大小之事,与陛下论之。陛下乃汉朝皇叔,今汉帝已被曹丕篡夺,不思剿除,却为异姓之亲,而屈万乘之尊,是舍大义而就小义也。中原乃海内之地,两都皆大汉创业之方,陛下不取,而但争荆州,是弃重而取轻也。天下皆知陛下即位,必兴汉室,恢复山河;今陛下置魏不问,反欲伐吴,窃为陛下不取。”

  先主大怒曰:“杀吾弟之仇,不共戴天!欲朕罢兵,除死方休!不看丞相之面,先斩汝首!今且放汝回去,说与孙权,洗颈就戮!”

  诸葛瑾见先主不听,只得自回江南。

  却说张昭见孙权曰:“诸葛子瑜知蜀兵势大,故假以讲和为辞,欲背吴入蜀。此去必不回矣。”

  权曰:“孤与子瑜,有生死不易之盟。孤不负子瑜,子瑜亦不负孤。昔子瑜在柴桑时,孔明来吴,孤欲使子瑜留之。子瑜曰:‘弟已事玄德,义无二心;弟之不留,犹瑾之不往。’其言足贯神明。今日岂肯降蜀乎?孤与子瑜可谓神交,非外言所得间也。”

  正言间,忽报诸葛瑾回。权曰:“孤言若何?”

  张昭满面羞惭而退。瑾见孙权,言先主不肯通和之意。权大惊曰:“若如此,则江南危矣!”

  阶下一人进曰:“某有一计,可解此危。”

  视之,乃中大夫赵咨也。权曰:“德度有何良策?”

  咨曰:“主公可作一表,某愿为使,往见魏帝曹丕,陈说利害,使袭汉中,则蜀兵自危矣。”

  权曰:“此计最善。但卿此去,休失了东吴气象。”

  咨曰:“若有些小差失,即投江而死,安有面目见江南人物乎?”

  权大喜,即写表称臣,令赵咨为使。星夜到了许都,先见太尉贾诩等,并大小官僚。次日早朝,贾诩出班奏曰:“东吴遣中大夫赵咨上表。”

  曹丕笑曰:“此欲退蜀兵故也。”

  即令召入。咨拜伏于丹墀。丕览表毕,遂问咨曰:“吴侯乃何如主也?”

  咨曰:“聪明、仁智、雄略之主也。”

  丕笑曰:“卿褒奖毋乃太甚?”

  咨曰:“臣非过誉也。吴侯纳鲁肃于凡品,是其聪也;拔吕蒙于行阵,是其明也;获于禁而不害,是其仁也;取荆州兵不血刃,是其智也;据三江虎视天下,是其雄也;屈身于陛下,是其略也:以此论之,岂不为聪明、仁智、雄略之主乎?”

  丕又问曰:“吴主颇知学乎?”

  咨曰:“吴主浮江万艘,带甲百万,任贤使能,志存经略;少有余闲,博览书传,历观史籍,采其大旨,不效书生寻章摘句而已。”

  丕曰:“朕欲伐吴,可乎?”

  咨曰:“大国有征伐之兵,小国有御备之策。”

  丕曰:“吴畏魏乎?”

  咨曰:“带甲百万,江汉为池,何畏之有?”

  丕曰:“东吴如大夫者几人?”

  咨曰:“聪明特达者八九十人;如臣之辈,车载斗量,不可胜数。”

  丕叹曰:“‘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’,卿可以当之矣。”

  于是即降诏,命太常卿邢贞,赍册封孙权为吴王,加九锡。赵咨谢恩出城。大夫刘晔谏曰:“今孙权惧蜀兵之势,故来请降。以臣愚见,蜀、吴交兵,乃天亡之也。今若遣上将提数万之兵,渡江袭之,蜀攻其外,魏攻其内,吴国之亡,不出旬日。吴亡则蜀孤矣。陛下何不早图之?”

  丕曰:“孙权既以礼服朕,朕若攻之,是沮天下欲降者之心;不若纳之为是。”

  刘晔又曰:“孙权虽有雄才,乃残汉骠骑将军南昌侯之职。官轻则势微,尚有畏中原之心;若加以王位,则去陛下一阶耳。今陛下信其诈降,崇其位号,以封殖之,是与虎添翼也。”

  丕曰:“不然。朕不助吴,亦不助蜀。待看吴、蜀交兵,若灭一国,止存一国,那时除之,有何难哉?朕意已决,卿勿复言。”

  遂命太常卿邢贞,同赵咨捧执册锡,径至东吴。

  却说孙权聚集百官,商议御蜀兵之策。忽报魏帝封主公为王,礼当远接。顾雍谏曰:“主公宜自称上将军九州伯之位,不当受魏帝封爵。”

  权曰:“当日沛公受项羽之封,盖因时也;何故却之?”

  遂率百官出城迎接。邢贞自恃上国天使,入门不下车。张昭大怒,厉声曰:“礼无不敬,法无不肃,而君敢自尊大,岂以江南无方寸之刃耶?”

  邢贞慌忙下车,与孙权相见,并车入城。忽车后一人放声哭曰:“吾等不能奋身舍命,为主并魏吞蜀,乃令主公受人封爵,不亦辱乎!”

  众视之,乃徐盛也。邢贞闻之,叹曰:“江东将相如此,终非久在人下者也!”

  却说孙权受了封爵,众文武官僚,拜贺已毕,命收拾美玉明珠等物,遣人赍进谢恩。早有细作报说:“蜀主引本国大兵,及蛮王沙摩柯番兵数万,又有洞溪汉将桂路、刘宁二枝兵,水陆并进,声势震天。水路军已出巫口,旱路军已到秭归。”

  时孙权虽登王位,奈魏主不肯接应,乃问文武曰:“蜀兵势大,当复如何?”

  众皆默然。权叹曰:“周郎之后有鲁肃;鲁肃之后有吕蒙;今吕蒙已死,无人与孤分忧也!”

  言未毕,忽班部中一少年将,奋然而出,伏地奏曰:“臣虽年幼,颇习兵书。愿乞数万之兵,以破蜀兵。”
第八十二回 孙权降魏受九锡 先主征吴赏六军(2)

  权视之,乃孙桓也。桓字叔武,其父名河,本姓俞氏,孙策爱之,赐姓孙;因此亦系吴王宗族。河生四子。桓居其长,弓马熟娴,常从吴王征讨,累立奇功,官授武卫都尉;时年二十五岁。权曰:“汝有何策胜之?”

  桓曰:“臣有大将二员:一名李异,一名谢旌,俱有万夫不当之勇。乞数万之众,往擒刘备。”

  权曰:“侄虽英勇,争奈年幼;必得一人相助,方可。”

  虎威将军朱然出曰:“臣愿与小将军同擒刘备。”

  权许之,遂点水陆军五万,封孙桓为左都督,朱然为右都督,即日起兵。哨马探得蜀兵已至宜都下寨,孙桓引二万五千军马,屯于宜都界口,前后分作三营,以拒蜀兵。

  却说蜀将吴班领先锋之印,自出川以来,所到之处,望风而降;兵不血刃,直到宜都;探知孙桓在彼下寨,飞奏先主。时先主已到秭归,闻奏怒曰:“量此小儿,安敢与朕抗耶!”

  关兴奏曰:“既孙权令此子为将,不劳陛下遣大将,臣愿往擒之。”

  先主曰:“朕正欲观汝壮气。”

  即命关兴前往。兴拜辞欲行,张苞出曰:“既关兴前去讨贼,臣愿同行。”

  先主曰:“二侄同行甚妙;但须谨慎,不可造次。”

  二人拜辞先主,会合先锋,一同进兵,列成阵势。孙桓听知蜀兵大至,合寨多起。两阵对圆,桓领李异、谢旌立马于门旗之下,见蜀营中,拥出二员大将,皆银盔银铠,白马白旗;上首张苞挺丈八点钢矛,下首关兴横着大砍刀。苞大骂曰:“孙桓竖子!死在临时,尚敢抗拒天兵乎!”

  桓亦骂曰:“汝父作无头之鬼,今汝又来讨死,好生不智!”

  张苞大怒,挺枪直取孙桓。桓背后谢旌,骤马来迎。两将战有三十余合,旌败走,苞乘胜赶来。李异见谢旌败了,慌忙拍马抡蘸金斧接战。张苞与战二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吴军中裨将谭雄,见张苞英勇,李异不能胜,却放一冷箭,正射中张苞所骑之马。那马负痛奔回本阵,未到门旗边,扑地便倒,将张苞掀在地上。李异急向前抡起大斧,望张苞脑袋便砍。忽一道红光闪处,李异头早落地。原来关兴见张苞马回,正待接应,忽见张苞马倒,李异赶来;兴大喝一声,劈李异于马下,救了张苞,乘势掩杀。孙桓大败。各自鸣金收军。

  次日,孙桓又引军来。张苞、关兴齐出。关兴立马于阵前,单搦孙桓交锋。桓大怒,拍马挥刀,与关兴战三十余合,气力不加,大败回阵。二小将追杀入营,吴班引着张南、冯习驱兵掩杀。张苞奋勇当先,杀入吴军,正遇谢旌,被苞一矛刺死。吴军四散奔走。蜀将得胜收军,只不见了关兴。张苞大惊曰:“安国有失,吾不独生!”

  言讫,绰枪上马。寻不数里,只见关兴左手提刀,右手活挟一将。苞问曰:“此是何人?”

  兴笑答曰:“吾在乱军中,正遇仇人,故生擒来。”

  苞视之,乃昨日放冷箭的谭雄也。苞大喜,同回本营,斩首沥血,祭了死马,遂写表差人赴先主处报捷。

  孙桓折了李异、谢旌、谭雄等许多将士,力穷势孤,不能抵敌,即差人回吴求救。蜀将张南、冯习谓吴班曰:“目今吴兵势败,正好乘虚劫寨。”

  班曰:“孙桓虽然折了许多将士,朱然水军,见今结营江上,未曾损折。今日若去劫寨,倘水军上岸,断我归路,如之奈何?”

  南曰:“此事至易。可教关、张二将军,各引五千军伏于山谷中;如朱然来救,左右两军齐出夹攻,必然取胜。”

  班曰:“不如先使小卒,诈作降兵,却将劫寨事告知朱然;然见火起,必来救应,却令伏兵击之,则大事济矣。”

  冯习等大喜,遂依计而行。

  却说朱然听知孙桓损兵折将,正欲来救,忽伏路军引几个小卒上船投降。然问之,小卒曰:“我等是冯习帐下士卒,因赏罚不明,特来投降,就报机密。”

  然曰:“所报何事?”

  小卒曰:“今晚冯习乘虚要劫孙将军营寨,约定举火为号。”

  朱然听毕,即使人报知孙桓。报事人行至半途,被关兴杀了。朱然一面商议,欲引兵去救应孙桓。部将崔禹曰:“小卒之言,未可深信。倘有疏虞,水陆二军,尽皆休矣。将军只宜稳守水寨,某愿替将军一行。”

  然从之,遂令崔禹引一万军前去。是夜冯习、张南、吴班分兵三路,直杀入孙桓寨中,四面火起,吴兵大乱,寻路奔走。

  且说崔禹正行之间,忽见火起,急催兵前进。刚才转过山来,忽山谷中鼓声大震,左边关兴,右边张苞,两路夹攻。崔禹大惊,方欲奔走,正遇张苞;交马只一合,被苞生擒而回。朱然听知危急,将船往下水退五六十里去了。孙桓引败军逃走,问部将曰:“前去何处城坚粮广?”

  部将曰:“此去正北彝陵城,可以屯兵。”

  桓引败军急望彝陵而走。方进得城,吴班等追至,将城四面围定。关兴、张苞等解崔禹到秭归来。先主大喜,传旨将崔禹斩却,大赏三军。自此威风震动,江南诸将,无不胆寒。

  却说孙桓令人求救于吴王,吴王大惊,即召文武商议曰:“今孙桓受困于彝陵,朱然大败于江中,蜀兵势大,如之奈何?”

  张昭奏曰:“今诸将虽多物故,然尚有十余人,何虑于刘备?可命韩当为正将,周泰为副将,潘璋为先锋,凌统为合后,甘宁为救应,起兵十万拒之。”

  权依所奏,即命诸将速行。此时甘宁已患痢疾,带病从征。

  却说先主从巫峡建平起,直接彝陵界分,七十余里,连结四十余寨;见关兴、张苞屡立大功,叹曰:“昔日从朕诸将,皆老迈无用矣;复有二侄如此英雄,朕何虑孙权乎!”

  正言间,忽报韩当、周泰领兵来到。先主方欲遣将迎敌,近臣奏曰:“老将黄忠,引五六人投东吴去了。”

  先主笑曰:“黄汉升非反叛之人也;因朕失口误言老者无用,彼必不服老,故奋力去相持矣。”

  即召关兴、张苞曰:“黄汉升此去必然有失。贤侄休辞劳苦,可去相助。略有微功,便可令回,勿使有失。”

  二小将拜辞先主,引本部军来助黄忠。

  正是:老臣素矢忠君志,年少能成报国功。

  未知黄忠此去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八十三回 战猇亭先主得仇人 守江口书生拜大将(1)

  却说章武二年,春正月,武威后将军黄忠随先主伐吴;忽闻先主言老将无用,即提刀上马,引亲随五六人,径到彝陵营中。吴班与张南、冯习接入,问曰:“老将军此来,有何事故?”

  忠曰:“吾自长沙跟天子到今,多负勤劳。今虽七旬有余,尚食肉十斤,臂开二石之弓,能乘千里之马,未足为老。昨日主上言吾等老迈无用,故来此与东吴交锋,看吾斩将,老也不老!”

  正言间,忽报吴兵前部已到,哨马临营。忠奋然而起,出帐上马。冯习等劝曰:“老将军且休轻进。”

  忠不听,纵马而去。吴班令冯习引兵助战。忠在吴军阵前,勒马横刀,单搦先锋潘璋交战。璋引部将史迹出马。迹欺忠年老,挺枪出战;斗不三合,被忠一刀斩于马下。潘璋大怒,挥关公使的青龙刀,来战黄忠。交马数合,不分胜负。忠奋力恶战,璋料敌不过,拨马便走。忠乘势追杀,全胜而回,路逢关兴、张苞。兴曰:“我等奉圣旨来助老将军;既已立了功,速请回营。”

  忠不听。

  次日,潘璋又来搦战。黄忠奋然上马。兴、苞二人要助战,忠不从;吴班要助战,忠亦不从;只自引五千军出迎。战不数合,璋拖刀便走。忠纵马追之,厉声大叫曰:“贼将休走!吾今为关公报仇!”

  追至三十余里,四面喊声大震,伏兵齐出。右边周泰,左边韩当,前有潘璋,后有凌统,把黄忠困在垓心。忽然狂风大起,忠急退时,山坡上马忠引一军出,一箭射中黄忠肩窝,险些儿落马。吴兵见忠中箭,一齐来攻。忽后面喊声大起,两路军杀来,吴兵溃散,救出黄忠,乃关兴、张苞也。二小将保送黄忠径到御前营中。忠年老血衰,箭疮痛裂,病甚沉重。先主御驾自来看视,抚其背曰:“令老将军中伤,朕之过也!”

  忠曰:“臣乃一武夫耳,幸遇陛下。臣今年七十有五,寿已足矣。望陛下善保龙体,以图中原!”

  言讫,不省人事。是夜殒于御营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老将说黄忠,收川立大功。
  重披金锁甲、双挽铁胎弓。
  胆气惊河北、威名镇蜀中。
  临亡头似雪,犹自显英雄。

  先主见黄忠气绝,哀伤不已,敕具棺椁,葬于成都。先主叹曰:“五虎大将,已亡三人,朕尚不能复仇,深可痛哉!”

  乃引御林军直至猇亭,大会诸将,分军八路,水陆俱进。水路令黄权领兵,先主自率大军于旱路进发。时章武二年二月中旬也。

  韩当、周泰听知先主御驾来征,引兵出迎。两阵对圆,韩当、周泰出马,只见蜀营门旗开处,先主自出,黄罗销金伞盖,左右白旄黄钺,金银旌节,前后围绕。当大叫曰:“陛下今为蜀主,何自轻出?倘有疏虞,悔之何及!”

  先主遥指骂曰:“汝等吴狗,伤朕手足,誓不与立于天地之间!”

  当回顾众将曰:“谁敢冲突蜀兵?”

  部将夏恂,挺枪出马。先主背后张苞挺丈八矛,纵马而出,大喝一声,直取夏恂。恂见苞声如巨雷,心中惊惧;恰待要走,周泰弟周平见恂抵敌不住,挥刀纵马而来。关兴见了,跃马提刀来迎。张苞大喝一声,一矛刺中夏恂,倒撞下马。周平大惊,措手不及,被关兴一刀斩了。二小将便取韩当、周泰。韩、周二人,慌忙入阵。先主视之,叹曰:“虎父无犬子也!”

  用御鞭一指,蜀兵一齐掩杀过去,吴兵大败。那八路兵,势如泉涌,杀的那吴军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

  却说甘宁正在船中养病,听知蜀兵大至,火急上马,正遇一彪蛮兵,人皆披发跣足,皆使弓弩长枪,搪牌刀斧;为首乃是番王沙摩柯,生得面如噀血,碧眼突出,使一个铁蒺藜骨朵,腰带两张弓,威风抖擞。甘宁见其势大,不敢交锋,拨马而走;被沙摩柯一箭射中头颅。宁带箭而走,到于富池口,坐于大树之下而死。树上群鸦数百,围绕其尸。吴王闻之,哀痛不已,具礼厚葬,立庙祭祀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吴郡甘兴霸,长江锦幔舟。
  酬君重知己、报友化仇雠。
  劫寨将轻骑、驱兵饮巨瓯。
  神鸦能显圣,香火永千秋。

  却说先主乘势追杀,遂得猇亭。吴兵四散逃走。先主收兵,只不见关兴。先主慌令张苞等四面跟寻。原来关兴杀入吴阵,正遇仇人潘璋,骤马追之。璋大惊,奔入山谷内,不知所往。兴寻思只在山里,往来寻觅不见。看看天晚,迷踪失路。幸得星月有光。追至山僻之间,时已二更。到一庄上,下马叩门。一老者出问何人。兴曰:“吾是战将,迷路到此,求一饭充饥。”

  老人引入,兴见堂内点着明烛,中堂绘画关公神像。兴大哭而拜。老人问曰:“将军何故哭拜?”

  兴曰:“此吾父也。”

  老人闻言,即便下拜。兴曰:“何故供养吾父?”

  老人答曰:“此间皆是尊神地方。在生之日,家家奉侍,何况今日为神乎?老夫只望蜀兵早早报仇。今将军到此,百姓有福矣。”

  遂置酒食待之,卸鞍喂马。

  三更已后,忽门外又一人击户。老人出而问之,乃吴将潘璋亦来投宿。恰入草堂,关兴见了,按剑大喝曰:“反贼休走!”

  璋回身便出。忽门外一人,面如重枣,丹凤眼,卧蚕眉,飘三缕美髯,绿袍金铠,按剑而入。璋见是关公显圣,大叫一声,神魂惊散;欲待转身,早被关兴手起剑落,斩于地上,取心沥血,就关公神像前祭祀。兴得了父亲的青龙偃月刀,却将潘璋首级,擐于马项之下,辞了老人,就骑了潘璋的马,望本营而来。老人自将潘璋之尸拖出烧化。

  且说关兴行无数里,忽听得人言马嘶,一彪军到来;为首一将,乃潘璋部将马忠也。忠见兴杀了主将潘璋,将首级擐于马项之下;青龙刀又被兴得了;勃然大怒,纵马来取关兴。兴见马忠是害父仇人,气冲牛斗,举青龙刀望忠便砍。忠部下三百军拚力上前,一声喊起,将关兴围在垓心。兴力孤势危。忽见西北上一彪军杀来,乃是张苞。马忠见救兵到来,慌忙引军自退。关兴、张苞一处赶来。赶不数里,前面糜芳、傅士仁引兵来寻马忠。两军相合,混战一场。苞兴二人兵少,慌忙撤退,回至猇亭,来见先主,献上首级,具言此事。先主惊异,赏犒三军。

  却说马忠回见韩当、周泰,收聚败军,各分头守把。军士中伤者不计其数。马忠引傅士仁、糜芳于江渚屯扎。当夜三更,军士皆哭声不止。糜芳暗听之,有一伙军言曰:“我等皆是荆州之兵,被吕蒙诡计送了主公性命,今刘皇叔御驾亲征,东吴早晚休矣。所恨者,糜芳、傅士仁也。我等何不杀此二贼,去蜀营投降?功劳不小。”

  又一伙军言曰:“不要性急,等个空儿,便就下手。”

  糜芳听毕,大惊,遂与傅士仁商议曰:“军心变动,我二人性命难保。今蜀主所恨者,马忠耳;何不杀了他,将首级去献蜀主,告称:‘我等不得已而降吴,今知御驾前来,特地诣营请罪?’”

  仁曰:“不可,去必有祸。”

  芳曰:“蜀主宽仁厚德;目今阿斗太子是我外甥,彼但念我国戚之情,必不肯加害。”

  二人计较已定,先备了马。三更时分,入帐刺杀马忠,将首级割了,二人带数十骑,径投猇亭而来。伏路军人,先引见张南、冯习,具说其事。次日,到御营中来见先主,献上马忠首级,哭告于前曰:“臣等实无反心;被吕蒙诡计,称言关公已亡,赚开城门,臣等不得已而降。今闻圣驾前来,特杀此贼,以雪陛下之恨。伏乞陛下恕臣等之罪。”

  先主大怒曰:“朕自离成都许多时,你两个如何不来请罪?今见势危,故来巧言,欲全性命!朕若饶你,至九泉之下,有何面目见关公乎!”

  言讫,令关兴在御营中,设关公灵位。先主亲捧马忠首级,诣前祭祀。又令关兴将糜芳、傅士仁剥去衣服,跪于灵前,亲自用刀剐之,以祭关公。忽张苞上帐哭拜于前曰:“二伯父仇人皆已诛戮,臣父冤仇,何日可报?”

  先主曰:“贤侄勿忧。朕当削平江南,杀尽吴狗,务擒二贼,与汝亲自醢之,以祭汝父。”

  苞泣谢而退。
第八十三回 战猇亭先主得仇人 守江口书生拜大将(2)

  此时先主威声大震,江南之人,尽皆胆裂,日夜号哭。韩当、周泰大惊,急奏吴王,具言糜芳、傅士仁杀了马忠,去归蜀帝,亦被蜀帝杀了。孙权心怯,遂聚文武商议。步骘奏曰:“蜀主所恨者,乃吕蒙、潘璋、马忠、糜芳、傅士仁也。今此数人皆亡,独有范疆、张达二人,现在东吴。何不擒此二人,并张飞首级,遣使送还?交与荆州,送还夫人,上表求和,再会前情,共图灭魏,则蜀兵自退矣。”

  权从其言,遂具沉香木匣,盛贮飞首,绑缚范疆、张达,囚于槛车之内,令程秉为使,赍国书,望猇亭而来。

  却说先主欲发兵前进。忽近臣奏曰:“东吴遣送张车骑之首,并囚范疆、张达二贼至。”

  先主两手加额曰:“此天之所赐,亦由三弟之灵也!”

  即令张苞设飞灵位。先主见张飞首级在匣中面不改色,放声大哭。张苞自仗利刀,将范疆、张达万剐凌迟,祭父之灵。

  祭毕,先主怒气不息,定要灭吴。马良奏曰:“仇人尽戮,其恨可雪矣。吴大夫程秉到此,欲还荆州,送回夫人,永结盟好,共图灭魏,伏候圣旨。”

  先主怒曰:“朕切齿仇人,乃孙权也。今若与之连和,是负二弟当日之盟矣。今先灭吴,次灭魏。”

  便欲斩来使,以绝吴情。多官苦告方免。程秉抱头鼠窜,回奏吴主曰:“蜀不从讲和,誓欲先灭东吴,然后伐魏。众臣苦谏不听,如之奈何?”

  权大惊,举止失措。阚泽出班奏曰:“见有擎天之柱,如何不用耶?”

  权急问何人。泽曰:“昔日东吴大事,全任周郎;后鲁子敬代之;子敬亡后,决于吕子明;今子明虽丧,见有陆伯言在荆州。此人名虽儒生,实有雄才大略。以臣论之,不在周郎之下。前破关公,其谋皆出于伯言。主上若能用之,破蜀必矣。如或有失,臣愿与同罪。”

  权曰:“非德润之言,孤几误大事。”

  张昭曰:“陆逊乃一书生耳,非刘备敌手;恐不可用。”

  顾雍亦曰:“陆逊年幼望轻,恐诸公不服;若不服则生祸乱,必误大事。”

  步骘亦曰:“逊才堪治郡耳,若托以大事,非其宜也。”

  阚泽大呼曰:“若不用陆伯言,则东吴休矣!臣愿以全家保之!”

  权曰:“孤亦素知陆伯言乃奇才也。孤意已决,卿等勿言。”

  于是命召陆逊。逊本名陆议,后改名逊,字伯言,乃吴郡吴人也。汉城门校尉陆纡之孙,九江都尉陆骏之子。身长八尺,面如美玉。官领镇西将军。当下奉召而至,参拜毕。权曰:“今蜀兵临境,孤特命卿总督军马,以破刘备。”

  逊曰:“江东文武,皆大王故旧之臣;臣年幼无才,安能制之?”

  权曰:“阚德润以全家保卿,孤亦素知卿才。今拜卿为大都督,卿勿推辞。”

  逊曰:“倘文武不服,如何?”

  权取所佩剑与之曰:“如有不听号令者,先斩后奏。”

  逊曰:“荷蒙重托,敢不拜命?但乞大王于来日会聚众官,然后赐臣。”

  阚泽曰:“古之命将,必筑坛会众,赐白旄黄钺,印绶兵符,然后威行令肃。今大王宜遵此礼,择日筑坛,拜伯言为大都督,假节钺,则众人自无不服矣。”

  权从之,命人连夜筑坛完备,大会百官,请陆逊登坛,拜为大都督、右护军镇西将军,进封娄侯,赐以宝剑印绶,令掌六郡八十一州兼荆楚诸路军马。吴王嘱之曰:“阃以内,孤主之;阃以外,将军制之。”

  逊领命下坛,令徐盛、丁奉为护卫,即日出师;一面调诸路军马,水陆并进。文书到猇亭,韩当、周泰大惊曰:“主上如何以一书生总兵耶?”

  比及逊至,众皆不服。逊升帐议事,众人勉强参贺。逊曰:“主上命吾为大将,督军破蜀。军有常法,公等各宜遵守。违者王法无亲,勿致后悔。”

  众皆默然。周泰曰:“目今安东将军孙桓,乃主上之侄,见困于彝陵城中,内无粮草,外无救兵;请都督早施良策,救出孙桓,以安主上之心。”

  逊曰:“吾素知孙安东深得军心,必能坚守,不必救之。待吾破蜀后,彼自出矣。”

  众皆暗笑而退。韩当谓周泰曰:“命此孺子为将,东吴休矣!公见彼所行乎?”

  泰曰:“吾聊以言试之,并无一计,安能破蜀也?”

  次日,陆逊传下号令,教诸将各处关防,牢守隘口,不许轻敌。众皆笑其懦,不肯坚守。次日,陆逊升帐唤诸将曰:“吾钦奉王命,总督诸军,昨已三令五申,令汝等各处坚守;俱不遵吾命,何也?”

  韩当曰:“吾自从孙将军平定江南,经数百战;其余诸将,或从讨逆将军,或从当今大王,皆披坚执锐,出生入死之士。今主上命公为大都督,令退蜀兵,早宜定计,调拨军马,分头征进,以图大事;乃只令坚守勿战,岂欲待天自杀贼耶?吾非贪生怕死之人,奈何使吾等堕其锐气?”

  于是帐下诸将,皆应声而言曰:“韩将军之言是也。吾等情愿决一死战。”

  陆逊听毕,掣剑在手,厉声曰:“仆虽一介书生,今蒙主上托以重任者,以吾有尺寸可取,能忍辱负重故也。汝等各宜守隘口,牢把险要,不许妄动。如违令者皆斩!”

  众皆愤愤而退。

  却说先主自猇亭布列军马,直至川口,接连七百里,前后四十营寨,昼则旌旗蔽日,夜则火光耀天。忽细作报说:“东吴用陆逊为大都督,总制军马。逊令诸将各守险要不出。”

  先主问曰:“陆逊何如人也?”

  马良奏曰:“逊虽东吴一书生,然年幼多才,深有谋略;前袭荆州,皆系此人之诡计。”

  先主大怒曰:“竖子诡谋,损朕二弟,今当擒之!”

  便传令进兵。马良谏曰:“陆逊之才,不亚周郎,未可轻敌。”

  先主曰:“朕用兵老矣,岂反不如一黄口孺子耶!”

  遂亲领前军,攻打诸处关津隘口。

  韩当见先主兵来,差人报知陆逊。逊恐韩当妄动,急飞马自来观看,正见韩当立马于山上,远望蜀兵漫山遍野而来,军中隐隐有黄罗盖伞。韩当接着陆逊,并马而观。当指曰:“军中必有刘备,吾欲击之。”

  逊曰:“刘备举兵东下,连胜十余阵,锐气正盛;今只乘高守险,不可轻出,出则不利。但宜奖励将士,广布守御之策,以观其变。今彼驰骋于平原广野之间,正自得志;我坚守不出,彼求战不得,必移屯于山林树木间。吾当以奇计胜之。”

  韩当口虽应诺,心中只是不服。先主使前队搦战,辱骂百端。逊令塞耳休听,不许出迎,亲自遍历诸关隘口,抚慰将士,皆令坚守。先主见吴军不出,心中焦躁。马良曰:“陆逊深有谋略,今陛下远来攻战,自春历夏,彼之不出,欲待我军之变也。愿陛下察之。”

  先主曰:“彼有何谋?但怯敌耳。向者数败,今安敢再出?”

  先锋冯习奏曰:“即今天气炎热,军屯于赤火之中,取水深为不便。”

  先主遂命各营,皆移于山林茂盛之地,近溪傍涧;待过夏到秋,拚力进兵。冯习遂奉旨,将诸寨皆移于林木阴密之处。马良奏曰:“吾军若动,倘吴兵骤至,如之奈何?”

  先主曰:“朕令吴班引万余弱兵,近吴寨平地屯住;朕亲选八千精兵,伏于山谷之中。若陆逊知朕移营,必乘势来击,却令吴班诈败;逊若追来,朕引兵突出,断其归路,小子可擒矣。”

  文武皆贺曰:“陛下神机妙算,诸臣不及也!”

  马良曰:“近闻诸葛丞相在东川点看各处隘口,恐魏兵入寇。陛下何不将各营移居之地,画成图本,问于丞相?”

  先主曰:“朕亦颇知兵法,何必又问丞相?”

  良曰:“古云‘兼听则明,偏听则蔽。’望陛下察之。”

  先主曰:“卿可自去各营,画成四至八道图本,亲到东川去问丞相。如有不便,可急来报知。”

  马良领命而去。于是先主移兵于林木阴密处避暑。早有细作报知韩当、周泰。二人听得此事,大喜,来见陆逊曰:“目今蜀兵四十余营,皆移于山林密处,依溪傍涧,就水歇凉;都督可乘虚击之。”

  正是:蜀主有谋能设伏,吴兵好勇定遭擒。

  未知陆逊可听其言否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









第八十四回 陆逊营烧七百里 孔明巧布八阵图(1)

  却说韩当、周泰探知先主移营就凉,急来报知陆逊。逊大喜,遂引兵自来观看动静。只见平地一屯,不满万余人,大半皆是老弱之众,大书“先锋吴班”旗号。周泰曰:“吾视此等兵如儿戏耳。愿同韩将军分两路击之。如其不胜,甘当军令。”

  陆逊看了良久,以鞭指曰:“前面山谷中,隐隐有杀气起;其下必有伏兵,故于平地设此弱兵,以诱我耳。诸公切不可出。”

  众将听了,皆以为懦。次日,吴班引兵到关前搦战,耀武扬威,辱骂不绝;多有解衣卸甲,赤身裸体,或睡或坐。徐盛、丁奉入帐禀陆逊曰:“蜀兵欺我太甚!某等愿出击之!”

  逊笑曰:“公等但恃血气之勇,未知孙吴兵法。此彼诱敌之计也。三日后必见其诈矣。”

  徐盛曰:“三日后,彼移营已定,安能击之乎?”

  逊曰:“吾正欲令彼移营也。”

  诸将哂笑而退。过三日后,会诸将于关上观望,见吴班兵已退去。逊指曰:“杀气起矣。刘备必从山谷中出也。”

  言未毕,只见蜀兵皆全装惯束,拥先主而过。吴兵见了,尽皆胆裂。逊曰:“吾之不听诸公击班者,正为此也。今伏兵已出,旬日之内,必破蜀矣。”

  诸将皆曰:“破蜀当在初时;今连营五六百里,相守经七八月,其诸要害,皆已固守,安能破乎?”

  逊曰:“诸公不知兵法。备乃世之枭雄,更多智谋,其兵始集,法度精专;今守之久矣,不得我便,兵疲意阻,取之正在今日。”

  诸将方才叹服。后人有诗赞曰:

  虎帐谈兵按六韬,安排香饵钓鲸鳌。
  三分自是多英俊,又显江南陆逊高。

  却说陆逊已定了破蜀之策,遂修笺遣使奏闻孙权,言指日可以破蜀之意。权览毕,大喜曰:“江东复有此异人,孤何忧哉?诸将皆上书言其懦,孤独不信。今观其言,果非懦也。”

  于是大起吴兵来接应。

  却说先主于猇亭尽驱水军,顺流而下,沿江屯扎水寨,深入吴境。黄权谏曰:“水军沿江而下,进则易,退则难。臣愿为前驱。陛下宜在后阵,庶万无一失。”

  先主曰:“吴贼胆落,朕长驱大进,有何疑乎?”

  众官苦谏,先主不从,遂分兵两路,命黄权督江北之兵,以防魏寇。先主自督江南诸军,夹江分立营寨,以图进取。细作探知,连夜报知魏主,言蜀兵伐吴,树栅连营,纵横七百余里,分四十余屯,皆傍山林下寨;今黄权督兵在江北岸,每日出哨百余里,不知何意。

  魏主闻之,仰面笑曰:“刘备将败矣。”

  群臣请问其故。魏主曰:“刘玄德不晓兵法:岂有连营七百里,而可以拒敌者乎?‘包、原、隰、险、阻’屯兵者,此兵法之大忌也。玄德必败于东吴陆逊之手。旬日之内,消息必至矣。”

  群臣犹未信,皆请拨兵备之。魏主曰:“陆逊若胜,必尽举吴兵去取西川;吴兵远去,国中空虚,朕虚托以兵助战,令三路一齐进兵,东吴唾手可取也。”

  众皆拜服。魏主下令,使曹仁督一军出濡须,曹休督一军出洞口,曹真督一军出南郡:“三路军马会合日期,暗袭东吴。朕随后自来接应。”

  调遣已定。

  不说魏兵袭吴。且说马良至川,入见孔明,呈上图本而言曰:“今移营夹江,横占七百里,下四十余屯,皆依溪傍涧,林木茂盛之处。皇上令良将图本来与丞相观之。”

  孔明看讫,拍案叫苦曰:“是何人教主上如此下寨?可斩此人!”

  马良曰:“皆主上自为,非他人之谋。”

  孔明叹曰:“汉朝气数休矣!”

  良问其故。孔明曰:“‘包、原、隰、险、阻’而结营,此兵家之大忌。倘彼用火攻,何以解救?又岂有连营七百里而可拒敌乎?祸不远矣!陆逊拒守不出,正为此也。汝当速去见天子,改屯诸营,不可如此。”

  良曰:“倘今吴兵已胜,如之奈何?”

  孔明曰:“陆逊不敢来追,成都可保无虞。”

  良曰:“逊何故不追?”

  孔明曰:“恐魏兵袭其后也。主上若有失,当投白帝城避之。吾入川时,已伏下十万兵在鱼腹浦矣。”

  良大惊曰:“某于鱼腹浦往来数次,未尝见一卒,丞相何作此诈语?”

  孔明曰:“后来必见,不劳多问。”

  马良求了表章,火速投御营来。孔明自回成都,调拨军马救应。

  却说陆逊见蜀兵懈怠,不复提防,升帐聚大小将士听令曰:“吾自受命以来,未尝出战。今观蜀兵,足知动静。故欲先取江南岸一营。谁敢去取?”

  言未毕,韩当、周泰、凌统等应声而出曰:“某等愿往。”

  逊教皆退不用,独唤阶下末将淳于丹曰:“吾与汝五千军,去取江南第四营,蜀将傅彤所守。今晚就要成功。吾自提兵接应。”

  淳于丹引兵去了,又唤徐盛、丁奉曰:“汝等各领兵三千,屯于寨外五里。如淳于丹败回,有兵赶来,当出救之,却不可追去。”

  二将自引军去了。

  却说淳于丹于黄昏时分,领兵前进。到蜀寨时,已三更之后。丹令众军鼓噪而入。蜀营内傅彤引兵杀出,挺枪直取淳于丹;丹敌不住,拨马便回。忽然喊声大震,一彪军拦住去路;为首大将赵融。丹夺路而走,折其大半。正走之间,山后一彪蛮兵拦住;为首番将沙摩柯。丹死战得脱。背后三路军赶来。比及离营五里,吴军徐盛、丁奉二人两下杀来,蜀兵退去,救了淳于丹回营。丹带箭入见陆逊请罪。逊曰:“非汝之过也。吾欲试敌人之虚实耳。破蜀之计,吾已定矣。”

  徐盛、丁奉曰:“蜀兵势大,难以破之,空自损兵折将耳。”

  逊笑曰:“吾这条计,但瞒不过诸葛亮耳。天幸此人不在,使我成大功也。”

  遂集大小将士听令:使朱然于水路进兵,来日午后东南风大作,用船装载茅草,依计而行。韩当引一军攻江北岸,周泰引一军攻江南岸。每人手执茅草一把,内藏硫黄焰硝,各带火种,各执枪刀,一齐而上。但到蜀营,顺风举火。蜀兵四十屯,只烧二十屯,每间一屯烧一屯。各军预带干粮,不许暂退。昼夜追袭,只擒了刘备方止。众将听了军令,各受计而去。

  却说先主正在御营寻思破吴之计,忽见帐前中军旗幡,无风自倒,乃问程畿曰:“此为何兆?”

  畿曰:“今夜莫非吴兵来劫营。”

  先主曰:“昨夜杀尽,安敢再来?”

  畿曰:“倘是陆逊试敌,奈何?”

  正言间,人报山上远远望见吴兵尽沿山望东去了。先主曰:“此是疑兵。”
第八十四回 陆逊营烧七百里 孔明巧布八阵图(2)

  令众休动,命关兴、张苞各引五百骑出巡。黄昏时分,关兴回奏曰:“江北营中火起。”

  先主急令关兴往江北,张苞往江南,探看虚实:“倘吴兵到时,可急回报。”

  二将领命去了。初更时分,东南风骤起。只见御营左屯火发。方欲救时,御营右屯又火起。风紧火急,树木皆着。喊声大震。两屯军马齐出,奔至御营中。御营军自相践踏,死者不知其数。后面吴兵杀到,又不知多少军马。先主急上马,奔冯习营时,习营中火光连天而起。江南、江北,照耀如同白日。冯习慌上马自引数十骑而走,正逢吴将徐盛军到,敌住厮杀。先主见了,拨马投西便走。徐盛舍了冯习,引兵追来。

  先主正慌,前面又一军拦住,乃是吴将丁奉。两下夹攻。先主大惊。四面无路。忽然喊声大震,一彪军杀入重围,乃是张苞,救了先主,引御林军奔走。正行之间,前面一军又到,乃蜀将傅彤也,合兵一处而行。背后吴兵追至。先主前到一山,名马鞍山。张苞、傅彤请先主上得山时,山下喊声又起;陆逊大队人马,将马鞍山围住。张苞、傅彤死据山口。先主遥望遍野火光不绝,死尸重迭,塞江而下。

  次日,吴兵又四下放火烧山,军士乱窜,先主惊慌。忽然火光中一将自引数骑杀上山来,视之乃关兴也。兴伏地请曰:“四下火光逼近,不可久停。陛下速奔白帝城,再收军马可也。”

  先主曰:“谁敢断后?”

  傅彤奏曰:“臣愿以死当之!”

  当日黄昏,关兴在前,张苞在中,留傅彤断后,保着先主,杀下山来。吴兵见先主奔走,皆要争功,各引大军,遮天盖地,往西追赶。先主令军士尽脱袍铠,塞道而焚,以断后军。正奔走间,喊声大震,吴将朱然引一军从江岸边杀来,截住去路。先主叫曰:“朕死于此矣!”

  关兴、张苞纵马冲突,被乱箭射回,各带重伤,不能杀出。背后喊声又起,陆逊引大军从山谷中杀来。

  先主正慌急之间,此时天色已微明,只见前面喊声震天,朱然军纷纷落涧,滚滚投岩,一彪军杀入,前来救驾。先主大喜;视之,乃常山赵子龙也。时赵云在川中江州,闻吴蜀交兵,遂引军出;忽见东南一带火光冲天,云心惊,远远探视;不想先主被困,云奋勇冲杀而来。陆逊闻是赵云,急令退军。云正杀之间,忽遇朱然,便与交锋;不一合,一枪刺朱然于马下,杀散吴兵,救出先主,望白帝城而走。先主曰:“朕虽得脱,诸将士将奈何?”

  云曰:“敌军在后,不可久迟。陛下且入白帝城歇息,臣再引兵去救应诸将。”

  此时先主仅存百余人入白帝城。后人有诗赞陆逊曰:

  持茅举火破连营,玄德穷奔白帝城。
  一但威名惊蜀魏,吴王宁不敬书生。

  却说傅彤断后,被吴军八面围住。丁奉大叫曰:“川兵死者无数,降者极多。汝主刘备已被擒获。今汝力穷势孤,何不早降?”

  傅彤叱曰:“吾乃汉将,安肯降吴狗乎!”

  挺枪纵马,率蜀军奋力死战,不下百余合;往来冲突,不能得脱。彤长叹曰:“吾今休矣!”

  言讫,口中吐血,死于吴军之中。后人赞傅彤诗曰:

  彝陵吴蜀大交兵,陆逊施谋用火焚。
  至死犹然骂吴狗,傅彤不愧汉将军。

  蜀祭酒程畿,匹马奔至江边,招呼水军赴敌,吴兵随后追来,水军四散奔逃。畿部将叫曰:“吴兵至矣,程祭酒快走罢!”

  畿怒曰:“吾自从主上出军,未尝赴敌而逃!”言未毕,吴兵骤至,四下无路,畿拔剑自刎。后人有诗赞曰:

  慷慨蜀中程祭酒,身留一剑答君王。
  临危不改平生志,博得声名万古香。

  时吴班、张南久围彝陵城,忽冯习到,言蜀兵败,遂引军来救先主,孙桓方才得脱。张、冯二将,正行之间,前面吴兵杀来,背后孙桓从彝陵城杀出,两下夹攻。张南、冯习,奋力冲突,不能得脱,死于乱军之中。后人有诗赞曰:

  冯习忠无二、张南义少双。
  沙场甘战死,史册共流芳。

  吴班杀出重围,又遇吴兵追赶;幸得赵云接着,救回白帝城去了。时有蛮王沙摩柯,匹马奔走,正逢周泰,战二十余合,被泰所杀。蜀将杜路、刘宁尽皆降吴。蜀营一应粮草器仗,尺寸不存。蜀将川兵,降者无数。时孙夫人在吴,闻猇亭兵败,讹传先主死于军中,遂驱车至江边,望西遥哭,投江而死。后人立庙江滨,号曰枭姬祠。尚论者作诗叹之曰:

  先主兵归白帝城,夫人闻难独捐生。
  至今江畔遗碑在,犹著千秋烈女名。

  却说陆逊大获全功,引得胜之兵,往西追袭。前离夔关不远,逊在马上看见前面临山傍江,一阵杀气,冲天而起;遂勒马回顾众将曰:“前面必有埋伏。三军不可轻进。”

  即倒退十余里,于地势空阔处,排成阵势以御敌军;即差哨马前去探视。回报并无军屯在此,逊不信,下马登山望之,杀气复起。逊再令人仔细探视,哨马回报,前面并无一人一骑。逊见日将西沉,杀气越加,心中犹豫,令心腹人再往探看。回报江边止有乱石八九十堆,并无人马。逊大疑,令寻土人问之。须臾,有数人到。逊问曰:“何人将乱石作堆?如何乱石堆中有杀气冲起?”

  土人曰:“此处地名鱼腹浦。诸葛亮入川之时,驱兵到此,取石排成阵势于沙滩之上;自此常常有气如云,从内而起。”

  陆逊听罢,上马自引数十骑来看石阵;立马于山坡之上,但见四面八方,皆有门有户。逊笑曰:“此乃惑人之术耳,有何益焉!”

  遂自引数骑下山坡来,直入石阵观看。部将曰:“日暮矣,请都督早回。”

  逊方欲出阵,忽然狂风大作。一霎时,飞沙走石,遮天盖地。但见怪石嵯峨,槎枒似剑;横沙立土,重迭如山;江声浪涌,有如剑鼓之声。逊大惊曰:“吾中诸葛之计也!”

  急欲回时,无路可出。正惊疑间,忽见一老人立于马前,笑曰:“将军欲出此阵乎?”

  逊曰:“愿长者引出。”

  老人策杖徐徐而行,径出石阵,并无所碍,送至山坡之上。逊问曰:“长者何人?”

  老人答曰:“老夫乃诸葛孔明之岳父黄承彦也。昔小婿入川之时,于此布下石阵,名‘八阵图’。反复八门,按遁甲休、生、伤、杜、景、死、惊、开。每日每时,变化无端,可比十万精兵。临去之时,曾分付老夫道:‘后有东吴大将迷于阵中,莫要引他出来。’老夫适于山岩之上,见将军从死门而入,料想不识此阵,必为所迷。老夫平生好善,不忍将军陷没于此,故特从生门引出也。”

  逊曰:“公曾学此阵法否?”

  黄承彦曰:“变化无穷,不能学也。”

  逊慌忙下马拜谢而回。后杜工部有诗曰:

  功盖三分国,名成八阵图。
  江流石不转,遗恨失吞吴。

  陆逊回寨叹曰:“孔明真‘卧龙’也!吾不能及!”

  于是下令班师。左右曰:“刘备兵败势穷,困守一城,正好乘势击之;今见石阵而退,何也?”

  逊曰:“吾非惧石阵而退;吾料魏主曹丕,其奸诈与父无异,今知吾追赶蜀兵,必乘虚来袭。吾若深入西川,急难退矣。”

  遂令一将断后,逊率大军而回。退兵未及二日,三处人来飞报:“魏兵曹仁出濡须,曹休出洞口,曹真出南郡:三路兵马数十万,星夜至境,未知何意。”

  逊笑曰:“不出吾之所料。吾已令兵拒之矣。”

  正是:雄心方欲吞西蜀,胜算还须御北朝。

  未知如何退兵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八十五回 刘先主遗诏托孤儿 诸葛亮安居平五路(1)

  却说章武二年,夏六月,东吴陆逊,大破蜀兵于猇亭彝陵之地;先主奔回白帝城,赵云引兵据守。忽马良至,见大军已败,懊悔不及,将孔明之言,奏知先主。先主叹曰:“朕早听丞相之言,不致今日之败!今有何面目复回成都见群臣乎!”

  遂传旨就白帝城驻扎,将馆驿改为永安宫。人报冯习、张南、傅彤、程畿、沙摩柯等皆殁于王事,先主伤感不已。又近臣奏称:“黄权引江北之兵,降魏去了。陛下可将彼家属送有司问罪。”

  先主曰:“黄权被吴兵隔断在江北岸,欲归无路,乃不得已而降魏;是朕负权,非权负朕也。何必罪其家属?”

  仍给禄米以养之。

  却说黄权降魏,诸将引见曹丕。丕曰:“卿今降朕,欲追慕于陈、韩耶?”

  权泣而奏曰:“臣受蜀帝之恩,殊遇甚厚,令臣督诸军于江北;被陆逊绝断,臣归蜀无路,降吴不可,故来投陛下。败军之将,免死为幸,安敢追慕于古人耶?”

  丕大喜,遂拜黄权为镇南将军。权坚辞不受。忽近臣奏曰:“有细作人自蜀中来,说蜀主将黄权家属尽皆诛戮。”

  权曰:“臣与蜀主,推诚相信,知臣本心,必不肯杀臣之家小也。”

  丕然之。后人有诗责黄权曰:

  降吴不可却降曹,忠义安能事两朝?
  堪叹黄权惜一死,紫阳书法不轻饶。

  曹丕问贾诩曰:“朕欲一统天下,先取蜀乎?先取吴乎?”

  诩曰:“刘备雄才,更兼诸葛亮善能治国;东吴孙权,能识虚实,陆逊现屯兵于险要:隔江泛湖,皆难卒谋。以臣观之,诸将之中,皆无孙权、刘备敌手。虽以陛下天威临之,亦未见万全之势也。只可持守,以待二国之变。”

  丕曰:“朕已遣三路大兵伐吴,安有不胜之理?”

  尚书刘晔曰:“近东吴陆逊,新破蜀兵七十万,上下齐心,更有江湖之阻,不可卒制。陆逊多谋,必有准备。”

  丕曰:“卿前劝朕伐吴,今又谏阻,何也?”

  晔曰:“时有不同也。昔东吴累败于蜀,其势顿挫,故可击耳;今既获全胜,锐气百倍,未可攻也。”

  丕曰:“朕意已决,卿勿复言。”

  遂引御林军亲往接应三路兵马。早有哨马报说东吴已有准备:令吕范引兵拒住曹休,诸葛瑾引兵在南郡拒住曹真,朱桓引兵当住濡须以拒曹仁。刘晔曰:“既有准备,去恐无益。”

  丕不从,引兵而去。

  却说吴将朱桓,年方二十七岁,极有胆略,孙权甚爱之;时督军于濡须,闻曹仁引大军去取羡溪,桓遂尽拨军守把羡溪去了,止留五千骑守城。忽报曹仁令大将常雕同诸葛虔、王双,引五万精兵飞奔濡须城来。众军皆有惧色。桓按剑而言曰:“胜负在将,不在兵之多寡。兵法云:‘客兵倍而主兵半者,主兵尚能胜于客兵。’今曹仁千里跋涉,人马疲困。吾与汝等,共据高城,南临大江,北背山险,以逸待劳,以主制客:此乃百战百胜之势。虽曹丕自来,尚不足忧,况仁等耶?”

  于是传令,教众军偃旗息鼓,只作无人守把之状。

  且说魏将先锋常雕,领精兵来取濡须城,遥望城上并无军马。雕催军急进,离城不远,一声炮响,旌旗齐竖。朱桓横刀飞马而出,直取常雕。战不三合,被桓一刀斩常雕于马下。吴兵乘势冲杀一阵,魏兵大败,死者无数。朱桓大胜,得了无数旌旗军器战马。曹仁领兵随后到来,却被吴兵从羡溪杀出。曹仁大败而退,回见魏主,细奏大败之事。丕大惊。正议之间,忽探马报:“曹真、夏侯尚围了南郡,被陆逊伏兵于内,诸葛瑾伏兵于外,内外夹攻,因此大败。”

  言未毕,忽探马又报:“曹休亦被吕范杀败。”

  丕听知三路兵败,乃喟然叹曰:“朕不听贾诩、刘晔之言,果有此败!”

  时值夏天,大疫流行,马步军十死六七,遂引军回洛阳。吴魏自此不和。

  却说先主在永安宫染病不起,渐渐沉重。至章武三年,夏四月,先主自知病入四肢;又哭关、张二弟,其病愈深,两目昏花,厌见侍从之人;乃叱退左右,独卧于龙榻之上。忽然阴风骤起,将灯吹摇,灭而复明。只见灯影之下,二人侍立。先主怒曰:“朕心绪不宁,教汝等且退,何故又来!”

  叱之不退。先主起而视之,上首乃云长,下首乃益德也。先主大惊曰:“二弟原来尚在!”

  云长曰:“臣等非人,乃是鬼也。上帝以臣二人平生不失信义,皆敕命为神。哥哥与兄弟聚会不远矣。”

  先主扯定大哭,忽然惊觉,二弟不见;即唤从人问之,时正三更。先主叹曰:“朕不久于人世矣!”

  遂遣使往成都,请丞相诸葛亮、尚书令李严等,星夜来永安宫,听受遗命。孔明等与先主次子鲁王刘永、梁王刘理,来永安宫见帝,留太子刘禅守成都。

  且说孔明到永安宫,见先主病危,慌忙拜伏于龙榻之下。先主传旨,请孔明坐于龙榻之侧,抚其背曰:“朕自得丞相,幸成帝业;何期智识浅陋,不纳丞相之言,自取其败。悔恨成疾,死在旦夕。嗣子孱弱,不得不以大事相托。”

  言讫,泪流满面。孔明亦涕泣曰:“愿陛下善保龙体,以副天下之望!”

  先主以目遍视。只见马良之弟马谡在旁,先主令且退。谡退出。先主谓孔明曰:“丞相观马谡之才何如?”

  孔明曰:“此人亦当世之英才也。”

  先主曰:“不然。朕观此人,言过其实,不可大用。丞相宜深察之。”

  分付毕,传旨召诸臣入殿,取纸笔写了遗诏,递与孔明而叹曰:“朕不读书,粗知大略。圣人云:‘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;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’朕本待与卿等同灭曹贼,共扶汉室;不幸中道而别。烦丞相将诏付与太子禅,令勿以为常言。凡事更望丞相教之!”

  孔明等泣拜于地曰:“愿陛下将息龙体!臣等尽施犬马之劳,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也。”

  先主命内侍扶起孔明,一手掩泪,一手执其手,曰:“朕今死矣!有心腹之言相告!”

  孔明曰:“有何圣谕?”

  先主泣曰:“君才十倍曹丕,必能安邦定国,终定大事。若嗣子可辅,则辅之;如其不才,君可自为成都之主。”

  孔明听毕,汗流遍体,手足失措,泣拜于地曰:“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,尽忠贞之节,继之以死乎!”

  言讫,叩头流血。先主又请孔明坐于榻上,唤鲁王刘永、梁王刘理近前,分付曰:“尔等皆记朕言。朕亡之后,尔兄弟三人,皆以父事丞相,不可怠慢。”

  言罢,遂命二王同拜孔明。二王拜毕,孔明曰:“臣虽肝脑涂地,安能报知遇之恩也!”

  先主谓众官曰:“朕已托孤于丞相,令嗣子以父事之。卿等俱不可怠慢,以负朕望。”

  又嘱赵云曰:“朕与卿于患难之中,相从到今,不想于此地分别。卿可想朕故交,早晚看觑吾子,勿负朕言。”

  云泣拜曰:“臣敢不效犬马之劳!”

  先主又谓众官曰:“卿等众官,朕不能一一分嘱,愿皆自爱。”

  言毕,驾崩,寿六十三岁。时章武三年,夏四月二十四日也。后杜工部有诗叹曰:

  蜀主窥吴向三峡,崩年亦在永安宫。
  翠华想象空山外,玉殿虚无野寺中。
  古庙杉松巢水鹤,岁时伏腊走村翁。
  武侯祠屋长邻近,一体君臣祭祀同。

  先主驾崩,文武官僚,无不哀痛。孔明率众官奉梓宫还成都。太子刘禅出城迎接灵柩,安于正殿之内。举哀行礼毕,开读遗诏。诏曰:
第八十五回 刘先主遗诏托孤儿 诸葛亮安居平五路(2)

  朕初得疾,但下痢耳;后转生杂病,殆不自济。朕闻“人年五十,不称夭寿”。今朕年六十有余,死复何恨?但以汝兄弟为念耳。勉之!勉之!勿以恶小而为之,勿以善小而不为。惟德可以服人;汝父德薄,不足效也。汝与丞相从事,事之如父,勿怠!勿忘!汝兄弟更求闻达,至嘱!至嘱!

  群臣读诏已毕。孔明曰:“国不可一日无君;请立嗣君,以承汉统。”

  乃立太子禅即皇帝位,改元建兴。加诸葛亮为武乡侯,领益州牧。葬先主于惠陵,谥曰昭烈皇帝。尊皇后吴氏为皇太后。谥甘夫人为昭烈皇后,糜夫人亦追谥为皇后。升赏群臣,大赦天下。

  早有魏军探知此事,报入中原。近臣奏知魏主。曹丕大喜曰:“刘备已亡,朕无忧矣。何不乘其国中无主,起兵伐之?”

  贾诩谏曰:“刘备虽亡,必托孤于诸葛亮。亮感备知遇之恩,必倾心竭力,扶持嗣主。陛下不可仓卒伐之。”

  正言间,忽一人从班部中奋然而出曰:“不乘此时进兵,更待何时?”

  众视之,乃司马懿也。丕大喜,遂问计于懿。懿曰:“若只起中国之兵,急难取胜。须用五路大兵,四面夹攻,令诸葛亮首尾不能救应,然后可图。”

  丕问何五路。懿曰:“可修书一封,差使往辽东鲜卑国,见国王轲比能,赂以金帛,令起辽西羌兵十万,先从旱路取西平关:此一路也。再修书遣使赍官诰赏赐,直入南蛮,见蛮王孟获,令起兵十万攻打益州、永昌、牂牁、越隽四郡,以击西川之南:此二路也。再遣使入吴修好,许以割地,令孙权起兵十万,攻两川峡口,径取涪城:此三路也。又可差使至降将孟达处,起上庸兵十万,西攻汉中:此四路也。然后命大将军曹真为大都督,提兵十万,由京兆径出阳平关取西川:此五路也。共大兵五十万,五路并进。诸葛亮便有吕望之才,安能当此乎?”

  丕大喜,随即密遣能言官四员为使前去;又命曹真为大都督,领兵十万,径取阳平关。此时张辽等一班旧将,皆封列侯,俱在冀、徐、青及合淝等处,据守关津隘口,故不复调用。

  却说蜀汉后主刘禅,自即位以来,旧臣多有病亡者,不能细说。凡一应朝廷选法钱粮词讼等事,皆听诸葛丞相裁处。时后主未立皇后。孔明与群臣上言曰:“故车骑将军张飞之女甚贤,年十七岁,可纳为正宫皇后。”

  后主即纳之。

  建兴元年秋八月,忽有边报说:“魏调五路大兵,来取西川:第一路,曹真为大都督,起兵十万,取阳平关;第二路,乃反将孟达,起上庸兵十万,犯汉中;第三路,乃东吴孙权,起精兵十万,取峡口入川;第四路,乃蛮王孟获,起蛮兵十万,犯益州四郡;第五路,乃番王轲比能,起羌兵十万,犯西平关,此五路军马,甚是利害。已先报知丞相,丞相不知为何数日不出视事。”

  后主听罢大惊,即差近侍赍旨,宣召孔明入朝。使命去了半日,回报:“丞相府下人言,丞相染病不出。”

  后主转慌;次日,又命黄门侍郎董允、谏议大夫杜琼,去丞相卧榻前,告此大事。董、杜二人,到丞相府前,皆不得入。杜琼曰:“先帝托孤于丞相,今主上初登宝位,被曹丕五路兵犯境,军情至急,丞相何故推病不出?”

  良久,门吏传丞相令,言:“病体稍可,明早出都堂议事。”

  董、杜二人叹息而回。次日,众官又来丞相府前伺候。从早至晚,又不见出。多官惶惶,只得散去。杜琼入奏后主曰:“请陛下圣驾,亲往丞相府问计。”

  后主即引多官入宫,启奏皇太后。太后大惊曰:“丞相何故如此?有负先帝委托之意也!我当自往。”

  董允奏曰:“娘娘未可轻往。臣料丞相必有高明之见。且待主上先往。如果怠慢,请娘娘于太庙中,召丞相问之未迟。”

  太后依奏。

  次日,后主车驾亲至相府。门吏见驾到,慌忙拜伏于地而迎。后主问曰:“丞相在何处?”

  门吏曰:“不知在何处。只有丞相钧旨,教挡住百官,勿得辄入。”

  后主乃下车步行,独进第三重门,见孔明独倚竹杖,在小池边观鱼。后主在后立久,乃徐徐而言曰:“丞相安乐否?”

  孔明回顾,见是后主,慌忙弃杖,拜伏于地曰:“臣该万死!”

  后主扶起,问曰:“今曹丕分兵五路,犯境甚急,相父缘何不肯出府视事?”

  孔明大笑,扶后主入内室坐定,奏曰:“五路兵至,臣安得不知?臣非观鱼,有所思也。”

  后主曰:“如之奈何?”

  孔明曰:“羌王轲比能,蛮王孟获,反将孟达,魏将曹真:此四路兵,臣已皆退去了也。止有孙权这一路兵,臣已有退之之计,但须一能言之人为使。因未得其人,故熟思之。陛下何必忧乎?”

  后主听罢,又惊又喜曰:“相父果有鬼神不测之机也!愿闻退兵之策。”

  孔明曰:“先帝以陛下付托与臣,臣安敢旦夕怠慢?成都众官皆不晓兵法之妙,贵在使人不测,岂可泄漏于人?老臣先知西番国王轲比能,引兵犯西平关;臣料马超积祖西川人氏,素得羌人之心,羌人以超为神威天将军;臣已先遣一人,星夜驰檄,令马超紧守西平关,伏四路奇兵,每日交换,以兵拒之:此一路不必忧矣。又南蛮孟获,兵犯四郡,臣亦飞檄遣魏延领一军左出右入,右出左入,为疑兵之计;蛮兵惟凭勇力,其心多疑,若见疑兵,必不敢进:此一路又不足忧矣。又知孟达引兵出汉中;达与李严曾结生死之交;臣回成都时,留李严守永安宫;臣已作一书,只做李严亲笔,令人送与孟达;达必然推病不出,以慢军心:此一路又不足忧矣。又知曹真引兵犯阳平关;此地险峻,可以保守,臣已调赵云引一军守把关隘,并不出战;曹真若见我军不出,不久自退矣。此四路兵俱不足忧,臣尚恐不能全保,又密调关兴、张苞二将,各引兵三万,屯于紧要之处,为各路救应。此数处调遣之事,皆不曾经由成都,故无人知觉。只有东吴这一路兵,未必便动:如见四路兵胜,川中危急,必来相攻;若四路不济,安肯动乎?臣料孙权想曹丕三路侵吴之怨,必不肯从其言。虽然如此,须用一舌辩之士,径往东吴,以利害说之,则先退东吴,其四路之兵,何足忧乎?但未得说吴之人,臣故踌躇。何劳陛下圣驾来临?”

  后主曰:“太后亦欲来见相父。今朕闻相父之言,如梦初觉,复何忧哉!”

  孔明与后主共饮数杯,送后主出府。众官皆环立于门外,见后主面有喜色。后主别了孔明,上御车回朝。众皆疑惑不定。孔明见众官中,一人仰天而笑,面亦有喜色。孔明视之,乃义阳新野人;姓邓名芝,字伯苗;见为户部尚书;汉司马邓禹之后。孔明暗令人留住邓芝。多官皆散。孔明请芝到书院中,问芝曰:“今蜀、魏、吴鼎分三国,欲讨二国,一统中兴,当先伐何国?”

  芝曰:“以愚意论之,魏虽汉贼,其势甚大,急难摇动,当徐徐缓图。今主上初登宝位,民心未安,当与东吴连合,结为唇齿,一洗先帝旧怨,此乃长久之计也。未审丞相钧意若何?”

  孔明大笑曰:“吾思之久矣;奈未得其人,今日方得也!”

  芝曰:“丞相欲其人何为?”

  孔明曰:“吾欲使人往结东吴。公既能明此意,必能不辱君命。使吴之任,非公不可。”

  芝曰:“愚才疏智浅,恐不堪当此重任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来日奏知天子,便请伯苗一行,切勿推辞。”

  芝应允而退。至次日,孔明奏准后主,差邓芝往说东吴。芝拜辞,望东吴而来。

  正是:吴人方见干戈息,蜀使还将玉帛通。

  未知邓芝此去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八十六回 难张温秦宓逞天辨 破曹丕徐盛用火攻(1)

  却说东吴陆逊自退魏兵之后,吴王拜逊为辅国将军江陵侯,领荆州牧;自此军权皆归于逊。张昭、顾雍启奏吴王,请自改元。权从之,遂改为黄武元年。忽报魏主遣使至,权召入。使命陈说:“蜀前使人求救于魏,魏一时不明,故发兵应之;今已大悔,欲起四路兵取川,东吴可来接应。若得蜀土,各分一半。”

  权闻言,不能决,乃问于张昭、顾雍等。昭曰:“陆伯言极有高见,可问之。”

  权即召陆逊。逊至,奏曰:“曹丕坐镇中原,急不可图;今若不从,必为仇矣。臣料魏与吴皆无诸葛亮之敌手。今且勉强应允,整军预备,只探听四路如何。若四路兵胜,川中危急,诸葛亮首尾不能救,主上则发兵以应之,先取成都,此为上策;如四路兵败,别作商议。”

  权从之,乃谓魏使曰:“军需未办,择日便当起程。”

  使者拜辞而去。权令人探得西番兵出西平关,见了马超,不战自退;南蛮孟获起兵攻四郡,皆被魏延用疑兵计杀退回洞去了;上庸孟达兵至半路,忽然染病不能行;曹真兵出阳平关,赵子龙拒住各处险道;果然一将守关,万夫莫开。曹真屯兵于斜谷道,不能取胜而回。

  孙权知了此信,乃谓文武曰:“陆伯言真神算也。孤若妄动,又结怨于西蜀矣。”

  忽报西蜀遣邓芝到。张昭曰:“此又是诸葛亮退兵之计,遣邓芝为说客也。”

  权曰:“当何以答之?”

  昭曰:“先于殿前立一大鼎,贮油数百斤,下用炭烧。待其油沸,可选身长面大武士一千人,各执刀在手,从宫门前直排至殿上,却唤芝入见。休等此人开言下说词,责以郦食其说齐故事,效此例烹之,看其人如何对答。”

  权从其言,遂立油鼎,命武士立于左右,各执军器,召邓芝入。芝整衣冠而入。行至宫门前,只见两行武士,威风凛凛,各持钢刀、大斧、长剑、短戟,直列至殿上。芝晓其意,并无惧色,昂然而行。至殿前,又见鼎镬内热油正沸。左右武士以目视之,芝但微微而笑。近臣引至帘前,邓芝长揖不拜。权令卷起珠帘,大喝曰:“何不拜!”

  芝昂然而答曰:“上国天使,不拜小邦之主。”

  权大怒曰:“汝不自料,欲掉三寸之舌,效郦生说齐乎?可速入油鼎!”

  芝大笑曰:“人皆言东吴多贤,谁想惧一儒生!”

  权转怒曰:“孤何惧尔一匹夫耶?”

  芝曰:“即不惧邓伯苗,何愁来说汝等也?”

  权曰:“尔欲为诸葛亮作说客,来说孤绝魏向蜀,是否?”

  芝曰:“吾乃蜀中一儒生,特为吴国利害而来。乃设兵陈鼎,以拒一使,何其局量之不能容物耶?”

  权闻言惶愧,即叱退武士,命芝上殿,赐坐而问曰:“吴魏之利害若何?愿先生教我。”

  芝曰:“大王欲与蜀和,还是欲与魏和?”

  权曰:“孤正欲与蜀主讲和;但恐蜀主年轻识浅,不能全始全终耳。”

  芝曰:“大王乃命世之英豪,诸葛亮亦一时之俊杰;蜀有山川之险,吴有三江之固;若二国连和,共为唇齿,进则可以兼吞天下,退则可以鼎足而立。今大王若委贽称臣于魏,魏必望大王朝觐,求太子以为内侍;如其不从,则兴兵夹攻,蜀亦顺流而进取,如此则江南之地,不复为大王有矣。若大王以愚言为不然,愚将就死于大王之前,以绝说客之名也。”

  言讫,撩衣下殿,望油鼎中便跳。权急命止之,请入后殿,以上宾之礼相待。权曰:“先生之言,正合孤意。孤今欲与蜀主连和,先生肯为我介绍乎?”

  芝曰:“适欲烹小臣者,乃大王也;今欲使小臣者,亦大王也;大王犹自狐疑未定,安能取信于人?”

  权曰:“孤意已决,先生勿疑。”

  于是吴王留住邓芝,集多官问曰:“孤掌江南八十一州,更有荆、楚之地,反不如西蜀偏僻之处也:蜀有邓芝,不辱其主;吴并无一人入蜀,以达孤意。”

  忽一人出班奏曰:“臣愿为使。”

  众视之,乃吴郡吴人,姓张,名温,字惠恕,现为中郎将。权曰:“恐卿到蜀见诸葛亮,不能达孤之情。”

  温曰:“孔明亦人耳,臣何畏彼哉?”

  权大喜,重赏张温,使同邓芝入川通好。

  却说孔明自邓芝去后,奏后主曰:“邓芝此去,其事必成。吴地多贤,定有人来答礼。陛下当礼貌之,令彼回吴,以通盟好。吴若通和,魏必不敢加兵于蜀矣。吴魏宁靖,臣当征南,平定蛮方,然后图魏。魏削则东吴亦不能久存,可以复一统之基业也。”

  后主然之。

  忽报东吴遣张温与邓芝入川答礼。后主聚文武于丹墀,令邓芝、张温入。温自以为得志,昂然上殿,见后主施礼。后主赐锦墩,坐于殿左,设御宴待之。后主但敬礼而已。宴罢,百官送张温到馆舍。次日,孔明设宴相待。孔明谓张温曰:“先帝在日,与吴不睦。今已晏驾。当今主上,深慕吴王,欲捐旧忿,永结盟好,拚力破魏。望大夫善言回奏。”

  张温领诺。酒至半酣,张温喜笑自若,颇有傲慢之意。

  次日,后主将金帛赐与张温,设宴于城南邮亭之上,命众官相送。孔明殷勤劝酒。正饮酒间,忽一人乘醉而入,昂然长揖,入席就坐。温怪之,乃问孔明曰:“此何人也?”

  孔明答曰:“姓秦,名宓,字子敕;现为益州学士。”

  温笑曰:“名称学士,未知胸中曾学事否?”

  宓正色而言曰:“蜀中三尺小童,尚皆就学,何况于我?”

  温曰:“且说公何所学?”

  宓对曰:“上至天文,下至地理,三教九流,诸子百家,无所不通;古今兴废,圣贤经传,无所不览。”

  温笑曰:“公既出大言,请即以天为问。天有头乎?”

  宓曰:“有头。”

  温曰:“头在何方?”

  宓曰:“在西方。诗云:‘乃眷西顾。’以此推之,头在西方也。”

  温又问:“天有耳乎?”

  宓答曰:“天处高而听卑。诗云:‘鹤鸣九皋,声闻于天。’无耳何能听?”

  温又问:“天有足乎?”

  宓曰:“有足。诗云:‘天步艰难。’无足何能步?”

  温又问:“天有姓乎?”

  宓曰:“岂得无姓!”

  温曰:“何姓?”

  宓答曰:“姓刘。”

  温曰:“何以知之?”

  宓曰:“天子姓刘,以故知之。”

  温又问曰:“日生于东乎?”

  宓对曰:“虽生于东,而没于西。”

  此时秦宓语言清朗,答问如流,满座皆惊。张温无语。宓乃问曰:“先生东吴名士,既以天事下问,必能深明天之理。昔混沌既分,阴阳剖判;轻清者上浮而为天,重浊者下凝而为地;至共工氏战败,头触不周山,天柱折,地维缺:天倾西北,地陷东南。天既轻清而上浮,何以倾其西北乎?又未知轻清之外,还有何物?愿先生教我。”

  张温无言可对,乃避席而谢曰:“不意蜀中多出俊杰!恰闻讲论,使仆顿开茅塞。”

  孔明恐温羞愧,故以善言解之曰:“席间问难,皆戏谈耳。足下深知安邦定国之道,何在唇齿之戏哉?”

  温拜谢。孔明又令邓芝入吴答礼,就与张温同行。张、邓二人拜辞孔明,望东吴而来。

  却说吴王见张温入蜀未还,乃聚文武商议。忽近臣奏曰:“蜀遣邓芝同张温入国答礼。”
第八十六回 难张温秦宓逞天辨 破曹丕徐盛用火攻(2)

  权召入。张温拜于殿前,备称后主、孔明之德,愿求永结盟好,特遣邓尚书又来答礼。权大喜,乃设宴待之。权问邓芝曰:“若吴蜀二国同心灭魏,得天下太平,二主分治,岂不乐乎?”

  芝答曰:“‘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。’如灭魏之后,未识天命所归何人。但为君者,各修其德;为臣者,各尽其忠;则战争方息耳。”

  权大笑曰:“君之诚款,乃如是耶!”

  遂厚赠邓芝还蜀。自此吴蜀通好。

  却说魏国细作人探知此事,火速报入中原。魏主曹丕听知,大怒曰:“吴蜀连和,必有图中原之意也。不若朕先伐之。”

  于是大集文武,商议起兵伐吴。此时大司马曹仁、太尉贾诩已亡。侍中辛毗出班奏曰:“中原之地,土阔民稀,而欲用兵,未见其利。今日之计,莫若养兵屯田十年,足食足兵,然后用之,则吴蜀方可破也。”

  丕怒曰:“此迂儒之论也!今吴蜀连和,早晚必来侵境,何暇等待十年?”

  即传旨起兵伐吴。司马懿奏曰:“吴有长江之险,非船莫渡。陛下必御驾亲征,可选大小战船,从蔡、颍而入淮,取寿春,至广陵,渡江口,径取南徐,此为上策。”

  丕从之。于是日夜拚工,造龙舟十只,长二十余丈,可容二千余人;收拾战船三千余只。魏黄初五年秋八月,会聚大小将士,令曹真为前部;张辽、张郃、文聘、徐晃等为大将先行;许褚、吕虔为中军护卫;曹休为合后;刘晔、蒋济为参谋。前后水陆军马三十余万,克日起兵。封司马懿为尚书仆射,留在许昌。凡国政大事,并皆听懿决断。

  不说魏兵起程。却说东吴细作探知此事,报入吴国。近臣慌奏吴王曰:“今魏王曹丕,亲自乘驾龙舟,提水陆大军三十余万,从蔡、颍出淮,必取广陵渡江,来下江南。甚为利害。”

  孙权大惊,即聚文武商议。顾雍曰:“今主上既与西蜀连和,可修书与诸葛孔明,令起兵出汉中以分其势;一面遣一大将,屯兵南徐以拒之。”

  权曰:“非陆伯言不可当此大任。”

  雍曰:“陆伯言镇守荆州,不可轻动。”

  权曰:“孤非不知,奈眼前无替力之人。”

  言未毕,一人从班部内应声而出曰:“臣虽不才,愿统一军以当魏兵。若曹丕亲渡大江,臣必生擒,以献殿下;若不渡江,亦杀魏兵大半,令魏兵不敢正视东吴。”

  权视之,乃徐盛也。权大喜曰:“如得卿守江南一带,孤何忧哉?”

  遂封徐盛为安东将军,总镇都督建业、南徐军马。盛谢恩,领命而退,即传令教众官军多置器械,多设旌旗,以为守护江岸之计。

  忽一人挺身出曰:“今日大王以重任委托将军,欲破魏兵以擒曹丕,将军何不早发军马渡江,于淮南之地迎敌?直待曹丕兵至,恐无及矣。”

  盛视之,乃吴王侄孙韶也。韶字公礼,官授扬威将军,曾在广陵守御;年幼负气,极有胆勇。盛曰:“曹丕势大,更有名将为先锋,不可渡江迎敌。待彼船皆集于北岸,吾自有计破之。”

  韶曰:“吾手下自有三千军马,更兼深知广陵路势,吾愿自去江北,与曹丕决一死战。如不胜,甘当军令。”

  盛不从。韶坚执要去。盛只是不肯,韶再三要行。盛怒曰:“汝如此不听号令,吾安能制诸将乎?”

  叱武士推出斩之。刀斧手拥孙韶出辕门之外,立起皂旗。韶部将飞报孙权。权听知,急上马来救。武士恰待行刑,孙权早到,喝散刀斧手,救了孙韶。韶哭奏曰:“臣往年在广陵,深知地理;不就那里与曹丕厮杀,直待他下了长江,东吴指日休矣!”

  权径入营来。徐盛迎接入帐,奏曰:“大王命臣为都督,提兵拒魏;今扬威将军孙韶,不遵军法,违令当斩,大王何故赦之?”

  权曰:“韶倚血气之壮,误犯军法,万希宽恕。”

  盛曰:“法非臣所立,亦非大王所立,乃国家之典刑也。若以亲而免之,何以令众乎?”

  权曰:“韶犯法本应任将军处治;奈此子虽本姓俞氏,然孤兄甚爱之,赐姓孙。于孤颇有劳绩,今若杀之,负兄义矣。”

  盛曰:“且看大王之面,寄下死罪。”

  权令孙韶拜谢。韶不肯拜,厉声而言曰:“据吾之见,只是引军去破曹丕!便死也不服你的见识!”

  徐盛变色。权叱退孙韶,谓徐盛曰:“便无此子,何损于吴?今后勿再用之。”

  言讫自回。是夜,人报徐盛,说孙韶引本部三千精兵,潜地过江去了。盛恐有失,于吴王面上不好看,乃唤丁奉授以密计,引三千兵渡江接应。

  却说魏主驾龙舟至广陵,前部曹真已领兵列于大江之岸。曹丕问曰:“江岸有多少兵?”

  真曰:“隔岸远望,并不见一人,亦无旌旗营寨。”

  丕曰:“此必诡计也。朕自往观其虚实。”

  于是大开江道,放龙舟直至大江,泊于江岸。船上建龙凤日月五色旌旗,銮仪簇拥,光耀射目。曹丕端坐舟中,遥望江南,不见一人,回顾刘晔、蒋济曰:“可渡江否?”

  晔曰:“兵法实实虚虚。彼见大军至,如何不作准备?陛下未可造次。且待三五日,看其动静,然后发先锋渡江以探之。”

  丕曰:“卿言正合朕意。”

  是日天晚,宿于江中。当夜月黑。军士皆执灯火,明耀天地,殆如白昼。遥望江南,并不见半点儿火光。丕问左右曰:“此何故也?”

  近臣奏曰:“想闻陛下天兵来到,故望风逃窜耳。”

  丕暗笑。及至天晓,大雾迷漫,对面不见。须臾风起,雾散云收,望见江南一带皆是连城;城楼上枪刀耀日,遍城尽插旌旗号带。顷刻数次人来报:“南徐沿江一带,直至石头城;一连数百里,城郭舟车,连绵不绝,一夜成就。”

  曹丕大惊。原来徐盛束缚芦苇为人,尽穿青衣,执旌旗,立于假城疑楼之上。魏兵见城上许多人马,如何不胆寒?丕叹曰:“魏虽有武士千群,无所用之。江南人物如此,未可图也!”

  正惊讶间,忽然狂风大作,白浪滔天,江水溅湿龙袍,大船将覆。曹真慌令文聘撑小舟急来救驾。龙舟上人立站不住。文聘跳上龙舟,负丕下得小舟,奔入河港。忽流星马报道:“赵云引兵出阳平关,径取长安。”

  丕听得,大惊失色,便教回军。众军各自奔走。背后吴兵追至。丕传旨教尽弃御用之物而走。龙舟将次入淮,忽然鼓角齐鸣,喊声大振,刺斜里一彪军杀到;为首大将,乃孙韶也。魏兵不能抵挡,折其大半,淹死者无数。诸将奋力救出魏主。

  魏主渡淮河,行不三十里,淮河中一带芦苇,预灌鱼油,尽皆火着;顺风而下,风势甚急;火焰漫空,截住龙舟。丕大惊,急下小船。傍岸时,龙舟上早已火着。丕慌忙上马,岸上一彪军杀来,为首一将,乃丁奉也。张辽拍马来迎,被奉一箭射中其腰,却得徐晃救了,同保魏主而走,折军无数。背后孙韶、丁奉夺得马匹、车仗、船只、器械,不计其数。魏兵大败而回。吴将徐盛,全获大功。吴王重加赏赐。张辽回到许昌,箭疮迸裂而亡。曹丕厚葬之。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赵云引兵杀出阳平关之次,忽报丞相有文书到,说益州耆帅雍闿结连蛮王孟获,起十万蛮兵,侵掠四郡;因此宣云回军,令马超坚守阳平关,丞相欲自南征。赵云乃急收兵而回。此时孔明在成都整饬军马,亲自南征。

  正是:方见东吴敌北魏,又看西蜀战南蛮。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八十七回 征南寇丞相大兴师 抗天兵蛮王初受执(1)

  却说诸葛丞相在于成都,事无大小,皆亲自从公决断。两川之民,忻乐太平,夜不闭户,路不拾遗。又幸连年大熟,老幼鼓腹讴歌,凡遇差徭,争先早办:因此军需器械应用之物,无不完备;米满仓廒,财盈府库。

  建兴三年,益州飞报:“蛮王孟获,大起蛮兵十万,犯境侵掠。建宁太守雍闿,乃汉朝什方侯雍齿之后,今连结孟获造反。牂牁郡太守朱褒、越隽郡太守高定,二人献了城;止有永昌太守王伉不肯反。见今雍闿、朱褒、高定三人部下人马,皆与孟获为乡导官,攻打永昌郡。今王伉与功曹吕凯,会集百姓,死守此城,其势甚急。”

  孔明乃入朝奏后主曰:“臣观南蛮不服,实国家之大患也。臣当自领大军,前去征讨。”

  后主曰:“东有孙权,北有曹丕,今相父弃朕而去,倘吴魏来攻,如之奈何?”

  孔明曰:“东吴方与我国讲和,料无异心;若有异心,李严在白帝城,此人可当陆逊也。曹丕新败,锐气已丧,未能远图;且有马超守把汉中诸处关口,不必忧也。臣又留关兴、张苞等分两军为救应,保陛下万无一失。今臣先去扫荡蛮方,然后北伐,以图中原,报先帝三顾之恩,托孤之重。”

  后主曰:“朕年幼无知,惟相父斟酌行之。”

  言未毕,班部内一人出曰:“不可,不可!”

  众视之,乃南阳人也;姓王,名连,字文仪;见为谏议大夫。连谏曰:“南方不毛之地,瘴疫之乡;丞相秉钧衡之重任,而自远征,非所宜也。且雍闿等乃疥癣之疾,丞相只须遣一大将讨之,必然成功。”

  孔明曰:“南蛮之地,离国甚远,人多不习王化,收服甚难,吾当亲往征之。可刚可柔,别有斟酌,非可容易托人。”

  王连再三苦劝,孔明不从。是日,孔明辞了后主,令蒋琬为参军;费祎为长史;董厥、樊建二人为掾史;赵云、魏延为大将,总督军马;王平、张翼为副将,并川将数十员。共起川兵五十万,前望益州进发。忽有关公第三子关索入军来见孔明曰:“自荆州失陷,逃难在鲍家庄养病。每要赴川见先帝报仇,疮痕未合,不能起行。近已安痊,打探得东吴仇人已皆诛戮,径来西川见帝,恰在途中遇见征南之兵,特来投见。”

  孔明闻之,嗟讶不已;一面遣人申报朝廷,就令关索为前部先锋,一同征南。大队人马,各依队伍而行。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。所经之处,秋毫无犯。

  却说雍闿听知孔明自统大军而来,即与高定、朱褒商议,分兵三路:高定取中路,雍闿在左,朱褒在右;三路各引兵五六万迎敌。于是高定令鄂焕为前部先锋。焕身长九尺,面貌丑恶,使一枝方天戟,有万夫不当之勇;领本部兵,离了大寨,来迎蜀兵。

  却说孔明统大军已到益州界分。前部先锋魏延,副将张翼、王平,才入界口,正遇鄂焕军马。两阵对圆,魏延出马大骂曰:“反贼早早受降!”

  鄂焕拍马与魏延交锋。战不数合,延诈败走,焕随后赶来。走不数里,喊声大震。张翼、王平两路军杀来,绝其后路。延复回。三员将拚力拒战,生擒鄂焕,解到大寨,入见孔明。孔明令去其缚,以酒食待之,问曰:“汝是何人部将?”

  焕曰:“某是高定部将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知高定乃忠义之士,今为雍闿所惑,以致如此。吾今放汝回去,令高太守早早归降,免遭大祸。”

  鄂焕拜谢而去,回见高定,说孔明之德。定亦感激不已。次日,雍闿至寨礼毕,闿曰:“如何得鄂焕回也?”

  定曰:“诸葛亮以义放之。”

  闿曰:“此乃诸葛亮反间之计;欲令我两人不和,故施此谋也。”

  定半信不信,心中犹豫。忽报蜀将搦战,闿自引三万兵出迎。战不数合,闿拨马便走。延率兵大进,追杀二十余里。次日,雍闿又起兵来迎。孔明一连三日不出。至第四日,雍闿、高定分兵两路,来取蜀寨。

  却说孔明令魏延两路伺候;果然雍闿、高定两路兵来,被伏兵杀伤大半,生擒者无数,都解到大寨来。雍闿的人,囚在一边;高定的人,囚在一边。却令军士传说:“但是高定的人免死,雍闿的人尽杀。”

  众军皆闻此言。少时,孔明令取雍闿的人到帐前,问曰:“汝等皆是何人部从?”

  众伪曰:“高定部下人也。”

  孔明教皆免其死,与酒食赏劳,令人送出界首,纵放回寨。孔明又唤高定的人问之。众皆告曰:“吾等实是高定部下军士。”

  孔明亦皆免其死,赐以酒食;却扬言曰:“雍闿今日使人投降,要献汝主并朱褒首级以为功劳,吾甚不忍。汝等既是高定部下军,吾放汝等回去,再不可背反。若再擒来,决不轻恕。”

  众皆拜谢而去;回到本寨,入见高定,说知此事。定乃密遣人去雍闿寨中探听,却有一半放回的人,言说孔明之德;因此雍闿部军,多有归顺高定之心。虽然如此,高定心中不稳,又令一人来孔明寨中探听虚实;被伏路军捉来见孔明。孔明故意认做雍闿的人,唤入帐中问曰:“汝元帅既约下献高定、朱褒二人首级,因何误了日期?汝这厮不精细,如何做得细作!”

  军士含糊答应。孔明以酒食赐之,修密书一封,付军士曰:“汝持此书付雍闿,教他早早下手,休得误事。”

  细作拜谢而去,回见高定,呈上孔明之书,说雍闿如此如此。定看书毕,大怒曰:“吾以真心待之,彼反欲害吾,情理难容!”

  便唤鄂焕商议。焕曰:“孔明乃仁人,背之不祥。我等谋反作恶,皆雍闿之故;不如杀闿以投孔明。”

  定曰:“如何下手?”

  焕曰:“可设一席令人去请雍闿。彼若无异心,必坦然而来;若其不来,必有异心。我主可攻其前,某伏于寨后小路候之,闿可擒矣。”

  高定从其言,设席请雍闿。闿果疑前日放回军士之言,惧而不来。是夜高定引兵杀投雍闿寨中。原来有孔明放回免死的人,皆想高定之德,乘势助战。雍闿军不战自乱。闿上马望山路而走。行不二里,鼓声响处,一彪军出,乃鄂焕也;挺方天戟,骤马当先。雍闿措手不及,被焕一戟刺于马下,就枭其首级。闿部下军士皆降高定。定引两部军来降孔明,献雍闿首级于帐下。孔明高坐于帐上,喝令左右推转高定,斩首报来。定曰:“某感丞相大恩,今将雍闿首级来降,何故斩也?”

  孔明大笑曰:“汝来诈降,敢瞒吾耶!”

  定曰:“丞相何以知吾诈降?”

  孔明于匣中取出一缄,与高定曰:“朱褒已使人密献降书,说你与雍闿结生死之交,岂肯一旦便杀此人?吾故知汝诈也。”

  定叫屈曰:“朱褒乃反间之计也。丞相切不可信!”

  孔明曰:“吾亦难凭一面之词。汝若捉得朱褒,方表真心。”

  定曰:“丞相休疑。某生擒朱褒来见丞相,若何?”

  孔明曰:“若如此,吾疑心方息也。”

  高定即引部将鄂焕并本部兵,杀奔朱褒营来。比及离寨,约有十里,山后一彪军到,乃朱褒也。褒见高定军来,慌忙与高定答话。定大骂曰:“汝如何写书与诸葛丞相处,使反间之计害吾耶?”

  褒目瞪口呆,不能回答。忽然鄂焕于马后转过,一戟刺朱褒于马下。定厉声而言曰:“如不顺者皆戮之!”

  于是众军一齐拜降。定引两部军来见孔明,献朱褒首级于帐下。孔明大笑曰:“吾故使汝杀此二贼,以表忠心。”

  遂命高定为益州太守,总摄三郡;令鄂焕为牙将。三路军马已平。

  于是永昌太守王伉,出城迎接孔明。孔明入城已毕,问曰:“谁与公守此城,以保无虞?”
第八十七回 征南寇丞相大兴师 抗天兵蛮王初受执(2)

  伉曰:“某今日得此郡无危者,皆赖永昌不韦人,姓吕,名凯,字季平。皆此人之力。”

  孔明遂请吕凯至。凯入见礼毕,孔明曰:“久闻公乃永昌高士,多亏公保守此城。今欲平蛮方,公有何高见?”

  吕凯遂取一图,呈与孔明曰:“某自历仕以来,知南人欲反久矣;故密遣人入其境,察看可屯兵交战之处,画成一图,名曰‘平蛮指掌图’。今敢献与明公。明公试观之,可为征蛮之一助也。”

  孔明大喜,就用吕凯为行军教授,兼乡导官。于是孔明提兵大进,深入南蛮之境。

  正行军之次,忽报天子差使命至。孔明请入中军,但见一人素袍白衣而进,乃马谡也;为兄马良新亡,因此挂孝。谡曰:“奉主上敕命,赐众军酒帛。”

  孔明接诏已毕,依命一一给散,遂留马谡在帐叙话。孔明问曰:“吾奉天子诏,削平蛮方,久闻幼常高见,望乞赐教。”

  谡曰:“愚有片言,望丞相察之。南蛮恃其地远山险,不服久矣;虽今日破之,明日复叛。丞相大军到彼,必然平服;但班师之日,必用北伐曹丕;蛮兵若知内虚,其反必速。夫用兵之道,‘攻心为上,攻城为下;心战为上,兵战为下’。愿丞相但服其心足矣。”

  孔明叹曰:“幼常足知吾肺腑也!”

  于是孔明遂令马谡为参军,即统大兵前进。

  却说蛮王孟获,听知孔明智破雍闿等,遂聚三洞元帅商议:第一洞乃金环三结元帅,第二洞乃董荼那元帅,第三洞乃阿会喃元帅。三洞元帅入见孟获。获曰:“今诸葛丞相领大军来侵我境界,不得不拚力敌之。汝三人可分兵三路而进。如得胜者,便为洞主。”

  于是分金环三结取中路,董荼那取左路,阿会喃取右路。各引五万蛮兵,依令而行。

  却说孔明正在寨中议事,忽哨马飞报,说三洞元帅分兵三路到来。孔明听毕,即唤赵云、魏延至,却都不分付;更唤王平、马忠至,嘱之曰:“今蛮兵三路而来,吾欲令子龙、文长去;此二人不识地理,未敢用之。王平可往左路迎敌,马忠可往右路迎敌。吾却使子龙、文长随后接应。今日整顿军马,来日平明进发。”

  二人听令而去。又唤张嶷、张翼分付曰:“汝二人同领一军,往中路迎敌。今日整点军马,来日与王平、马忠约会而进。吾欲令子龙、文长去取,奈二人不识地理,故未敢用之。”

  张嶷、张翼听令去了。

  赵云、魏延见孔明不用,各有愠色。孔明曰:“吾非不用汝二人,但恐以中年涉险,为蛮人所算,失其锐气耳。”

  赵云曰:“倘我等识地理,若何?”

  孔明曰:“汝二人只宜小心,休得妄动。”

  二人怏怏而退。赵云请魏延到自己寨内商议曰:“吾二人为先锋,却说不识地理,而不肯用。今用此后辈,吾等岂不羞乎?”

  延曰:“吾二人只今就上马,亲去探之;捉住土人,便教引进,以敌蛮兵,大事可成。”

  云从之,遂上马径取中路而来。方行不数里,远远望见尘头大起。二人上山坡看时,果见数十骑蛮兵,纵马而来。二人两路冲出。蛮兵见了,大惊而走。赵云、魏延各生擒几人,回到本寨,以酒食待之,却细问其故。蛮兵告曰:“前面是金环三结元帅大寨,正在山口。寨边东西两路,却通五溪洞并董荼那、阿会喃各寨之后。”

  赵云、魏延听知此话,遂点精兵五千,教擒来蛮兵引路。比及起军时,已是二更天气;月明星朗,趁着月色而行。刚到金环三结大寨之时,约有四更。蛮兵方起造饭,准备天明厮杀。忽然赵云、魏延两路杀入,蛮兵大乱。赵云直杀入中军,正逢金环三结元帅;交马只一合,被云一枪刺落马下,就枭其首级。余军溃散。魏延便分兵一半,望东路抄董荼那寨来。赵云分兵一半,望西路抄阿会喃寨来。比及杀到蛮兵大寨之时,天已平明。

  先说魏延杀奔董荼那寨来。董荼那听知寨后有军杀至,便引兵出寨拒敌。忽然寨前门一声喊起,蛮兵大乱。原来王平军马早已到了。两下夹攻,蛮兵大败。董荼那夺路走脱,魏延追赶不上。

  却说赵云引兵杀到阿会喃寨后之时,马忠已杀至寨前。两下夹攻,蛮兵大败。阿会喃乘乱走脱,各自收军,回见孔明。孔明问曰:“三洞蛮兵,走了两洞之主,金环三结元帅首级安在?”

  赵云将首级献功。众皆言曰:“董荼那、阿会喃皆弃马越岭而去,因此赶他不上。”

  孔明大笑曰:“二人吾已擒下了。”

  赵、魏二人并诸将皆不信。少顷,张嶷解董荼那到,张翼解阿会喃到。众皆惊讶。孔明曰:“吾观吕凯图本,已知他各人下的寨子,故以言激子龙、文长之锐气,故教深入重地,先破金环三结,随即分兵左右寨后抄出,以王平、马忠应之。非子龙、文长不可当此任也。吾料董荼那、阿会喃必从便径往山路而走,故遣张嶷、张翼以伏兵待之,令关索以兵接应,擒此二人。”

  诸将皆拜伏曰:“丞相机算,神鬼莫测!”

  孔明令押过董荼那、阿会喃至帐下,尽去其缚,以酒食衣服赐之;令各自归洞,勿得助恶。二人泣拜,各投小路而去。孔明谓诸将曰:“来日孟获必然亲自引兵厮杀,便可就此擒之。”

  乃唤赵云、魏延至,付与计策,各引五千兵去了。又唤王平、关索,同引一军,授计而去。孔明分拨已毕,坐于帐上待之。

  却说蛮王孟获在帐中正坐,忽哨马报来,说三洞元帅,俱被孔明捉将去了;部下之兵,各自溃散。获大怒,遂起蛮兵迤逦进发,正遇王平军马。两阵对圆,王平出马横刀望之。只见门旗开处,数百南蛮骑将两势摆开。中间孟获出马,头顶嵌宝紫金冠;身披缨络红锦袍;腰系碾玉狮子带;脚穿鹰嘴抹绿靴;骑一匹卷毛赤兔马;悬两口松纹镶宝剑;昂然观望,回顾左右蛮将曰:“人每说诸葛亮善能用兵;今观此阵,旌旗杂乱,队伍交错;刀枪器械,无一可能胜吾者;始知前日之言谬也。早知如此,吾反多时矣。谁敢去擒蜀将,以振军威?”

  言未尽,一将应声而出,名唤忙牙长;使一口截头大刀,骑一匹黄骠马,来取王平。二将交锋,战不数合,王平便走。孟获驱兵大进,迤逦追赶。关索略战又走,约退二十余里。孟获正追杀之间,忽然喊声大起,左有张嶷,右有张翼,两路兵杀出,截断归路。王平、关索复兵杀回。前后夹攻,蛮兵大败。

  孟获引部将死战得脱,望锦带山而逃。背后三路兵追杀将来。获正奔走之间,前面喊声大起,一彪军拦住;为首大将乃常山赵子龙也。获见了大惊,慌忙奔锦带山小路而走。子龙冲杀一阵,蛮兵大败,生擒者无数。孟获止与数十骑奔入山谷之中,背后追兵至近,前面路狭,马不能行,乃弃了马匹,爬山越岭而逃。忽然山谷中一声鼓响,乃是魏延受了孔明计策,引五百步军,伏于此处。孟获抵敌不住,被魏延生擒活捉了。从骑皆降。

  魏延解孟获到大寨来见孔明。孔明早已杀牛宰马,设宴在寨;却教帐中排开七重围子手,刀枪剑戟,灿若霜雪;又执御赐黄金钺斧,曲柄伞盖,前后羽葆鼓吹,左右排开御林军,布列得十分严整。孔明端坐于帐上,只见蛮兵纷纷攘攘,解到无数。孔明唤到帐中,尽去其缚,抚谕曰:“汝等皆是好百姓,不幸被孟获所拘,今受惊唬。吾想汝等父母、兄弟、妻子必倚门而望;若听知阵败,定然割肚牵肠,眼中流血。吾今尽放汝等回去,以安各人父母、兄弟、妻子之心。”

  言讫,各赐酒食米粮而遣之。蛮兵深感其恩,泣拜而去。孔明教唤武士押过孟获来。不移时,前推后拥,缚至帐前。获跪于帐下。孔明曰:“先帝待汝不薄,汝何故背反?”

  获曰:“两川之地,皆是他人所占地土;汝主倚强夺之,自称为帝。吾世居此处,汝等无礼,侵我土地,何为反耶?”

  孔明曰:“吾今擒汝,汝心服否?”

  获曰:“山僻路狭,误遭汝手,如何肯服?”

  孔明曰:“汝既不服,吾放汝去,若何?”

  获曰:“汝放我回去,再整军马,共决雌雄。若能再擒吾,吾方服也。”

  孔明即令去其缚,与衣服穿了,赐以酒食,给与鞍马,差人送出路径,望本寨而去。

  正是:寇入掌中还放去,人居化外未能降。

  未知再来交战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八十八回 渡泸水再缚番王 识诈降三擒孟获(1)

  却说孔明放了孟获,众将上帐问曰:“孟获乃南蛮渠魁,今幸被擒,南方便定;丞相何故放之?”

  孔明笑曰:“吾擒此人,如囊中取物耳。直须降伏其心,自然平矣。”

  诸将闻言,皆未肯信。

  当日孟获行至泸水,正遇手下败残的蛮兵,皆来寻探。众兵见了孟获,且惊且喜,拜问曰:“大王如何能勾回来?”

  获曰:“蜀人监我在帐中,被我杀死十余人,乘夜黑而走。正行间,逢着一哨马军,又被我杀之,夺了此马;因此得脱。”

  众皆大喜,拥孟获渡了泸水,下住寨栅,会集各洞酋长,陆续招聚原放回的蛮兵,约有十余万骑。此时董荼那、阿会喃已在洞中。孟获使人去请,二人惧怕,只得也引洞兵来。获传令曰:“吾已知诸葛亮之计矣,不可与战,战则中他诡计。彼川军远来劳苦,况即日天炎,彼兵岂能久住?吾等有此泸水之险,将船筏尽拘在南岸一带,皆筑土城,深沟高垒,看诸葛亮如何施谋。”

  众酋长从其计,尽拘船筏于南岸一带,筑起土城。有依山傍崖之地,高竖敌楼;楼上多设弓弩炮石,准备久处之计。粮草皆是各洞供运。孟获以为万全之策,坦然不忧。

  却说孔明提兵大进,前军已至泸水,哨马飞报说:“泸水之内,并无船筏;又兼水势甚急,隔岸一带筑起土城,皆有蛮兵守把。”

  时值五月,天气炎热,南方之地,分外炎酷,军马衣甲,皆穿不得。孔明自至泸水边观毕,回到本寨,聚诸将至帐中,传令曰:“今孟获兵屯泸水之南,深沟高垒,以拒我兵;吾既提兵至此,如何空回?汝等各各引兵,依山傍树,拣林木茂盛之处,与我将息人马。”

  乃遣吕凯离泸水百里,拣阴凉之地,分作四个寨子;使王平、张嶷、张翼、关索各守一寨,内外皆搭草棚,遮盖马匹,将士乘凉以避暑气。参将蒋琬看了,入问孔明曰:“某看吕凯所造之寨甚不好,正犯昔日先帝败于东吴时之地势矣。倘蛮兵偷渡泸水,前来劫寨,若用火攻,如何解救?”

  孔明笑曰:“公勿多疑。吾自有妙算。”

  蒋琬等皆不晓其意。

  忽报蜀中差马岱解暑药并粮米到。孔明令入。岱参拜毕,一面将米药分派四寨。孔明问曰:“汝今带多少军来?”

  马岱曰:“有三千军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军累战疲困,欲用汝军,未知肯向前否?”

  岱曰:“皆是朝廷军马,何分彼我?丞相要用,虽死不辞。”

  孔明曰:“今孟获拒住泸水,无路可渡。吾欲先断其粮道,令彼军自乱。”

  岱曰:“如何断得?”

  孔明曰:“离此一百五十里,泸水下流沙口,此处水慢,可以扎筏而渡。汝提本部三千军渡水,直入蛮洞,先断其粮,然后会合董荼那、阿会喃两个洞主,便为内应,不可有误。”

  马岱欣然去了,领兵前到沙口,驱兵渡水;因见水浅,大半不下筏,只裸衣而过,半渡皆倒;急救傍岸,口鼻出血而死。马岱大惊,连夜回告孔明。孔明随唤乡导土人问之。土人曰:“目今炎天,毒聚泸水,日间甚热,毒气正发。有人渡水,必中其毒。或饮此水,其人必死。若要渡时,须待夜静水冷,毒气不起,饱食渡之,方可无事。”

  孔明遂令土人引路;又选精壮军五六百,随着马岱,来到泸水沙口,扎起木筏,半夜渡水,果然无事。岱领着二千壮军,令土人引路,径取蛮洞运粮总路口夹山峪而来。那夹山峪,两下是山,中间一条路,止容一人一马而过。马岱占了夹山峪,分拨军士,立起寨栅。洞蛮不知,正解粮到,被岱前后截住,夺粮百余车。蛮人报入孟获大寨中。

  此时孟获在寨中,终日饮酒取乐,不理军务,谓众酋长曰:“吾若与诸葛亮对敌,必中奸计。今靠此泸水之险;深沟高垒以待之。蜀人受不过酷热,必然退走。那时吾与汝等随后击之,便可擒诸葛亮也。”

  言讫,呵呵大笑。忽然班内一酋长曰:“沙口水浅,倘蜀兵透漏过来,深为利害;当分军守把。”

  获笑曰:“汝是本处土人,如何不知?吾正要蜀兵来渡此水,渡则必死于水中矣。”

  酋长又曰:“倘有土人说与夜渡之法,当复何如?”

  获曰:“不必多疑。吾境内之人,安肯助敌人耶?”

  正言之间,忽报蜀兵不知多少,暗渡泸水,绝断了夹山粮道,打着“平北将军马岱”旗号。获笑曰:“量此小辈,何足道哉!”

  即遣副将忙牙长,引三千兵投夹山峪来。

  却说马岱望见蛮兵已到,遂将二千军摆在山前。两阵对圆,忙牙长出马,与马岱交锋。只一合,被岱一刀,斩于马下。蛮兵大败走回,来见孟获,细言其事。获唤诸将问曰:“谁敢去敌马岱?”

  言未毕,董荼那出曰:“某愿往。”

  孟获大喜,遂与三千兵而去。获又恐有人再渡泸水,即遣阿会喃,引三千兵,去守把沙口。

  却说董荼那引蛮兵到了夹山峪下寨,马岱引兵来迎。部内军有认得是董荼那,说与马岱如此如此。岱纵马向前大骂曰:“无义背恩之徒!吾丞相饶你性命,今又背反,岂不自羞!”

  董荼那满面羞惭,无言可答,不战而退。马岱掩杀一阵而回。董荼那回见孟获曰:“马岱英雄,抵敌不住。”

  获大怒曰:“吾知汝原受诸葛亮之恩,今故不战而退!正是卖阵之计!”

  喝教推出斩了。众酋长再三哀告,方才免死,叱武士将董荼那打了一百大棍,放归本寨。诸多酋长,皆来告董荼那曰:“我等虽居蛮方,未尝敢犯中国;中国亦不曾侵我。今因孟获势力相逼,不得已而造反,想孔明神机莫测,曹操、孙权尚自惧之,何况我等蛮方乎?况我等皆受其活命之恩,无可为报。今欲舍一死命,杀孟获去投孔明,以免洞中百姓涂炭之苦。”

  董荼那曰:“未知汝等心下若何?”

  内有原蒙孔明放回的人,一齐同声应曰:“愿往!”

  于是董荼那手执钢刀,引百余人,直奔大寨而来,时孟获大醉于帐中。董荼那引众人持刀而入,帐下有两将侍立。董荼那以刀指曰:“汝等亦受诸葛丞相活命之恩,宜当报效。”

  二将曰:“不须将军下手,某当生擒孟获,去献丞相。”

  于是一齐入帐,将孟获执缚已定,押到泸水边,驾船直过北岸,先使人报知孔明。

  却说孔明已有细作探知此事,于是密传号令,教各寨将士,整顿军器,方教为首酋长解孟获入来,其余皆回本寨听候。董荼那先入中军,见孔明,细说其事。孔明重加赏劳,用好言抚慰,遣董荼那引众酋长去了,然后令刀斧手推孟获入。孔明笑曰:“汝前者有言:‘但再擒得,便肯降服。’今日如何?”

  获曰:“此非汝之能也;乃吾手下之人自相残害,以致如此,如何肯服?”
第八十八回 渡泸水再缚番王 识诈降三擒孟获(2)

  孔明曰:“吾今再放汝去,若何?”

  孟获曰:“吾虽蛮人,颇知兵法;若丞相端的肯放吾回洞中,吾当率兵再决胜负。若丞相这番再擒得我,那时倾心吐胆归降,并不敢改移也。”

  孔明曰:“这番生擒,如又不服,必无轻恕。”

  令左右去其绳索,仍前赐以酒食,列坐于帐上。孔明曰:“吾自出茅庐,战无不胜,攻无不取。汝蛮邦之人,何为不服?”

  获默然不答。孔明酒后,唤孟获同上马出寨,看视诸营寨栅所屯粮草,所积军器。孔明指谓孟获曰:“汝不降吾,真愚人也。吾有如此之精兵猛将,粮草器械,汝安能胜吾哉?汝若早降,吾当奏闻天子,令汝不失王位,子子孙孙,永镇蛮邦。意下如何?”

  获曰:“某虽肯降,怎奈洞中之人,未肯心服?若丞相肯放回去,就当招安本部人马,同心合胆,方可归顺。”

  孔明欣然,又与孟获回到大寨。饮酒至晚,获辞去。孔明亲自送至泸水边,以船送获归寨。

  孟获来到本寨,先伏刀斧手于帐下,差心腹人到董荼那、阿会喃寨中,只推孔明有使命至,将二人赚到大寨帐下,尽皆杀之,弃尸于涧。孟获随即遣亲信之人,守把隘口,自引军出了夹山峪,要与马岱交战,却并不见一人;及问土人,皆言昨夜尽搬粮草复渡泸水,归大寨去了。获再回洞中,与亲弟孟优商议曰:“如今诸葛亮之虚实,吾已尽知。汝可去如此如此。”

  孟优领了兄计,引百余蛮兵,搬载金珠、宝贝、象牙、犀角之类,渡了泸水,径投孔明大寨而来;方才过了河时,前面鼓角齐鸣,一彪军摆开,为首大将,乃马岱也。孟优大惊。岱问了来情,令在外厢,差人来报孔明。孔明正在帐中与马谡、吕凯、蒋琬、费祎等共议平蛮之事,忽帐下一人,报称孟获差弟孟优来进宝贝。孔明回顾马谡曰:“汝知其来意否?”

  谡曰:“不敢明言。容某暗写于纸上,呈与丞相,看合钧意否。”

  孔明从之。马谡写讫,呈与孔明。孔明看毕,抚掌大笑曰:“擒孟获之计,吾已差派下也。汝之所见,正与吾同。”

  遂唤赵云入,向耳畔分付如此如此;又唤魏延入,亦低言分付;又唤王平、马忠、关索入,亦密密地分付。

  各人受了计策,皆依令而去,方召孟优入帐。优再拜于帐下曰:“家兄孟获,感丞相活命之恩,无可奉献,辄具金珠宝贝若干,权为赏军之资。续后别有进贡天子礼物。”

  孔明曰:“汝兄今在何处?”

  优曰:“为感丞相天恩,径往银坑山中收拾宝物去了,少时便回来也。”

  孔明曰:“汝带多少人来?”

  优曰:“不敢多带,只是随行百余人,皆运货物者。”

  孔明尽教入帐;看时,皆是青眼黑面,黄发紫须,耳带金环,鬅头跣足,身长力大之士。孔明就令随席而坐,教诸将劝酒,殷勤相待。

  却说孟获在帐中专望回音,忽报有二人回了;唤入问之,具说:“诸葛亮受了礼物大喜,将随行之人,皆唤入帐中,杀牛宰马,设宴相待。二大王令某密报大王,今夜二更,里应外合,以成大事。”

  孟获听知甚喜,即点起三万蛮兵,分为三队。获唤各洞酋长,分付曰:“各军尽带火具。今晚到了蜀寨时,放火为号。吾当自取中军,以擒诸葛亮。”

  诸多蛮将,受了计策,黄昏左侧,各渡泸水而来。孟获带领心腹蛮兵百余人,径投孔明大寨,于路并无一军阻挡。前至寨门,获率众将骤马而入,乃是空寨,并不见一人。获撞入中军,只见帐中灯烛荧煌,孟优并番兵尽皆醉倒。原来孟优被孔明教马谡、吕凯二人管待,令乐人搬做杂剧,殷勤劝酒,酒内下药,尽皆醉倒,浑如醉死之人。

  孟获入帐问之,内有醒者,但指口而已。获知中计,急救了孟优等一干人;却待奔回中队,前面喊声大震,火光骤起,蛮兵各自逃窜,一彪军杀到,乃是蜀将王平。获大惊,急奔左队时,火光冲天,一彪军杀到,为首蜀将乃是魏延。获慌忙望右队而来,只见火光又起,又一彪军杀到,为首蜀将乃是赵云。三路军夹攻将来,四下无路。孟获弃了军士,匹马望泸水而逃。正见泸水上数十个蛮兵,驾一小舟,获慌令近岸。人马方才下船,一声号起,将孟获缚住。原来马岱受了计策,引本部兵扮作蛮兵,撑船在此诱擒孟获。

  于是孔明招安蛮兵,降者无数。孔明一一抚慰,并不加害,就教救灭了余火。须臾,马岱擒孟获至;赵云擒孟优至;魏延、马忠、王平、关索擒诸洞酋长至。孔明指孟获而笑曰:“汝先令汝弟以礼诈降,如何瞒得我过!今番又被我擒,汝可服否?”

  获曰:“此乃吾弟贪口腹之故,误中汝毒,因此失了大事。吾若自来,弟以兵应之,必然成功。此乃天败,非吾之不能也,如何肯服?”

  孔明曰:“今已三次,如何不服?”

  孟获低头无语。孔明笑曰:“吾再放汝回去。”

  孟获曰:“丞相若肯放我弟兄回去,收拾家下亲丁,和丞相大战一场,那时擒得,方才死心塌地而降。”

  孔明曰:“再若擒住,必不轻恕。汝可小心在意,勤攻韬略之书,再整亲信之士,早用良策,勿生后悔。”

  遂令武士去其绳索,放起孟获并孟优及各洞酋长,一齐都放。孟获等拜谢去了。此时蜀兵已渡泸水。孟获等过了泸水,只见岸口陈兵列将,旗帜纷纷。获到营前,马岱高坐,以剑指之曰:“这番拿住,必无轻放!”

  孟获到了自己寨时,赵云早已袭了此寨,布列兵马。云坐于大旗下,按剑而言曰:“丞相如此相待,休忘大恩!”

  获喏喏连声而去。将出界口山坡,魏延引一千精兵,摆在坡上,勒马厉声而言曰:“吾今已深入巢穴,夺汝险要;汝尚自愚迷,抗拒大军!这回拿住,碎尸万段,决不轻饶!”

  孟获等抱头鼠窜,望本洞而去。

  却说孔明渡了泸水,下寨已毕,大赏三军,聚诸将于帐下曰:“孟获第二番擒来,吾令遍观各营虚实,正欲令其来劫营也。吾知孟获颇晓兵法,吾将兵马粮草炫耀,实令孟获看吾破绽,必用火攻。彼令其弟诈降,欲为内应耳。吾三番擒之而不杀,诚欲服其心,不欲灭其类也。吾今明告汝等,勿得辞劳,可用心报国。”

  众将拜伏曰:“丞相智、仁、勇三者足备;虽子牙、张良不能及也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今安敢望古人耶?皆赖汝等之力,共成功业耳。”

  帐下诸将听得孔明之言,尽皆喜悦。

  却说孟获受了三擒之气,忿忿归到银坑洞中,即差心腹人赍金珠宝贝,往八番九十三甸等处,并蛮方部落,借使牌刀獠丁军健数十万,克日齐备。各队人马,云堆雾拥,俱听孟获调用。伏路军探知其事,来报孔明。孔明笑曰:“吾正欲令蛮兵皆至,见吾之能也。”

  遂上小车而行。

  正是:若非洞主威风猛,怎显军师手段高?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八十九回 武乡侯四番用计 南蛮王五次遭擒(1)

  却说孔明自驾小车,自引数百骑前来探路。前有一河,名曰西洱河。水势虽慢,并无一只船筏。孔明令伐木为筏而渡,其木到水皆沉。孔明遂问吕凯。凯曰:“闻西洱河上流有一山,其山多竹,大者数围。可令人伐之,于河上搭起竹桥,以渡军马。”

  孔明即调三万人入山,伐竹数十万根,顺水放下,于河面狭处,搭起竹桥,阔十余丈。乃调大军于河北岸一字儿下寨,便以河为壕堑,以浮桥为门,垒土为城;过桥南岸,一字下三个大营,以待蛮兵。

  却说孟获自引数十万蛮兵,恨怒而来。将近西洱河,孟获引前部一万刀牌獠丁,直扣前寨搦战。孔明头戴纶巾,身披鹤氅,手执羽扇,乘驷马车,左右众将簇拥而出。孔明见孟获身穿犀皮甲,头顶朱红盔,左手挽牌,右手执刀,骑赤毛牛,口中辱骂;手下万余洞丁,各舞刀牌,往来冲突。孔明急令退回本寨,四面紧闭,不许出战。蛮兵皆裸衣赤身,直到寨门前叫骂。诸将大怒,皆来禀孔明曰:“某等情愿出寨决一死战!”

  孔明不许。诸将再三欲战。孔明止曰:“蛮方之人,不遵王化,今此一来,狂恶正盛,不可迎也;且宜坚守数日,待其猖獗少懈,吾自有妙计破之。”

  于是蜀兵坚守数日。孔明在高阜处望之,窥见蛮兵已多懈怠,乃聚诸将曰:“汝等敢出战否?”

  众将欣然要出。孔明先唤赵云、魏延入帐,向耳畔低言,分付如此如此。二人受了计策先退。却唤王平、马忠入帐受计去了。又唤马岱分付曰:“吾今弃此三寨,退过河北;吾军一退,汝可便拆浮桥,移于下流,却渡赵云、魏延军马过河来接应。”

  岱受计而去。又唤张翼曰:“吾军退去,寨中多设灯火。孟获知之,必来追赶,汝却断其后。”

  张翼受计而退。孔明只教关索护车。众军退去,寨中多设灯火。蛮兵望见,不敢冲突。

  次日平明,孟获引大队蛮兵径到蜀寨之时,只见三个大寨,皆无人马,于内弃下粮草车仗数百余辆。孟优曰:“诸葛弃寨而走,莫非有计否?”

  孟获曰:“吾料诸葛亮弃辎重而去,必因国中有紧要之事。若非吴侵,定是魏伐。故虚张灯火以为疑兵,弃车仗而去也。可速追之,不可错过。”

  于是孟获自驱前部,直到西洱河边。望见河北岸上,寨中旗帜整齐如故,灿若云锦;沿河一带,又设锦城。蛮兵哨见,皆不敢进。获谓优曰:“此是诸葛亮惧吾追赶,故就河北岸少住,不二日必走矣。”

  遂将蛮兵屯于河岸;又使人去山上砍竹为筏,以备渡河,却将敢战之兵,皆移于寨前面。却不知蜀兵早已入自己之境。

  是日,狂风大作,四壁厢火明鼓响。蜀兵杀到,蛮兵獠丁,自相冲突。孟获大惊,急引宗族洞丁杀开条路,径奔旧寨。忽一彪军从寨中杀出,乃是赵云。获慌忙回西洱河,望山僻处而走。又一彪军杀出,乃是马岱。孟获只剩得数十个败残兵,望山谷中而逃。见南、北、西三处,尘头火光,因此不敢前进,只得望东奔走。方才转过山口,见一大林之前,数十从人,引一辆小车;车上端坐孔明,呵呵大笑曰:“蛮王孟获大败至此,吾已等候多时也!”

  获大怒,回顾左右曰:“吾遭此人诡计,受辱三次,今幸得这里相遇。汝等奋力前进,连人带马砍为粉碎!”

  数骑蛮兵,猛力向前。孟获当先呐喊。抢到大林之前,趷踏一声,踏了陷坑,一齐塌倒。大林之内,转出魏延,自引数百军来,一个个拖出,用索缚定。孔明先到寨中,招安蛮兵,并诸甸酋长洞丁。此时大半皆归本乡去了。除死伤外,其余尽皆归降。孔明以酒肉相待,以好言抚慰,尽令放回。蛮兵皆感叹而去。少顷,张翼解孟优至。孔明诲之曰:“汝兄愚迷,汝当谏之。今被吾擒了四番,有何面目再见人耶?”

  孟优羞惭满面,伏地告求免死。孔明曰:“吾杀汝不在今日,吾且饶汝性命,劝谕汝兄。”

  令武士解其绳索,放起孟优。优泣拜而去。

  不一时,魏延解孟获至。孔明大怒曰:“你今番又被吾擒了,有何理说?”

  获曰:“吾今误中诡计,死不瞑目!”

  孔明叱武士推出斩之。获全无惧色,回顾孔明曰:“若敢再放吾回去,必然报四番之恨。”

  孔明大笑,令左右去其缚,赐酒压惊,就坐于帐中。孔明问曰:“吾今四次以礼相待,汝尚然不服,何也?”

  获曰:“吾虽是化外之人,不似丞相专施诡计,吾如何肯服?”

  孔明曰:“若再放汝回去,复能战乎?”

  获曰:“丞相若再拿住,吾那时倾心降服,尽献本洞之物犒军,誓不反乱。”

  孔明即笑而遣之。获忻然拜谢而去。于是聚得诸洞壮丁数千人,望南迤逦而行。早望见尘头起处,一队兵到,乃是兄弟孟优,重整残兵,来与兄报仇。兄弟二人,抱头相哭,诉说前事。优曰:“我兵屡败,蜀兵屡胜,难以抵挡。只可就山阴洞中,退避不出。蜀兵受不过暑气,自然退矣。”

  获问曰:“何处可避?”

  优曰:“此去西南有一洞,名曰秃龙洞。洞主朵思大王,与弟甚厚,可投之。”

  于是孟获先教孟优到秃龙洞,见了朵思大王。朵思慌引洞兵出迎。孟获入洞,礼毕,诉说前事。朵思曰:“大王宽心;若川兵到来,令他一人一骑,不得还乡,与诸葛亮皆死于此处!”

  获大喜,问计于朵思。朵思曰:“此洞中,止有两条路:东北上一路,就是大王所来之路,地势平坦,土厚水甜,人马可行;若以木石垒断洞口,虽有百万之众,不能进也。西北上有一条路,山险岭恶,道路窄狭;其中虽有小路,多藏毒蛇恶蝎;黄昏时分,烟瘴大起,直至巳午时方收,惟未、申、酉三时,可以往来;水不可饮,人马难行。此处更有四个毒泉:一名哑泉,其水颇甜,人若饮之,则不能言,不过旬日必死;二曰灭泉,此水与汤无异,人若沐浴,则皮肉皆烂,见骨必死;三曰黑泉,其水微清,人若溅之在身,则手足皆黑而死;四曰柔泉,其水如冰,人若饮之,咽喉无暖气,身躯软弱如绵而死。此处虫鸟皆无,惟有汉伏波将军曾到。自此以后,更无一人到此。今垒断东北大路,令大王稳居敝洞,若蜀兵见东路截断,必从西路而入;于路无水,若见此四泉,定然饮水;虽百万之众,皆无归矣,何用刀兵耶?”

  孟获大喜,以手加额曰:“今日方有容身之地!”

  又望北指曰:“任诸葛神机妙算,难以施设!四泉之水,足以报败兵之恨也!”

  自此,孟获、孟优终日与朵思大王筵宴。

  却说孔明连日不见孟获兵出,遂传号令教大军离西洱河,望南进发。此时正当六月炎天,其热如火。有后人咏南方苦热诗曰:

  山泽欲焦枯,火光覆太虚。
  不知天地外,暑气更何如?

  又有诗曰:

  赤帝司权柄,阴云不敢生。
  云蒸孤鹤喘、海热巨鳌惊。
  忍舍溪边坐、慵抛竹里行。
  如何沙塞客,擐甲复长征?

  孔明统领大军,正行之际,忽哨马飞报:“孟获退往秃龙洞中不出,将洞口要路垒断,内有兵把守;山恶岭峻,不能前进。”

  孔明请吕凯问之。凯曰:“某曾闻此洞有条路,实不知详细。”

  蒋琬曰:“孟获四次遭擒,既已丧胆,安敢再出?况今天气炎热,军马疲乏,征之无益;不如班师回国。”

  孔明曰:“若如此,正中孟获之计也。吾军一退,彼必乘势追之。今已到此,安有复回之理?”
第八十九回 武乡侯四番用计 南蛮王五次遭擒(2)

  遂令王平,领数百军为前部;却教新降蛮兵引路,寻西北小路而入。前到一泉,人马皆渴,争饮此水。王平探有此路,回报孔明。比及到大寨之时,皆不能言,但指口而已。

  孔明大惊,知是中毒,遂自驾小车,自引数十人前来看时,见一潭清水,深不见底,水气凛凛,军不敢试。孔明下车,登高望之,四壁峰岭,鸟雀不闻,心中大疑。忽望见远远山冈之上,有一古庙。孔明攀藤附葛而到,见一石屋之中,塑一将军端坐,旁有石碑,乃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庙。因平蛮到此,土人立庙祀之。

  孔明再拜曰:“亮受先帝托孤之重,今承圣旨,到此平蛮;欲待蛮方既平,然后伐魏吞吴,重安汉室。今军士不识地理,误饮毒水,不能出声。万望尊神,念本朝恩义,通灵显圣,护佑三军!”

  祈祷已毕,出庙寻土人问之,隐隐望见对山一老叟扶杖而来,形容甚异。孔明请老叟入庙,礼毕,对坐于石上。孔明问曰:“丈者高姓?”

  老叟曰:“老夫久闻大国丞相隆名,幸得拜见。蛮方之人,多蒙丞相活命,皆感恩不浅。”

  孔明问泉水之故。老叟答曰:“军所饮之水,乃哑泉之水也;饮之难言,数日而死。此泉之外,又有三泉。东南有一泉,其水至冷,人若饮之,咽喉无暖气,身躯软弱而死,名曰柔泉。正南有一泉,人若溅之在身,手足皆黑而死,名曰黑泉。西南有一泉,沸如热汤,人若浴之,皮肉尽脱而死,名曰灭泉。敝处有此四泉,毒气所聚,无药可治。又烟瘴甚起,惟未、申、酉三个时辰可往来;余者时辰,皆瘴气密布,触之即死。”

  孔明曰:“如此则蛮方不可平矣。蛮方不平,安能并吞吴魏,再兴汉室?有负先帝托孤之重,生不如死也!”

  老叟曰:“丞相勿忧。老夫指引一处,可以解之。”

  孔明曰:“老丈有何高见,望乞指教。”

  老叟曰:“此去正西数里,有一山谷。入内行二十里,有一溪名曰万安溪。上有一高士,号为‘万安隐者’。此人不出溪,有数十余年矣。其草庵后有一泉,名安乐泉。人若中毒,汲其水饮之即愈。有人或生疥癞,或感瘴气,于万安溪内浴之,自然无事。更兼庵前有一等草,名曰‘薤叶芸香’。人若口含一叶,则瘴气不染。丞相可速往求之。”

  孔明拜谢,问曰:“承丈者如此活命之德,感刻不胜。愿闻高姓?”

  老叟入庙曰:“吾乃本处山神,奉伏波将军之命,特来指引。”

  言讫,喝开庙后石壁而入。孔明惊讶不已,再拜庙神,寻旧路上车,回到大寨。

  次日,孔明备信香礼物,引王平及众哑军,连夜望山神所言去处,迤逦而进。入山谷小径,约行二十余里,但见长松大柏,茂竹奇花,环绕一庄;篱落之中,有数间茅屋,闻得馨香喷鼻。孔明大喜,到庄前扣户,有一小童出。孔明方欲通姓名,早有一人,竹冠草履,白袍皂绦,碧眼黄发,忻然出曰:“来者莫非汉丞相否?”

  孔明笑曰:“高士何以知之?”

  隐者曰:“久闻丞相大纛南征,安得不知?”

  遂邀孔明入草堂。礼毕,分宾主坐定。孔明告曰:“亮受昭烈皇帝托孤之重,今承嗣君圣旨,领大军至此,欲服蛮邦,使归王化。不期孟获潜入洞中,军士误饮哑泉之水。夜来蒙伏波将军显圣,言高士有药泉,可以治之。望乞矜念,赐神水以救众兵残生。”

  隐者曰:“量老夫山野废人,何劳丞相枉驾?此泉就在庵后。”

  教取来饮。

  于是童子引王平等一起哑军,来到溪边,汲水饮之;随即吐出恶涎,便能言语。童子又引众军到万安溪中沐浴。隐者于庵中进柏子茶,松花菜,以待孔明。隐者告曰:“此间蛮洞多毒蛇恶蝎,柳花飘入溪泉之间,水不可饮;但掘地为泉,汲水饮之方可。”

  孔明求“薤叶芸香”,隐者令众军尽意采取:“各人口含一叶,自然瘴气不侵。”

  孔明拜求隐者姓名。隐者笑曰:“某乃孟获之兄孟节是也。”

  孔明愕然。隐者又曰:“丞相休疑,容伸片言。某一父母所生三人:长即老夫孟节,次孟获,又次孟优。父母皆亡。二弟强恶,不归王化。某屡谏不从,故更名改姓,隐居于此。今辱弟造反,又劳丞相深入不毛之地,如此生受,孟节合该万死;故先于丞相之前请罪。”

  孔明叹曰:“方信盗跖、下惠之事,今亦有之。”

  遂与孟节曰:“吾申奏天子,立公为王,可乎?”

  节曰:“为嫌功名而逃于此,岂复有贪富贵之意?”

  孔明乃具金帛赠之。孟节坚辞不受。孔明嗟叹不已,拜别而回。后人有诗曰:

  高士幽栖独闭关,武侯曾此破诸蛮。
  至今古木无人境,犹有寒烟锁旧山。

  孔明回到大寨之中,令军士掘地取水。掘下二十余丈,并无滴水。凡掘十余处,皆是如此。军心惊慌。孔明夜半焚香告天曰:“臣亮不才,仰承大汉之福,受命平蛮。今途中乏水,军马枯渴。倘上天不绝大汉,即赐甘泉!若气运已终,臣亮等愿死于此处!”

  是夜祝罢,平明视之,皆得满井甘泉。后人有诗曰:

  为国平蛮统大兵,心存正道合神明。
  耿恭拜井甘泉出,诸葛虔诚水夜生。

  孔明军马既得甘泉,遂安然由小径直入秃龙洞前下寨。

  蛮兵探知,来报孟获曰:“蜀兵不染瘴疫之气,又无枯渴之患,诸泉皆不应。”

  朵思大王闻知不信,自与孟获来高山望之。只见蜀兵安然无事,大桶小担,搬运水浆,饮马造饭。朵思见之,毛发耸然,回顾孟获曰:“此乃神兵也!”

  获曰:“吾兄弟二人与蜀兵决一死战,就殒于军前,安肯束手受缚!”

  朵思曰:“若大王兵败,吾妻子亦休矣。当杀牛宰马,大赏洞丁,不避水火,直冲蜀寨,方可得胜。”

  于是大赏蛮兵。正欲起程,忽报洞后迤西银冶洞二十一洞主杨锋引三万兵来助战。孟获大喜曰:“邻兵助我,我必胜矣!”

  即与朵思大王出洞迎接。杨锋引兵入曰:“吾有精兵三万,皆披铁甲,能飞山越岭,足以敌蜀兵百万。我有五子,皆武艺足备,愿助大王。”

  锋令五子入拜,皆彪躯虎体,威风抖擞。孟获大喜,遂设席相待杨锋父子。酒至半酣,锋曰:“军中少乐,吾随军有蛮姑,善舞刀牌,以助一笑。”

  获忻然从之。须臾,数十蛮姑,皆披发跣足,从帐外舞跳而入。群蛮拍手以歌和之。杨锋令二子把盏。二子举杯诣孟获、孟优前。二人接杯,方欲饮酒,锋大喝一声,二子早将孟获、孟优执下座来。朵思大王却待要走,已被杨锋擒了。蛮姑横截于帐上,谁敢近前?获曰:“‘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’。吾与汝皆是各洞之主,往日无冤,何故害我?”

  锋曰:“吾兄弟子侄皆感诸葛丞相活命之恩,无可以报。今汝反叛,何不擒献?”

  于是各洞蛮兵,皆走回本乡。杨锋将孟获、孟优、朵思等解赴孔明寨来。孔明令入。杨锋等拜于帐下曰:“某等子侄皆感丞相恩德,故擒孟获、孟优等呈献。”

  孔明重赏之,令驱孟获入。孔明笑曰:“汝今番心服乎?”

  获曰:“非汝之能,乃吾洞中之人,自相残害,以致如此。要杀便杀,只是不服!”

  孔明曰:“汝赚吾入无水之地,更以哑泉、灭泉、黑泉、柔泉如此之毒,吾军无恙,岂非天意乎?汝何如此执迷?”

  获又曰:“吾祖居银坑山中,有三江之险,重关之固。汝若就彼擒之,吾当子子孙孙,倾心服事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再放汝回去,重整兵马,与吾共决胜负;如那时擒住,汝再不服,当灭九族。”

  叱左右去其缚,放起孟获。获再拜而去。孔明又将孟优并朵思大王皆释其缚,赐酒食压惊。二人悚惧,不敢正视。孔明令鞍马送回。

  正是:深临险地非容易,更展奇谋岂偶然?

  未知孟获整兵再来,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九十回 驱巨兽六破蛮兵 烧藤甲七擒孟获(1)

  却说孔明放了孟获等一干人,杨锋父子皆封官爵,重赏洞兵。杨锋等拜谢而去。孟获等连夜奔回银坑洞。

  那洞外有三江:乃是泸水、甘南水、西城水。三路水会合,故为三江。其洞北近平坦二百余里,多产万物;洞西二百余里,有盐井;西南二百里,直抵泸、甘;正南三百里,乃是梁都洞。洞中有山,环抱其洞;山上出银矿,故名为银坑山。山中置宫殿楼台,以为蛮王巢穴。其中建一祖庙,名曰“家鬼”。四时杀牛宰马享祭,名曰“卜鬼”。每年常以蜀人并外乡之人祭之。若人患病,不肯服药,只祷师巫,名为“药鬼”。其处无刑法,但犯罪即斩。有女长成,却于溪中沐浴,男女自相混淆,任其自配,父母不禁,名为“学艺”。年岁雨水均调,则种稻谷;倘若不熟,杀蛇为羹,煮象为饭。每方隅之中,上户号曰“洞主”,次曰“酋长”。每月初一十五两日,皆在三江城中买卖,转易货物。其风俗如此。

  却说孟获在洞中,聚集宗党千余人,谓之曰:“吾屡受辱于蜀兵,立誓欲报之。汝等有何高见?”

  言未毕,一人应曰:“吾举一人,可破诸葛亮。”

  众视之,乃孟获妻弟,现为八番部长,名曰“带来洞主”。获大喜,急问何人。带来洞主曰:“此去西南八纳洞,洞主木鹿大王,深通法术:出则骑象;能呼风唤雨;常有虎豹豺狼、毒蛇恶蝎跟随。手下更有三万神兵,甚是英勇。大王可修书具礼,某亲往求之。此人若允,何惧蜀兵哉?”

  获忻然,令国舅赍书而去。却令朵思大王守把三江城,以为前面屏障。

  却说孔明提兵直至三江城,遥望见此城三面傍江,一面通旱;即遣魏延、赵云同领一军于旱路打城。军到城下时,城上弓弩齐发。原来洞中之人,多习弓弩。一弩齐发十矢;箭头上皆用毒药;但有中箭者,皮肉皆烂,见五脏而死。赵云、魏延不能取胜,回见孔明言药箭之事。孔明自乘小车,到军前看了虚实,回到寨中,令军退数里下寨。蛮兵望见蜀兵远退,皆大笑作贺,只疑蜀兵惧怯而退;因此夜间安心稳睡,不去哨探。

  却说孔明约军退后,即闭寨不出。一连五日,并无号令。黄昏左侧,忽起微风。孔明传令曰:“每军要衣襟一幅,限一更时分应点。无者立斩。”

  诸将皆不知其意。众军依令预备。初更时分,又传令曰:“每军衣襟一幅,包土一包。无者立斩。”

  众军亦不知其意,只得依令预备。孔明又传令曰:“诸军包土,俱在三江城下交割。先到者有赏。”

  众军闻令,皆包净土,飞奔城下。孔明令积土为蹬道,先上城者为头功。于是蜀兵十余万,并降兵万余,将所包之土,一齐弃于城下。一霎时,积土成山,接连城上。一声暗号,蜀兵皆上城。蛮兵急放弩时,大半早被执下。余者弃城而逃。朵思大王死于乱军之中。蜀将督军分路剿杀。孔明取了三江城。所得珍宝,皆赏三军。败残蛮兵,逃回见孟获,说:“朵思大王身死,失了三江城。”

  获大惊。

  正虑之间,人报蜀兵已渡江,见在本洞中下寨。孟获甚是慌张。忽然屏风后一人大笑而出曰:“既为男子,何无智也?我虽是一妇人,愿与你出战。”

  获视之,乃妻祝融夫人也。夫人世居南蛮,乃祝融氏之后;善使飞刀,百发百中。孟获起身称谢。夫人忻然上马,引宗党猛将数百员,生力洞兵五万,出银坑宫阙,来与蜀兵对敌。方才转过洞口,一彪军拦住,为首蜀将,乃是张嶷。蛮兵见之,却早两路摆开。祝融夫人背插五口飞刀,手挺丈八长标,坐下卷毛赤兔马。张嶷见之,暗暗称奇。二人骤马交锋。战不数合,夫人拨马便走。

  张嶷赶去,空中一把飞刀落下。嶷急用手隔,正中左臂,翻身落马。蛮兵发一声喊,将张嶷执缚去了。马忠听得张嶷被执,急出救时,早被蛮兵困住。望见祝融夫人挺标勒马而立,忠忿怒向前去战,坐下马绊倒,亦被擒了。都解入洞中来见孟获。获设席庆贺。夫人叱刀斧手推出张嶷、马忠要斩。获止曰:“诸葛亮放吾五次,今番若斩彼将,是不义也。且囚在洞中,待擒住诸葛亮,杀之未迟。”

  夫人从其言,笑饮作乐。

  却说败残兵来见孔明,告知其事。孔明即唤马岱、赵云、魏延三人受计。各自领军前去。次日,蛮兵报入洞中,说赵云搦战。祝融夫人即上马出迎。二人战不数合,云拨马便走。夫人恐有埋伏,勒兵而回。延又引军来搦战,夫人纵马相迎。正交锋紧急,延诈败而逃,夫人只不赶。次日,赵云又引军来搦战,夫人领洞兵出迎。

  二人战不数合,云诈败而走,夫人按标不赶。欲收兵回洞时,魏延引军齐声辱骂,夫人急挺标来取魏延。延拨马便走。夫人忿怒赶来,延骤马奔入山僻小路。忽然背后一声响亮,延回头视之,夫人仰鞍落马。原来马岱埋伏在此,用绊马索绊倒,就里擒缚,解投大寨而来。蛮将洞兵皆来救时,赵云一阵杀散。孔明端坐于帐上。马岱解祝融夫人到,孔明急令武士去其缚,请在别帐赐酒压惊,遣使往告孟获,欲送夫人换张嶷、马忠二将。

  孟获允诺,即放出张嶷、马忠,还了孔明。孔明遂送夫人入洞。孟获接着,又喜又恼。忽报八纳洞主到。孟获出帐迎接,见其人骑着白象,身穿金珠璎络,腰悬两口大刀,领着一班喂养虎豹豺狼之士,簇拥而入。获再拜哀告,诉说前事。木鹿大王许以报仇。获大喜,设宴相待。

  次日,木鹿大王引本洞兵带猛兽而出。赵云、魏延听知蛮兵出,遂将军马布成阵势。二将并辔立于阵前视之,只见蛮兵旗帜器械皆别;人多不穿衣甲,尽裸身赤体,面目丑陋;身带四把尖刀;军中不鸣鼓角,但筛金为号;木鹿大王腰挂两把宝刀,手执蒂钟,身骑白象,从大旗中而出。赵云见了,谓魏延曰:“我等上阵一生,未尝见如此人物。”

  二人正沉吟之际,只见木鹿大王口中不知念甚咒语,手摇蒂钟。忽然狂风大作,飞砂走石,如同骤雨;一声画角响,虎豹豺狼,猛兽毒蛇,乘风而出,张牙舞爪,冲将过来。蜀兵如何抵挡,往后便退。蛮兵随后追杀,直赶到三江界路方回。赵云、魏延收聚败兵,来孔明帐前请罪,细说此事。

  孔明笑曰:“非汝二人之罪。吾未出茅庐之时,先知南蛮有‘驱虎豹’之法。吾在蜀中已办下破此阵之物也。随军有二十辆车,俱封记在此。今日且用一半,留下一半,后有别用。”

  遂令左右取了十辆红油柜车到帐下,留十辆黑油柜车在后。众皆不知其意。孔明将柜打开,皆是木刻彩画巨兽,俱用五色绒线为毛衣,钢铁为牙爪,一个可骑坐十人。孔明选了精壮军士一千余人,领了一百口,内装烟火之物,藏在车中。次日,孔明驱兵大进,布于洞口。蛮兵探知,入洞报与蛮王。木鹿大王自谓无敌,即与孟获引洞兵而出。孔明纶巾羽扇,身衣道袍,端坐于车上。孟获指曰:“车上坐的便是诸葛亮!若擒住此人,大事定矣!”

  木鹿大王口中念咒,手摇蒂钟。顷刻之间,狂风大作,猛兽突出。孔明将羽扇一摇,其风便回吹彼阵中去了。蜀阵中假兽拥出。蛮洞真兽见蜀阵巨兽口吐火焰,鼻出黑烟,身摇铜铃,张牙舞爪而来,诸恶兽不敢前进,皆奔回蛮洞,反将蛮兵冲倒无数。孔明驱兵大进,鼓角齐鸣,望前追杀。木鹿大王死于乱军之中。洞内孟获宗党,皆弃宫阙,扒山越岭而走。孔明大军占了银坑洞。

  次日,孔明正要分兵缉擒孟获,忽报:“蛮王孟获妻弟带来洞主,因劝孟获归降,获不从,今将孟获并祝融夫人及宗党数百余人尽皆擒来,献与丞相。”

  孔明听知,即唤张嶷、马忠,分付如此如此。二将受了计,引二千精壮兵,伏于两廊。孔明即令守门将,俱放进来。带来洞主引刀斧手解孟获等数百人,拜于殿下。孔明大喝曰:“与吾擒下!”

  两廊壮兵齐出,二人捉一人,尽被执缚。孔明大笑曰:“量汝些小诡计,如何瞒得我!汝见二次俱是本洞人擒汝来降,吾不加害汝,只道吾深信,故来诈降,欲就洞中杀吾!”

  喝令武士搜其身畔,果然各带利刀。孔明问孟获曰:“汝原说在汝家擒住,方始心服;今日如何?”

  获曰:“此是我等自来送死,非汝之能也。吾心未服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擒住六番,尚然不服,欲待何时耶?”

  获曰:“汝第七次擒住,吾方倾心归服,誓不反矣。”

  孔明曰:“巢穴已破,吾何虑哉?”

  令武士尽去其缚,叱之曰:“这番擒住,再若支吾,必不轻恕!”

  孟获等抱头鼠窜而去。

  却说败残蛮兵有千余人,大半中伤而逃,正遇蛮王孟获。获收了败兵,心中稍喜,却与带来洞主商议曰:“吾今洞府已被蜀兵所占,今投何地安身?”

  带来洞主曰:“止有一国可以破蜀。”

  获喜曰:“何处可去?”

  带来洞主曰:“此去东南七百里,有一国名乌戈国。国主兀突骨,身长二丈,不食五谷,以生蛇恶兽为饭;身有鳞甲,刀箭不能侵。其手下军士,俱穿藤甲;其藤生于山涧之中,盘于石壁之内;国人采取浸于油中,半年方取出晒之;晒干复浸,凡十余遍,却才造成铠甲;穿在身上,渡江不沉,经水不湿,刀箭皆不能入。因此号为‘藤甲军’。今大王可往求之。若得彼相助,擒诸葛亮如利刀破竹也。”
第九十回 驱巨兽六破蛮兵 烧藤甲七擒孟获(2)

  孟获大喜,遂投乌戈国,来见兀突骨。其洞无宇舍,皆居土穴之内。孟获入洞,再拜哀告前事。兀突骨曰:“吾起本洞之兵,与汝报仇。”

  获欣然拜谢。于是兀突骨唤两个领兵俘长:一名土安,一名奚泥;起三万兵,皆穿藤甲,离乌戈国望东北而来。行至一江,名桃花水。两岸有桃树,历年落叶于水中,若别国人饮之尽死;惟乌戈国人饮之,倍添精神。兀突骨兵至桃花渡口下寨,以待蜀兵。

  却说孔明令蛮人哨探孟获消息,回报曰:“孟获请乌戈国主,引三万藤甲军,见屯于桃花渡口。孟获又在各番聚集蛮兵,拚力拒战。”

  孔明听说,提兵大进,直至桃花渡口,隔岸望见蛮兵不类人形,甚是丑恶;又问土人,言说即日桃叶正落,水不可饮。孔明退五里下寨,留魏延守寨。

  次日,乌戈国主引一彪藤甲军过河来,金鼓大震。魏延引兵出迎。蛮兵卷地而至。蜀兵以弩箭射到藤甲之上,皆不能透,俱落于地;刀砍枪刺,亦不能入。蛮兵皆使利刀钢叉,蜀兵如何抵挡,尽皆败走。蛮兵不赶而回。魏延复回。赶到桃花渡口,只见蛮兵带甲渡水而去;内有困乏者,将甲脱下,放在水面,以身坐其上而渡。魏延急回大寨,来禀孔明,细言其事。孔明请吕凯并土人问之。凯曰:“某素闻南蛮中有一乌戈国,无人伦者也。更有藤甲护身,急切难伤。又有桃叶恶水,本国人饮之,反添精神;别国人饮之,即死。如此蛮方,纵使全胜,有何益焉?不如班师早回。”

  孔明笑曰:“吾非容易到此,岂可便去?吾明日自有平蛮之策。”

  于是令赵云助魏延守寨,且休轻出。

  次日,孔明令土人引路,自乘小车到桃花渡口北岸山僻去处,遍观地理。山险岭峻之处,车不能行,孔明弃车步行。忽到一山,望见一谷,形如长蛇,皆危峭石壁,并无树木,中间一条大路。孔明问土人曰:“此谷何名?”

  土人答曰:“此处名为盘蛇谷。出谷则三江城大路。谷前名塔郎甸。”

  孔明大喜曰:“此乃天赐吾成功于此也!”

  遂回旧路,上车归寨,唤马岱分付曰:“与汝黑油柜车十辆,须用竹竿千条。柜内之物,如此如此。可将本部兵去把住盘蛇谷两头,依法而行。与汝半月限,一切完备。至期如此施设。倘有走漏,定按军法。”

  马岱受计而行。又唤赵云分付曰:“汝去盘蛇谷后,三江大路口如此守把。所用之物,克日完备。”

  赵云受计而去。又唤魏延分付曰:“汝可引本部兵去桃花渡口下寨。如蛮兵渡水来敌,汝便弃了寨,望白旗处而走。限半个月内,须要连输十五阵,弃七个寨栅。若输十四阵,也休来见我。”

  魏延领命,心中不乐,怏怏而去。孔明又唤张翼另引一军,依所指之处,筑立寨栅去了。却令张嶷、马忠引本洞所降千人,如此行之。各人都依计而行。

  却说孟获与乌戈国主兀突骨曰:“诸葛亮多有巧计,只是埋伏。今后交战,分付三军:但见山谷之中,林木多处,不可轻进。”

  兀突骨曰:“大王说的有理。吾已知道中国人多行诡计。今后依此言行之。吾在前面厮杀,汝在背后教道。”

  两人商量已定。忽报蜀兵在桃花渡口北岸立起营寨。兀突骨即差二俘长引藤甲军渡河来,与蜀兵交战。不数合,魏延败走。蛮兵恐有埋伏,不赶自回。次日,魏延又去立了营寨。蛮兵哨得,又有众军渡过河来战。延出迎之。不数合,延败走。蛮兵追杀十余里,见四下并无动静,便在蜀寨中屯住。

  次日,二俘长请兀突骨到寨,说知此事。兀突骨即引兵大进,将魏延追一阵。蜀兵皆弃甲抛戈而走。只见前有白旗,延引败兵,急奔到白旗处,早有一寨,就寨中屯住。兀突骨驱兵追至,延引兵弃寨而走。蛮兵得了蜀寨。次日,又望前追杀。魏延回兵交战,不三合又败,只看白旗处而走。又有一寨,延就寨屯住。次日,蛮兵又至。延略战又走。蛮兵占了蜀寨。

  话休絮烦。魏延且战且走,已败十五阵,连弃七个营寨。蛮兵大进追杀。兀突骨自在军前破敌,于路但见林木茂盛之处,便不敢进;却使人远望,果见树阴之中,旌旗招飐。兀突骨谓孟获曰:“果不出大王所料。”

  孟获大笑曰:“诸葛亮今番被吾识破!大王连日胜了他十五阵,夺了七个营寨,蜀兵望风而走。诸葛亮已是计穷;只此一进,大事定矣!”

  兀突骨大喜,遂不以蜀兵为念。至第十六日,魏延引败残兵来,与藤甲军对敌。兀突骨骑象当先,头戴日月狼须帽;身披金珠缨络;两肋下露出生鳞甲;眼目中微露光芒;手指魏延大骂。延拨马便走。后面蛮兵大进。魏延引兵转过了盘蛇谷,望白旗而走。兀突骨统引兵众,随后追杀。兀突骨望见山上并无草木,料无埋伏,放心追杀。赶到谷中,见数十辆黑油柜车在当路。蛮兵报曰:“此是蜀兵运粮道路,因大王兵至,撇下粮车而走。”

  兀突骨大喜,催兵追赶。将出谷口,不见蜀兵。只见横木乱石滚下,垒断谷口。兀突骨令兵开路而进,忽见前面大小车辆,装载干柴,尽皆火起。兀突骨忙教退兵,只闻后军发喊,报说谷口已被干柴垒断。车中原来皆是火药,一齐烧着。兀突骨见无草木,心尚不慌,令寻路而走。只见山上两边乱丢火把。火把到处,地中药线皆着,就地飞起铁炮。满谷中火光乱舞。但逢藤甲,无有不着。将兀突骨并三万藤甲军,烧得互相拥抱,死于盘蛇谷中。孔明在山上往下看时,只见蛮兵被火烧的伸拳舒腿,大半被铁炮打的头脸粉碎,皆死于谷中,臭不可闻。孔明垂泪而叹曰:“吾虽有功于社稷,必损寿矣!”

  左右将士,无不感叹。

  却说孟获在寨中,正望蛮兵回报。忽然千余人笑拜于寨前,言说:“乌戈国兵与蜀兵大战,将诸葛亮围在盘蛇谷中了。特请大王前去接应。我等皆是本洞之人,不得已而降蜀。今知大王前来,特来助战。”

  孟获大喜,即引宗党并所聚番人,连夜上马;就令蛮兵引路。方到盘蛇谷时,只见火光甚烈,臭味难闻。获知中计,急退兵时,左边张嶷,右边马忠,两路军杀出。获方欲抵敌,一声喊起,蛮兵中大半皆是蜀兵,将蛮王宗党并聚集的番人,尽皆擒了。孟获匹马杀出重围,望山径而走。

  正走之间,见山凹里一簇人马,拥出一辆小车;车中端坐一人,纶巾羽扇,身衣道袍,乃孔明也。孔明大喝曰:“反贼孟获!今番如何?”

  获即回马走。旁边闪过一将,拦住去路,乃是马岱。孟获措手不及,被马岱生擒活捉了。此时王平、张翼已引一军,赶到蛮寨中,将祝融夫人并一应老小皆活捉而来。

  孔明归到寨中,升帐而坐,谓众将曰:“吾今此计,不得已而用之,大损阴德。我料敌人必算吾于林木多处埋伏,吾却空设旌旗,实无兵马,疑其心也。吾令魏文长连输十五阵者,坚其心也。吾见盘蛇谷止一条路,两壁厢皆是光石,并无树木,下面都是沙土,因令马岱将黑油车安排于谷中。车中油柜内,皆是预先造下的火炮,名曰‘地雷’。一炮中藏九炮,三十步埋之。中用竹竿通节,以引药线;才一发动,山殒石裂。吾又令赵子龙预备草车,安排于谷口。又于山上准备大木乱石。却令魏延赚兀突骨并藤甲军入谷,放出魏延,即断其路,随后焚之。吾闻:‘利于水者必不利于火。’藤甲虽刀箭不能入,乃油浸之物,见火必着。蛮兵如此顽皮,非火攻安能取胜?使乌戈国之人不留种类者,是吾之大罪也!”

  众将拜伏曰:“丞相天机,鬼神莫测也!”

  孔明令押过孟获来。孟获跪于帐下。孔明令去其缚,教且在别帐与酒食压惊。孔明唤管酒食官至坐榻前,如此如此,分付而去。

  却说孟获与祝融夫人并孟优、带来洞主、一切宗党在别帐饮酒。忽一人入帐谓孟获曰:“丞相面羞,不欲与公相见。特令我来放公回去,再招人马来决胜负。公今可速去。”

  孟获垂泪言曰:“七擒七纵,自古未尝有也。吾虽化外之人,颇知礼义,直如此无羞耻乎?”

  遂同兄弟妻子宗党人等,皆匍匐跪于帐下,肉袒谢罪曰:“丞相天威,南人不复反矣!”

  孔明曰:“公今服乎?”

  获泣谢曰:“某子子孙孙皆感覆载生成之恩,安得不服?”

  孔明乃请孟获上帐,设宴庆贺,就令永为洞主。所夺之地,尽皆退还。孟获宗党及诸蛮兵,无不感戴,皆欣然跳跃而去。后人有诗赞孔明曰:

  羽扇纶巾拥碧幢,七擒妙策制蛮王。
  至今溪洞传威德,为选高原立庙堂。

  长史费祎入谏曰:“今丞相亲提士卒,深入不毛,收服蛮方;蛮王今既已归服,何不置官吏,与孟获一同守之?”

  孔明曰:“如此有三不易:留外人则当留兵,兵无所食,一不易也;蛮人伤破,父兄死亡,留外人而不留兵,必成祸患,二不易也;蛮人累有废杀之罪,自有嫌疑,留外人终不相信,三不易也。今吾不留人,不运粮,与相安于无事而已。”

  众人尽服。于是南方皆感孔明恩德,乃为孔明立生祠,四时享祀;皆呼之为“慈父”。各送珍珠金宝丹漆药材,耕牛战马,以资军用,誓不再反。南方已定。

  却说孔明犒军已毕,班师回蜀,令魏延引本部兵为前锋。延引兵方至泸水,忽然阴云四合,水面上一阵狂风骤起,飞沙走石,军不能进。延退兵回报孔明。孔明遂请孟获问之。

  正是:塞外蛮人方帖服,水边鬼卒又猖狂。

  未知孟获所言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九十一回 祭泸水汉相班师 伐中原武侯上表(1)

  却说孔明班师回国,孟获率引大小洞主酋长,及诸部落罗拜相送;前军至泸水,时值九月秋天,忽然阴云布合,狂风骤起;兵不能渡,回报孔明。孔明遂问孟获,获曰:“此水原有猖神作祸,往来者必须祭之。”

  孔明曰:“用何物祭享?”

  获曰:“旧时国中因猖神作祸,用七七四十九颗人头并黑牛白羊祭之,自然风恬浪静,更兼连年丰稔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今事已平定,安可妄杀一人?”

  遂自到泸水岸边观看。果见阴风大起,波涛汹涌,人马皆惊。孔明甚疑,即寻土人问之。土人告说:“自丞相经过之后,夜夜只闻得水边鬼哭神号。自黄昏直至天晓,哭声不绝。瘴烟之内,阴鬼无数。因此作祸,无人敢渡。”

  孔明曰:“此乃我之罪愆也。前者马岱引蜀兵千余,皆死于水中;更兼杀死南人,尽弃此处:狂魂怨鬼,不能解释,以致如此。吾今晚当亲自往祭。”

  土人曰:“须依旧例,杀四十九颗人头为祭,则怨鬼自散也。”

  孔明曰:“本为人死而成怨鬼,岂可又杀生人耶?吾自有主意。”

  唤行厨宰杀牛马,和面为剂,塑成人头,内以牛羊等肉代之,名曰“馒头”。当夜于泸水岸上,设香案,铺祭物,列灯四十九盏,扬幡招魂;将馒头等物,陈设于地。三更时分,孔明金冠鹤氅,亲自临祭,令董厥读祭文。其文曰:

  维大汉建兴三年秋九月一日,武乡侯领益州牧丞相诸葛亮,谨陈祭仪,享于故殁王事蜀中将校及南人亡者阴魂曰:

  我大汉皇帝,威胜五霸,明继三王。昨自远方侵境,异俗起兵;纵虿尾以兴妖,恣狼心而逞乱。我奉王命,问罪遐荒;大举貔貅,悉除蝼蚁;雄军云集,狂寇冰消。才闻破竹之声,便是失猿之势。但士卒儿郎,尽是九州豪杰;官僚将校,皆为四海英雄。习武从戎,投明事主,莫不同申三令,共展七擒;齐坚奉国之诚,并效忠君之志。何期汝等偶失兵机,缘落奸计:或为流矢所中,魂掩泉台;或为刀剑所伤,魄归长夜。生则有勇,死则成名。今凯歌欲还,献俘将及。

  汝等英灵尚在,祈祷必闻。随我旌旗,逐我部曲,同回上国,各认本乡,受骨肉之蒸尝,领家人之祭祀;莫作他乡之鬼,徒为异域之魂。我当奏之天子,使汝等各家尽沾恩露:年给衣粮,月赐廪禄。用兹酬答,以慰汝心。至于本境土神,南方亡鬼,血食有常,凭依不远。生者既凛天威,死者亦归王化。想宜宁帖,毋致号啕。聊表丹忱,敬陈祭祀。

  呜呼,哀哉!伏惟尚飨!

  ***

  读毕祭文,孔明放声大哭,极其痛切,情动三军,无不下泪。孟获等众,尽皆哭泣。只见愁云怨雾之中,隐隐有数千鬼魂,皆随风而散。于是孔明令左右将祭物尽弃于泸水之中。

  次日,孔明引大军俱到泸水南岸,但见云收雾散,风静浪平。蜀兵安然尽渡泸水。果然鞭敲金镫响,人唱凯歌还。行到永昌,孔明留王伉、吕凯守四郡;发付孟获领众自回,嘱其勤政驭下,善抚居民,勿失农务。孟获涕泣拜别而去。孔明自引大军回成都。后主排銮驾出郭三十里迎接,下辇立于道旁,以候孔明。孔明慌下车伏道而言曰:“臣不能速平南方,使主上怀忧,臣之罪也。”

  后主扶起孔明,并车而回,设太平筵会,重赏三军。自此远邦进贡来朝者三百余处。孔明奏准后主,将殁于王事者之家,一一优恤。人心欢悦,朝野清平。

  却说魏主曹丕在位七年,即蜀汉建兴四年也。丕先纳夫人甄氏,即袁绍次子袁熙之妇,前破邺城时所得。后生一子,名叡,字符仲,自幼聪明,丕甚爱之。后丕又纳安平广宗人郭永之女为贵人,甚有颜色。其父尝曰:“吾女乃女中之王也。”

  故号为“女王”。自丕纳为贵人,因甄夫人失宠,郭贵人欲谋为后,却与幸臣张韬商议。时丕有疾,韬乃诈称于甄夫人宫中掘得桐木偶人,上书天子年月日时,为魇镇之事。丕大怒,遂将甄夫人赐死,立郭贵人为后。因无出,养曹叡为己子;虽甚爱之,不立为嗣。叡年至十五岁,弓马熟娴。当年春二月,丕带叡出猎。行于山坞之间,赶出子母二鹿,丕一箭射倒母鹿,回观小鹿驰于曹叡马前。丕大呼曰:“吾儿何不射之?”

  叡在马上泣告曰:“陛下已杀其母,安忍复杀其子?”

  丕闻之,掷弓于地曰:“吾儿真仁德之主也!”

  于是封叡为平原王。

  夏五月,丕感寒疾,医治不痊,乃召中军大将军曹真、镇军大将军陈群、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三人入寝宫。丕唤曹叡至,指谓曹真等曰:“今朕病已沉重,不能复生。此子年幼,卿等三人,可善辅之,勿负朕心。”

  三人皆告曰:“陛下何出此言?臣等愿竭力以事陛下,至千秋万岁。”

  丕曰:“今年许昌城门无故自崩,乃不祥之兆,朕故自知必死也。”

  正言间,内侍奏征东大将军曹休入宫问安。丕召入谓曰:“卿等皆国家柱石之臣也。若能同心辅朕之子,朕死亦瞑目矣!”言讫,堕泪而薨。时年四十岁,在位七年。

  于是曹真、陈群、司马懿、曹休等,一面举哀,一面拥立曹叡为大魏皇帝。谥父丕为文皇帝,谥母甄氏为文昭皇后。封钟繇为太傅,曹真为大将军,曹休为大司马,华歆为太尉,王朗为司徒,陈群为司空,司马懿为骠骑大将军。其余文武官僚,各各封赠。大赦天下。时雍、凉二州缺人守把,司马懿上表乞守西凉等处。曹叡从之,遂封懿提督雍、凉等处兵马。领诏去讫。

  早有细作飞报入川。孔明大惊曰:“曹丕已死,孺子曹叡即位,余皆不足虑,司马懿深有谋略,今督雍、凉兵马,倘训练成时,必为蜀中之大患。不如先起兵伐之。”

  参军马谡曰:“今丞相平南方回,军马疲敝,只宜存恤,岂可复远征?某有一计,使司马懿自死于曹叡之手,未知丞相钧意允否?”

  孔明问:“是何计?”

  马谡曰:“司马懿虽是魏国大臣,曹叡素怀疑忌,何不密遣人往洛阳邺郡等处,布散流言,道此人欲反?更作司马懿告示天下榜文,遍贴诸处,使曹叡心疑,必然杀此人也。”

  孔明从之,即遣人密行此计去了。

  却说邺城门上,忽一日见贴下告示一道。守门者揭了,来奏曹叡。叡观之,其文曰:

  骠骑大将军总领雍、凉等处兵马事司马懿,谨以信义布告天下:
  昔太祖武皇帝,创立基业,本欲立陈思王子建为社稷主;不幸奸谗交集,岁久潜龙。皇孙曹叡,素无德行,妄自居尊,有负太祖之遗意。今吾应天顺人,克日兴师,以慰万民之望。告示到日,各宜归命新君。如不顺者,当灭九族!
  先此告闻,想宜知悉

  曹叡览毕,大惊失色,急问群臣。太尉华歆奏曰:“司马懿上表乞守雍、凉,正为此也。先时太祖武皇帝尝谓臣曰:‘司马懿鹰视狼顾,不可付以兵权;久必为国家大祸。’今日反情已萌,可速诛之。”

  王朗奏曰:“司马懿深明韬略,善晓兵机,素有大志;若不早除,久必为祸。”

  叡乃降旨,欲兴兵御驾亲征。忽班部中闪出大将军曹真奏曰:“不可。文皇帝托孤于臣等数人,是知司马仲达无异志也。今事未知真假,遽尔加兵,乃逼之反耳。或者蜀吴奸细行反间之计,使我群臣自乱,彼却乘虚而击,未可知也。陛下幸察之。”

  叡曰:“司马懿若果谋反,将奈何?”

  真曰:“如陛下心疑,可仿汉高伪游云梦之计。御驾幸安邑,司马懿必然来迎;观其动静,就车前擒之,可也。”

  叡从之,遂命曹真监国,亲自领御林军十万,径到安邑。
第九十一回 祭泸水汉相班师 伐中原武侯上表(2)

  司马懿不知其故,欲令天子知其威严,乃整兵马,率甲士数万来迎。近臣奏曰:“司马懿果率兵十余万,前来抗拒,实有反心矣。”

  叡慌命曹休先领兵迎之。司马懿见兵马前来,只疑车驾亲至,伏道而迎。曹休出曰:“仲达受先帝托孤之重,何故反耶?”

  懿大惊失色,汗流遍体,乃问其故。休备言前事。懿曰:“此吴、蜀奸细反间之计,欲使我君臣自相残害,彼却乘虚而袭。某当自见天子辨之。”

  遂即退了军马,至叡前俯伏泣奏曰:“臣受先帝托孤之重,安敢有异心?必是吴、蜀之奸计。臣请提一旅之师,先破蜀,后伐吴,报先帝与陛下,以明臣心。”

  叡疑虑未决。华歆奏曰:“不可付之兵权。可即罢归田里。”

  叡依言,将司马懿削职回乡,命曹休总督雍、凉军马。曹叡驾回洛阳。

  却说细作探知此事,报入川中。孔明闻知大喜曰:“吾欲伐魏久矣,奈有司马懿总雍、凉之兵。今既中计遭贬,吾有何忧?”

  次日,后主早朝,大会官僚。孔明出班上出师表一道。表曰:

  臣亮言:

  先帝创业未半,而中道崩殂;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。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。然侍卫之臣,不懈于内;忠志之士,忘身于外者:盖追先帝之殊遇,欲报之于陛下也。诚宜开张圣听,以光先帝遗德,恢宏志士之气;不宜妄自菲薄,引喻失义,以塞忠谏之路也。宫中府中,俱为一体;陟罚臧否,不宜异同。若有作奸犯科,及为忠善者,宜付有司,论其刑赏,以昭陛下平明之治;不宜偏私,使内外异法也。

  侍中侍郎郭攸之、费祎、董允等,此皆良实,志虑忠纯,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。愚以为宫中之事,事无大小,悉以咨之,然后施行,必得裨补阙漏,有所广益。

  将军向宠,性行淑均,晓畅军事,试用之于昔日,先帝称之曰“能”,是以众议举宠以为督。愚以为营中之事,事无大小,悉以咨之,必能使行阵和穆,优劣得所也。

  亲贤臣,远小人,此先汉所以兴隆也;亲小人,远贤臣,此后汉所以倾颓也。先帝在时,每与臣论此事,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!侍中、尚书、长史、参军,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。愿陛下亲之,信之,则汉室之隆,可计日而待也。

  臣本布衣,躬耕南阳,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。先帝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顾臣于草庐之中,咨臣以当世之事,由是感激,遂许先帝以驰驱。后值倾覆,受任于败军之际,奉命于危难之间,尔来二十有一年矣。

  先帝知臣谨慎,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。受命以来,夙夜忧虑,恐付托不效,以伤先帝之明。故五月渡泸,深入不毛。今南方已定,甲兵已足,当奖帅三军,北定中原,庶竭驽钝,攘除奸凶,兴复汉室,还于旧都: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。至于斟酌损益,进尽忠言,则攸之、祎、允之任也。

 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,不效则治臣之罪,以告先帝之灵;若无兴复之言,则责攸之、祎、允等之咎,以彰其慢。陛下亦宜自谋,以咨诹善道,察纳雅言,深追先帝遗诏。臣不胜受恩感激!

  今当远离,临表涕泣,不知所云!

  ***

  后主览表曰:“相父南征,远涉艰难;方始回都,坐未安席;今又欲北征,恐劳神思。”

  孔明曰:“臣受先帝托孤之重,夙夜未尝有怠;今南方已平,可无内顾之忧;不就此时讨贼,恢复中原,更待何日?”

  忽班部中太史谯周出奏曰:“臣夜观天象,北方旺气正盛,星曜倍明,未可图也。”

  乃顾孔明曰:“丞相深明天文,何故强为?”

  孔明曰:“天道变易不常,岂可拘执?吾今且驻军马于汉中,观其动静而后行。”

  谯周苦谏不从。于是孔明乃留郭攸之、董允、费祎等为侍中,总摄宫中之事。又留向宠为大将,总督御林军马;陈震为侍中,蒋琬为参军,张裔为长史,掌丞相府事;杜琼为谏议大夫;杜微、杨洪为尚书;孟光、来敏为祭酒;尹默、李譔为博士;郄正、费诗为秘书;谯周为太史。内外文武官僚一百余员,同理蜀中之事。

  孔明受诏归府,唤诸将听令:

  前督部、镇北将军、领丞相司马、凉州刺史、都亭侯魏延;前军都督、领扶风太守张翼;牙门将、裨将军王平;后军领兵使、安汉将军、领建宁太守李恢;副将、定远将军、领汉中太守吕乂;兼管运粮左军领兵使、平北将军、陈仓侯马岱;副将、飞卫将军廖化;右军领兵使、奋威将军、博阳亭侯马忠;镇抚将军、关内侯张嶷;行中军师、车骑大将军、都乡侯刘琰;中监军、扬武将军邓芝;中参军、安远将军马谡;前将军、都亭侯袁綝;左将军、高阳侯吴懿;右将军、玄都侯高翔;后将军、安乐侯吴班;领长史、绥军将军杨仪;前将军、征南将军刘巴;前护军、偏将军、汉成亭侯许允;左护军、笃信中郎将丁咸;右护军、偏将军刘敏;后护军、典军中郎将宫雝;行参军、昭武中郎将胡济;行参军、谏议将军阎晏;行参军、偏将军爨习;行参军、裨将军杜义;武略中郎将杜祺;绥军都尉盛敦;从事、武略中郎将樊岐;典军书记樊建;丞相令史董厥;帐前左护卫使、龙骧将军关兴;右护卫使、虎翼将军张苞。以上一应官员,都随着平北大都督、丞相、武乡侯、领益州牧、知内外事诸葛亮。

  分拨已定,又檄李严等守川口以拒东吴。选定建兴五年春三月丙寅日,出师伐魏。

  忽帐下一老将,厉声而进曰:“我虽年迈,尚有廉颇之勇、马援之雄。此二古人皆不服老,何故不用我耶?”

  众视之,乃赵云也。

  孔明曰:“吾自平南回都,马孟起病故,吾甚惜之,以为折一臂也。今将军年纪已高,倘稍有参差,动摇一世英名,减却蜀中锐气。”

  云厉声曰:“吾自随先帝以来,临阵不退,遇敌则先。大丈夫得死于疆场者幸也,吾何恨焉?愿为前部先锋。”

  孔明再三苦劝不住。云曰:“如不教我为先锋,就撞死于阶下!”

  孔明曰:“将军既要为先锋,须得一人同去。”

  言未尽,一人应曰:“某虽不才,愿助老将军先引一军前去破敌。”

  孔明视之,乃邓芝也。孔明大喜,即拨精兵五千,副将十员,随赵云、邓芝去讫。

  孔明出师,后主引百官送于北门外十里。孔明辞了后主,旌旗蔽野,戈戟如林,率军望汉中迤逦进发。

  却说边庭探知此事,报入洛阳。是日曹叡设朝。近臣奏曰:“边官报称:诸葛亮率领大兵三十余万,出屯汉中,令赵云、邓芝为前部先锋,引兵入境。”

  叡大惊,问群臣曰:“谁可为将,以退蜀兵?”

  忽一人应声而出曰:“臣父死于汉中,切齿之恨,未尝得报。今蜀兵犯境,臣愿引本部猛将,更乞陛下赐关西之兵,前往破蜀。上为国家效力,下报父仇,臣万死不恨!”

  众视之,乃夏侯渊之子夏侯楙也。楙字子休;其性最急,又最吝。自幼嗣与夏侯惇为子。后夏侯渊为黄忠所斩,曹操怜之,以女清河公主招楙为驸马,因此朝中钦敬。虽掌兵权,未尝临阵。当时自请出征,曹叡即命为大都督,调关西诸路军马前去迎敌。司徒王朗谏曰:“不可。夏侯驸马素不曾经战,今付以大任,非其所宜。更兼诸葛亮足智多谋,深通韬略,不可轻敌。”

  夏侯楙叱曰:“司徒莫非结连诸葛亮,欲为内应耶?吾自幼从父习学韬略,深通兵法。汝何欺我年幼?吾若不生擒诸葛亮,誓不回见天子!”

  王朗等皆不敢言。夏侯楙辞了魏主,星夜到长安,调关西诸路军马二十余万,来敌孔明。

  正是:欲秉白旄麾将士,却教黄吻掌兵权。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九十二回 赵子龙力斩五将 诸葛亮智取三城(1)

  却说孔明率兵前至沔阳,经过马超坟墓,乃令其弟马岱挂孝。孔明亲自祭之。祭毕,回到寨中,商议进兵。忽哨马报道:“魏主曹叡遣驸马夏侯楙,调关中诸路军马,前来拒敌。”

  魏延上帐献策曰:“夏侯楙乃膏粱子弟,懦弱无谋。延愿得精兵五千,取路出褒中,循秦岭以东,当子午谷而投北,不过十日,可到长安。夏侯楙若闻某骤至,必然弃城望横门邸阁而走。某却从东方而来,丞相可大驱士马,自斜谷而进。如此行之,则咸阳以西,一举可定也。”

  孔明笑曰:“此非万全之计也。汝欺中原无好人物,倘有人进言,于山僻中以兵截杀,非惟五千人受害,亦大伤锐气。决不可用。”

  魏延又曰:“丞相兵从大路进发,彼必尽起关中之兵,于路迎敌;则旷日持久,何时而得中原?”

  孔明曰:“吾从陇右取平坦大路,依法进兵,何忧不胜?”

  遂不用魏延之计。魏延怏怏不悦。孔明差人令赵云进兵。

  却说夏侯楙在长安聚集诸路军马。时有西凉大将韩德,善使开山大斧,有万夫不当之勇,引西羌诸路兵八万到来;见了夏侯楙,楙重赏之,就遣为先锋。德有四子,皆精通武艺,弓马过人:长子韩瑛,次子韩瑶,三子韩琼,四子韩琪。韩德带四子并西羌兵八万,取路至凤鸣山,正遇蜀兵。两阵对圆。韩德出马,四子列于两边。德厉声大骂曰:“反国之贼,安敢犯吾境界!”

  赵云大怒,挺枪纵马,单搦韩德交战。长子韩瑛,跃马来迎;战不三合,被赵云一枪刺死于马下。次子韩瑶见之,纵马挥刀来战。赵云施逞旧日虎威,抖擞精神迎战。瑶抵敌不住。三子韩琼,急挺方天戟骤马前来夹攻。云全然不惧,枪法不乱。四子韩琪,见二兄战云不下,也纵马抡两口日月刀而来,围住赵云。云在中央独战三将。

  少时,韩琪中枪落马。韩阵中偏将急出救去。云拖枪便走。韩琼按戟,急取弓箭射之;连放三箭,皆被云用枪拨落。琼大怒,仍绰方天戟纵马赶来;却被云一箭射中面门,落马而死。韩瑶纵马举宝刀便砍赵云。云弃枪于地,闪过宝刀,生擒韩瑶归阵,复纵马取枪杀过阵来。韩德见四子皆丧于赵云之手,肝胆皆裂,先走入阵去。西凉兵素知赵云之名,今见其英勇如昔,谁敢交锋;赵云马到处,阵阵倒退。赵云匹马单枪,往来冲突,如入无人之境。后人有诗赞曰:

  忆昔常山赵子龙,年登七十建奇功。
  独诛四将来冲阵,犹似当阳救主雄。

  邓芝见赵云大胜,率蜀兵掩杀,西凉兵大败而走。韩德险被赵云擒住,弃甲步行而逃。云与邓芝收军回寨。芝贺曰:“将军寿已七旬,英勇如昨。今日阵前力斩四将,世所罕有!”

  云曰:“丞相以吾年迈,不肯见用,故聊以自表耳。”

  遂差人解韩瑶,申报捷书,以达孔明。

  却说韩德引败军回见夏侯楙,哭告其事。楙自统兵来迎赵云。探马报入蜀寨,说夏侯楙引兵到。云上马绰枪,引千余军就凤鸣山前,摆成阵势。当日夏侯楙戴金盔,坐白马,手提大砍刀,立在门旗之下。见赵云跃马挺枪,往来驰骋,楙欲自战。韩德曰:“杀吾四子之仇,如何不报!”

  纵马轮开山大斧,直取赵云。云奋怒挺枪来迎;战不三合,枪起处,刺死韩德于马下,急拨马直取夏侯楙。楙慌忙闪入本阵。邓芝驱兵掩杀,魏兵又折一阵,退十余里下寨。楙连夜与众将商议曰:“吾久闻赵云之名,未尝见面;今日年老,英雄尚在,方信当阳长坂之事。似此无人可敌,如之奈何?”

  参军程武乃程昱之子也,进言曰:“某料赵云有勇无谋,不足为虑。来日都督再引兵出,先伏两军于左右;都督临阵先退,诱赵云到伏兵处;都督却登山指挥四面军马,重迭围住,云可擒矣。”

  楙从其言,遂遣董禧引三万军伏于左,薛则引三万军伏于右。二人埋伏已定。

  次日,夏侯楙复整金鼓旗幡,率兵而进。赵云邓芝出迎。芝在马上谓赵云曰:“昨夜魏兵大败而走,今日复来,必有诈也。老将军防之。”

  子龙曰:“量此乳臭小儿,何足道哉!吾今日必当擒之!”

  便跃马而出。魏将潘遂出迎,战不三合,拨马便走。赵云赶去,魏阵中八员将一齐来迎。放过夏侯楙先走,八将陆续奔走。赵云乘势追杀,邓芝引兵继进。赵云深入重地,只听得四面喊声大震。邓芝急收军退回,左有董禧,右有薛则,两路兵杀到。邓芝兵少,不能解救。赵云被困在垓心,东冲西突,魏兵越厚。

  时云手下止有千余人,杀到山坡之下,只见夏侯楙在山上指挥三军。赵云投东则望东指,投西则望西指;因此赵云不能突围,乃引兵杀上山来。半山中擂木炮石打将下来,不能上山。赵云从辰时杀至酉时,不能脱走,只得下马少歇,且待月明再战;却才卸甲而坐。月光方出,忽四下火光冲天,鼓声大震,矢石如雨。魏兵杀到,皆叫曰:“赵云早降!”

  云即上马迎敌。四面军马渐渐逼近,八方弩箭交射甚急,人马皆不能向前。云仰天叹曰:“吾不服老,死于此地矣!”

  忽东北角上喊声大起,魏兵纷纷乱窜。一彪军杀到,为首大将持丈八点钢矛,马项下挂一颗人头。云视之,乃张苞也。苞见了赵云,言曰:“丞相恐老将军有失,特遣某引五千兵接应。闻老将军被困,故杀透重围。正遇魏将薛则拦路,被某杀之。”

  云大喜,即与张苞杀出西北角来。只见魏兵弃戈奔走。一彪军从外呐喊杀入,为首大将提偃月青龙刀,手挽人头。云视之,乃关兴也。兴曰:“奉丞相之命,恐老将军有失,特引五千兵前来接应。却才阵上逢着魏将董禧,被吾一刀斩之,枭首在此。丞相随后便到也。”

  云曰:“二将军已建奇功,何不趁今日擒住夏侯楙,以定大事?”

  张苞闻言,遂引兵去了。兴曰:“我也干功去。”

  遂亦引兵去了。云回顾左右曰:“他两个是吾子侄辈,尚且争先干功;吾乃国家上将,朝廷旧臣,反不如此小儿耶?吾当舍老命以报先帝之恩!”

  于是引兵来捉夏侯楙。当夜三路兵夹攻,大破魏军一阵。邓芝引兵接应,杀得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夏侯楙乃无谋之人,更兼年幼,不曾经战;见军大乱,遂引帐下骁将百余人,望南安郡而走。众军因见无主,尽皆逃窜。兴、苞二将,闻夏侯楙望南安郡去了,连夜赶来。楙走入城中,令紧闭城门,驱兵守御。兴、苞二人赶到,将城围住;赵云随后也到:三面攻打。少时,邓芝亦引兵到。一连围了十日,攻打不下。忽报丞相留后军住沔阳,左军屯阳平,右军屯石城,自引中军来到。赵云、邓芝、关兴、张苞皆来拜问孔明,说连日攻城不下。

  孔明遂乘小车亲到城边周围看了一遍,回寨升帐而坐。众将环立听令。孔明曰:“此郡壕深城峻,不易攻也。吾正事不在此城,汝等如只久攻,倘魏兵分道而出,以取汉中,吾军危矣。”

  邓芝曰:“夏侯楙乃魏之驸马,若擒此人,胜斩百将。今困于此,岂可弃之而去?”

  孔明曰:“吾自有计。此处西连天水郡,北抵安定郡。二处太守,不知何人?”

  探卒答曰:“天水太守马遵,安定太守崔谅。”
第九十二回 赵子龙力斩五将 诸葛亮智取三城(2)

  孔明大喜,乃唤魏延受计,如此如此;又唤关兴、张苞受计,如此如此;又唤心腹军士二人受计,如此行之。各将领命,引兵而去。孔明却在南安城外,令军运柴草堆于城下,口称烧城。魏兵闻知,皆大笑不惧。

  却说安定太守崔谅,在城中闻蜀兵围了南安,困住夏侯楙,十分慌惧,即点军马约共四千,守住城池。忽见一人自正南而来,口称有机密事。崔谅唤入问之,答曰:“某是夏侯都督帐下心腹将裴绪,奉都督将令,特来求救于天水、安定二郡。南安甚急,每日城上纵火为号,专望二郡救兵,并不见到;因复差某杀出重围,来此告急。可星夜起兵为外应。都督若见二郡兵到,却开城门接应也。”

  谅曰:“有都督文书否?”

  绪贴肉取出,汗已湿透;略教一视,急令手下换了匹马,便出城望天水而去。不二日,又有报马到,说天水太守已起兵救援南安去了,教安定早早接应。崔谅与府官商议。多官曰:“若不去救,失了南安,送了夏侯驸马,皆我两郡之罪也;只得救之。”

  谅即点起人马,离城而去,只留文官守城。崔谅提兵向南安大路进发,遥望见火光冲天,催兵星夜前进。离南安尚有五十余里,忽闻前后喊声大震,哨马报道:“前面关兴截住去路,背后张苞杀来!”

  安定之兵,四下逃窜。谅大惊,乃领手下百余人,往小路死战得脱,奔回安定。方到城壕边,城上乱箭射下来。蜀将魏延在城上叫曰:“吾已取了城也!何不早降?”

  原来魏延扮作安定军,夤夜赚开城门,蜀兵尽入;因此得了安定。

  崔谅慌投天水郡来。行不到一程,前面一彪军摆开。大旗之下,一人纶巾羽扇,道袍鹤氅,端坐于车上。谅视之,乃孔明也,急拨回马走。关兴、张苞两路兵追到,只叫:“早降!”

  崔谅见四面皆是蜀兵,不得已遂降,同归大寨。孔明以上宾相待。孔明曰:“南安太守与足下交厚否?”

  谅曰:“此人乃杨阜之族弟杨陵也;与某邻郡,交契甚厚。”

  孔明曰:“今欲烦足下入城,说杨陵擒夏侯楙,可乎?”

  谅曰:“丞相若令某去,可暂退军马,容某入城说之。”

  孔明从其言,实时传令,教四面军马各退二十里下寨。崔谅匹马到城边叫开城门,入到府中,与杨陵礼毕,细言其事。陵曰:“我等受魏主大恩,安忍背之?可将计就计而行。”

  遂引崔谅到夏侯楙处,备细说知。楙曰:“当用何计?”

  杨陵曰:“只推某献城门,赚蜀兵入,却就城中杀之。”

  崔谅依计而行,出城见孔明,说:“杨陵献城门,放大军入城,以擒夏侯楙。杨陵本欲自捉,因手下勇士不多,未敢轻动。”

  孔明曰:“此事至易。今有足下原降兵百余人,于内暗藏蜀将扮作安定军马,带入城去,先伏于夏侯楙府下;却暗约杨陵,待半夜之时,献开城门,里应外合。”

  崔谅暗思:“若不带蜀将去,恐孔明生疑。且带入去,就内先斩之,举火为号,赚孔明入来杀之,可也。”

  因此应允。孔明嘱曰:“吾遣亲信将关兴、张苞随足下先去,只推救军杀入城中,以安夏侯楙之心;但举火,吾当亲入城去擒之。”

  时值黄昏,关兴、张苞受了孔明密计,披挂上马,各执兵器,杂在安定军中,随崔谅来到南安城下。杨陵在城上撑起悬空板,倚定护心栏,问曰:“何处军马?”

  崔谅曰:“安定救军来到。”

  谅先射号箭上城,箭上带着密书曰:“今诸葛亮先遣二将,伏于城中,要里应外合。且不可惊动,恐泄漏计策。待入府中图之。”

  杨陵将书见了夏侯楙,细言其事。楙曰:“既然诸葛亮中计,可教刀斧手百余人,伏于府中。如二将随崔太守到府下马,闭门斩之,却于城上举火,赚诸葛亮入城。伏兵齐出,亮可擒矣。”

  安排已毕,杨陵回到城上言曰:“既是安定军马,可放入城。”

  关兴跟崔谅先行,张苞在后。杨陵下城,在门边迎接。兴手起刀落,斩杨陵于马下。崔谅大惊,急拨马走。到吊桥边,张苞大喝曰:“贼子休走!汝等诡计,如何瞒得丞相耶!”

  手起一枪,刺崔谅于马下。关兴早到城上,举起火来。四面蜀兵奔入。夏侯楙措手不及,开南门拚力杀出。一彪军拦住,为首大将,乃是王平;交马只一合,生擒夏侯楙于马上,余皆杀死。

  孔明入南安,招谕军民,秋毫无犯。众将各各献功。孔明将夏侯楙囚于车中。邓芝问曰:“丞相何故知崔谅诈也?”

  孔明曰:“吾已知此人无降心,故意使入城。彼必尽情告与夏侯楙,欲将计就计而行。吾见来情,足知其诈,复使二将同去,以稳其心。此人若有真心,必然阻挡;彼忻然同去者,恐吾疑也。他意中度二将同去,赚入城内杀之未迟;又令吾军有托,放心而进。吾已暗嘱二将,就城门下图之。城内必无准备,吾军随后便到,此出其不意也。”

  众将拜服。孔明曰:“赚崔谅者,吾使心腹人诈作魏将裴绪也。吾又去赚天水郡,至今未到,不知何故。今可乘势取之。”

  乃留吴懿守南安,刘琰守安定,替出魏延军马去取天水郡。

  却说天水郡太守马遵,听知夏侯楙困在南安城中,乃聚文武官商议。功曹梁绪、主簿尹赏、主记梁虔等曰:“夏侯驸马乃金枝玉叶,倘有疏虞,难逃坐视之罪。太守何不尽起本部兵以救之?”

  马遵正疑虑间,忽然夏侯驸马差心腹将裴绪到。绪入府,取公文付马遵,说:“都督求安定、天水两郡之兵,星夜救应。”

  言讫,匆匆而去。次日又有报马到,称说:“安定兵已先去了,教太守火急前来会合。”

  马遵正欲起兵,忽一人自外而入曰:“太守中诸葛亮之计矣!”

  众视之,乃天水冀人也;姓姜名维,字伯约。父名冏,昔日曾为天水郡功曹,因羌人乱,没于王事。维自幼博览群书,兵法武艺,无所不通;奉母至孝,郡人敬之;后为中郎将,就参本部军事。当日姜维谓马遵曰:“近闻葛诸亮杀败夏侯楙,困于南安,水泄不通,安得有人自重围之中而出?又且裴绪乃无名下将,从不曾见;况安定报马,又无公文;以此察之,此人乃蜀将诈称魏将。赚得太守出城,料城中无备,必然暗伏一军于左近,乘虚而取天水也。”

  马遵大悟曰:“非伯约之言,则误中奸计矣!”

  维笑曰:“太守放心。某有一计,可擒诸葛亮,解南安之危。”

  正是:运筹又遇强中手,斗智还逢意外人。

  未知其计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九十三回 姜伯约归降孔明 武乡侯骂死王朗(1)

  却说姜维献计于马遵曰:“诸葛亮必伏兵于郡后,赚我兵出城,乘虚袭我。某愿请精兵三千,伏于要路。太守随后发兵出城,不可远去,止行三十里便回;但看火起为号,前后夹攻,可获大胜。如诸葛亮自来,必为某所擒矣。”

  遵用其计,付精兵与姜维去讫,然后自与梁虔引兵出城等候;只留梁绪、尹赏守城。原来孔明果遣赵云引一军埋伏于山僻之中,只待天水人马离城,便乘虚袭之。当日细作回报赵云,说天水太守马遵,起兵出城,只留文官守城。赵云大喜,又令人报与张翼、高翔,教于要路截杀马遵。此二处兵亦是孔明预先埋伏。

  却说赵云引五千兵,径投天水郡城下,高叫曰:“吾乃常山赵子龙也。汝知中计,早献城池,免遭诛戮。”

  城上梁绪大笑曰:“汝中吾姜伯约之计,尚然不知耶?”

  云恰待攻城,忽然喊声大震,四面火光冲天。当先一员少年将军,挺枪跃马而言曰:“汝见天水姜伯约乎?”

  云挺枪直取姜维。战不数合,维精神倍长。云大惊,暗忖曰:“谁想此处有这般人物!”

  正战时,两路军夹攻来,乃是马遵、梁虔引军杀回。赵云首尾不能相顾,冲开条路,引败兵奔走。姜维赶来,亏得张翼、高翔两路军杀出,接应回去。赵云归见孔明,说中了敌人之计。孔明惊问曰:“此是何人,识吾玄机?”

  有南安人告曰:“此人姓姜,名维,字伯约,天水冀人也。事母至孝,文武双全,智勇足备,真当世之英杰也。”

  赵云又夸奖姜维枪法,与他人大不同。孔明曰:“吾今欲取天水,不想有此人。”

  遂起大军前来。

  却说姜维回见马遵曰:“赵云败去,孔明必然自来。彼料我军必在城中。今可将本部军马,分为四枝。某引一军伏于城东,如彼兵到则截之。太守与梁虔、尹赏各引一军城内埋伏。梁绪率百姓在城上守御。”

  分拨已定。

  却说孔明因虑姜维,自为前部,望天水郡进发。将到城边,孔明传令曰:“凡攻城池,以初到之日,激励三军,鼓噪直上。若迟延日久,锐气尽隳,急难破矣。”

  于是大军径到城下。因见城上旗帜整齐,未敢轻攻。候至半夜,忽然四下火光冲天,喊声震地,正不知何处兵来。只见城上亦鼓噪呐喊相应,蜀兵乱窜。孔明急上马,有关兴、张苞二将保护,杀出重围。回头看时,正东上马军,一带火光,势若长蛇。孔明令关兴探视,回报曰:“此姜维兵也。”

  孔明叹曰:“兵不在多,在人之调遣耳。此人真将才也!”

  收兵归寨,思之良久,乃唤安定人问曰:“姜维之母,现在何处?”

  答曰:“维母今居冀县。”

  孔明唤魏延分付曰:“汝可引一军,虚张声势,诈取冀县。若姜维到,可放入城。”

  又问:“此地何处紧要?”

  安定人曰:“天水钱粮,皆在上邽;若打破上邽,则粮道自绝矣。”

  孔明大喜,教赵云引一军去攻上邽。孔明离城三十里下寨。早有人报入天水郡,说蜀兵分为三路:一军守此郡,一军取上邽,一军取冀城。姜维闻之,哀告马遵曰:“维母现在冀城,恐母有失。维引一军往救此城,兼保老母。”

  马遵从之,遂令姜维引三千军去保冀城;梁虔引三千军去保上邽。

  却说姜维引兵至冀城,前面一彪军摆开,为首蜀将,乃是魏延。二将交锋数合,延诈败奔走。维入城闭门,率兵守护,拜见老母,并不出战。赵云亦放过梁虔入上邽城去了。孔明乃令人去南安郡,取夏侯楙至帐下。孔明曰:“汝惧死乎?”

  楙慌拜伏乞命。孔明曰:“目今天水姜维现守冀城,使人持书来说:‘但得驸马在,我愿来降。’吾今饶汝性命,汝肯招安姜维否?”

  楙曰:“情愿招安。”

  孔明乃与衣服鞍马,不令人跟随,放之自去。楙得脱出寨,欲寻路而走,奈不知路径。正行之间,逢数人奔走。楙问之,答曰:“我等是冀县百姓;今被姜维献了城池,归降诸葛亮,蜀将魏延纵火劫财,我等因此弃家而走,投上邽去也。”

  楙又问曰:“今守天水城是谁?”

  土人曰:“天水城中乃马太守也。”

  楙闻之,纵马望天水而行。又见百姓携男抱女而来,所说皆同。楙至天水城下叫门,城上人认得是夏侯楙,慌忙开门迎接。马遵惊拜问之。楙细言姜维之事;又将百姓所言,说了一遍。遵叹曰:“不想姜维反投蜀矣!”

  梁绪曰:“彼意欲救都督,故以此言虚降。”

  楙曰:“今维已降,何为虚也?”

  正踌躇间,时已初更,蜀兵又来攻城。火光中见姜维在城下挺枪勒马,大叫曰:“请夏侯都督答话!”

  夏侯楙与马遵等皆到城上;见姜维耀武扬威,大叫曰:“我为都督而降,都督何背前言?”

  楙曰:“汝受魏恩,何故降蜀?有何前言耶?”

  维应曰:“汝写书教我降蜀,何出此言?汝欲脱身,却将我陷了。我今降蜀,加为上将,安有还魏之理?”

  言讫,驱兵打城,至晓方退。原来夜间假妆姜维者,乃孔明之计;令部卒形貌相似者,假扮姜维攻城,因火光之中,不辨真伪。

  孔明却引兵来攻冀城。城中粮少,军食不敷。姜维在城上见蜀军,大车小辆,搬运粮草,入魏延寨中去了。维引三千兵出城,径来劫粮。蜀兵尽弃了粮车,寻路而走。姜维夺了粮车,欲要入城,忽然一彪军拦住,为首蜀将张翼也。二将交锋,战不数合,王平引一军又到,两下夹攻。维力穷抵敌不住,夺路归城;城上早插蜀兵旗号。原来已被魏延袭了。维杀条路奔天水城,手下尚有十余骑;又遇张苞杀了一阵,维止剩得匹马单枪,来到天水城下叫门。城上军见是姜维,慌报马遵。遵曰:“此是姜维来赚我城门也。”

  令城上乱箭射下。姜维回顾蜀兵至近,遂飞奔上邽城来。城上梁虔见了姜维,大骂曰:“反国之贼,安敢来赚我城池!吾已知汝降蜀矣!”

  遂乱箭射下。姜维不能分说,仰天长叹,两眼泪流,拨马望长安而走。行不数里,前至一派大树茂林之处,一声喊起,数千兵拥出;为首蜀将关兴,截住去路。维人困马乏,不能抵挡,勒回马便走。忽然一辆小车从山坡中转出。其人头戴纶巾,身披鹤氅,手摇羽扇,乃孔明也。孔明唤姜维曰:“伯约此时何尚不降?”

  维寻思良久,前有孔明,后有关兴,又无去路,只得下马投降。孔明慌忙下车而迎,执维手曰:“吾自出茅庐以来,遍求贤者,欲传受平生之学,恨未得其人。今遇伯约,吾愿足矣。”

  维大喜拜谢。
第九十三回 姜伯约归降孔明 武乡侯骂死王朗(2)

  孔明遂同姜维回寨,升帐商议取天水、上邽之计。维曰:“天水城中尹赏、梁绪,与某至厚;当写密书二封,射入城中,使其内乱,城可得矣。”

  孔明从之。姜维写了二封密书,拴在箭上,纵马直至城下,射入城中。小校拾得,呈与马遵。遵大疑,与夏侯楙商议曰:“梁绪、尹赏与姜维结连,欲为内应,都督宜早决之。”

  楙曰:“可杀二人。”

  尹赏知此消息,乃谓梁绪曰:“不如纳城降蜀,以图进用。”

  是夜,夏侯楙数次使人请梁、尹二人说话。二人料知事急,遂披挂上马,各执兵器,引本部军大开城门,放蜀兵入。夏侯楙、马遵惊慌,自引数百人出西门,弃城投羌中而去。梁绪、尹赏迎接孔明入城。安民已毕,孔明问取上邽之计。梁绪曰:“此城乃某亲弟梁虔守之,愿招来降。”

  孔明大喜。绪当日到上邽唤梁虔出城来降。孔明重加赏劳,就令梁绪为天水太守,尹赏为冀城令,梁虔为上邽令。孔明分拨已毕,整兵进发。诸将问曰:“丞相何不去擒夏侯楙?”

  孔明曰:“吾放夏侯楙,如放一鸭耳。今得伯约,得一凤也!”

  孔明自得三城之后,威声大震,远近州郡,望风归降。孔明整顿军马,尽提汉中之兵,前出祁山。兵临渭水之西,细作报入洛阳。

  时魏主曹叡太和元年,升殿设朝。近臣奏曰:“夏侯驸马已失三郡,逃窜羌中去了。今蜀兵已到祁山,前军临渭水之西,乞早发兵破敌。”

  叡大惊,乃问群臣曰:“谁可为朕退蜀兵耶?”

  司徒王朗出班奏曰:“臣观先帝每用大将军曹真,所到必克;今陛下何不拜为大都督,以退蜀兵?”

  叡准奏,乃宣曹真曰:“先帝托孤与卿,今蜀兵入寇中原,卿安忍坐视乎?”

  真奏曰:“臣才疏智浅,不称其职。”

  王朗曰:“将军乃社稷之臣,不可固辞。老臣虽驽钝,愿随将军一往。”

  真又奏曰:“臣受大恩,安敢推辞?但乞一人为副将。”

  叡曰:“卿自举之。”

  真乃保太原阳曲人,姓郭,名淮,字伯济,官封射亭侯,领雍州刺史。叡从之,遂拜曹真为大都督,赐节钺;命郭淮为副都督,王朗为军师;朗时年已七十六岁矣。选发东西二京军马二十万与曹真。真命宗弟曹遵为先锋,又命荡寇将军朱赞为副先锋。当年十一月出师,魏主曹叡亲自送出西门之外方回。

  曹真领大军来到长安,过渭河之西下寨。真与王朗、郭淮共议退敌之策。朗曰:“来日可严整队伍,大展旌旗。老夫自出,只用一席话,管教诸葛亮拱手而降,蜀兵不战自退。”

  真大喜。是夜传令:来日四更造饭,平明务要队伍整齐,人马威仪,旌旗鼓角,各按次序。当时使人先下战书。次日,两军相迎,列成阵势于祁山之前。蜀军见魏兵甚是雄壮,与夏侯楙大不相同。

  三军鼓角已罢,司徒王朗乘马而出。上首乃都督曹真,下首乃副都督郭淮。两个先锋压住阵角。探子马出军前,大叫曰:“请对阵主将答话!”

  只见蜀兵门旗开处,关兴、张苞,分左右而出,立马于两边;次后一队队骁将分列;门旗影下,中央一辆四轮车,孔明端坐车中,纶巾羽扇,素衣皂绦,飘然而出。孔明举目见魏阵前三个麾盖,旗上大书姓名。中央白髯老者,乃军师司徒王朗。孔明暗忖曰:“王朗必下说词,吾当随机应之。”

  遂教推车出阵外,令护军小校传曰:“汉丞相与司徒会话。”

  王朗纵马而出。孔明于车上拱手,朗在马上欠身答礼。朗曰:“久闻公之大名,今幸一会。公既知天命,识时务,何故兴无名之兵?”

  孔明曰:“吾奉诏讨贼,何谓无名?”

  朗曰:“天数有变,神器更易,而归有德之人,此自然之理也。曩自桓、灵以来,黄巾倡乱,天下争横。降至初平、建安之岁,董卓造逆,傕汜继虐;袁术僭号于寿春,袁绍称雄于邺上;刘表占据荆州,吕布虎吞徐郡:盗贼蜂起,奸雄鹰扬,社稷有累卵之危,生灵有倒悬之急。我太祖武皇帝,扫清六合,席卷八荒;万姓倾心,四方仰德;非以权势取之,实天命所归也。我世祖文帝,神文圣武,以膺大统,应天合人,法尧禅舜,处中国以治万邦,岂非天心人意乎?今公蕴大才,抱大器,自欲比于管乐,何乃强欲逆天理,背人情而行事耶?岂不闻古人云:‘顺天者昌,逆天者亡’?今我大魏带甲百万,良将千员;谅腐草之荧光,怎及天心之皓月?公可倒戈卸甲,以礼来降,不失封侯之位。国安民乐,岂不美哉?”

  孔明在车上大笑曰:“吾以为汉朝大老元臣,必有高论,岂期出此鄙言!吾有一言,诸军静听:昔桓灵之世,汉统陵替,宦官酿祸;国乱岁凶,四方扰攘。黄巾之后,董卓、傕、汜等接踵而起,迁劫汉帝,残暴生灵。因庙堂之上,朽木为官;殿陛之间,禽兽食禄。狼心狗行之辈,滚滚当朝;奴颜婢膝之徒,纷纷秉政。以致社稷丘墟,苍生涂炭。吾素知汝所行!世居东海之滨,初举孝廉入仕,理合匡君辅国,安汉兴刘;何期反助逆贼,同谋篡位!罪恶深重,天地不容!天下之人,愿食汝肉!今幸天意不绝炎汉,昭烈皇帝继统西川。吾今奉嗣君之旨,兴师讨贼。汝既为谄谀之臣,只可潜身缩首,苟图衣食;安敢在行伍之前,妄称天数耶!皓首匹夫!苍髯老贼!汝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,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!老贼速退!可叫反臣与吾共决胜负!”

  王朗听罢,气满胸膛,大叫一声,撞死于马下。后人有诗赞孔明曰:

  兵马出西秦,雄才敌万人。
  轻摇三寸舌,骂死老奸臣。

  孔明以扇指曹真曰:“吾不逼汝。汝可整顿军马,来日决战。”

  言讫回车。于是两军皆退。曹真将王朗尸首,用棺木盛贮,送回长安去了。副都督郭淮曰:“诸葛亮料吾军中治丧,今夜必来劫寨。可分兵四路:两路兵从山僻小路,乘虚去劫蜀寨;两路兵伏于本寨外,左右击之。”

  曹真大喜曰:“此计与吾相合。”

  遂传令唤曹遵、朱赞两个先锋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一万军,抄出祁山之后。但见蜀兵望吾寨而来,汝可进兵去劫蜀寨。如蜀兵不动,便撤兵回,不可轻进。”

  二人受计,引兵而去。真谓淮曰:“我两个各引一枝军,伏于寨外。寨中虚堆柴草,只留数人。如蜀兵到,放火为号。”

  诸将皆分左右,各自准备去了。

  却说孔明归帐,先唤赵云、魏延听令。孔明曰:“汝二人各引本部军去劫魏寨。”

  魏延进曰:“曹真深明兵法,必料我乘丧劫寨。他岂不提防?”

  孔明笑曰:“吾正欲曹真知吾去劫寨也。彼必伏兵在祁山之后,待我兵过去,却来袭我寨;吾故令汝二人,引兵前去,过山脚后路,远下营寨,待魏兵来劫吾寨。汝看火起为号,分兵两路:文长拒住山口,子龙引兵杀回,必遇魏兵,却放彼走回,汝乘势攻之,彼必自相掩杀,可获全胜。”

  二将引兵受计而去。又唤关兴、张苞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一军,伏于祁山要路;放过魏兵,却从魏兵来路,杀奔魏寨而去。”

  二人引兵受计去了。又令马岱、王平、张翼、张嶷四将,伏于寨外,四面迎击魏兵。孔明乃虚立寨栅,居中堆起柴草,以备火号;自引诸将退于寨后,以观动静。

  却说魏先锋曹遵、朱赞黄昏离寨,迤逦前进。二更左侧,遥望山前隐隐有军行动。曹遵自思曰:“郭都督真神机妙算!”

  遂催兵急进。到蜀寨时,将及三更。曹遵先杀入寨,却是空寨,并无一人。料知中计,急撤兵回,寨中火起。朱赞兵到,自相掩杀,人马大乱。曹遵与朱赞交马,方知自相践踏。急合兵时,忽四面喊声大震,王平、马岱、张嶷、张翼杀到。曹、朱二人引心腹军百余骑,望大路奔走。忽然鼓角齐鸣,一彪军截住去路;为首大将乃常山赵子龙也;大叫曰:“贼将那里去!早早受死!”

  曹、朱二人夺路而走,忽喊声又起,魏延又引一彪军杀到。曹、朱二人大败,夺路奔回本寨。守寨军士,只道蜀兵来劫寨,慌忙放起火号。左边曹真杀至,右边郭淮杀至,自相掩杀。背后三路蜀兵杀到:中央魏延,左边关兴,右边张苞。大杀一阵,魏兵败走十余里。魏将死者极多。孔明全获大胜,方始收兵。曹真、郭淮收拾败军回寨,商议曰:“今魏兵势孤,蜀兵势大,将何策以退之?”

  淮曰:“胜负乃兵家常事,不足为忧。某有一计,使蜀兵首尾不能相顾,定然自走矣。”

  正是:可怜魏将难成事,欲向西方索救兵。

  未知其计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九十四回 诸葛亮乘雪破羌兵 司马懿克日擒孟达(1)

  却说郭淮谓曹真曰:“西羌之人,自太祖时连年入贡,文皇帝亦有恩惠加之;我等今可据住险阻,遣人从小路直入羌中求救,许以和亲,羌人必起兵袭蜀之后。吾却以大兵击之,首尾夹攻,岂不大胜?”

  真从之,即遣人星夜驰书赴羌。

  却说西羌国王彻里吉,自曹操时年年入贡;手下有一文一武:文乃雅丹丞相,武乃越吉元帅。时魏使赍金珠并书到国,先来见雅丹丞相;送了礼物,具言求救之意。雅丹引见国王,呈上书礼。彻里吉览了书,与众商议。雅丹曰:“我与魏国素相往来,今曹都督求救,且许和亲,理合依允。”

  彻里吉从其言,即命雅丹与越吉元帅起羌兵一十五万,皆惯使弓弩枪刀蒺藜飞锤等器;又有战车,用铁叶裹钉,装载粮食军器什物。或用骆驼驾车,或用骡马驾车,号为“铁车兵”。二人辞了国王,领兵直扣西平关。守关蜀将韩祯,急差人赍文报知孔明。

  孔明闻报,问众将曰:“谁敢去退羌兵?”

  张苞、关兴应曰:“某等愿往。”

  孔明曰:“汝二人要去,奈路途不熟。”

  遂唤马岱曰:“汝素知羌人之性,久居彼处,可作乡导。”

  便起精兵五万,与兴、苞二人同往。兴、苞等引兵而去。行有数日,早遇羌兵。关兴先领百余骑,登山坡看时,只见羌兵把铁车首尾相连,随处结寨;车上遍排兵器,就似城池一般。兴睹之,良久,无破敌之策,回寨与张苞、马岱商议。岱曰:“且待来日见阵,观看虚实,另作计议。”

  次早,分兵三路:关兴在中,张苞在左,马岱在右。三路兵齐进。羌兵阵里,越吉元帅手挽铁锤,腰悬宝雕弓,跃马奋勇而出。关兴招三路兵径进,忽见羌兵分在两边,中央放出铁车,如潮涌一般,弓弩一齐骤发。蜀兵大败。马岱、张苞两军先退。关兴一军,被羌兵一裹,直围入西北角上去了。

  兴在垓心,左冲右突,不能得脱;铁车密围,就如城池。蜀兵你我不能相顾。兴望山谷中寻路而走。看看天晚,但见一簇皂旗,蜂拥而来;一员羌将,手提铁锤大叫曰:“小将休走!吾乃越吉元帅也!”

  关兴急走到前面,尽力纵马加鞭。正遇断涧,只得回马来战越吉。兴终是胆寒,抵敌不住,望涧中而逃;被越吉赶到,一铁锤打来,兴急闪过,正中马胯。那马望涧中便倒,兴落于水中。忽听得一声响处,背后越吉连人带马,平白地倒下水来。兴就水中挣起看时,只见岸上一员大将,杀退羌兵。兴提刀待砍越吉,吉跃水而走。关兴得了越吉马,牵到岸上,整顿鞍辔,绰刀上马,只见那员将,尚在前面追杀羌兵。兴自思此人救我性命,当与相见,遂拍马赶来。看看至近,只见云雾之中,隐隐有一大将,面如重枣,眉若卧蚕,绿袍金铠,提青龙刀,骑赤兔马,手绰美髯:分明认得是父亲关公。兴大惊。忽见关公以手望东南指曰:“吾儿可速望此路去。吾当护汝归寨。”

  言讫不见。关兴望东南急走。至半夜,忽一彪军到,乃张苞也,问兴曰:“你曾见二伯父否?”

  兴曰:“你何由知之?”

  苞曰:“我被铁车军追急,忽见伯父自空而下,惊退羌兵,指曰:‘汝从这条路去救我儿。’因此引军径来寻你。”

  关兴亦说前事,共相嗟异。二人同归寨内。马岱接着,对二人说:“此军无计可退。我守住寨栅,你二人去禀丞相,用计破之。”

  于是兴、苞二人,星夜来见孔明,备说此事。

  孔明随命赵云、魏延各引一军埋伏去讫;然后点三万军,带了姜维、张翼、关兴、张苞亲自来到马岱寨中歇定。次日上高阜处观看,见铁车连络不绝,人马纵横,往来驰骤。孔明曰:“此不难破也。”

  唤马岱、张翼分付如此如此。二人去了。乃唤姜维曰:“伯约知破车之法否?”

  维曰:“羌人惟恃一勇力,岂知妙计乎?”

  孔明笑曰:“汝知吾心也。今彤云密布,朔风紧急,天将降雪,吾计可施矣。”

  便令关兴、张苞二人引兵埋伏去讫。令姜维领兵出战:但有铁车兵来,退后便走;寨口虚立旌旗,不设军马。准备已定。

  是时十二月终,果然天降大雪。姜维引军出,越吉引铁车兵来。姜维即退走。羌兵赶到寨前,姜维从寨后而去。羌兵直到寨外观看,听得寨内鼓琴之声,四壁皆空竖旌旗,急回报越吉。越吉心疑,未敢轻进。雅丹丞相曰:“此诸葛亮诡计,虚设疑兵耳。可以攻之。”

  越吉引兵至寨前,但见孔明携琴上车,自引数骑入寨,往后而走。羌兵抢入寨栅,直赶过山口,见小车隐隐转入林中去了。雅丹谓越吉曰:“这等兵虽有埋伏,不足为惧。”

  遂引大兵追赶。又见姜维兵俱在雪地之中奔走。越吉大怒,催兵急追。山路被雪漫盖,一望平坦。正赶之间,忽报蜀兵自山后而出。雅丹曰:“纵有些小伏兵,何足惧哉!”

  只顾催趱兵马,往前进发。忽然一声响,如山崩地陷,羌兵俱落于坑堑之中;背后铁车正行得紧溜,急难收止,拚拥而来,自相践踏。后兵急要回时,右边张苞,左边关兴,两军冲出,万弩齐发。背后姜维、马岱、张冀三路兵又杀到。铁车兵大乱。越吉元帅望后面山谷间而逃,正逢关兴;交马只一合,被兴举刀大喝一声,砍死于马下。雅丹丞相早被马岱活捉,解投大寨来。羌兵四散逃窜。

  孔明升帐。马岱押过雅丹来。孔明叱武士去其缚,赐酒压惊,用好言抚慰。雅丹深感其德。孔明曰:“吾主乃大汉皇帝,今命吾讨贼,尔如何反助逆?吾今放你回去,说与汝主:吾国与尔乃邻邦,永结盟好,勿听反贼之言。”

  遂将所获羌兵及车马器械,尽给还雅丹,俱放回国。众皆拜谢而去。孔明引三军连夜投祁山大寨而来,命关兴、张苞引军先行;一面差人赍表奏报捷音。

  却说曹真连日望羌人消息,忽有伏路军来报说:“蜀兵拔寨收拾起程。”

  郭淮大喜曰:“此因羌兵攻击,故尔退去。”

  遂分两路追赶。前面蜀兵乱走,魏兵随后追赶。先锋曹遵正赶之间,忽然鼓声大震,一彪军闪出;为首大将,乃魏延也;大叫:“反贼休走!”

  曹遵大惊,拍马交锋;不三合,被魏延一刀斩于马下。副先锋朱赞引兵追赶,忽然一彪军闪出;为首大将,乃赵云也。朱赞措手不及,被云一枪刺死。曹真、郭淮见两路先锋有失,欲收兵回;背后喊声大震,鼓角齐鸣,关兴、张苞两路兵杀出,围了曹真、郭淮,痛杀一阵。曹、郭二人,引败兵冲路走脱。蜀兵全胜,直追到渭水,夺了魏寨。曹真折了两个先锋,哀伤不已;只得写本申朝,乞拨援兵。

  却说魏主曹叡设朝,近臣奏曰:“大都督曹真,数败于蜀,折了两个先锋,羌兵又折了无数,其势甚急。今上表求救,请陛下裁处。”

  叡大惊,急问退军之策。华歆奏曰:“须是陛下御驾亲征,大会诸侯,人皆用命,方可退也。不然,长安有失,关中危矣。”

  太傅钟繇奏曰:“凡为将者,知过于人,则能制人。孙子云:‘知彼知己,百战百胜。’臣量曹真虽久用兵,非诸葛亮对手。臣以全家良贱保举一人,可退蜀兵。未知圣意准否?”

  叡曰:“卿乃大老元臣;有何贤士,可退蜀兵,早召来与朕分忧。”

  钟繇奏曰:“向者,诸葛亮欲兴师犯境,但惧此人,故散流言,使陛下疑而去之,方敢长驱大进。今若复用之,则亮自退矣。”

  叡问何人。繇曰:“骠骑大将军司马懿也。”

  叡叹曰:“此事朕亦悔之。今仲达现在何处?”

  繇曰:“近闻仲达在宛城闲住。”

  叡即降诏,遣使持节,复司马懿官职,加为平西都督,就起南阳诸路军马,前赴长安。叡御驾亲征,令司马懿克日到彼聚会。使命星夜望宛城去了。

  却说孔明自出师以来,累获全胜,心中甚喜,正在祁山寨中,会聚议事,忽报镇守永安宫李严,令子李丰来见。孔明只道东吴犯境,心甚惊疑,唤入帐中问之。丰曰:“特来报喜。”
第九十四回 诸葛亮乘雪破羌兵 司马懿克日擒孟达(2)

  孔明曰:“有何喜?”

  丰曰:“昔日孟达降魏,乃不得已也。彼时曹丕爱其才,时以骏马金珠赐之,曾同辇出入,封为散骑常侍,领新城太守,镇守上庸、金城等处,委以西南之任。自丕死后,曹叡即位,朝中许多人嫉妒,孟达日夜不安,常谓诸将曰:‘吾本蜀将,势逼于此。’今累差心腹人,持书来见家父,教早晚代禀丞相:前者五路下川之时,曾有此意;今在新城,听知丞相伐魏,欲起金城、新城、上庸三处军马,就彼举事,径取洛阳,丞相取长安,两京大定矣。今某引来人并累次书信呈上。”

  孔明大喜,厚赏李丰等。忽细作人报说魏主曹叡,一面驾幸长安;一面诏司马懿复职,加为平西都督,起本处之兵,于长安聚会。孔明大惊。参军马谡曰:“量曹叡何足道!若来长安,可就而擒之。丞相何故惊讶?”

  孔明曰:“吾岂惧曹叡耶?所患者惟司马懿一人而已。今孟达欲举大事,若遇司马懿,事必败矣。达非司马懿对手,必被所擒。孟达若死,中原不易得也。”

  马谡曰:“何不急修书,令孟达提防?”

  孔明从之,即修书令来人星夜回报孟达。

  却说孟达在新城,专望心腹人回报。一日,心腹人到来,将孔明回书呈上。孟达拆封视之。书略曰:

  近得书,足知公忠义之心,不忘故旧,吾甚喜慰。若成大事,则公汉朝中兴第一功臣也。然极宜谨密,不可轻易托人。慎之!戒之!近闻曹叡复诏司马懿起宛、洛之兵,若闻公举事,必先至矣。须万全提备,勿视为等闲也。

  孟达览毕,笑曰:“人言孔明心多,今观此事可知矣。”

  乃具回书令心腹人来答孔明。孔明唤入帐中。其人呈上回书。孔明拆封视之。书略曰:

  适承钧教,安敢少怠?窃谓司马懿之事,不必惧也。宛城离洛城约八百里,至新城约千二百里。若司马懿闻达举事,须表奏魏主,往复一月间事。达城池已固,诸将与三军皆在深险之地。司马懿即来,达何惧哉?丞相宽怀,惟听捷报。

  孔明看毕,掷书于地而顿足曰:“孟达必死于司马懿之手矣!”

  马谡问曰:“丞相何谓也?”

  孔明曰:“兵法云:‘攻其不备,出其不意。’岂容料在一月之期?曹叡既委任司马懿,逢寇即除,何待奏闻?若知孟达反,不须十日,兵必到矣,安能措手耶?”

  众将皆服。孔明急令来人回报曰:“若未举事,切莫教同事者知之;知则必败。”

  其人拜辞,归新城去了。

  却说司马懿在宛城闲住,闻知魏兵累败于蜀,乃仰天长叹。懿长子司马师,字子元;次子司马昭,字子尚:二人素有大志,通晓兵书。当日侍立于侧,见懿长叹,乃问曰:“父亲何为长叹?”

  懿曰:“汝辈岂知大事耶?”

  司马师曰:“莫非叹魏主不用乎?”

  司马昭笑曰:“早晚必来宣召父亲也。”

  言未已,忽报天使持节至。懿听诏毕,遂调宛城诸路军马。忽又报金城太守申仪家人,有机密事求见。懿唤入密室问之。其人细说孟达欲反之事。更有孟达心腹人李辅并达外甥邓贤,随状出首。司马懿听毕,以手加额曰:“此乃皇上齐天之洪福也!诸葛亮兵在祁山,杀得内外人皆胆落;今天子不得已而幸长安,若旦夕不用吾时,孟达一举,两京破矣!此贼必通谋诸葛亮。吾先擒之,诸葛亮定然寒心,自退兵也。”

  长子司马师曰:“父亲可急写表申奏天子。”

  懿曰:“若等圣旨,往复一月之间,事无及矣。”

  即传令教人马起程,一日要行两日之路,如迟立斩;一面令参军梁畿赍檄星夜去新城,教孟达等准备征进,使其不疑。梁畿先行,懿在后发兵。行了二日,山坡下转出一军,乃是右将军徐晃。晃下马见懿,说:“天子驾到长安,亲拒蜀兵,今都督何往?”

  懿低言曰:“今孟达造反,吾去擒之耳。”

  晃曰:“某愿为先锋。”

  懿大喜,合兵一处。徐晃为前部,懿在中军,二子押后。又行了二日,前军哨马捉住孟达心腹人,搜出孔明回书,来见司马懿。懿曰:“吾不杀汝。汝从头细说。”

  其人只得将孔明、孟达往复之事,一一告说。懿看了孔明回书,大惊曰:“世间能者所见皆同。吾机先被孔明识破。幸得天子有福,获此消息。孟达今无能为矣。”

  遂星夜催军前行。

  却说孟达在新城,约下金城太守申仪、上庸太守申耽,克日举事。耽、仪二人佯许之,每日调练军马,只待魏兵到,便为内应;却对孟达说军器粮草,俱未完备,不敢约期起事。达信之不疑。忽报参军梁畿来到,孟达迎入城中。畿传司马懿将令曰:“司马都督今奉天子诏,起诸路军以退蜀兵。太守可集本部军马听候调遣。”

  达问曰:“都督何日起程?”

  畿曰:“此时约离宛城,望长安去了。”

  达暗喜曰:“吾大事成矣!”

  遂设宴待了梁畿,送出城外,即报申耽、申仪知道,明日举事,换上大汉旗号,发诸路军马,径取洛阳。忽报城外尘土冲天,不知何处兵来。孟达登城视之,只见一彪军,打着右将军徐晃旗号,飞奔城下。达大惊,急扯起吊桥。徐晃坐下马收拾不住,直来到壕边,高叫曰:“孟达反贼,早早受降!”

  达大怒,急开弓射之,正中徐晃头额,魏将救去。城上乱箭射下,魏兵方退。孟达恰待开门追赶,四面旌旗蔽日,司马懿兵到。达仰天长叹曰:“果不出孔明所料也!”

  于是闭门坚守。

  却说徐晃被孟达射中头额,众军救到寨中,取了箭头,令医调治,当晚身死;时年五十九岁。司马懿令人扶柩还洛阳安葬。次日,孟达登城遍视,只见魏兵四面围得铁桶相似。达行坐不安,惊疑未定,忽见两路兵自外杀来,旗上大书申耽、申仪。孟达只道是救军到,忙引本部兵大开城门杀出。耽、仪大叫曰:“反贼休走!早早受死!”

  达见事变,拨马望城中便走。城上乱箭射下。李辅、邓贤二人在城上大骂曰:“吾等已献了城也!”

  达夺路而走,申耽赶来。达人困马乏,措手不及,被申耽一枪刺于马下,枭其首级。余军皆降。李辅、邓贤大开城门,迎接司马懿入城。抚民劳军已毕,遂遣人奏知魏主曹叡。叡大喜,教将孟达首级去洛阳城市示众;加申耽、申仪官职,就随司马懿征进;命李辅、邓贤守新城、上庸。

  却说司马懿引兵到长安城外下寨。懿入城来见魏主。叡大喜曰:“朕一时不明,误中反间之计,悔之无及!今达造反,非卿等制之,两京休矣。”

  懿奏曰:“臣闻申仪密告反情,意欲表奏陛下,恐往复迟滞,故不待圣旨,星夜而去。若待奏闻,则中诸葛亮之计也。”

  言罢,将孔明回孟达密书奉上。叡看毕,大喜曰:“卿之学识,过于孙吴矣!”

  赐金钺斧一对,后遇机密重事,不必奏闻,便宜行事。就令司马懿出关破蜀。懿奏曰:“臣举一大将,可为先锋。”

  叡曰:“卿举何人?”

  懿曰:“右将军张郃,可当此任。”

  叡笑曰:“朕正欲用之。”

  遂命张郃为前部先锋,随司马懿离长安来破蜀兵。

  正是:既有谋臣能用智,又求猛将助施威。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九十五回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(1)

  却说魏主曹叡令张郃为先锋,与司马懿一同征进;一面令辛毗、孙礼二人领兵五万,往助曹真。二人奉诏而去。且说司马懿引二十万军,出关下寨,请先锋张郃至帐下曰:“诸葛亮平生谨慎,未敢造次行事。若是吾用兵,先从子午谷径取长安,早得多时矣。他非无谋,但恐有失,不肯弄险。今必出军斜谷,来取郿城。若取郿城,必分兵两路,一军取箕谷矣。吾已发檄文,令子丹拒守郿城,若兵来不可出战;令孙礼、辛毗截住箕谷道口,若兵来则出奇兵击之。”

  郃曰:“今将军当于何处进兵?”

  懿曰:“吾素知秦岭之西,有一条路,地名街亭;旁有一城,名列柳城:此二处皆是汉中咽喉。诸葛亮欺子丹无备,定从此进。吾与汝径取街亭,望阳平关不远矣。亮若知吾断其街亭要路,绝其粮道,则陇西一境,不能安守,必然连夜奔回汉中去也。彼若回动,吾提兵于小路击之,可得全胜;若不归时,吾却将诸处小路,尽皆垒断,俱以兵守之。一月无粮,蜀兵皆饿死,亮必被吾擒矣。”

  张郃大悟,拜伏于地曰:“都督神算也!”

  懿曰:“虽然如此,诸葛亮不比孟达。将军为先锋,不可轻进。当传与诸将,循山西路,远远哨探。如无伏兵,方可前进。若是怠忽,必中诸葛亮之计。”

  张郃受计引军而行。

  却说孔明在祁山寨中,忽报新城探细人来到,急唤入问之。细作告曰:“司马懿倍道而行,八日已到新城,孟达措手不及;又被申耽、申仪、李辅、邓贤为内应,孟达被乱军所杀。今司马懿撤兵到长安,见了魏主,同张郃引兵出关,来拒我师也。”

  孔明大惊曰:“孟达作事不密,死固当然。今司马懿出关,必取街亭,断吾咽喉之路。”

  便问:“谁敢引兵去守街亭?”

  言未毕,参军马谡曰:“某愿往。”

  孔明曰:“街亭虽小,干系甚重。倘街亭有失,吾大军皆休矣。汝虽深通谋略,此地奈无城郭,又无险阻,守之极难。”

  谡曰:“某自幼熟读兵书,颇知兵法。岂一街亭不能守耶?”

  孔明曰:“司马懿非等闲之辈;更有先锋张郃,乃魏之名将;恐汝不能敌之。”

  谡曰:“休道司马懿、张郃,便是曹叡亲来,有何惧哉!若有差失,乞斩全家。”

  孔明曰:“军中无戏言。”

  谡曰:“愿立军令状。”

  孔明从之。谡遂写了军令状呈上。孔明曰:“吾与汝二万五千精兵,再拨一员上将,相助你去。”

  即唤王平分付曰:“吾素知汝平生谨慎,故特以此重任相托。汝可小心谨慎。此地下寨必当要道之处,使贼兵急切不能偷过。安营既毕,便画四至八道地理形状图本来我看。凡事商议停当而行,不可轻易。如所守无危,则是取长安第一功也。戒之!戒之!”

  二人拜辞引兵而去。

  孔明寻思,恐二人有失,又唤高翔曰:“街亭东北上有一城,名列柳城,乃山僻小路,此可以屯兵扎寨。与汝一万兵,去此城屯扎。但街亭危,可引兵救之。”

  高翔引兵而去。孔明又思高翔非张郃对手,必得一员大将,屯兵于街亭之右,方可防之;遂唤魏延引本部兵去街亭之后屯扎。延曰:“某为前部,理合当先破敌,何故置某于安闲之地?”

  孔明曰:“前锋破敌,乃偏裨之事耳。今令汝接应街亭,当阳平关冲要道路,总守汉中咽喉,此乃大任也。何为安闲乎?汝勿以等闲视之,失吾大事。切宜小心在意!”

  魏延大喜,引兵而去。孔明恰才心安,乃唤赵云、邓芝分付曰:“今司马懿出兵,与往日不同。汝二人各引一军出箕谷,以为疑兵。如逢魏兵,或战或不战,以惊其心。吾自统大军,由斜谷径取郿城。若得郿城,长安可破矣。”

  二人受命而去。孔明令姜维作先锋,兵出斜谷。

  却说马谡、王平二人兵到街亭,看了地势。马谡笑曰:“丞相何故多心也?量此山僻之处,魏兵如何敢来!”

  王平曰:“虽然魏兵不敢来,可就此五路总口下寨;即令军士伐木为栅,以图久计。”

  谡曰:“当道岂是下寨之地?此处侧边一山,四面皆不相连,且树木极广,此乃天赐之险也。可就山上屯军。”

  平曰:“参军差矣。若屯兵当道,筑起城垣,贼兵纵有十万,不能偷过;今若弃此要路,屯兵于山上,倘魏兵骤至,四面围定,将何策保之?”

  谡大笑曰:“汝真女子之见!兵法云:‘凭高视下,势如劈竹。’若魏兵到来,吾教他片甲不回!”

  平曰:“吾累随丞相经阵,每到之处,丞相尽意指教。今观此山,乃绝地也。若魏兵断我汲水之道,军士不战自乱矣。”

  谡曰:“汝莫乱道。孙子云:‘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’若魏兵绝我汲水之道,蜀兵岂不死战?以一可以当百也。吾素读兵书,丞相诸事尚问于我,汝奈何相阻耶?”

  平曰:“若参军欲在山上下寨,可分兵与我,自于山西下一小寨,为犄角之势。倘魏兵至,可以相应。”

  马谡不从。忽然山中居民,成群结队,飞奔而来,报说魏兵已到。王平欲辞去。马谡曰:“汝既不听吾令,与汝五千兵自去下寨。待吾破了魏兵,到丞相面前须分不得功。”

  王平引兵离山十里下寨,画成图本,星夜差人去禀孔明,具说马谡自于山上下寨。

  却说司马懿在城中,令次子司马昭,去探前路;若街亭有兵守御,即当按兵不行。司马昭奉令探了一遍,回见父曰:“街亭有兵守把。”

  懿叹曰:“诸葛亮真乃神人,吾不如也!”

  昭笑曰:“父亲何故自隳志气耶!男料街亭易取。”

  懿问曰:“汝安敢出此大言?”

  昭曰:“男亲自哨见,当道并无寨栅,军皆屯于山上,故知可破也。”

  懿大喜曰:“若兵果在山上,乃天使吾成功矣!”

  遂更换衣服,引百余骑亲自来看。是夜天晴月朗。直至山下,周围巡哨了一遍,方回。马谡在山上见之,大笑曰:“彼若有命,不来围山!”

  传令与诸将:“倘兵来,只见山顶上红旗招动,即四面皆下。”

  却说司马懿回到寨中,使人打听是何将引兵守街亭。回报曰:“乃马良之弟马谡也。”

  懿笑曰:“徒有虚名,乃庸才耳!孔明用如此人物,如何不误事!”

  又问:“街亭左右别有军否?”

  探马报曰:“离山十里有王平安营。”

  懿乃命张郃引一军,当住王平来路。又令申耽、申仪引两路兵围山,先断了汲水道路;待蜀兵自乱,然后乘势击之。当夜调度已定。次日天明,张郃引兵先往背后去了。司马懿大驱军马,一拥而进,把山四面围定。马谡在山上看时,只见魏兵漫山遍野,旌旗队伍,甚是严整。蜀兵见之,尽皆丧胆,不敢下山。马谡将红旗招动,军将你我相推,无一人敢动。谡大怒,自杀二将。众军惊惧,只得努力下山来冲魏兵。魏兵端然不动。蜀兵又退上山去。马谡见事不谐,教军紧守寨门,只等外应。

  却说王平见魏兵到,引军杀来,正遇张郃;战有数十余合,平力穷势孤,只得退去。魏兵自辰时困至戌时,山上无水,军不得食,寨中大乱。嚷到半夜时分,山南蜀兵大开寨门,下山降魏。马谡禁止不住。司马懿又令人于沿山放火,山上蜀兵愈乱。马谡料守不住,只得驱残兵杀下山西逃奔。司马懿放条大路,让过马谡。背后张郃引兵赶来。赶到三十余里,前面鼓角齐鸣,一彪军出,放过马谡,拦住张郃;视之乃魏延也,挥刀纵马,直取张郃。合回军便走。延驱兵赶来,复夺街亭。

  赶到五十余里,一声喊起,两边伏兵齐出:左边司马懿,右边司马昭。却抄在魏延背后,把延困在垓心。张郃复来。三路兵合在一处。魏延左冲右突,不得脱身,折兵大半。正危急间,忽一彪军杀入,乃王平也。延大喜曰:“吾得生矣!”
第九十五回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(2)

  二将合兵一处,大杀一阵,魏兵方退。二将慌忙奔回寨时,营中皆是魏兵旌旗。申耽,申仪从营中杀出。王平、魏延径奔列柳城,来投高翔。此时高翔闻知街亭有失,尽起列柳城之兵,前来救应,正遇延、平二人,诉说前事。高翔曰:“不如今晚去劫魏寨,再复街亭。”

  当时三人在山坡下商议已定。待天色将晚,分兵三路。魏延引兵先进,径到街亭,不见一人,心中大疑,不敢轻进,且伏在路口等候。忽见高翔兵到,二人共说魏兵不知在何处。正没理会,却不见王平兵到。忽然一声炮响,火光冲天,鼓声震地。魏兵齐出,把魏延、高翔围在垓心。二人尽力冲突,不得脱身。忽听得山坡后喊声若雷,一彪军杀入,乃是王平,救了高、魏二人,径奔列柳城来。

  比及奔到城下时,城边早有一军杀到,旗上大书“魏都督郭淮”字样。原来郭淮与曹真商议,恐司马懿得了全功,乃分淮来取街亭;闻知司马懿、张郃成了此功,遂引兵径袭列柳城。正遇三将,大杀一阵。蜀兵伤者极多。魏延恐阳平关有失,慌与王平、高翔望阳平关来。

  却说郭淮收了军马,乃谓左右曰:“吾虽不得街亭,却取了列柳城,亦是大功。”

  引兵径到城下叫门,只见城上一声炮响,旗帜皆竖。当头一面大旗,上书“平西都督司马懿”。懿撑起悬空板,倚定护心木栏干,大笑曰:“郭伯济来何迟也?”

  淮大惊曰:“仲达神机,吾不及也!”

  遂入城,相见已毕。懿曰:“今街亭已失,诸葛亮必走。公可速与子丹星夜追之。”

  郭淮从其言,出城而去。懿唤张郃曰:“子丹、伯济,恐吾全获大胜,故来取此城池。吾非独欲成功,乃侥幸而已。吾料魏延、王平、马谡、高翔等辈,必先去据阳平关。吾若去取此关,诸葛亮必随后掩杀,中其计矣。兵法云:‘归师勿掩,穷寇莫追。’汝可从小路抄箕谷退兵。吾自引兵当斜谷之兵。若彼败走,不可相拒,只宜中途截住蜀兵,辎重可尽得也。”

  张郃受计,引兵一半去了。懿下令:“尽取斜谷,由西城而进。西城虽山僻小县,乃蜀兵屯粮之所,又南安、天水、安定三郡总路。若得此城,三郡可复矣。”

  于是司马懿留申耽、申仪守列柳城,自领大军望斜谷进发。

  却说孔明自令马谡等守街亭去后,犹豫不定。忽报王平使人送图本至。孔明唤入,左右呈上图本。孔明就文几上拆开视之,拍案大惊曰:“马谡无知,坑陷吾军矣!”

  左右问曰:“丞相何故失惊?”

  孔明曰:“吾观此图本,失却要路,占山为寨,倘魏兵大至,四面围合,断汲水道路,不须二日,军自乱矣。若街亭有失,吾等安归?”

  长史杨仪进曰:“某虽不才,愿替马幼常回。”

  孔明将安营之法,一一分付与杨仪。正待要行,忽报马到来,说街亭、列柳城,尽皆失了。孔明跌足长叹曰:“大事去矣!此吾之过也!”

  急唤关兴、张苞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三千精兵,投武功山小路而行。如遇魏兵,不可大击,只鼓噪呐喊,为疑兵惊之。彼当自走,亦不可追。待军退尽,便投阳平关去。”

  又令张翼先引军去修理剑阁,以备归路。又密传号令,教大军暗暗收拾行装,以备起程。又令马岱、姜维断后,先伏于山谷中,待诸军退尽,方始收兵。又差心腹人,分路报与天水、南安、安定三郡官吏军民,皆入汉中。又遣心腹人到冀县搬取姜维老母,送入汉中。

  孔明分拨已定,先引五千兵退去西城县搬运粮草。忽然十余次飞马报到,说司马懿引大军十五万,望西城蜂拥而来。时孔明身边并无大将,只有一班文官,所引五千军,已分一半先运粮草去了,只剩二千五百军在城中。众官听得这个消息,尽皆失色。孔明登城望之,果然尘土冲天,魏兵分两路望西城县杀来。孔明传令,教将旌旗尽皆藏匿;诸将各守城铺,如有妄行出入,及高声言语者,立斩;大开四门,每一门上用二十军士,扮作百姓,洒扫街道,如魏兵到时,不可擅动,吾自有计。孔明乃披鹤氅,戴纶巾,引二小童携琴一张,于城上敌楼前,凭栏而坐,焚香操琴。

  却说司马懿前军哨到城下,见了如此模样,皆不敢进,急报与司马懿。懿笑而不信,遂止住三军,自飞马远远望之。果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,笑容可掬,焚香操琴。左有一童子,手捧宝剑;右有一童子,手执麈尾。城门内外有二十余百姓,低头洒扫,旁若无人。懿看毕大疑,便到中军,教后军作前军,前军作后军,望北山路而退。次子司马昭曰:“莫非诸葛亮无军,故作此态?父亲何故便退兵?”

  懿曰:“亮平生谨慎,不会弄险。今大开城门,必有埋伏。我兵若进,中其计也。汝辈岂知?宜速退。”

  于是两路兵尽皆退去。孔明见魏军远去,抚掌而笑。众官无不骇然。乃问孔明曰:“司马懿乃魏之名将,今统十五万精兵到此,见了丞相,便速退去,何也?”

  孔明曰:“此人料吾生平谨慎,必不弄险;见如此模样,疑有伏兵,所以退去。吾非行险,盖因不得已而用之。此人必引军投山北小路去也。吾已令兴、苞二人在彼等候。”

  众皆惊服曰:“丞相之机,神鬼莫测。若某等之见,必弃城而走矣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兵止有二千五百,若弃城而走,必不能远遁。得不为司马懿所擒乎?”

  后人有诗赞曰:

  瑶琴三尺胜雄师,诸葛西城退敌时。
  十五万人回马处,后人指点到今疑。

  言讫,拍掌大笑曰:“吾若为司马懿,必不便退也。”

  遂下令,教西城百姓,随军入汉中:司马懿必将复来。于是孔明离西城望汉中而走。天水、安定、南安三郡官吏军民,陆续而来。

  却说司马懿望武功山小路而来。忽然山坡后喊杀连天,鼓声震地。懿回顾二子曰:“吾若不走,必中诸葛亮之计矣。”

  只见大路上一军杀来,旗上大书“右护卫使虎翼将军张苞”。魏兵皆弃甲抛戈而走。行不到一程,山谷中喊声震地,鼓角喧天,前面一杆大旗,上书“左护卫使龙骧将军关兴”。山谷应声,不知蜀兵多少;更兼魏军心疑,不敢久停,只得尽弃辎重而去。兴、苞二人皆遵将令,不敢追袭,多得军器粮草而归。

  司马懿见山谷中皆有蜀兵,不敢出大路,遂回街亭。此时曹真听知孔明退兵,急引兵追赶。山背后一声炮响,蜀兵漫山遍野而来;为首大将,乃是姜维、马岱。真大惊,急退军时,先锋陈造已被马岱所斩。真引兵鼠窜而还。蜀兵连夜皆奔回汉中。

  却说赵云、邓芝伏兵于箕谷道中。闻孔明传令回军,云谓芝曰:“魏军知吾兵退,必然来追。吾先引一军伏于其后,公却引兵打吾旗号,徐徐而退。吾一步步自有护送也。”

  却说郭淮提兵再回箕谷道中,唤先锋苏颙分付曰:“蜀将赵云,英勇无敌。汝可小心提防。彼军若退,必有计也。”

  苏颙欣然曰:“都督若肯接应,某当生擒赵云。”

  遂引前部三千兵,奔入箕谷。看看赶上蜀兵,只见山坡后闪出红旗白字,上书“赵云”。苏颙急收兵退走。行不到数里,喊声大震,一彪军撞出;为首大将,挺枪跃马,大喝曰:“汝识赵子龙否!”

  苏颙大惊曰:“如何这里又有赵云?”

  措手不及,被云一枪刺死于马下。余军溃散。云迤逦前进,背后又一军到,乃郭淮部将万政也。云见魏兵追急,乃勒马挺枪,立于路口,待来将交锋。蜀兵已去三十余里。万政认得是赵云,不敢前进。云等得天色黄昏,方才拨回马缓缓而进。郭淮兵到,万政言赵云英勇如旧,因此不敢近前。淮传令教军急赶,政令数百骑壮士赶来。行至一大林,忽听得背后大喝一声曰:“赵子龙在此!”

  惊得魏兵落马者百余人,余者皆越岭而去。万政勉强来敌,被云一箭射中盔缨,惊跌于涧中。云以枪指之曰:“吾饶汝性命回去!快教郭淮赶来!”

  万政脱命而回。云护送车仗人马,望汉中而去,沿途并无遗失。曹真、郭淮复夺三郡,以为己功。

  却说司马懿分兵而进。此时蜀兵尽回汉中去了。懿引一军复到西城,因问遗下居民及山僻隐者,皆言孔明止有二千五百军在城中,又无武将,只有几个文官,别无埋伏。武功山小民告曰:“关兴、张苞,只各有三千军,转山呐喊,鼓噪惊追,又无别军,并不敢厮杀。”

  懿悔之无及,仰天叹曰:“吾不如孔明也!”

  遂安抚了诸处官民,引兵径还长安,朝见魏主。叡曰:“今日复得陇西诸郡,皆卿之功也。”

  懿奏曰:“今蜀兵皆在汉中,未尽剿灭。臣乞大兵拚力收川,以报陛下。”

  叡大喜,令懿即便兴兵。忽班部一人出奏曰:“臣有一计,足可定蜀降吴。”

  正是:蜀中将相方归国,魏地君臣又逞谋。

  未知献计者是谁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
第九十六回 孔明挥泪斩马谡 周鲂断发赚曹休(1)

  却说献计者,乃尚书孙资也。曹叡问曰:“卿有何妙计?”

  资奏曰:“昔太祖武皇帝收张鲁时,危而后济;常对群臣曰:‘南郑之地,真为天狱。’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,非用武之地。今若尽起天下之兵伐蜀,则东吴又将入寇。不如以现在之兵,分命大将据守险要,养精蓄锐。不过数年,中国日盛,吴、蜀二国,必自相残害,那时图之,岂非胜算?乞陛下裁之。”

  叡乃问司马懿曰:“此论若何?”

  懿奏曰:“孙尚书所言极当。”

  叡从之,命懿分拨诸将守把险要,留郭淮、张郃守长安。大赏三军,驾回洛阳。

  却说孔明回到汉中,计点军士,只少赵云、邓芝,心中甚忧;乃令关兴、张苞,各引一军接应。二人正欲起身,忽报赵云、邓芝到来,并不曾折一人一骑;辎重军器,亦无遗失。孔明大喜,亲引诸将出迎。赵云慌忙下马伏地曰:“败军之将,何劳丞相远接?”

  孔明急扶起,执手而言曰:“是吾不识贤愚,以致如此!各处兵将败损,惟子龙不折一人一骑,何也?”

  邓芝告曰:“某引兵先行,子龙独自断后,斩将立功,敌人惊怕;因此军资什物,不曾遗弃。”

  孔明曰:“真将军也!”

  遂取金五十斤以赠赵云;又取绢一万疋赏云部卒。云辞曰:“三军无尺寸之功,某等俱各有罪;若反受赏,乃丞相赏罚不明也。且请寄库,候今冬赐与诸军未迟。”

  孔明叹曰:“先帝在日,常称子龙之德,今果如此!”

  乃倍加钦敬。

  忽报马谡、王平、魏延、高翔至,孔明先唤王平入帐责之曰:“吾令汝同马谡守街亭,汝何不谏之,致使失事?”

  平曰:“某再三相劝,要在当道筑土城,安营守把。参军大怒不从,某因此自引五千军离山十里下寨。魏兵骤至,把山四面围合,某引兵冲杀十余次,皆不能入。次日土崩瓦解,降者无数。某孤军难立,故投魏文长求救。半途又被魏兵困在山谷之中,某奋死杀出。比及归寨,早被魏兵占了。及投列柳城时,路逢高翔,遂分兵三路去劫魏寨,指望克复街亭。因见街亭并无伏路军,以此心疑。登高望之,只见魏延、高翔被魏兵围住,某即杀入重围,救出二将,就同参军并在一处。某恐失却阳平关,因此急来回守。非某之不谏也。丞相不信,可问各部将校。”

  孔明喝退,又唤马谡入帐。谡自缚跪于帐前。孔明变色曰:“汝自幼饱读兵书,熟谙战法。吾累次叮宁告戒,街亭是吾根本,汝以全家之命,领此重任。汝若早听王平之言,岂有此祸?今败军折将,失地陷城,皆汝之过也!若不明正军律,何以服众?汝今犯法,休得怨吾。汝死之后,汝之家小,吾按月给与禄粮,汝不必挂心。”

  叱左右推出斩之。谡泣曰:“丞相视某如子,某以丞相为父。某之死罪,实已难逃;愿丞相思舜帝殛鲧用禹之义,某虽死亦无恨于九泉!”

  言讫大哭。孔明挥泪曰:“吾与汝义同兄弟,汝之子即吾之子也,不必多嘱。”

  左右推出马谡于辕门之外,将斩。参军蒋琬自成都至。见武士欲斩马谡,大惊,高叫:“留人!”

  入见孔明曰:“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。今天下未定,而戮智谋之臣,岂不可惜乎?”

  孔明流涕而答曰:“昔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,用法明也。今四方分争,兵交方始,若复废法,何以讨贼耶?合当斩之。”

  须臾,武士献马谡首级于阶下。孔明大哭不已。蒋琬问曰:“今幼常得罪,既正军法,丞相何故哭耶?”

  孔明曰:“吾非为马谡而哭。吾想先帝在白帝城临危之时,曾嘱吾曰:‘马谡言过其实,不可大用。’今果应此言,乃深恨己之不明,追思先帝之言,因此痛哭耳!”

  大小将士,无不流涕。马谡亡年三十九岁。时建兴六年夏五月也。后人有诗曰:

  失守街亭罪不轻,堪嗟马谡枉谈兵。
  辕门斩首严军法,拭泪犹思先帝明。

  却说孔明斩了马谡,将首级遍示各营已毕,用线缝在尸上,具棺葬之;自修祭文享祀;将谡家小加意抚恤,按月给与禄米。于是孔明自作表文,令蒋琬申奏后主,请自贬丞相之职。琬回成都,入见后主,进上孔明表章。后主拆视之。曰:

  臣本庸才,叨窃非据,亲秉旄钺,以励三军。不能训章明法,临事而惧,至有街亭违命之阙,箕谷不戒之失。咎皆在臣不明,不知人,虑事多闇。春秋责备,罪何所逃?请自贬三等,以督厥咎。臣不胜惭愧,俯伏待命!

  后主览毕曰:“胜负兵家常事,丞相何出此言?”

  侍中费祎奏曰:“臣闻治国者,必以奉法为重。法若不行,何以服人?丞相败绩,自行贬降,正其宜也。”

  后主从之,乃诏贬孔明为右将军,行丞相事,照旧总督军马,就命费祎赍诏到汉中。孔明受诏贬降讫,祎恐孔明羞赧,乃贺曰:“蜀中之民,知丞相初拔四县,深以为喜。”

  孔明变色曰:“是何言也?得而复失,与不得同。公以此贺我,实足使我愧赧耳。”

  祎又曰:“近闻丞相得姜维,天子甚喜。”

  孔明怒曰:“兵败师还,不曾夺得寸土,此吾之大罪也。量得一姜维,于魏何损?”

  祎又曰:“丞相现统雄师数十万,可再伐魏乎?”

  孔明曰:“昔大军屯于祁山、箕谷之时,我兵多于贼兵,而不能破贼,反为贼所破:此病不在兵之多寡,在主将耳。今欲减兵省将,明罚思过,较变通之道于将来;如其不然,虽兵多何用?自今以后,诸人有远虑于国者,但勤攻吾之阙,责吾之短,则事可定,贼可灭,功可翘足而待矣。”

  费祎诸将皆服其论。费祎自回成都。孔明在汉中,惜军爱民,励兵讲武,置造攻城渡水之器,聚积粮草,预备战筏,以为后图。细作探知,报入洛阳。

  魏主曹叡闻知,即召司马懿商议收川之策。懿曰:“蜀未可攻也。方今天道亢炎,蜀兵必不出。若我军深入其地,彼守其险要,急切难下。”

  叡曰:“倘蜀兵再来入寇,如之奈何?”

  懿曰:“臣已算定今番诸葛亮必效韩信暗度陈仓之计。臣举一人往陈仓道口,筑城守御,万无一失。此人身长九尺,猿臂善射,深有谋略。若诸葛亮入寇,此人足可当之。”

  叡大喜,问曰:“此何人也?”

  懿奏曰:“乃太原人,姓郝,名昭,字伯道。现为杂霸将军,镇守河西。”

  叡从之,加郝昭为镇西将军,命把守陈仓道口。遣使持诏去讫。忽报扬州司马大都督曹休上表,说东吴鄱阳太守周鲂,愿以郡来降,密遣人陈言七事,说东吴可破,乞早发兵取之。叡就御床上展开,与司马懿同观。懿奏曰:“此言极有理,吴当灭矣。臣愿引一军往助曹休。”

  忽班中一人进曰:“吴人之言,反复不一,未可深信。周鲂智谋之士,必不肯降。此特诱兵之诡计也。”
第九十六回 孔明挥泪斩马谡 周鲂断发赚曹休(2)

  众视之,乃建威将军贾逵也。懿曰:“此言亦不可不听,机会亦不可错失。”

  魏主曰:“仲达可与贾逵同助曹休。”

  二人领命去讫。于是曹休引军径取皖城;贾逵引前将军满宠、东皖太守胡质,径取阳城,直向东关;司马懿引本部军径取江陵。

  却说吴主孙权,在武昌东关,会多官商议曰:“今有鄱阳太守周鲂密表,奏称魏扬州都督曹休,有入寇之意。今鲂诈施诡计,暗陈七事,引诱魏兵深入重地,可设伏兵擒之。今魏兵分三路而来,诸卿有何高见?”

  顾雍进曰:“此大任非陆伯言不敢当也。”

  权大喜,乃召陆逊,封为辅国大将军、平北都元帅,统御林大兵,摄行王事;授以白旄黄钺,文武百官,皆听约束。权亲自与逊执鞭。逊领命谢恩毕,乃保二人为左右都督,分兵以迎三道。权问何人。逊曰:“奋威将军朱桓,绥南将军全琮,二人可为辅佐。”

  权从之,即命朱桓为左都督,全琮为右都督。于是陆逊总率江南八十一州并荆湖之众七十余万,令朱桓在左,全琮在右,逊自居中,三路进兵。朱桓献策曰:“曹休以亲见任,非智勇之将也。今听周鲂诱言,深入重地,元帅以兵击之,曹休必败。败后必走两条路:左乃夹石,右乃桂车。此二条路,皆山僻小径,最为险峻。某愿与全子璜各引一军,伏于山险,先以柴木大石塞断其路,曹休可擒矣。若擒了曹休,便长驱直进,唾手而得寿春,以窥许洛,此万世一时也。”

  逊曰:“此非善策,吾自有妙用。”

  于是朱桓怀不平而退。逊令诸葛瑾等拒守江陵,以敌司马懿。诸路俱各调拨停当。

  却说曹休兵临皖城,周鲂来迎,径到曹休帐下。休问曰:“近得足下之书,所陈七事,深为有理,奏闻天子,故起大军三路进发。若得江东之地,足下之功不小。有人言足下多谋,诚恐所言不实。吾料足下必不欺我。”

  周鲂大哭,急掣从人所佩剑欲自刎。休急止之。鲂仗剑而言曰:“吾所陈七事,恨不能吐出心肝。今反生疑,必有吴人使反间之计也。若听其言,吾必死矣。吾之忠心,惟天可表!”

  言讫,又欲自刎。曹休大惊,慌忙抱住曰:“吾戏言耳。足下何故如此?”

  鲂乃用剑割发掷于地曰:“吾以忠心待公,公以吾为戏,吾割父母所遗之发,以表此心!”

  曹休乃深信之,设宴相待。席罢,周鲂辞去。忽报建威将军贾逵来见,休令入,问曰:“汝此来何为?”

  逵曰:“某料东吴之兵,必尽屯于皖城。都督不可轻进。待某两下夹攻,贼兵可破矣。”

  休怒曰:“汝欲夺吾功耶?”

  逵曰:“又闻周鲂截发为誓,此乃诈也。昔要离断臂,刺杀庆忌,未可深信。”

  休大怒曰:“吾正欲进兵,汝何出此言以慢军心!”

  叱左右推出斩之。众将告曰:“未及进兵,先斩大将,于军不利。且乞暂免。”

  休从之,将贾逵兵留在寨中调用,自引一军来取东关。时周鲂听知贾逵削去兵权,暗喜曰:“曹休若用贾逵之言,则东吴败矣!今天使我成功也!”

  即遣人密到皖城,报知陆逊。逊唤诸将听令曰:“前面石亭,虽是山路,足可埋伏。早先去占石亭阔处,布成阵势,以待魏军。”

  遂令徐盛为先锋,引兵前进。

  却说曹休命周鲂引兵前进。正行间,休问曰:“前至何处?”

  鲂曰:“前面石亭也,堪以屯兵。”

  休从之,遂率大军并车仗等器,尽赴石亭驻扎。次日,哨马报道:“前面吴兵不知多少,据住山口。”

  休大惊曰:“周鲂言无兵,为何有准备?”

  急寻鲂问之。人报周鲂自引数十人,不知何处去了。休大悔曰:“吾中贼之计矣!虽然如此,亦不足惧!”

  遂令大将张普为先锋,引兵数千来与吴兵交战。两阵对圆,张普出马骂曰:“贼将早降!”

  徐盛出马相迎。战无数合,普抵敌不住,勒马收兵,回见曹休,言徐盛勇不可当。休曰:“吾当以奇兵胜之。”

  就令张普引二万军伏于石亭之南,又令薛乔引二万军伏于石亭之北。“明日吾自引一千兵搦战,却佯输诈败,诱到北山之前,放炮为号,三面夹攻,必获大胜。”

  二将受计,各引二万军当晚埋伏去了。

  却说陆逊唤朱桓、全琮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三万军,从石亭山路抄到曹休寨后,放火为号。吾亲率大军从中路而进,可擒曹休也。”

  当日黄昏,二将受计引兵而进。二更时分,朱桓引一军正抄到魏寨后,迎着张普伏兵。普不知是吴兵,径来问时,被朱桓一刀斩于马下。魏兵便走。桓令后军放火。全琮引一军抄到魏寨后,正撞在薛乔阵里,就那里大杀一阵。薛乔败走,魏兵大损,奔回本寨。后面朱桓、全琮两路杀来。曹休寨中大乱,自相冲击。休慌上马,望夹石道奔走。徐盛引大队军马,从正路杀来。魏兵死者不可胜数,逃命者尽弃衣甲。曹休大惊,在夹石道中,奋力奔走。忽见一彪军从小路冲出,为首大将,乃贾逵也。休惊慌少息,自愧曰:“吾不用公言,果遭此败!”

  逵曰:“都督可速出此道。若被吴兵以木石塞断,吾等皆危矣!”

  于是曹休骤马而行,贾逵断后。逵于林木盛茂处,及险峻小径,多设旌旗以为疑兵。及至徐盛赶到,见山坡下闪出旗角,疑有埋伏,不敢追赶,收兵而回。因此救了曹休。司马懿听知休败,亦引兵退去。

  却说陆逊正望捷音,须臾,徐盛、朱桓、全琮皆到,所得车仗牛马驴骡军资器械,不计其数,降兵数万余人。逊大喜,即同太守周鲂并诸将班师还吴。吴主孙权,领文武官僚出武昌城迎接,以御盖覆逊而入。诸将尽皆升赏。权见周鲂无发,慰劳曰:“卿断发成此大事,功名当书于竹帛也。”

  即封周鲂为关内侯,大设筵会,劳军庆贺。陆逊奏曰:“今曹休大败,魏已丧胆;可修国书,遣使入川,教诸葛亮进兵攻之。”

  权从其言,遂遣使赍书入川去。

  正是:只因东国能施计,致令西川又动兵。

  未知孔明再来伐魏,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九十七回 讨魏国武侯再上表 破曹兵姜维诈献书(1)

  却说蜀汉建兴六年秋九月,魏都督曹休被东吴陆逊大破于石亭,车仗马匹,军资器械,并皆罄尽。休惶恐之甚,气忧成病,到洛阳,疽发背而死。魏主曹叡敕令厚葬。司马懿引兵还。众将接入问曰:“曹都督兵败,即元帅之干系,何故急回耶?”

  懿曰:“吾料诸葛亮知吾兵败,必乘虚来取长安。倘陇西紧急,何人救之?吾故回耳。”

  众皆以为惧怯,哂笑而退。

  却说东吴遣使致书蜀中,请兵伐魏,并言大破曹休之事:一者显自己威风,二者通和会之好。后主大喜,令人持书至汉中,报知孔明。时孔明兵强马壮,粮草丰足,所用之物,一切完备,正要出师;听知此信,即设宴大会诸将,计议出师。忽一阵大风,自东北角上而起,把庭前松树吹折。众皆大惊。孔明就占一课,曰:“此风主损一大将!”

  诸将未信。正饮酒间,忽报镇南将军赵云长子赵统、次子赵广,来见丞相。孔明大惊,掷杯于地曰:“子龙休矣!”

  二子入见,拜哭曰:“某父昨夜三更病重而死。”

  孔明跌足而哭曰:“子龙身故,国家损一栋梁,去吾一臂也!”

  众将无不挥泪。孔明令二子入成都面君报丧。后主闻云死,放声大哭曰:“朕昔年幼,非子龙则死于乱军之中矣!”

  即下诏追赠大将军,谥顺平侯,敕葬于成都锦屏山之东;建立庙堂,四时享祭。后人有诗曰:

  常山有虎将,智勇匹关张。
  汉水功勋在,当阳姓字彰。
  两番扶幼主,一念答先皇。
  青史书忠烈,应流百世芳。

  却说后主思念赵云昔日之功,祭葬甚厚;封赵统为虎贲中郎,赵广为牙门将,就令守坟。二人辞谢而去。忽近臣奏曰:“诸葛丞相将军马分拨已定,即日将出师伐魏。”

  后主问在朝诸臣,诸臣多言未可轻动。后主疑虑未决。忽奏丞相令杨仪赍出师表至。后主宣入,仪呈上表章。后主就御案上拆视。其表曰:

  先帝虑汉、贼不两立,王业不偏安,故托臣以讨贼也。以先帝之明,量臣之才,故知臣伐贼,才弱敌强也。然不伐贼,王业亦亡。惟坐而待亡,孰与伐之?是故托臣而弗疑也。臣受命之日,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思惟北征,宜先入南;故五月渡泸,深入不毛,并日而食,臣非不自惜也。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,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,而议者谓为非计。今贼适疲于西,又务于东,兵法乘劳,此进趋之时也。谨陈其事如左:

  高帝明并日月,谋臣渊深,然涉险被创,危然后安;今陛下未及高帝,谋臣不如良、平,而欲以长策取胜,坐定天下:此臣之未解一也。刘繇、王朗,各据州郡,论安言计,动引圣人,群疑满腹,众难塞胸;今岁不战,明年不征,使孙权坐大,遂并江东:此臣之未解二也。曹操智计,殊绝于人,其用兵也,彷佛孙吴;然困于南阳,险于乌桓,危于祁连,逼于黎阳,几败北山,殆死潼关,然后伪定一时耳。况臣才弱,而欲以不危而定之?此臣之未解三也。曹操五攻昌霸不下,四越巢湖不成。任用李服,而李服图之;委任夏侯,而夏侯败亡。先帝每称操为能,犹有此失,况臣驽下,何能必胜?此臣之未解四也。

  自臣到汉中,中间期年耳。然丧赵云、阳群、马玉、阎芝、丁立、白寿、刘邰、邓铜等,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。突将无前,賨叟、青羌,散骑武骑一千余人。此皆数十年之内,所纠合四方之精锐,非一州之所有。若复数年,则损三分之二也。当何以图敌?此臣之未解五也。今民穷兵疲,而事不可息;事不可息,则住与行,劳费正等;而不及早图之,欲以一州之地,与贼持久:此臣之未解六也。

  夫难平者,事也。昔先帝败军于楚,当此时曹操拊手,谓天下已定。然后先帝东连吴越,西取巴蜀,举兵北征,夏侯授首。此操之失计,而汉事将成也。然后吴更违盟,关羽毁败,秭归蹉跌,曹丕称帝。凡事如是,难可逆料。臣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至于成败利钝,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。

  ***

  后主览表甚喜,即敕令孔明出师。孔明受命,起三十万精兵,令魏延总督前部先锋,径奔陈仓道口而来。

  早有细作报入洛阳。司马懿奏知魏主,大会文武商议。大将军曹真出班奏曰:“臣昨守陇西,功微罪大,不胜惶恐。今乞引一军往擒诸葛亮。臣近得一员大将,使六十斤大刀;骑千里征宛马;开两石铁胎弓;暗藏三个流星锤,百发百中;有万夫不当之勇。乃陇西狄道人;姓王,名双,字子全。臣保此人为先锋。”

  叡大喜,便召王双上殿。视之,身长九尺,面黑睛黄,熊腰虎背。叡笑曰:“朕得此大将,有何虑哉!”

  遂赐锦袍金甲,封为虎威将军前部大先锋。曹真为大都督。真谢恩出朝,遂引十五万精兵,会合郭淮、张郃,分道守把隘口。

  却说蜀兵前队哨至陈仓,回报孔明,说:“陈仓口已筑起一城,内有大将郝昭守把,深沟高垒,遍排鹿角,十分谨严;不如弃了此城,从太白岭鸟道出祁山甚便。”

  孔明曰:“陈仓正北是街亭;必得此城,方可进兵。”

  命魏延引兵到城下,四面攻之。连日不能破,魏延复来告孔明,说城难打。孔明大怒,欲斩魏延。忽帐下一人告曰:“某虽无才,随丞相多年,未尝报效。愿去陈仓城中,说郝昭来降,不用张弓只箭。”

  众视之,乃部曲鄞祥也。孔明曰:“汝用何言以说之?”

  祥曰:“郝昭与某,同是陇西人氏,自幼交契。某今到彼,以利害说之,必来降矣。”

  孔明即令前去。鄞祥骤马,径到城下叫曰:“郝伯道,故人鄞祥来见。”

  城上人报知郝昭。昭令开门放入,登城相见。昭问曰:“故人因何到此?”

  祥曰:“吾在西蜀孔明帐下,参赞军机,待以上宾之礼。特令某来见公,有言相告。”

  昭勃然变色曰:“诸葛亮乃我国仇敌也!吾事魏,汝事蜀,各事其主!昔时为昆仲,今时为仇敌!汝再不必多言,便请出城!”

  鄞祥又欲开言,郝昭已出敌楼上了。魏军急催上马,赶出城外。祥回头视之,见昭倚定护心木栏杆。祥勒马以鞭指之曰:“伯道贤弟,何太情薄耶?”

  昭曰:“魏国法度,兄所知也。吾受国恩,但有死而已。兄不必下说词。早回见诸葛亮,教快来攻城。吾不惧也!”

  祥回告孔明曰:“郝昭未等某开言,便先阻却。”

  孔明曰:“汝可再去见他,以利害说之。”

  祥又到城下,请郝昭相见。昭出到敌楼上。祥勒马高叫曰:“伯道贤弟,听吾忠言。汝据守一孤城,怎拒数十万之众?今不早降,后悔无及!且不顺大汉而事奸魏,抑何不知天命,不辨清浊乎?愿伯道思之。”

  郝昭大怒,拈弓搭箭,指鄞祥而喝曰:“吾前言已定,汝不必再言!可速退!吾不射汝!”

  鄞祥回见孔明,具言郝昭如此光景。孔明大怒曰:“匹夫无礼太甚!岂欺吾无攻城之具耶?”

  随叫土人问曰:“陈仓城中,有多少人马?”

  土人告曰:“虽不知的数,约有三千人。”
第九十七回 讨魏国武侯再上表 破曹兵姜维诈献书(2)

  孔明笑曰:“量此小城,安能御我!休等他救兵到,火速攻之!”

  于是军中起百乘云梯,一乘上可立十数人,周围用木板遮护。军士各把短梯软索,听军中擂鼓,一齐上城。郝昭在敌楼上,望见蜀兵装起云梯,四面而来,即令三千军各执火箭,分布四面;待云梯近城,一齐射之。孔明只道城中无备,故大造云梯,令三军鼓噪呐喊而进;不期城上火箭齐发,云梯尽焚,梯上军士多被烧死。城上矢石如雨,蜀兵皆退。孔明大怒曰:“汝烧吾云梯,吾却用‘冲车’之法!”

  于是连夜安排下冲车。次日,又四面鼓噪呐喊而进。郝昭急命运石凿眼,用葛索穿定飞打,冲车皆被打折。孔明又令人运土填城壕,教廖化引三千锹镢军,从夜间掘地道,暗入城去。郝昭又于城中掘重壕横截之。如此昼夜相攻,二十余日,无计可破。孔明正在营中忧闷。忽报“东边救兵到了,旗上书‘魏先锋大将王双’。”

  孔明问曰:“谁可迎之?”

  魏延出曰:“某愿往。”

  孔明曰:“汝乃先锋大将,未可轻出。”

  又问:“谁敢迎之?”

  裨将谢雄应声而出。孔明与三千军去了。孔明又问曰:“谁敢再去!”

  裨将龚起应声要去。孔明亦与三千兵去了。孔明恐城内郝昭引兵冲出,乃把人马退二十里下寨。

  却说谢雄引军前行,正遇王双;战不三合,被双一刀劈死。蜀兵败走。双随后赶来。龚起接着,交马只三合,亦被双所斩。败兵回报孔明。孔明大惊,忙令廖化、王平、张嶷出迎。两阵对圆,张嶷出马。王平、廖化压住阵角。王双纵马,来与张嶷交马数合,不分胜负。双诈败便走,嶷随后赶去,王平见张嶷中计,忙叫曰:“休赶!”

  嶷急回马时,王双流星锤早到,正中其背。嶷伏鞍而走,双回马赶来。王平、廖化截住,救得张嶷回阵。王双驱兵大杀一阵,蜀兵折伤甚多。嶷吐血数口,回见孔明,说:“王双英雄无敌;如今将二万兵就陈仓城外下寨,四面立起排栅,筑起重城,深挑壕堑,守御甚严。”

  孔明见折二将,张嶷又被打伤,即唤姜维曰:“陈仓道口,这条路不可行。别求何策?”

  维曰:“陈仓城池坚固,郝昭守御甚密;又得王双相助,实不可取。不若令一大将,依山傍水,下寨固守;再令良将守把要道,以防街亭之攻;却统大军去袭祁山,某却如此如此用计,可捉曹真也。”

  孔明从其言,即令王平、李恢,引二枝兵守街亭小路;魏延引一军守陈仓口。马岱为先锋,关兴、张苞为前后救应。使从小径出斜谷望祁山进发。

  却说曹真因思前番被司马懿夺了功劳,因此到洛口分调郭淮、孙礼东西守把;又听的陈仓告急,已令王双去救,闻知王双斩将立功,大喜,乃令中护军大将费耀,权摄前部总督,诸将各自守把隘口。忽报山谷中捉得细作来见。曹真令押入,跪于帐前。其人告曰:“小人不是奸细,有机密来见都督,误被伏路军捉来,乞退左右。”

  真乃教去其缚,左右暂退。其人曰:“小人乃姜伯约心腹人也。蒙本官遣送密书。”

  真曰:“书安在?”

  其人于贴肉衣内取出呈上。真拆视之,曰:

  罪将姜维百拜,书呈大都督曹麾下:
  维念世食魏禄,忝守边城;叨窃厚恩,无门补报。昨日误遭诸葛亮之计,陷身于巅崖之中。想念旧国,何日忘之?今幸蜀兵西出,诸葛亮甚不相疑。赖都督亲提大兵而来,如遇敌人,可以诈败。维当在后,以举火为号,先烧蜀人粮草,却以大兵翻身掩之,则诸葛亮可擒也。非敢立功报国,实欲自赎前罪。倘蒙照察,速赐来命。

  曹真看毕大喜曰:“天使吾成功也!”

  遂重赏来人,便令回报,依期会合。真唤费耀商议曰:“今姜维暗献密书,令吾如此如此。”

  耀曰:“诸葛亮多谋,姜维智广,或者是诸葛亮所使。恐其中有诈。”

  真曰:“他原是魏人,不得已而降蜀,又何疑乎?”

  耀曰:“都督不可轻去,只守定本寨。某愿引一军接应姜维。如成功,尽归都督;倘有奸计,某自支当。”

  真大喜,遂令费耀引五万兵,望斜谷而进。行了两三程,屯下军马,令人哨探。当日申时分,回报:“斜谷道下,有蜀兵来也。”

  耀忙催兵进。蜀兵未及交战先退。耀引兵追之,蜀兵又来。方欲对阵,蜀兵又退。如此者三次。俄延至次日申时分,魏军一日一夜,不曾敢歇,只恐蜀兵攻击。方欲屯军造饭,忽然四面喊声大震,鼓角齐鸣,蜀兵漫山遍野而来。门旗开处,闪出一辆四轮车,孔明端坐其中,令人请魏军主将答话。耀纵马而出,遥见孔明,心中暗喜,回顾左右曰:“如蜀兵掩至,便退后走。若见山后火起,却回身杀去,自有兵来相应。”

  分付毕,跃马出呼曰:“前者败将,今何敢又来!”

  孔明曰:“汝唤曹真来答话!”

  耀骂曰:“曹都督乃金枝玉叶,安肯与反贼相见耶!”

  孔明大怒,把羽扇一招,左有马岱,右有张嶷,两路兵冲出。魏兵便退。行不到三十里,望见蜀兵背后火起,喊声不绝。费耀只道号火,便回身杀来。蜀兵齐退。耀提刀在前,只望喊处追赶。将次近火,山路又鼓角喧天,喊声震地。两军杀出,左有关兴,右有张苞。山上矢石如雨,往下射来。魏兵大败。费耀知是中计,急退军望山谷中而走,人马困乏。背后关兴引生力军赶来,魏兵自相践踏及落涧身死者,不知其数。耀逃命而走,正遇山坡口一彪军,乃是姜维。耀大骂曰:“反贼无信!吾不幸误中汝奸计也!”

  维笑曰:“吾欲擒曹真,误赚汝矣。速下马受降!”

  耀骤马夺路,望山谷中而走。忽见谷中火光冲天,背后追兵又至。耀自刎身死,余众尽降。孔明连夜驱兵,直出祁山前下寨,收住军马,重赏姜维。维曰:“某恨不得杀曹真也。”

  孔明亦曰:“可惜大计小用矣。”

  却说曹真听知折了费耀,悔之不及,遂与郭淮商议退兵之策。于是孙礼、辛毗星夜具表申奏魏主,言蜀兵又出祁山,曹真损兵折将,势甚危急。叡大惊,即召司马懿入内曰:“曹真损兵折将,蜀兵又出祁山,卿有何策,可以退之?”

  懿曰:“臣已有退诸葛亮之计。不用魏军扬武耀威,蜀兵自然走矣。”

  正是:已见子丹无胜术,全凭仲达有良谋。

  未知其计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九十八回 追汉军王双受诛 袭陈仓武侯取胜(1)

  却说司马懿奏曰:“臣尝奏陛下,言孔明必出陈仓,故以郝昭守之。今果然矣。彼若从陈仓入寇,运粮甚便。今幸有郝昭、王双守把,不敢从此路运粮。其余小道,搬运艰难。臣算蜀兵行粮止有一月,利在急战。我军只宜久守。陛下可降诏,令曹真坚守诸路关隘,不要出战。不须一月,蜀兵自走。那时乘虚而击之,诸葛亮可擒也。”

  叡欣然曰:“卿既有先见之明,何不自引一军以袭之?”

  懿曰:“臣非惜身重命,实欲存下此兵,以防东吴陆逊耳。孙权不久必将僭号称尊;如称尊号,恐陛下伐之,定先入寇也。臣故欲以兵待之。”

  正言间,忽近臣奏曰:“曹都督奏报军情。”

  懿曰:“陛下可即令人告戒曹真:凡追赶蜀兵,必须观其虚实,不可深入重地,以中诸葛亮之计。”

  叡实时下诏,遣太常卿韩暨持节告戒曹真:“切不可战,务在谨守;只待蜀兵退去,方才击之。”

  司马懿送韩暨于城外,嘱之曰:“吾以此功让与子丹,公见子丹,休言是吾所陈之意,只道天子降诏,教保守为上。追赶之人,大要仔细,勿遣性急气躁者追之。”

  暨辞去。

  却说曹真正升帐议事,忽报天子遣太常卿韩暨持节至。真出寨接入。受诏已毕,退与郭淮、孙礼计议。淮笑曰:“此乃司马仲达之见也。”

  真曰:“此见若何?”

  淮曰:“此言深识诸葛亮用兵之法。久后能御蜀兵者,必仲达也。”

  真曰:“倘蜀兵不退,又将如何?”

  淮曰:“可密令人去教王双,引兵于小路巡哨,彼自不敢运粮。待其粮尽兵退,乘势追击,可获全胜。”

  孙礼曰:“某去祁山虚妆做运粮兵车,上尽装干柴茅草,以硫黄焰硝灌之,却教人虚报陇西运粮到。若蜀兵无粮,必然来抢。待入其中,放火烧车,外以伏兵应之,可胜矣。”

  真喜曰:“此计大妙!”

  即令孙礼引兵依计而行。又遣人教王双引兵于小路上巡哨,郭淮引兵提调箕谷、街亭,令诸路军马守把险要。真又令张辽子张虎为先锋,乐进子乐綝为副先锋。同守头营,不许出战。

  却说孔明在祁山寨中,每日令人挑战,魏兵坚守不出。孔明唤姜维等商议曰:“魏兵坚守不出,是料吾军中无粮也。今陈仓转运不通,其余小路盘涉艰难,吾算随军粮草,不敷一月用度,如之奈何?”

  正踌躇间,忽报陇西魏军运粮数千车于祁山之西,运粮官乃孙礼也。孔明曰:“其人如何?”

  有魏人告曰:“此人曾随魏主出猎于大石山,忽惊起一猛虎,直奔御前,孙礼下马拔剑斩之。从此封为上将军。乃曹真心腹人也。”

  孔明笑曰:“此是魏将料吾乏粮,故用此计。车上装载者,必是茅草引火之物。吾平生专用火攻,彼乃欲以此计诱我耶?彼若知吾军去劫粮车,必来劫我寨矣。可将计就计而行。”

  遂唤马岱分付曰:“汝引三千军径到魏兵屯粮之所,不可入营,但于上风头放火。若烧着车仗,魏兵必来围吾寨。”

  又差马忠、张嶷各引五千兵在外围住,内外夹攻。三人受计去了。又唤关兴、张苞分付曰:“魏兵头营接连四通之路。今晚若西山火起,魏兵必来劫吾营。汝二人却伏于魏寨左右。只等他兵出寨,汝二人便可劫之。”

  又唤吴班、吴懿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一军伏于营外。如魏兵到,可截其归路。”

  孔明分拨已毕,自在祁山上凭高而坐。魏兵探知蜀兵要来劫粮,慌忙报与孙礼。礼令人飞报曹真。真遣人去头营分付张虎、乐綝:“看今夜山西火起,蜀兵必来救应。可以出军,如此如此。”

  二将受计,令人登楼专看火号。

  却说孙礼把军伏于山西,只待蜀兵到。是夜二更,马岱引三千兵来,人皆衔枚,马尽勒口。径到山西,见许多车仗,重重迭迭,攒绕成营,车仗虚插旌旗。正值西南风起,岱令军士径去营南放火,车仗尽着,火光冲天。孙礼只道蜀兵到魏寨内放号火,急引兵一齐掩至。背后鼓角喧天,两路兵杀来,乃是马忠、张嶷把魏军围在垓心。孙礼大惊。又听的魏军中喊声起,一彪军从火光边杀来,乃是马岱。内外夹攻,魏兵大败。火紧风急,人马乱窜,死者无数。孙礼引中伤军,突烟冒火而走。

  却说张虎在营中,望见火光,大开寨门,与乐綝尽引人马,杀奔蜀寨来,寨中却不见一人;急收军回时,吴班、吴懿两路兵杀出,断其归路。张、乐二将急冲出重围,奔回本寨,只见土城之上,箭如飞蝗。原来却被关兴、张苞袭了营寨。魏兵大败,皆投曹真寨来。方欲入寨,只见一彪败军飞奔而来,乃是孙礼;遂同入寨见真,各言中计之事。真听知,谨守大寨,更不出战。蜀兵得胜,回见孔明。

  孔明令人密授计与魏延,一面教拔寨齐起。杨仪曰:“今已大胜,挫尽魏兵锐气,何故反欲收军?”

  孔明曰:“吾兵无粮,利在急战。今彼坚守不出,吾受其病矣。彼今虽暂时兵败,中原必有添益。若以轻骑袭吾粮道,那时要归不能。今乘魏兵新败,不敢正视蜀兵,便可出其不意,乘机退去。所忧者但魏延一军,在陈仓道口拒住王双,急不能脱身。吾已令人授以密计,教斩王双,使魏人不敢来追,只令后队先行。”

  当夜孔明只留金鼓守在寨中打更。一夜,兵已尽退,只落空营。

  却说曹真正在寨中忧闷,忽报左将军张郃领军到。郃下马入帐,谓真曰:“某奉圣旨,特来听调。”

  真曰:“曾别仲达否?”

  郃曰:“仲达分付云:‘吾军胜,蜀兵必不便去;若吾军败,蜀兵必即去矣。’今吾军失利之后,都督曾往哨探蜀兵消息否?”

  真曰:“未也。”

  于是即令人往探之,果是虚营,只插着数十面旌旗,兵已去了二日也。曹真懊悔无及。

  且说魏延受了密计,当夜二更拔寨,急回汉中。早有细作报知王双。双大驱军马,拚力追赶。追到二十余里,看看赶上,见魏延旗号在前,双大叫曰:“魏延休走!”

  蜀兵更不回头。双拍马赶来。背后魏兵叫曰:“城外寨中火起,恐中敌人奸计。”

  双急勒马回时,只见一片火光冲天,慌令退军。行到山坡左侧,忽一骑马从林中骤出,大喝曰:“魏延在此!”

  王双大惊,措手不及,被延一刀砍于马下。魏兵疑有埋伏,四散逃走。延手下止有三十骑人马,望汉中缓缓而行。后人有诗赞曰:

  孔明妙算胜孙庞,耿若长星照一方。
  进退行兵神莫测,陈仓道口斩王双。

  原来魏延受了孔明密计,先教存下三十骑,伏于王双营边;只待王双起兵赶时,却去他营中放火;待他回寨,出其不意,突出斩之。魏延斩了王双,引兵回到汉中见孔明,交割了人马。孔明设宴大会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张郃追蜀兵不上,回到寨中。忽有陈仓城郝昭差人申报,言王双被斩。曹真闻知,伤感不已,因此忧成疾病,遂回洛阳,命郭淮、孙礼、张郃守长安诸道。

  却说吴主孙权设朝,有细作人报说:“蜀诸葛丞相出兵两次,魏都督曹真兵损将亡。”
第九十八回 追汉军王双受诛 袭陈仓武侯取胜(2)

  于是群臣皆劝吴王兴师伐魏,以图中原。权犹疑未决。张昭奏曰:“近闻武昌东山,凤凰来仪;大江之中,黄龙屡现。主公德配唐虞,明并文武,可即皇帝位,然后兴兵。”

  多官皆应曰:“子布之言是也。”

  遂选定夏四月丙寅日,筑台于武昌南郊。是日,群臣请权登坛即皇帝位,改黄武八年为黄龙元年。谥父孙坚为武烈皇帝,母吴氏为武烈皇后,兄孙策为长沙桓王。立子孙登为皇太子。命诸葛瑾长子诸葛恪为太子左辅,张昭次子张休为太子右弼。

  恪字符逊,身长七尺,极聪明,善应对。权甚爱之。年六岁时,值东吴宴会,恪随父在座。权见诸葛瑾面长,乃令人牵一驴来,用粉笔书其面曰:“诸葛子瑜。”

  众皆大笑。恪趋至前,取粉笔添二字于其下曰:“诸葛子瑜之驴。”

  满座之人,无不惊讶。权大喜,遂将驴赐之。又一日,大宴官僚,权命恪把盏。巡至张昭面前,昭不饮曰:“此非养老之礼也。”

  权谓恪曰:“汝能强子布饮乎?”

  恪领命,乃谓昭曰:“昔姜尚父年九十,秉旄仗钺,未尝言老。今临阵之日,先生在后;饮酒之日,先生在前;何谓不养老也?”

  昭无言可答,只得强饮。权因此爱之,故命辅太子。张昭佐吴王,位列三公之上,故以其子张休为太子右弼。又以顾雍为丞相,陆逊为上将军,辅太子守武昌。权复还建业。群臣共议伐魏之策。张昭奏曰:“陛下初登宝位,未可动兵。只宜修文偃武,增设学校,以安民心;遣使入川,与蜀同盟,共分天下,缓缓图之。”

  权从其言,即令使命星夜入川,来见后主。礼毕,细奏其事。后主闻知,遂与群臣商议。众议皆谓孙权僭越,宜绝其盟好。蒋琬曰:“可令人问于丞相。”

  后主即遣使到汉中问孔明。孔明曰:“可令人赍礼物入吴作贺,乞遣陆逊兴师伐魏。魏必令司马懿拒之。懿若南拒东吴,我再出祁山,长安可图也。”

  后主依言,遂令太尉陈震,将名马玉带金珠宝贝入吴作贺。震至东吴,见了孙权,呈上国书。权大喜,设宴相待,打发回蜀。权召陆逊入,告以西蜀约会兴兵伐魏之事。逊曰:“此乃孔明惧司马懿之谋也。既与同谋,不得不从。今却虚作起兵之势,遥与西蜀为应。待孔明攻魏急,吾可乘虚取中原也。”

  实时下令,教荆、襄各处都要训练人马,择日兴师。

  却说陈震回到汉中,报知孔明。孔明尚忧陈仓不可轻进,先令人去哨探。回报说:“陈仓城中郝昭病重。”

  孔明曰:“大事成矣。”

  遂唤魏延、姜维分付曰:“汝二人领五千兵,星夜直奔陈仓城下;如见火起,拚力攻城。”

  二人俱未深信,又来告曰:“何日可行?”

  孔明曰:“三日都要完备;不须辞我,即便起行。”

  二人受计去了。又唤关兴、张苞至,附耳低言,如此如此。二人各受密计而去。

  且说郭淮闻郝昭病重,乃与张郃商议曰:“郝昭病重,你可速去替他。我自写表申奏朝廷,别行定夺。”

  张郃引着三千兵,急来替郝昭。时郝昭病危。当夜正呻吟之间,忽报蜀兵到城下了。昭急令人上城守把。时各门上火起,城中大乱。昭听知惊死。蜀兵一拥入城。

  却说魏延、姜维领兵到陈仓城下看时,并不见一面旗号,又无打更之人。二人惊疑,不敢攻城。忽听得一声炮响,四面旗帜齐竖。只见一人纶巾羽扇,鹤氅道袍,大叫曰:“汝二人来的迟了!”

  二人视之,乃孔明也。二人慌忙下马,拜伏于地曰:“丞相真神计也!”

  孔明令放入城,谓二人曰:“吾打探得郝昭病重,吾令汝三日内领兵取城,此乃稳众人之心也。吾却令关兴、张苞,只推点军,暗出汉中。吾即藏于军中,星夜倍道径到城下,使彼不能调兵。吾早有细作在城内放火,发喊相助,令魏兵惊疑不定。兵无主将,必自乱矣。吾因而取之,易如反掌。兵法云:‘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,’正谓此也。”

  魏延、姜维拜伏。孔明怜郝昭之死,令彼妻小扶灵柩回魏,以表其忠。

  孔明谓魏延、姜维曰:“汝二人且莫卸甲,可引兵去袭散关。把关之人,若知兵到,必然惊走。若稍迟便有魏兵至关,即难攻矣。”

  魏延、姜维受命,引兵径到散关。把关之人,果然尽走。二人上关才要卸甲,遥见关外尘头大起,魏兵到来。二人相谓曰:“丞相神算,不可测度!”

  急登楼视之,乃魏将张郃也。二人乃分兵守住险道。张郃见蜀兵把住要路,遂令退军。魏延随后追杀一阵。魏兵死者无数。张郃大败而去。延回到关上,令人报知孔明。孔明先自领兵,出陈仓斜谷,取了建威。后面蜀兵陆续进发。后主又命大将陈式来助。孔明驱大兵复出祁山。安下营寨,孔明聚众言曰:“吾二次出祁山,不得其利;今又到此,吾料魏人必依旧战之地,与吾相敌。彼意疑我取雍、郿二处,必以兵拒守;吾观阴平、武都二郡,与汉连接,若得此城,亦可分魏兵之势。何人敢取之?”

  姜维曰:“某愿往。”

  王平应曰:“某亦愿往。”

  孔明大喜;遂令姜维引兵一万取武都,王平引兵一万取阴平。二人领兵去了。

  再说张郃回到长安,见郭淮、孙礼,说:“陈仓已失,郝昭已亡,散关亦被蜀兵夺了。今孔明复出祁山,分道进兵。”

  淮大惊曰:“若如此,必取雍、郿矣!”

  乃留张郃守长安,令孙礼保雍城。淮自引兵星夜来郿城守御,一面上表入洛阳告急。

  却说魏主曹叡设朝,近臣奏曰:“陈仓城已失,郝昭已亡,诸葛亮又出祁山,散关亦被蜀兵夺了。”

  叡大惊。忽又奏满宠等有表,说:“东吴孙权僭称帝号,与蜀同盟。今遣陆逊在武昌训练人马,听候调用。只在旦夕,必入寇矣。”

  叡闻知两处危急,举止失措,甚是惊慌。此时曹真病未痊,即召司马懿商议。懿奏曰:“以臣愚意所料,东吴必不举兵。”

  叡曰:“卿何以知之?”

  懿曰:“孔明尝思报猇亭之仇,非不欲吞吴也,只恐中原乘虚击彼,故暂与东吴结盟。陆逊亦知其意,故假作兴兵之势以应之,实是坐观成败耳。陛下不必防吴,只须防蜀。”

  叡曰:“卿真高见!”

  遂封懿为大都督,总摄陇西诸路军马,令近人取曹真总兵将印来。懿曰:“臣自去取之。”

  遂辞帝出朝,径到曹真府下,先令人入府报知,懿方进见。问病毕,懿曰:“东吴、西蜀,会合兴兵入寇,今孔明又出祁山下寨,明公知之乎?”

  真惊讶曰:“吾家人知我病重,不令我知。似此国家危急,何不拜仲达为大都督,以退蜀兵耶?”

  懿曰:“某才薄智浅,不称其职。”

  真曰:“取印与仲达。”

  懿曰:“都督少虑。某愿助一臂之力,只不敢受此印也。”

  真跃起曰:“如仲达不领此任,中国危矣!吾当抱病见帝以保之!”

  懿曰:“天子已有恩命,但懿不敢受耳。”

  真大喜曰:“仲达今领此任,可退蜀兵。”

  懿见真再三让印,遂受之,辞了魏主,引兵往长安来与孔明决战。

  正是:旧帅印为新帅取,两路兵惟一路来。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


第九十九回 诸葛亮大破魏兵 司马懿入寇西蜀(1)

  蜀汉建兴七年,夏四月,孔明兵在祁山,分作三寨,专候魏兵。

  却说司马懿引兵到长安,张郃接见,备言前事。懿令郃为先锋,戴凌为副将,引十万兵到祁山,于渭水之南下寨。郭淮、孙礼入寨参见。懿问曰:“汝等曾与蜀兵对阵否?”

  二人答曰:“未也。”

  懿曰:“蜀兵千里而来,利在速战;今来此不战,必有谋也。陇西诸路,曾有信息否?”

  淮曰:“已有细作探得各郡十分用心,日夜提防,并无他事。只有武都、阴平二处,未曾回报。”

  懿曰:“吾已差人与孔明交战。汝二人急从小路去救二郡,却掩在蜀兵之后,彼必自乱矣。”

  二人受计,引兵五千,从陇西小路来救武都、阴平,就袭蜀兵之后。郭淮于路谓孙礼曰:“仲达比孔明如何?”

  礼曰:“孔明胜仲达多矣。”

  淮曰:“孔明虽胜,此一计足显仲达有过人之智。蜀人如正攻两郡,我等从后抄到,彼岂不自乱乎?”

  正言间,忽哨马来报:“阴平已被王平打破了,武都已被姜维打破了。前离蜀兵不远。”

  礼曰:“蜀兵既已打破了城池,如何陈兵于外?必有诈也。不如速退。”

  郭淮从之。方传令教军退时,忽然一声炮响,山背后闪出一枝军马来,旗上大书“汉丞相诸葛亮”;中央一辆四轮车,孔明端坐于上;左有关兴,右有张苞。孙、郭二人见之,大惊。孔明大笑曰:“郭淮、孙礼休走!司马懿之计,安能瞒得过吾?他每日令人在前交战,却教汝等袭吾军后。武都、阴平吾已取了。汝二人不早来降,欲驱兵与吾决战耶?”

  郭淮、孙礼听毕,大慌。忽然背后喊杀连天,王平、姜维引兵从后杀来。兴、苞二将,又引军从前面杀来。两下夹攻,魏兵大败。郭、孙二人弃马爬山而走。张苞望见,骤马赶来;不期连人带马,跌入涧内。后军急忙救起,头已跌破。孔明令人送回成都养病。

  却说郭、孙二人走脱,回见司马懿曰:“武都、阴平,二郡已失。孔明伏于要路,前后攻杀,因此大败,弃马步行,方得逃回。”

  懿曰:“非汝等之罪,孔明智在吾先。可再引兵守把雍、郿二城,切勿出战。吾自有破敌之策。”

  二人拜辞而去。懿又唤张郃、戴凌分付曰:“今孔明得了武都、阴平,必然抚百姓以安民心,不在营中矣。汝二人各引一万精兵,今夜起身,抄在蜀兵营后,一齐奋勇杀将过来;吾却引军在前布阵,只待蜀兵势乱,吾大驱人马,攻杀进去:两军拚力,可夺蜀寨也。若得此地山势,破敌何难?”

  二人受计引兵而去。戴凌在左,张郃在右,各取小路进发,深入蜀兵之后。三更时分,来到大路,两军相遇,合兵一处,却从蜀兵背后杀来。行不到三十里,前军不行。张、戴二人自纵马视之,只见数百辆草车横截去路。郃曰:“此必有准备。可急取路而回。”

  才传令退军,只见满山火光齐明,鼓角大震,伏兵四下皆出,把二人围住。孔明在祁山上大叫曰:“戴凌、张郃可听吾言。司马懿料吾往武都、阴平抚民,不在营中,故令汝二人来劫吾寨,却中吾之计也。汝二人乃无名下将,吾不杀害,下马早降!”

  郃大怒,指孔明而骂曰:“汝乃山野村夫,侵吾大国境界,如何敢发此言!吾若捉住汝时,碎尸万段!”

  言讫,纵马挺枪,杀上山来。山上矢石如雨。郃不能上山,乃拍马舞枪,冲出重围,无人敢当。蜀兵困戴凌在垓心。郃杀出旧路,不见戴凌,即奋勇翻身又杀入重围,救出戴凌而回。孔明在山上,见郃在万军之中,往来冲突,英勇倍加,乃谓左右曰:“尝闻张益德大战张郃,人皆惊惧。吾今日见之,方知其勇也。若留下此人,必为蜀中之害。吾当除之。”

  遂收军还营。

  却说司马懿引兵布成阵势,只待蜀兵乱动,一齐攻之。忽见张郃、戴凌狼狈而来,告曰:“孔明先如此提防,因此大败而归。”

  懿大惊曰:“孔明真神人也!不如且退。”

  即传令教大军尽回本寨,坚守不出。

  且说孔明大胜,所得器械马匹,不计其数,乃引大军回寨。每日令魏延挑战,魏兵不出。一连半月,不曾交兵。孔明正在帐中思虑,忽报天子遣侍中费祎赍诏至。孔明接入营中,焚香礼毕,开诏读曰:

  街亭之役,咎由马谡;而君引愆,深自贬抑。重违君意,听顺所守。前年耀师,馘斩王双;今岁爰征,郭淮遁走;降集氐羌,复兴二郡:威震凶暴,功勋显然。方今天下骚扰,元恶未枭,君受大任,干国之重,而久自抑损,非所以光扬洪烈也。今复君丞相,君其勿辞!

  孔明听诏毕,谓费祎曰:“吾国事未成,安可复丞相之职?”坚辞不受。

  祎曰:“丞相若不受职,拂了天子之意,又冷淡了将士之心;宜且权受。”

  孔明方才拜受。祎辞去。

  孔明见司马懿不出,思得一计,传令教各处皆拔寨而起。当有细作报知司马懿,说孔明退兵了。懿曰:“孔明必有大谋,不可轻动。”

  张郃曰:“此必因粮尽而回,如何不追?”

  懿曰:“吾料孔明上年大收,今又麦熟,粮草丰足;虽然转运艰难,亦可支吾半载。安肯便走?彼见吾连日不战,故作此计引诱。可令人远远哨之。”

  军士探知,回报说:“孔明离此三十里下寨。”

  懿曰:“吾料孔明果不走。且坚守寨栅,不可轻进。”

  住了旬日,绝无音信,并不见蜀将来战。懿再令人哨探,回报说:“蜀兵已起营去了。”

  懿未信,乃更换衣服,杂在军中,亲自来看,竟见蜀兵又退三十里下寨。懿回营谓张郃曰:“此乃孔明之计也,不可追赶。”

  又住了旬日,再令人哨探。回报说:“蜀兵又退三十里下寨。”

  郃曰:“孔明用缓兵之计,渐退汉中,都督何故怀疑,不早追之?郃愿往决一战!”

  懿曰:“孔明诡计极多,倘有差失,丧吾军之锐气。不可轻进。”

  郃曰:“某去若败,甘当军令。”

  懿曰:“既汝要去,可分兵两枝。汝引一枝先行,须要奋力死战。吾随后接应,以防伏兵。汝次日先进,到半途驻扎,后日交战,使兵力不乏。”

  遂分兵已毕。次日,张郃、戴凌引副将数十员,精兵三万,奋勇先进,到半路下寨。司马懿留下许多军马守寨,只引五千精兵,随后进发。

  原来孔明密令人哨探,见魏兵半路而歇。是夜,孔明唤众将商议曰:“今魏兵来追,必然死战,汝等须以一当十,吾以伏兵截其后。非智勇之将,不可当此任。”

  言毕,以目视魏延。延低头不语。王平出曰:“某愿当之。”

  孔明曰:“若有失,如何?”

  平曰:“愿当军令。”

  孔明叹曰:“王平肯舍身亲冒矢石,真忠臣也!虽然如此,奈魏兵分两枝前后而来,断吾伏兵在中,平纵然智勇,只可当一头,岂可分身两处?须再得一将同去为妙。怎奈军中再无舍死当先之人!”

  言未毕,一将出曰:“某愿往!”

  孔明视之,乃张翼也。孔明曰:“张郃乃魏之名将,有万夫不当之勇,汝非敌手。”

  翼曰:“若有失事,愿献首于帐下。”

  孔明曰:“汝既敢去,可与王平各引一万精兵伏于山谷中;只待魏兵赶上,任他过尽,汝等各引伏兵从后掩杀。若司马懿随后赶来,却分兵两头:张翼引一军当住后队,王平引一军截其前队。两军须要死战。吾自有别计相助。”
第九十九回 诸葛亮大破魏兵 司马懿入寇西蜀(2)

  二人受计引兵而去。孔明又唤姜维、廖化分付曰:“与汝二人一个锦囊,引三千精兵,偃旗息鼓,伏于前山之上。如见魏兵围住王平、张翼,十分危急,不必去救,只开锦囊看视,自有解危之策。”

  二人受计引兵而去。又令吴班、吴懿、马忠、张嶷四将,附耳分付曰:“如来日魏兵到,锐气正盛,不可便迎,且战且走。只看关兴引兵来掠阵之时,汝等便回军赶杀。吾自有兵接应。”

  四将受计引兵而去。又唤关兴分付曰:“汝引五千精兵,伏于山谷;只看山上红旗飐动,却引兵杀出。”

  兴受计引兵而去。

  却说张郃、戴凌领兵前来,骤如风雨。马忠、张嶷、吴懿、吴班四将接着,出马交锋。张郃大怒,驱兵追杀。蜀兵且战且走。魏兵追赶约有二十余里,时值六月天气,十分炎热,人马汗如泼水。走到五十里外,魏兵尽皆气喘。孔明在山上把红旗一招,关兴引兵杀出。马忠等四将,一齐引兵掩杀回来。张郃、戴凌死战不退。忽然喊声大震,两路军杀出,乃王平、张翼也。各奋勇追杀,截其后路。郃大叫众将曰:“汝等到此,不决一死战,更待何时!”

  魏兵奋力冲突,不得脱身。忽然背后鼓角喧天,司马懿自领精兵杀到。懿指挥众将,把王平、张翼困在垓心。翼大呼曰:“丞相真神人也!计已算定,必有良谋。吾等当决一死战!”

  即分兵两路:平引一军截住张郃、戴凌,翼引一军力当司马懿。两头死战,叫杀连天。姜维、廖化在山上探望,见魏兵势大,蜀兵力危,渐渐抵挡不住。维谓化曰:“如此危急,可开锦囊看计。”

  二人拆开视之,内书云:“若司马懿兵来围王平、张翼至急,汝二人可分兵两枝,竟袭司马懿之营;懿必急退,汝可乘乱攻之。营虽不得,可获全胜。”

  二人大喜,即分兵两路,径袭司马懿营中而去。

  原来司马懿亦恐中孔明之计,沿途不住的令人传报。懿正催战间,忽流星马飞报,言蜀兵两路竟取大寨去了。懿大惊失色,乃谓众将曰:“吾料孔明有计,汝等不信,勉强追来,却误了大事!”

  即提兵急回。军心惶惶乱走。张翼随后掩杀,魏兵大败。张郃、戴凌见势孤,亦望山僻小路而走。蜀兵大胜。背后关兴引兵接应诸路。司马懿大败一阵,奔入寨时,蜀兵已自回去。懿收聚败军,责骂诸将曰:“汝等不知兵法,只凭血气之勇,强欲出战,致有此败。今后切不许妄动,再有不遵,决正军法!”

  众将羞惭而退。这一阵,魏军死者极多,遗弃马匹器械无数。

  却说孔明收得胜军马入寨,又欲起兵进取。忽报有人自成都来,说张苞身死。孔明闻知,放声大哭,口中吐血,昏绝于地。众人救醒。孔明自此得病卧床不起。诸将无不感激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悍勇张苞欲建功,可怜天不助英雄。
  武侯泪向西风洒,为代无人佐鞠躬。

  旬日之后,孔明唤董厥、樊建等入帐分付曰:“吾自觉昏沉,不能理事;不如且回汉中养病,再作良图。汝等切勿走泄:司马懿若知,必来攻击。”

  遂传号令,教当夜暗暗拔寨,皆回汉中。孔明去了五日,懿方得知,乃长叹曰:“孔明真有神出鬼没之计,吾不能及也!”

  于是司马懿留诸将在寨中,分兵守把各处隘口。懿自班师回。

  却说孔明将大军屯于汉中,自回成都养病;文武官僚出城迎接,送入丞相府中;后主御驾自来问病,命御医调治,日渐痊可。

  建兴八年秋七月,魏都督曹真病可,乃上表说:“蜀兵数次侵界,屡犯中原,若不剿除,后必为患。今时值秋凉,人马安闲,正当征伐。臣愿与司马懿同领大军,径入汉中,殄灭奸党,以清边境。”

  魏主大喜,问侍中刘晔曰:“子丹劝朕伐蜀,如何?”

  晔奏曰:“大将军之言是也。今若不剿除,后必为大患。陛下便可行之。”

  叡点头。晔出内回家,有众大臣相探,问曰:“闻天子与公计议兴兵伐蜀,此事如何?”

  晔应曰:“无此事也。蜀有山川之险,非可易图。空费军马之劳,于国无益。”

  众官皆默然而出。杨暨入内奏曰:“昨闻刘晔劝陛下伐蜀,今日与众臣议,又言不可伐,是欺陛下也。陛下何不召而问之?”

  叡即召刘晔入内问曰:“卿劝朕伐蜀,今又言不可,何也?”

  晔曰:“臣细详之,蜀不可伐。”

  叡大笑。少时,杨暨出内。晔奏曰:“臣昨日劝陛下伐蜀,乃国之大事,岂可妄泄于人?夫兵者,诡道也。事未发切宜秘之。”

  叡大悟曰:“卿言是也。”

  自此愈加敬重。旬日内,司马懿入朝,魏主将曹真表奏之事,逐一言之。懿奏曰:“臣料东吴未敢动兵,今日正可乘此去伐蜀。”

  叡即拜曹真为大司马征西大都督,司马懿为大将军征西副都督,刘晔为军师。三人拜辞魏主,引四十万大兵,前行至长安,径奔剑阁,来取汉中。其余郭淮、孙礼等,各取路而行。

  汉中人报入成都。此时孔明病好多时,每日操练人马,习学八阵之法,尽皆精熟,欲取中原;听得这个消息,遂唤张嶷、王平分付曰:“汝二人先引一千兵去守陈仓故道,以当魏兵;吾却提大兵便来接应。”

  二人告曰:“人报魏军四十万,诈称八十万,声势甚大,如何只与一千兵去守隘口?倘魏兵大至,何以拒之?”

  孔明曰:“吾欲多与,恐士卒辛苦耳。”

  嶷与平面面相觑,皆不敢去。孔明曰:“若有疏失,非汝等之罪。不必多言,可疾去。”

  二人又哀告曰:“丞相欲杀某二人,就此请杀,只不敢去。”

  孔明笑曰:“何其愚也!吾令汝等去,自有主见。吾昨夜仰观天文,见毕星躔于太阴之分,此月内必有大雨淋漓。魏兵虽有四十万,安敢深入山险之地?因此不用多军,决不受害。吾将大军皆在汉中安居一月,待魏兵退,那时以大兵掩之。以逸待劳,吾十万之众可胜魏兵四十万也。”

  二人听毕,方大喜,拜辞而去。孔明随统大军出汉中,传令教各处隘口,预备干柴草料细粮,俱够一月人马支用,以防秋雨;将大军宽限一月,先给衣食,伺候出征。

  却说曹真、司马懿同领大军,径到陈仓城内,不见一间房屋;寻土人问之,皆言孔明回时放火烧毁。曹真便要从陈仓道进发。懿曰:“不可轻进。我夜观天文,见毕星躔于太阴之分,此月内必有大雨。若深入重地,或胜则可;倘有疏虞,人马受苦,要退则难。且宜在城中搭起窝铺住扎,以防阴雨。”

  真从其言。未及半月,天雨大降,淋漓不止。陈仓城外,平地水深三尺,军器尽湿,人不得睡,昼夜不安。大雨连降三十日,马无粮草,死者无数。军士怨声不绝。传入洛阳,魏主设坛,求晴不得。黄门侍郎王肃上疏曰:

  前志有之:“千里馈粮,士有饥色;樵苏后爨,师不宿饱。”此谓平途之行军者也。又况于深入险阻,凿路而行,则其为劳,必相百也。今又加之以霖雨,山坡峻滑,众逼而不展,粮远而难继,实行军之大忌也。闻曹真发已逾月,而行方半谷,治道功大,战士悉作:是彼偏得以逸待劳,乃兵家之所惮也。言之前代,则武王伐纣,出关而复还;论之近事,则武、文征权,临江而不济:岂非顺天知时,通于权变者哉?愿陛下念水雨艰剧之故,休息士卒;后日有衅,乘时用之。所谓悦以犯难,民忘其死者也。

  魏主览表,正在犹豫。杨阜、华歆亦上疏谏。魏主即下诏,遣使诏曹真、司马懿还朝。

  却说曹真与司马懿商议曰:“今连阴三十日,军无战心,各有思归之意,如何禁止?”

  懿曰:“不如且回。”

  真曰:“倘孔明追来,怎生退之?”

  懿曰:“先伏两军断后,方可回兵。”

  正议间,忽使命来召。二人遂将大军前队作后队,后队作前队,徐徐而退。

  却说孔明计算一月秋雨,天气未晴,自提一军屯于城固,又传令教大军会于赤坡驻扎。孔明升帐唤众将言曰:“吾料魏兵必走,魏主必下诏来取曹真、司马懿兵回。吾若追之,必有准备;不如任他且去,再作良图。”

  忽王平令人报来,说魏兵已回。孔明分付来人,传与王平,不可追袭,吾自有破魏兵之策。

  正是:魏兵纵使能埋伏,汉相原来不肯追。

  未知孔明怎生破魏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〇〇回 汉兵劫寨破曹真 武侯斗阵辱仲达(1)

  却说众将闻孔明不追魏兵,俱入帐告曰:“魏兵苦雨,不能屯扎,因此回去。正好乘势追之,丞相如何不追?”

  孔明曰:“司马懿善能用兵,今军退必有埋伏。吾若追之,正中其计。不如纵他远去,吾却分兵径出斜谷而取祁山,使魏人不提防也。”

  众将曰:“取长安之地,别有路途,丞相只取祁山,何也?”

  孔明曰:“祁山乃长安之首也;陇西诸郡,倘有兵来,必经由此地。更兼前临渭滨,后靠斜谷,左出右入,可以伏兵,乃用武之地,吾故欲先取此,得地利也。”

  众将皆拜服。孔明令魏延、张嶷、杜琼、陈式出箕谷;马岱、王平、张翼、马忠出斜谷;俱会于祁山。调拨已定,孔明自提大军,令关兴、廖化为先锋,随后进发。

  却说曹真、司马懿二人,在后监督人马,令一军入陈仓古道探视,回报说蜀兵不来。又行旬日,后面埋伏众将皆回,说蜀兵全无音耗。真曰:“连绵秋雨,栈道断绝,蜀人岂知我等退军耶?”

  懿曰:“蜀兵随后出矣。”

  真曰:“何以知之?”

  懿曰:“连日晴明,蜀兵不赶,料吾有伏兵也,故纵吾兵远去;待我兵过尽,他却夺祁山矣。”

  曹真不信。懿曰:“子丹如何不信?吾料孔明必从两谷而来。吾与子丹各守一谷口,十日为期。若无蜀兵来,我面涂红粉,身穿女衣,来营中伏罪。”

  真曰:“若有蜀兵来,我愿将天子所赐玉带一条,御马一匹与你。”

  即分兵两路:真引兵屯于祁山之西,斜谷口;懿引军屯于祁山之东,箕谷口。各下寨已毕,懿先引一枝兵伏于山谷中;其余军马,各于要路安营。懿更换衣装,杂在众军之内,遍观各营。忽到一营,有一偏将仰天而怨曰:“大雨淋了许多时,不肯回去,今又在这里顿住,强要赌赛,却不苦了官军!”

  懿闻言归寨升帐,聚众将皆到帐下,挨出那将来。懿叱之曰:“朝廷养军千日,用在一时。汝安敢出怨言,以慢军心!”

  其人不招。懿叫出同伴之人对证,那将不能抵赖。懿曰:“吾非赌赛;欲胜蜀兵,令汝各人有功回朝。汝乃妄出怨言,自取罪戾!”

  喝令武士推出斩之。须臾,献首帐下。众将悚然。懿曰:“汝等诸将皆要尽心以防蜀兵。听吾中军炮响,四面皆进。”

  众将受命而退。

  却说魏延、张嶷、陈式、杜琼四将,引一万兵,取箕谷而进。正行之间,忽报参谋邓芝到来,四将问其故。芝曰:“丞相有令:如出箕谷,提防魏兵埋伏,不可轻进。”

  陈式曰:“丞相用兵何多疑耶?吾料魏兵连遭大雨,衣甲皆毁,必然急归;安得又有埋伏?今吾兵倍道而进,可获大胜,如何又教休进?”

  芝曰:“丞相计无不中,谋无不成,汝安敢违令?”

  式笑曰:“丞相若果多谋,不致街亭之失!”

  魏延想起孔明向日不听其计,亦笑曰:“丞相若听吾言,径出子午谷,此时休说长安,连洛阳皆得矣!今执定要出祁山,有何益耶?既令进兵,今又教休进,何其号令不明!”

  式曰:“吾自有五千兵,径出箕谷,先到祁山下寨,看丞相羞也不羞!”

  芝再三阻挡,式只不听,径自引五千兵出箕谷去了。邓芝只得飞报孔明。

  却说陈式引兵行不数里,忽听一声炮响,四面伏兵皆出。式急退时,魏兵塞满谷口,围得铁桶相似。式左冲右突,不能得脱。忽闻喊声大震,一彪军杀入,乃是魏延;救了陈式,回到谷中,五千兵只剩得四五百带伤人马。背后魏兵赶来,却得杜琼、张嶷引兵接应,魏兵方退。陈、魏二人方信孔明先见如神,懊悔不及。

  且说邓芝回见孔明,言魏延、陈式如此无礼。孔明笑曰:“魏延素有反相,吾知彼常有不平之意;因怜其勇而用之。久后必生患害。”

  正言间,忽流星马报到,说陈式折了四千余人,止有四五百带伤人马,屯在谷中。孔明令邓芝再来箕谷抚慰陈式,防其生变;一面唤马岱、王平分付曰:“斜谷若有魏兵守把,汝二人引本部军越山岭,夜行昼伏,速出祁山之左,举火为号。”

  又唤马忠、张翼分付曰:“汝等亦从山僻小路,昼伏夜行,径出祁山之右,举火为号,与马岱、王平会合,共劫曹真营寨。吾自从谷中三面攻之,魏兵可破也。”

  四人领命分头引兵去了。孔明又唤关兴、廖化分付曰:如此如此。二人受了密计,引兵而去。孔明自领精兵倍道而行。正行间,又唤吴班、吴懿授与密计,亦引兵先行。

  却说曹真心中不信蜀兵来,以此怠慢,纵令军士歇息;只等十日无事,要羞司马懿。不觉守了七日,忽有人报谷中有些小蜀兵出来。真令副将秦良引五千兵哨探,不许纵令蜀兵近界。秦良领命,引兵刚到谷口,哨见蜀兵退去。良急引兵赶来,行到五六十里,不见蜀兵,心下疑惑,教军士下马歇息。忽哨马报说:“前面有蜀兵埋伏。”

  良上马看时,只见山中尘土大起,急令军士提防。不一时,四壁厢喊声大震,前面吴班、吴懿引兵杀出,背后关兴、廖化引兵杀来。左右是山,皆无走路。山上蜀兵大叫:“下马投降者免死!”

  魏军大半多降。秦良死战,被廖化一刀斩于马下。孔明把降卒拘于后军,却将魏军衣甲与蜀兵五千人穿了,扮作魏兵,令关兴、廖化、吴班、吴懿四将引着,径奔曹真寨来;先令报马入寨说:“只有些小蜀兵,尽赶去了。”

  真大喜。忽报司马都督差心腹人至。真唤入问之。其人告曰:“今蜀兵用埋伏计,杀魏兵四千余人。司马都督致意将军,教休将赌赛为念,务要用心提防。”

  真曰:“吾这里并无一个蜀兵。”

  遂打发来人回去。忽又报秦良引兵回来了。真自出帐迎之。比及到寨,人报前后两把火起。真急回寨后看时,关兴、廖化、吴班、吴懿四将,指麾蜀军,就营前杀将进来。马岱、王平从后面杀来;马忠、张翼亦引兵杀到。魏军措手不及,各自逃生。众将保曹真望东而走,背后蜀兵赶来。曹真正奔走,忽然喊声大震,一彪军杀到。真胆战心惊;视之,乃司马懿也。懿大战一场,蜀兵方退。真得脱,羞惭无地。懿曰:“诸葛亮夺了祁山地势,吾等不可久居此处;宜去渭滨安营,再作良图。”

  真曰:“仲达何以知吾遭此大败也?”

  懿曰:“见来人报称子丹说并无一个蜀兵,吾料孔明暗来劫寨,因此知之,故相接应。今果中计。切莫言赌赛之事,只同心报国。”

  曹真甚是惶恐,气成疾病,卧床不起。兵屯渭滨,懿恐军心有乱,不敢教真引兵。

  却说孔明大驱士马,复出祁山。劳军已毕,魏延、陈式、杜琼、张嶷入帐拜伏请罪。孔明曰:“是谁失陷了军来?”

第一〇〇回 汉兵劫寨破曹真 武侯斗阵辱仲达(2)

  延曰:“陈式不听号令,潜入谷口,以此大败。”

  式曰:“此事魏延教我行来。”

  孔明曰:“他倒救你,你反攀他!将令已违,不必巧说!”

  即令武士推出陈式斩之。须臾,悬首于帐前,以示诸将。此时孔明不斩魏延,欲留之以为后用也。孔明既斩了陈式,正议进兵,忽有细作报说曹真卧病不起,现在营中治疗。孔明大喜,谓诸将曰:“若曹真病轻,必便回长安。今魏兵不退,必为病重,故留于军中,以安众人之心。吾写下一书,教秦良的降兵持与曹真,真若见之,必然死矣。”

  遂唤降兵至帐下,问曰:“汝等皆是魏军,父母妻子,多在中原,不宜久居蜀中。今放汝等回家,若何?”

  众军泣泪拜谢。孔明曰:“曹子丹与吾有约;吾有一书,汝等带回,送与子丹,必有重赏。”

  魏军领了书,奔回本寨,将孔明书呈与曹真。真扶病而起,拆封视之。其书曰:

  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,致书于大司马曹子丹之前:
  窃谓夫为将者,能去能就,能柔能刚;能进能退,能弱能强。不动如山岳,难知如阴阳;无穷如天地,充实如太仓;浩渺如四海,眩曜如三光。预知天文之旱涝,先识地理之平康。察阵势之期会,揣敌人之短长。嗟尔无学后辈,上逆穹苍,助篡国之反贼,称帝号于洛阳;走残兵于斜谷,遭霖雨于陈仓!水陆困乏,人马猖狂!抛盈郊之戈甲,弃满地之刀枪!都督心崩而胆裂,将军鼠窜而狼忙!无面见关中之父老,何颜入相府之厅堂!史官秉笔而纪录,百姓众口而传扬:仲达闻阵而惕惕,子丹望风而遑遑!吾军兵强而马壮,大将虎奋以龙骧!扫秦川为平壤,荡魏国作坵荒!

  曹真看毕,恨气填胸,至晚死于军中。司马懿用兵车装载,差人送赴洛阳安葬。魏主闻知曹真已死,即下诏催司马懿出战。懿提大军来与孔明交锋,隔日先下战书。

  孔明谓诸将曰:“曹真必死矣。”

  遂批回来日交锋。使者去了。孔明当夜教姜维受了密计,如此而行;又唤关兴分付,如此如此。次日,孔明尽起祁山之兵,前到渭滨:一边是河,一边是山,中央平川旷野,好片战场!两军相迎,以弓箭射住阵角。三通鼓罢,魏阵中门旗开处,司马懿出马,众将随后而出。只见孔明端坐于四轮车上,手摇羽扇。懿曰:“吾主上法尧禅舜,相传二帝,坐镇中原,容汝蜀、吴二国者,乃吾主宽慈仁厚,恐伤百姓也。汝乃南阳一耕夫,不识天数,强要相侵,理宜殄灭!如省心改过,宜即早回,各守疆界,以成鼎足之势,免致生灵涂炭,汝等皆得全生!”

  孔明笑曰:“吾受先帝托孤之重,安肯不倾心竭力以讨贼乎?汝曹氏不久为汉所灭。汝祖父皆为汉臣,世食汉禄,不思报效,反助篡逆,岂不自耻?”

  懿羞惭满面曰:“吾与汝决一雌雄!汝若能胜,吾誓不为大将!汝若败时,早归故里,吾并不加害!”

  孔明曰:“汝欲斗将?斗兵?斗阵法?”

  懿曰:“先斗阵法。”

  孔明曰:“先布阵我看。”

  懿入中军帐下,手执黄旗招飐,左右军动,排成一阵,复上马出阵,问曰:“汝识吾阵否?”

  孔明笑曰:“吾军中末将,亦能布之!此乃‘混元一气阵’也。”

  懿曰:“汝布阵我看。”

  孔明入阵,把羽扇一摇,复出阵前,问曰:“汝识我阵否?”

  懿曰:“量此‘八卦阵’,如何不识!”

  孔明曰:“识便识了,敢打我阵否?”

  懿曰:“既识之,如何不敢打!”

  孔明曰:“汝只管打来。”

  司马懿回到本阵中,唤戴凌、张虎、乐綝三将,分付曰:“今孔明所布之阵,按休、生、伤、杜、景、死、惊、开八门。汝三人可从正东生门打入,往西南休门杀出,复从正北开门杀入,此阵可破。汝等小心在意!”

  于是戴凌在中,张虎在前,乐綝在后,各引三十骑,从生门打入。两军呐喊相助。三人杀入蜀阵,只见阵如连城,冲突不出。三人慌引骑转过阵脚,往西南冲去,却被蜀兵射住,冲突不出。阵中重重迭迭,都有门户,那里分东西南北?三将不能相顾,只管乱撞,但见愁云漠漠,惨雾蒙蒙。喊声起处,魏军一个个皆被缚了,送到中军。孔明坐于帐中,左右将张虎、戴凌、乐綝并九十个军,皆缚在帐下。

  孔明笑曰:“吾纵然捉得汝等,何足为奇!吾放汝等回见司马懿,教他再读兵书,重观战策,那时来决雌雄,未为迟也。汝等性命既饶,当留下军器战马。”遂将众人衣服脱了,以墨涂面,步行出阵。

  司马懿见之大怒,回顾诸将曰:“如此挫败锐气,有何面目回见中原大臣耶!”即指挥三军,奋死掠阵。懿自拔剑在手,引百余骁将,催督冲杀。两军恰才相会,忽然阵后鼓角齐鸣,喊声大震,一彪军从西南上杀来,乃关兴也。懿分后军当之,复催军向前厮杀,忽然魏兵大乱。原来姜维引一彪军悄地杀来。蜀兵三路夹攻,懿大惊,急忙退军。蜀兵周围杀到,懿引三军望南死命冲出。魏兵十伤六七。司马懿退在渭滨南岸下寨,坚守不出。

  孔明收得胜之兵,回到祁山时,永安城李严,遣都尉苟安解送粮米至军中交割。苟安好酒,于路怠慢,违限十日。孔明大怒曰:“吾军中专以粮为大事,误了三日,便该处斩!汝今误了十日,有何理说?”

  喝令推出斩之。长史杨仪曰:“苟安乃李严用人,又兼钱粮多出于西川,若杀此人,后无人敢送粮也。”

  孔明乃叱武士去其缚,杖八十放之。苟安被责,心中怀恨,连夜引亲随五六骑,径奔魏寨投降。懿唤入,苟安拜告前事。懿曰:“虽然如此,孔明多谋,汝言难信。汝能为我干一件大功,吾那时奏准天子,保汝为上将。”

  安曰:“但有甚事,即当效力。”

  懿曰:“汝可回成都布散流言,说孔明有怨上之意,早晚欲称为帝,使汝主召回孔明,便是汝之功。”

  苟安允诺,径回成都,见了宦官,布散流言,说孔明自倚大功,早晚必将篡国。宦官闻之大惊,即入内奏帝,细言前事。后主惊讶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

  宦官曰:“可诏还成都,削其兵权,免生叛逆。”

  后主下诏,宣孔明班师回朝。蒋琬出班奏曰:“丞相自出师以来,累建大功,何故宣回?”

  后主曰:“朕有机密事,必须与丞相面议。”

  即遣使赍诏星夜宣孔明回。使命径到祁山大寨,孔明接入,受诏已毕,仰天叹曰:“主上年幼,必有佞臣在侧!吾正欲建功,何故取回?我如不回,是欺主也。若奉命而退,后日再难得此机会也。”

  姜维问曰:“若大军退,司马懿乘势掩杀,当复如何?”

  孔明曰:“吾今退军,可分五路而退。今日先退此营。假如营内兵一千,却掘二千灶。今日掘三千灶,明日掘四千灶,每日退军,添灶而行。”

  杨仪曰:“昔孙膑擒庞涓,用添兵减灶之法;今丞相退兵,何故增灶?”

  孔明曰:“司马懿善能用兵,知吾退兵,必然追赶;心中疑吾有伏兵,定于旧营内数灶;见每日增灶,兵又不知退与不退,则疑而不敢追。吾徐徐而退,自无损兵之患。”

  遂传令退军。

  却说司马懿料苟安行计停当,只待蜀兵退时,一齐掩杀。正踌躇间,忽报蜀寨空虚,人马皆去。懿因孔明多谋,不敢轻追,自引百余骑前来蜀营内踏看,教军士数灶,仍回本寨;次日,又教军士赶到那个营内,查点灶数。回报说:“这营内之灶,比前又增一分。”

  司马懿谓诸将曰:“吾料孔明多谋,今果添兵增灶,吾若追之,必中其计;不如且退,再作良图。”

  于是回军不追。孔明不折一人,望成都而去。次后川口土人来报司马懿,说孔明退兵之时,未见添兵,只见增灶。懿仰天长叹曰:“孔明效虞诩之法,瞒过吾也!其谋略吾不如之!”

  遂引大军还洛阳。

  正是:棋逢敌手难相胜,将遇良才不敢骄。

  未知孔明退回成都,竟是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一〇一回 出陇上诸葛妆神 奔剑阁张郃中计(1)

  却说孔明用减兵添灶之法,退兵到汉中;司马懿恐有埋伏,不敢追赶,亦收兵回长安去了;因此蜀兵不曾折了一人。孔明大赏三军已毕,回到成都,入见后主,奏曰:“老臣出了祁山,欲取长安,忽承陛下降诏召回,不知有何大事?”

  后主无言可对;良久乃曰:“朕久不见丞相之面,心甚思慕,故特诏回,别无他事。”

  孔明曰:“此非陛下本心,必有奸臣谗谮,言臣有异志也。”

  后主闻言,默然无语。孔明曰:“老臣受先帝厚恩,誓以死报。今若内有奸邪,臣安能讨贼乎?”

  后主曰:“朕因过听宦官之言,一时召回丞相。今日茅塞方开,悔之不及矣。”

  孔明遂唤众宦官究问,方知是苟安流言;急令人捕之,已投魏国去了。孔明将妄奏的宦官诛戮,余皆废出宫外;又深责蒋琬、费祎等不能觉察奸邪,规谏天子。二人唯唯服罪。孔明拜辞后主,复到汉中,一面发檄令李严应付粮草,仍运赴军前;一面再议出师。杨仪曰:“前数兴兵,军力罢敝,粮又不继;今不如分兵两班,以三个月为期:且如二十万之兵,只领十万出祁山,住了三个月,却教这十万替回。循环相转,若此则兵力不乏。然后徐徐而进,中原可图矣。”

  孔明曰:“此言正合我意。吾伐中原,非一朝一夕之事,正当为此长久之计。”

  遂下令,分兵两班,限一百日为期,循环相转,违限者按军法处治。

  建兴九年春二月,孔明复出师伐魏。时魏太和五年也。魏主曹叡知孔明又伐中原,急召司马懿商议。懿曰:“今子丹已亡,臣愿竭一人之力,剿除寇贼,以报陛下。”

  叡大喜,设宴待之。次日,人报蜀兵寇急。叡即命司马懿出师御敌,亲排銮驾送出城外。懿辞了魏主,径到长安,大会诸路人马,计议破蜀兵之策。张郃曰:“吾愿引一军去守雍、郿,以拒蜀兵。”

  懿曰:“吾前军不能独当孔明之众,而又分兵为前后,非胜算也。不如留兵守上邽,余众悉往祁山。公肯为先锋否?”

  郃大喜曰:“吾素怀忠义,欲尽心报国,惜未遇知己;今都督肯委重任,虽万死不辞。”

  于是司马懿令张郃为先锋,总督大军;又令郭淮守陇西诸郡。其余众将各分道而进。前军哨马报说:“孔明率大军望祁山进发,前部先锋王平、张嶷,径出陈仓,过剑阁,由散关望斜谷而来。”

  司马懿谓张郃曰:“今孔明长驱大进,必将割陇西小麦,以资军粮。汝可结营守祁山,吾与郭淮巡略天水诸郡,以防蜀兵割麦。”

  郃领命,遂引四万兵守祁山。懿引大军望陇西而去。

  却说孔明兵至祁山安营已毕,见渭滨有魏军提备,乃谓诸将曰:“此必是司马懿也。即今营中乏粮,屡遣人催拚李严运米应付,却只是不到。吾料陇上麦熟,可密引兵割之。”

  于是留王平、张嶷、吴班、吴懿四将守祁山营,孔明自引姜维、魏延等诸将,前到卤城。卤城太守素知孔明,慌忙开城出降。孔明抚慰毕,问曰:“此时何处麦熟?”

  太守告曰:“陇上麦已熟。”

  孔明乃留张翼、马忠守卤城,自引诸将并三军望陇上而来。前军回报说:“司马懿引兵在此。”

  孔明惊曰:“此人预知吾来割麦也!”

  即沐浴更衣,推过一般三辆四轮车来,车上皆要一样妆饰。此车乃孔明在蜀中预先造下的。当下令姜维引一千军护车,五百军擂鼓,伏在上邽之后;马岱在左,魏延在右,亦各引一千军护车,五百军擂鼓。每一辆车,用二十四人,皂衣跣足,披发仗剑,手执七星皂旛,在左右推车。三人各受计,引兵推车而去。孔明又令三万军皆执镰刀、驮绳,伺候割麦。却选二十四个精壮之士,各穿皂衣,披发跣足,仗剑簇拥四轮车,为推车使者。令关兴结束做天蓬模样,手执七星皂旛,步行于车前。孔明端坐于上,望魏营而来。

  哨探军见之大惊,不知是人是鬼,火速报知司马懿。懿自出营视之,只见孔明簪冠鹤氅,手摇羽扇,端坐于四轮车上;左右二十四人,披发仗剑;前面一人,手执皂旛,隐隐似天神一般。懿曰:“这个又是孔明作怪也!”

  遂拨二千人马分付曰:“汝等疾去,连车带人,尽情都捉来!”

  魏兵领命,一齐追赶。孔明见魏兵赶来,便教回车,遥望蜀营缓缓而行。魏兵皆骤马追赶,但见阴风习习,冷雾漫漫。尽力赶了一程,追之不上,各人大惊,都勒住马言曰:“奇怪!我等急急赶了三十里,只见在前,追之不上,如之奈何?”

  孔明见兵不来,又令推车过来,朝着魏兵歇下。魏兵犹豫良久,又放马赶来。孔明复回车慢慢而行。魏兵又赶了二十里,只见在前,不曾赶上,尽皆痴呆。孔明教回过车,朝着魏军,推车倒行。魏兵又欲追赶。后面司马懿自引一军到,传令曰:“孔明善会八门遁甲,能驱六丁六甲之神。此乃六甲天书内‘缩地’之法也。众军不可追之。”

  众军方勒马回时,左势下战鼓大震,一彪军杀来,懿急令兵拒之。只见蜀兵队里二十四人,披发仗剑,皂衣跣足,拥出一辆四轮车,车上端坐孔明,簪冠鹤氅,手摇羽扇。懿大惊曰:“方才那个车上坐着孔明,赶了五十里,追之不上,这里如何又有孔明?怪哉!怪哉!”

  言未毕,右势下战鼓又鸣,一彪军杀来:四轮车上亦坐着一个孔明;左右亦有二十四人,皂衣跣足,披发仗剑,推车而来。懿心中大疑,回顾诸将曰:“此必神兵也!”

  众军心下大乱,不敢交战,各自奔走。

  正行之际,忽然鼓声大震,又一彪军杀来:当先一辆四轮车,孔明端坐于上,左右前后推车使者,同前一般。魏兵无不骇然。司马懿不知是人是鬼,又不知多少蜀兵,十分惊惧,急急引兵奔入上邽,闭门不出。此时孔明早令三万精兵将陇上小麦割尽,运赴卤城打晒去了。司马懿在上邽城中,三日不敢出城;后见蜀兵退去,方敢令军出哨。于路捉得一蜀兵,来见司马懿。懿问之。其人告曰:“某乃割麦之人,因走失马匹,被捉前来。”

  懿曰:“前者是何神兵?”

  答曰:“三路伏兵,皆不是孔明,乃姜维、马岱、魏延也。每一路只有一千军护车,五百军擂鼓。只是先来诱阵的车上乃孔明也。”

  懿仰天长叹曰:“孔明有神出鬼没之机!”

  忽报副都督郭淮入见。懿接入礼毕。淮曰:“吾闻蜀兵不多,见在卤城打麦,可以击之。”

  懿细言前事。淮笑曰:“只瞒过一时;今已识破,何足道哉!吾引一军攻其后,公引一军攻其前,卤城可破,孔明可擒矣。”

  懿从之,遂分兵两路而来。

  却说孔明引军在卤城打晒小麦,忽唤诸将听令曰:“今夜敌人必来攻城。吾料卤城东西麦田之内,足可伏兵;谁敢为我一往?”

  姜维、魏延、马忠、马岱四将出曰:“某等愿往。”

  孔明大喜,乃命姜维、魏延各引二千兵,伏于东南、西北两处;马岱、马忠各引二千兵,伏于西南、东北两处:“只听炮响,四角一齐杀来。”

  四将受计,引兵去了。孔明自引百余人,各带火炮出城,伏在麦田之内等候。

  却说司马懿引兵径到卤城下,日已昏黑,乃谓诸将曰:“若白日进兵,城中必有准备;今可乘夜晚攻之。此处城低壕浅,可便打破。”

  遂屯兵城外。一更时分,郭淮亦引兵到。两下合兵,一声鼓响,把卤城围得铁桶相似。城上万弩齐发,矢石如雨,魏兵不敢前进。忽然魏军中信炮连声,三军大惊,又不知何处兵来。淮令人去麦田搜时,四角上火光冲天,喊声大震,四路蜀兵,一齐杀至;卤城四门大开,城内兵杀出:里应外合,大杀了一阵,魏兵死者无数。司马懿引败兵奋死突出重围,占住了山头;郭淮亦引败兵奔到山后扎住。孔明入城,令四将于四角下安营。

  郭淮告司马懿曰:“今与蜀兵相持许久,无策可退;目下又被杀了一阵,折伤三千余人;若不早图,日后难退矣。”

  懿曰:“当复如何?”

  淮曰:“可发檄文调雍、凉人马拚力剿杀。吾愿引军袭剑阁,截其归路,使彼粮草不通,三军慌乱。那时乘势击之,敌可灭矣。”

  懿从之,即发檄文星夜往雍、凉调拨人马。不一日,大将孙礼引雍、凉诸郡人马到。懿即令孙礼约会郭淮去袭剑阁。
第一〇一回 出陇上诸葛妆神 奔剑阁张郃中计(2)

  却说孔明在卤城相持日久,不见魏兵出战,乃唤姜维、马岱入城听令曰:“今魏兵守住山险,不与吾战:一者料吾麦尽无粮;二者令兵去袭剑阁,断吾粮道也。汝二人各引一万军先去守住险要,魏兵见有准备,自然退去。”

  二人引兵去了。长史杨仪入帐告曰:“向者丞相令大兵一百日一换,今已限足,汉中兵已出川口,前路公文已到,只待会兵交换;见存八万军,内四万该与换班。”

  孔明曰:“既有令,便教速行。”

  众军闻知,各各收拾起程。忽报孙礼引雍、凉人马二十万来助战,去袭剑阁,司马懿自引兵来攻卤城了。蜀兵无不惊骇。杨仪入告孔明曰:“魏兵来得甚急,丞相可将换班军且留下退敌,待新来兵到,然后换之。”

  孔明曰:“不可。吾用兵命将,以信为本。既有令在先,岂可失信?且蜀兵应去者,皆准备归计,其父母妻子倚扉而望;吾今便有大难,决不留他。”

  即传令教应去之兵,当日便行。众军闻之,皆大呼曰:“丞相如此施恩于众,我等愿且不回,各舍一命,大杀魏兵,以报丞相!”

  孔明曰:“尔等该还家,岂可复留于此?”

  众军皆要出战,不愿回家。孔明曰:“汝等既要与我出战,可出城安营,待魏兵到,莫待他息喘,便急攻之:此以逸待劳之法也。”

  众兵领命,各执兵器,欢喜出城,列阵而待。

  却说西凉人马倍道而来,走的人马困乏;方欲下营歇息,被蜀兵一拥而进,人人奋勇,将锐兵骁,雍、凉兵抵敌不住,望后便退。蜀兵奋力追杀,杀得那雍、凉兵尸横遍野,血流成渠。孔明出城,收聚得胜之兵,入城赏劳。忽报永安李严有书告急。孔明大惊,拆封视之。书云:

  近闻东吴令人入洛阳,与魏连和。魏令吴取蜀,幸吴尚未起兵。今严探知消息,伏望丞相,早作良图。

  孔明览毕,甚是惊疑,乃聚众将曰:“若东吴兴兵寇蜀,吾须索速回也。”

  即传令,教祁山大寨人马,且退回西川:“司马懿知吾屯军在此,必不敢追赶。”

  于是王平、张嶷、吴班、吴懿,分兵两路,徐徐退入西川去了。

  张郃见蜀兵退去,恐有计策,不敢来追,乃引兵往见司马懿曰:“今蜀兵退去,不知何意?”

  懿曰:“孔明诡计极多,不可轻动。不如坚守,待他粮尽,自然退去。”

  大将魏平出曰:“蜀兵拔祁山之营而退,正可乘势追之。都督按兵不动,畏蜀如虎,奈天下笑何?”

  懿坚执不从。

  却说孔明知祁山兵已回,遂令杨仪、马忠入帐,授以密计,令先引一万弓弩手,去剑阁、木门道,两下埋伏;若魏兵追到,听吾炮响,急滚下木石,先截其去路,两头一齐射之。二人引兵去了。又唤魏延、关兴引兵断后,城上四面遍插旌旗,城内乱堆柴草,虚放烟火。大兵尽望木门道而去。

  魏营巡哨军来报司马懿曰:“蜀兵大队已退,但不知城中还有多少兵?”

  懿自往视之,见城上插旗,城中烟起,笑曰:“此乃空城也。”

  令人探之,果是空城。懿大喜曰:“孔明已退,谁敢追之?”

  先锋张郃曰:“吾愿往。”

  懿阻曰:“公性急躁,不可去。”

  郃曰:“都督出关之时,命吾为先锋;今日正是立功之际,却不用吾,何也?”

  懿曰:“蜀兵退去,险阻处必有埋伏,须十分仔细,方可追之。”

  郃曰:“吾已知得,不必挂虑。”

  懿曰:“公自欲去,莫追悔。”

  郃曰:“大丈夫舍身报国,虽万死无恨。”

  懿曰:“公既坚执要去,可引五千兵先行;却教魏平引二万马步兵后行,以防埋伏。吾却引三千兵随后策应。”

  张郃领命,引兵火速望前追赶。行到三十余里,忽然背后一声喊起,树林内闪出一彪军,为首大将,横刀勒马大叫曰:“贼将引兵那里去!”

  郃回头视之,乃魏延也。郃大怒,回马交锋。不十合,延诈败而走。郃又追赶三十余里,勒马回顾,全无伏兵,又策马前追。方转过山坡,忽喊声大起,一彪军闪出,为首大将,乃关兴也,横刀勒马大叫曰:“张郃休赶!有吾在此!”

  郃就拍马交锋。不十合,兴拨马便走。郃随后追之。赶到一密林内,郃心疑,令人四下哨探,并无伏兵;于是放心又赶。不想魏延却抄在前面;郃又与战十余合,延又败走。郃奋怒赶来,又被关兴抄在前面,截住去路。郃大怒,拍马交锋。战有十合,蜀兵尽弃衣甲什物等件,塞满道路。魏军皆下马争取。延、兴二将,轮流交战。张郃奋勇追赶。看看天晚,赶到木门道口,魏延拨回马,高声大骂曰:“张郃逆贼!吾不与汝相拒!汝只顾赶来,吾今与汝决一死战!”

  郃十分忿怒,挺枪骤马,直取魏延。延挥刀来迎。战不十合,延大败,尽弃衣甲、头盔、匹马,引败兵望木门道中而走。张郃杀的性起,又见魏延大败而逃,乃骤马赶来。此时天色昏黑,一声炮响,山上火光冲天,大石乱柴滚将下来,阻截去路。郃大惊曰:“我中计矣!”

  急回马时,背后已被木石塞满了归路,中间只有一段空地,两边皆是峭壁,郃进退无路。忽一声梆子响,两下万弩齐发,将张郃并百余个部将皆射死于木门道中。后人有诗曰:

  伏弩齐飞万点星,木门道上射雄兵。
  至今剑阁行人过,犹说军师旧日名。

  却说张郃已死,随后魏兵追到,见塞了道路,已知张郃中计。众军勒回马急退。忽听的山头上大叫曰:“诸葛丞相在此!”

  众军仰视,只见孔明立于火光之中,指众军而言曰:“吾今日围猎,欲射一‘马’,误中一‘獐’。汝各人安心而去,上覆仲达,早晚必为吾所擒矣。”

  魏兵回见司马懿,细告前事。懿悲伤不已,仰天叹曰:“张隽义身死,吾之过也!”

  乃收兵回洛阳。魏主闻张郃死,挥泪叹息,令人收其尸,厚葬之。

  却说孔明入汉中,欲归成都见后主。都护李严妄奏后主曰:“臣已备办军粮,行将运赴丞相军前,不知丞相何故忽然班师。”

  后主闻奏,即命尚书费祎入汉中见孔明,问班师之故。祎至汉中宣后主之意。孔明大惊曰:“李严发书告急,说东吴将兴兵寇川,因此回师。”

  费祎曰:“李严奏称军粮已办,丞相无故回师,天子因此命某来问耳。”

  孔明大怒,令人访察,乃是李严因军粮不济,怕丞相见罪,故发书取回,却又妄奏天子,遮饰己过。孔明大怒曰:“匹夫为一己之故,废国家大事!”

  令人召至,欲斩之。费祎劝曰:“丞相念先帝托孤之意,姑且宽恕。”

  孔明从之。费祎即具表启奏后主。后主览表,勃然大怒,叱武士推出李严斩之。参军蒋琬叩首奏曰:“李严乃先帝托孤之臣,乞圣恩宽恕。”

  后主从之,即谪为庶人,徙于梓潼郡闲住。

  孔明回到成都,用李严子李丰为长史;积草屯粮,讲阵论武,整治军器,存恤将士,三年然后出征。两川人民军士,皆仰其恩德。光阴荏苒,不觉三年。时建兴十二年春二月。孔明入朝奏曰:“臣今存恤军士,已经三年。粮草丰足,军器完备,人马雄壮,可以伐魏。今番若不扫清奸党,恢复中原,誓不见陛下也!”

  后主曰:“方今已成鼎足之势,吴魏不能入寇,相父何不安享太平?”

  孔明曰:“臣受先帝知遇之恩,梦寐之间,未尝不设伐魏之策。竭力尽忠,为陛下克复中原,重兴汉室,臣之愿也。”

  言未毕,班部中一人出曰:“丞相不可兴兵。”

  众视之,乃谯周也。

  正是:武侯尽瘁惟忧国,太史知机又论天。

  未知谯周有何议论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




第一〇二回 司马懿占北原渭桥 诸葛亮造木牛流马(1)

  却说谯周官居太史,颇明天文;见孔明又欲出师,乃奏后主曰:“臣今职掌司天台,但有祸福,不可不奏。近有群鸟数万,自南飞来,投于汉水而死,此不祥之兆。臣又观天象,见奎星躔于太白之分,盛气在北,不利伐魏。又成都人民,皆闻柏树夜哭。有此数般灾异,丞相只宜谨守,不可妄动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受先帝托孤之重,当竭力讨贼,岂可以虚妄之灾氛,而废国家大事耶?”

  遂命有司设太牢祭于昭烈之庙,涕泣拜告曰:“臣亮五出祁山,未得寸土,负罪非轻!今臣复统全师,再出祁山,誓竭力尽心,剿灭汉贼,恢复中原,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!”

  祭毕,拜辞后主,星夜至汉中,聚集诸将商议出师。忽报关兴病亡,孔明放声大哭,昏倒于地,半晌方苏。众将再三劝解。孔明叹曰:“可怜忠义之人,天不与以寿!我今番出师,又少一员大将也!”

  后人有诗叹曰:

  生死人常理,蜉蝣一样空。
  但存忠孝节,何必寿乔松?

  孔明引蜀兵三十四万,分五路而进,令姜维、魏延为先锋,皆出祁山取齐;令李恢先运粮草于斜谷道口伺候。

  却说魏国因旧岁有青龙自摩坡井内而出,改为青龙元年。此时乃青龙二年春二月也。近臣奏曰:“边官飞报蜀兵三十余万,分五路复出祁山。”

  魏主曹叡大惊,急召司马懿至,谓曰:“蜀人三年不曾入寇,今诸葛亮又出祁山,如之奈何?”

  懿奏曰:“臣夜观天象,见中原旺气正盛,奎星犯太白,不利于西川。今孔明自负才智,逆天而行,乃自取败亡也。臣托陛下洪福,当往破之。臣愿保四人同去。”

  叡曰:“卿保何人?”

  懿曰:“夏侯渊有四子:长名霸,字仲权;次名威,字季权;三名惠,字雅权;四名和,字义权。霸、威二人,弓马熟娴;惠、和二人,谙知韬略。此四人常欲为父报仇。臣今保夏侯霸、夏侯威为左右先锋,夏侯惠、夏侯和为行军司马,共赞军机,以退蜀兵。”

  叡曰:“向者夏侯楙驸马违误军机,失陷了许多人马,至今羞惭不回。今此四人,亦与楙同否?”

  懿曰:“此四人非楙之比也。”

  叡乃从其请,即命司马懿为大都督,凡将士悉听量才委用,各处兵马皆听调遣。懿受命,辞朝出城。叡又以手诏赐懿曰:

  卿到渭滨,宜坚壁固守,勿与交锋。蜀兵不得志,必诈退诱敌,卿慎勿追。待彼粮尽,必将自走,然后乘虚攻之,则取胜不难,亦免军马疲劳之苦。计莫善于此也。

  司马懿顿首受诏,即日到长安聚集各处军马,共四十万,皆来渭滨下寨;又拨五万军,于渭水上搭起九座浮桥,令先锋夏侯霸、夏侯威过渭水安营;又于大营之后,东原筑起一城,以防不虞。懿正与众将商议间,忽报郭淮、孙礼来见。懿迎入礼毕。淮曰:“今蜀兵悉在祁山,倘跨渭登原,接连北山,阻绝陇道,大可虞也。”

  懿曰:“所言甚善。公可就总督陇西军马,据北原下寨,深沟高垒,按兵休动;只待彼粮尽,方可攻之。”

  郭淮、孙礼领命,引兵下寨去了。

  却说孔明复出祁山,下五个大寨,按左右中前后;自斜谷直至剑阁,一连又下十四个大寨,分屯军马,以为久计,每日令人巡哨。忽报郭淮、孙礼领陇西之兵,于北原下寨。孔明谓诸将曰:“魏兵于北原安营者,惧吾取此路,阻绝陇道也。吾今虚攻北原,却暗取渭滨。令人扎木筏百余只,上载草把,选惯熟水手五千人驾之。我夤夜只攻北原,司马懿必引兵来救。彼若少败,我把后军先渡过岸去,然后把前军下于筏中,休要上岸,顺水取浮桥放火烧断,以攻其后。吾自引一军去取前营之门。若得渭水之南,则进兵不难矣。”

  诸将遵令而行。早有巡哨军飞报司马懿。懿唤诸将议曰:“孔明如此设施,其中有诈。彼以取北原为名,顺水来烧浮桥,乱吾后,却攻吾前也。”

  即传令与夏侯霸、夏侯威曰:“若听得北原发喊,便提兵于渭水南山之中,待蜀兵至击之。”

  又令张虎、乐綝,引二千弓弩手伏于渭水浮桥北岸:“若蜀兵乘木筏顺水而来,可一齐射之,休令近桥。”

  又传令郭淮、孙礼曰:“孔明来北原暗渡渭水,汝新立之营,人马不多,可尽伏于半路。若蜀兵于午后渡水,黄昏时分,必来攻汝。汝诈败而走,蜀兵必追。汝等皆以弓弩射之。吾水陆并进。若蜀兵大至,只看我指挥而击之。”

  各处下令已毕,又令二子司马师、司马昭,引兵救应前营。懿自引一军救北原。

  却说孔明令魏延、马岱引兵渡渭水攻北原;令吴班,吴懿引木筏兵去烧浮桥;令王平、张嶷为前队,姜维、马忠为中队,廖化、张翼为后队,分兵三路,去攻渭水旱营。是日午时,人马离大寨,尽渡渭水,列成阵势,缓缓而行。却说魏延、马岱将近北原,天色已昏。孙礼哨见,便弃营而走。魏延知有准备,急退军时,四下喊声大震;左有司马懿,右有郭淮,两路兵杀来。

  魏延、马岱奋力杀出,蜀兵多半落于水中,余众奔逃无路。幸得吴懿兵杀来,救了败兵过岸拒住。吴班分一半兵撑筏顺水来烧浮桥,却被张虎、乐綝在岸上乱箭射住。吴班中箭落水而死。余军跳水逃命。木筏尽被魏兵夺去。此时王平、张嶷,不知北原兵败,直奔到魏营,已有二更天气,只听得喊声四起。

  王平谓张嶷曰:“马军攻打北原,未知胜负。渭南之寨,现在面前,如何不见一个魏兵?莫非司马懿知道了,先作准备也。我等且看浮桥火起,方可进兵。”

  二人勒住军马,忽背后一骑马来报说:“丞相教军马急回。北原兵,浮桥兵,俱失了。”

  王平、张嶷大惊,急退军时,却被魏兵抄在背后,一声炮响,一齐杀来,火光冲天。王平、张嶷引兵相迎,两军混战一场。平、嶷二人奋力杀出,蜀兵折伤大半。孔明回到祁山大寨,收聚残兵,约折了万余人,心中忧闷。

  忽报费祎自成都来见丞相。孔明请入。费祎礼毕,孔明曰:“吾有一书,正欲烦公去东吴投递,不知肯去否?”

  祎曰:“丞相之命,岂敢推辞?”
第一〇二回 司马懿占北原渭桥 诸葛亮造木牛流马(2)

  孔明即修书付费祎去了。祎持书径到建业,入见吴主孙权,呈上孔明之书。权拆视之。书略曰:

  汉室不幸,王纲失纪,曹贼篡逆,蔓延及今。亮受昭烈皇帝寄托之重,敢不竭力尽忠?今大兵已会于祁山,狂寇将亡于渭水。伏望陛下念同盟之义,命将北征,共取中原,同分天下。书不尽言,万希圣听!

  权览毕,大喜,乃谓费祎曰:“朕久欲兴兵,未得会合孔明。今既有书到,即日朕自亲征,入居巢门,取魏新城;再令陆逊、诸葛瑾等屯兵于江夏、沔口取襄阳;孙韶、张承等出兵广陵取淮阳等处:三处一齐进军,共三十万,克日兴师。”

  费祎拜谢曰:“诚如此,则中原不日自破矣!”

  权设宴款待费祎。饮宴间,权问曰:“丞相军前,用谁当先破敌?”

  祎曰:“魏延为首。”

  权笑曰:“此人勇有余,而心不正。若一朝无孔明,彼必为祸。孔明岂未知耶?”

  祎曰:“陛下之言极当。臣今归去,即当以此言告孔明。”

  遂拜辞孙权,回到祁山,见了孔明,具言吴主起大兵三十万,御驾亲征,兵分三路而进。孔明又问曰:“吴主别有所言否?”

  费祎将论魏延之语告之。孔明叹曰:“真聪明之主也!吾非不知此人,为惜其勇,故用之耳。”

  祎曰:“丞相早宜区处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自有法。”

  祎辞别孔明,自回成都。

  孔明正与诸将商议征进,忽报有魏将来投降。孔明唤入问之。答曰:“某乃魏国偏将军郑文也。近与秦朗同领人马,听司马懿调用,不料懿徇私偏向,加秦朗为前将军,而视文如草芥:因此不平,特来投降丞相。愿赐收录。”

  言未已,人报秦朗引兵在寨外,单搦郑文交战。孔明曰:“此人武艺比汝若何?”

  郑文曰:“某当立斩之。”

  孔明曰:“汝若先杀秦朗,吾方不疑。”

  郑文欣然上马出营,与秦朗交锋。孔明亲自出营视之。只见秦朗挺枪大骂曰:“反贼盗我战马来此,可早早还我!”

  言讫,直取郑文。文拍马舞刀相迎,只一合,斩秦朗于马下。魏军各自逃走。郑文提首级入营。孔明回到帐中坐定,唤郑文至,勃然大怒,叱左右推出斩之。郑文曰:“小将无罪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向识秦朗;汝今斩者,并非秦朗。安敢欺我!”

  文拜告曰:“此实秦朗之弟秦明也。”

  孔明笑曰:“司马懿令汝来诈降,于中取事,却如何瞒得我过!若不实说,必然斩汝!”

  郑文只得诉告其实是诈降,泣求免死。孔明曰:“汝既求生,可修书一封,教司马懿自来劫营,吾便饶汝性命。若捉住司马懿,便是汝之功,还当重用。”

  郑文只得写了一书,呈与孔明。孔明令将郑文监下。樊建问曰:“丞相何以知此人诈降?”

  孔明曰:“司马懿不轻用人,若加秦朗为前将军,必武艺高强;今与郑文交马只一合便为文所杀,必不是秦朗也,以故知其诈。”

  众皆拜服。

  孔明选一舌辨军士,附耳分付如此如此。军士领命,持书径来魏寨,求见司马懿。懿唤入拆书看毕,问曰:“汝何人也?”

  答曰:“某乃中原人,流落蜀中。郑文与某同乡。今孔明因郑文有功,用为先锋。郑文特托某来献书,约于明日晚间,举火为号。望乞都督尽提大军前来劫寨。郑文在内为应。”

  司马懿反复诘问,又将来书仔细检看,果然是实;即赐军士酒食,分付曰:“本日二更为期,我自来劫寨。大事若成,必重用汝。”

  军士拜别,回到本寨告知孔明。孔明仗剑步罡,祷祝已毕,唤王平、张嶷分付如此如此;又唤马忠、马岱分付如此如此;又唤魏延分付如此如此。孔明自自引数十人,坐于高山之上,指挥众军。

  却说司马懿见了郑文之书,便欲引二子提大军来劫蜀寨。长子司马师谏曰:“父亲何故据片纸而亲入重地?倘有疏虞,如之奈何?不如令别将先去,父亲为后应,可也。”

  懿从之,遂令秦朗引一万兵,去劫蜀寨。懿自引兵接应。是夜初更,风清月朗。将及二更时分,忽然阴云四合,黑气漫空,对面不见。懿大喜曰:“天使我成功也!”

  于是人尽衔枚,马皆勒口,长驱大进。秦朗当先,引一万兵直杀入蜀寨中,并不见一人。朗知中计,忙叫退兵。四下火把齐明,喊声震地;左有王平、张嶷,右有马岱、马忠,两路兵杀来。秦朗死战,不能得出。背后司马懿见蜀寨火光冲天,喊不绝声,又不知魏兵胜负,只顾催兵接应,望火光中杀来。忽然一声喊起,鼓角喧天,火炮震地;左有魏延,右有姜维,两路杀出。魏兵大败,十伤八九,四散逃奔。此时秦朗所引一万兵,都被蜀兵围住,箭如飞蝗。秦朗死于乱军之中。司马懿引败兵奔入本寨。

  三更以后,天复清朗。孔明在山头上鸣金收军。原来三更时阴云暗黑,乃孔明用遁甲之法;后收兵已了,天复清朗,乃孔明驱六丁六甲扫荡浮云也。

  当下孔明得胜回寨,命将郑文斩了,再议取渭南之策。每日令兵搦战,魏军只不出迎。孔明自乘小车,来祁山前渭水东西踏看地理。忽到一谷口,见其形如葫芦之状,内中可容千余人;两山又合一谷,可容四五百人;背后两山环抱,只可通一人一骑。孔明看了,心中大喜,问乡导官曰:“此处是何地名?”

  答曰:“此名上方谷,又号葫芦谷。”

  孔明回到帐中,唤裨将杜叡、胡忠二人,附耳授以密计。令唤集随军匠作一千余人,入葫芦谷中,制造“木牛流马”

  应用;又令马岱领五百兵守住谷口。孔明嘱马岱曰:“匠作人等,不许放出;外人不许放入。吾还不时自来点视。捉司马懿之计,只在此举。切不可走漏消息。”

  马岱受命而去。杜叡等二人在谷中监督匠作,依法制造。孔明每日往来指示。

  忽一日,长史杨仪入告曰:“即今粮米皆在剑阁,人夫牛马,搬运不便,如之奈何?”

  孔明笑曰:“吾已运谋多时也。前者所积木料,并西川收买下的大木,教人制造‘木牛流马’,搬运粮米,甚是便利。牛马皆不水食,可以转运,昼夜不绝。”

  众皆惊曰:“自古及今,未闻有‘木牛流马’之事。不知丞相有何妙法,造此奇物?”

  孔明曰:“吾已令人依法制造,尚未完备。吾今先将造木牛流马之法,尺寸方员,长短阔狭,开写明白,汝等视之。”
第一〇二回 司马懿占北原渭桥 诸葛亮造木牛流马(3)

  众大喜。孔明即手书一纸,付众观看。众将环绕而视。其造木牛之法云:

  方腹曲胫,一腹四足。头入领中,舌着于腹。载多而行少。独行者数十里,群行者三十里。曲者为牛头,双者为牛足。横者为牛领,转者为牛脚。覆者为牛背,方者为牛腹。垂者为牛舌,曲者为牛肋。刻者为牛齿,立者为牛角。细者为牛鞅,摄者为牛秋轴。牛御双辕。人行六尺,牛行四步。人不大劳,牛不饮食。

  造流马之法云:

  肋长三尺五寸,广三寸,厚二寸五分;左右同。前轴孔分墨去头四寸,径中二寸。前脚孔分墨去头四寸五分,长一寸五分,广一寸。前杠孔去前脚孔分墨二寸七分,孔长二寸,广一寸。后轴孔去前杠孔分墨一尺五寸,大小与前同。后杠孔去后脚孔分墨一寸二分。后杠孔分墨四寸五分。前杠长一尺八寸,广二寸,厚一寸五分。后杠与等。板方囊二枚,厚八分,长二尺七寸,高一尺六寸五分,广一尺六寸。每枚受米二斛三斗。从上杠孔去肋下七寸,前后同。上杠孔去下杠孔分墨一尺三寸,孔长一寸五分,广七分,八孔同。前后四脚广二寸,厚一寸五分。形制如象,靬长四寸。径面四寸三分。孔径中三脚杠长二尺一寸,广一寸五分,厚一寸四分。

  众将看了一遍,皆拜服曰:“丞相真神人也!”

  过了数日,木牛流马皆造完备,宛然如活者一般;上山下岭,各尽其便。众军见之,无不欣喜。孔明令右将军高翔,引一千兵驾着木牛流马,自剑阁直抵祁山大寨,往来搬运粮草,供给蜀兵之用。后人有诗赞曰:

  剑阁险峻驱流马,斜谷崎岖驾木牛。
  后世若能行此法,转输安得使人愁?

  却说司马懿正忧闷间,忽哨马报说:“蜀兵用木牛流马转运粮草。人不大劳,牛马不食。”

  懿大惊曰:“吾所以坚守不出者,为彼粮草不能接济,欲待其自毙耳。今用此法,必为久远之计,不思退矣。如之奈何?”

  急唤张虎、乐綝二人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五百军,从斜谷小路抄出;待蜀兵驱过木牛流马,任他过尽,一齐杀出;不可多抢,只抢三五匹便回。”

  二人依令,各引五百军,扮作蜀兵,夜间偷过小路,伏在谷中,果见高翔引兵驱木牛流马而来。将次过尽,两边一齐鼓噪杀出。蜀兵措手不及,弃下数匹。张虎、乐綝欢喜驱回本寨。司马懿看了,果然进退如活的一般,乃大喜曰:“汝会用此法,难道我不会用!”

  便令巧匠百余人,当面拆开,分付依其尺寸长短厚薄之法,一样制造木牛流马。不消半月,造成二千余只,与孔明所造者一般法则,亦能奔走;遂令镇远将军岑威,引一千军驱驾木牛流马,去陇西搬运粮草,往来不绝。魏营军将,无不欢喜。

  却说高翔回见孔明,说魏兵抢夺木牛流马各五六匹去了。孔明笑曰:“吾正要他抢去。我只费了几匹木牛流马,却不久便得军中许多资助也。”

  诸将问曰:“丞相何以知之?”

  孔明曰:“司马懿见了木牛流马,必然仿我法度,一样制造。那时我又有计策。”

  数日后,人报魏兵也会造木牛流马,往陇西搬运粮草。孔明大喜曰:“不出吾之算也。”

  便唤王平分付曰:“汝引一千兵,扮作魏人,星夜偷过北原,只说是巡粮军,混入彼运粮军中,将护粮之人,尽皆杀散;却驱木牛流马而回,径奔过北原来。此处必有魏兵追赶。汝便将木牛流马口内舌头扭转,牛马就不能行动,汝等竟弃之而走。背后魏兵赶到,牵拽不动,扛抬不去,吾再有兵到,汝却回身再将牛马舌扭过来,长驱大行,魏兵必疑为怪也。”

  王平受计引兵而去。孔明又唤张嶷分付曰:“汝引五百军,都扮作六丁六甲神兵,鬼头兽身,用五彩涂面,妆作种种怪异之状;一手执绣旗,一手仗宝剑。身挂葫芦,内藏烟火之物,伏于山旁。待木牛流马到时,放起烟火,一齐拥出,驱牛马而行。魏人见之,必疑是神鬼,不敢来追赶。”

  张嶷受计引兵而去。孔明又唤魏延、姜维分付曰:“汝二人同引一万兵,去北原寨口接应木牛流马,以防交战。”

  又唤廖化、张翼分付曰:“汝二人引五千兵,去断司马懿来路。”

  又唤马忠、马岱分付曰:“汝二人引二千兵去渭南搦战。”

  六人各各遵令而去。

  且说魏将岑威引军驱木牛流马,装载粮草。正行之间,忽报前面有兵巡粮。岑威令人哨探,果是魏兵,遂放心前进。两军合在一处。忽然喊声大震,蜀兵就本队里杀起,大呼:“蜀中大将王平在此!”

  魏兵措手不及,被蜀兵杀死大半。岑威引败兵抵敌,被王平一刀斩了。余皆溃散。王平引兵尽驱木牛流马而回。败兵飞奔报入北原寨内。郭淮闻军粮被劫,疾忙引军来救。王平令兵扭转木牛流马舌头,俱弃于道中,且战且走。郭淮教且莫追,只驱回木牛流马。众军一齐驱赶,却那里驱得动?郭淮心中疑惑。

  正无奈何,忽鼓角喧天,喊声四起,两路兵杀来,乃魏延、姜维也。王平复引兵杀回。三路夹攻,郭淮大败而走。王平令军士将牛马舌头,重复扭转,驱赶而行。郭淮望见,方欲回兵再追,只见山后烟云突起,一队神兵拥出,一个个手执旗剑,怪异之状,拥护木牛流马,如风拥而去。郭淮大惊曰:“此必神助也!”

  众军见了,无不惊畏,不敢追赶。

  却说司马懿闻北原兵败,急自引军来救。方到半路,忽一声炮响,两路兵自险峻处杀出,喊声震地。旗上大书“汉将张翼廖化”。司马懿见了大惊。魏军着慌,各自逃窜。

  正是:路逢神将粮遭劫,身遇奇兵命又危。

  未知司马懿怎地抵敌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一〇三回 上方谷司马受困 五丈原诸葛禳星(1)

  却说司马懿被张翼、廖化一阵杀败,匹马单枪,望密林间而走。张翼收住后军,廖化当先追赶。看看赶上,懿着慌绕而转。化一刀砍去,正砍在树上;及拔出刀时,懿已走出林外。廖化随后赶出,却不知去向,但见树林之东,落下金盔一个。廖化取盔捎在马上,一直望东追赶。原来司马懿把金盔弃于林东,却反向西走去了。廖化追了一程,不见踪迹,奔出谷口,遇见姜维,同回寨见孔明。张嶷早驱木牛流马到寨。交割已毕,获粮万余石。廖化献上金盔,录为头功。魏延心中不悦,口出怨言,孔明只做不知。

  且说司马懿逃回寨中,心甚恼闷。忽使命赍诏至,言东吴三路入寇,朝廷正议命将抵敌,令懿等坚守勿战。懿受命已毕,深沟高垒,坚守不出。

  却说曹叡闻孙权分兵三路而来,亦起兵三路迎之:令刘劭引兵救江夏,田豫引兵救襄阳,叡自与满宠率大军救合淝。满宠先引一军至巢湖口,望见东岸战船无数,旌旗整肃。宠入军中奏魏主曰:“吴人必轻我远来,未曾提备;今夜可乘虚劫其水寨,必得全胜。”

  魏主曰:“汝言正合朕意。”

  即令骁将张球领五千兵,各带火具,从湖口攻之;满宠引兵五千,从东岸攻之。是夜二更时分,张球、满宠,各引军悄悄望湖口进发;将近水寨,一齐呐喊杀入。吴兵慌乱,不战而走;被魏军四下举火,烧毁战船粮草器具不计其数。诸葛瑾率败兵逃走沔口。魏兵大胜而回。次日,哨军报知陆逊。逊集诸将议曰:“吾当作表申奏主上,请撤新城之围,以兵断魏军归路,吾率众攻其前,彼首尾不敌,一鼓可破也。”

  众服其言。陆逊即具表,遣一小校密地赍往新城。小校领命,赍着表文,行至渡口,不期被魏军伏路的捉住,解赴军中见魏主曹叡。叡搜出陆逊表文,览毕,叹曰:“东吴陆逊,真妙算也!”

  遂命将吴卒监下,令刘劭谨防孙权后兵。

  却说诸葛瑾大败一阵,又值暑天,人马多生疾病;乃修书一封,令人转达陆逊,议欲撤兵还国。逊看书毕,谓来人曰:“拜上将军,吾自有主意。”

  使者回报诸葛瑾。瑾问:“陆将军作何举动?”

  使者曰:“但见陆将军催督众人于营外种荳菽,自与诸将在辕门射戏。”

  瑾大惊,亲自往陆逊营中,与逊相见;问曰:“今曹叡亲来,兵势甚盛,都督何以御之?”

  逊曰:“吾前遣人奉表于主上,不料为敌人所获。机谋既泄,彼必知备;与战无益,不如且退。已差人奉表约主上缓缓退兵矣。”

  瑾曰:“都督既有此意,即宜速退,何又迟延?”

  逊曰:“吾军欲退,当徐徐而动。今若便退,魏人必乘势追赶,此取败之道也。足下宜先督船只诈为拒敌之意,吾悉以人马向襄阳而进,为疑敌之计,然后徐徐退归江东,魏兵自不敢近耳。”

  瑾依其计,辞逊归本营,整顿船只,预备起行。陆逊整肃部伍,张扬声势,望襄阳进发。早有细作报知魏主,说吴兵已动,须用提防。魏将闻之,皆要出战。魏主素知陆逊之才,谕众将曰:“陆逊有谋,莫非用诱敌之计。不可轻进。”

  众将乃止。数日后,哨卒报来:“东吴三路兵马皆退矣。”

  魏主未信,再令人探之,回报果然尽退。魏主曰:“陆逊用兵,不亚孙吴,东南未可平也。”

  因敕诸将,各守险要,自引大军屯合淝,以伺其变。

  却说孔明在祁山,欲为久驻之计,乃令蜀兵与魏民相杂种田;军一分,民二分,并不侵犯,魏民皆安心乐业。司马师入告其父曰:“蜀兵劫去我许多粮米,今又令蜀兵与我民相杂,屯田于渭滨,以为久计:似此真为国家大患。父亲何不与孔明约期大战一场,以决雌雄?”

  懿曰:“吾奉旨坚守,不可轻动。”

  正议间,忽报魏延将着元帅前日所失金盔,前来骂战。众将忿怒,俱欲出战。懿笑曰:“圣人云:‘小不忍则乱大谋。’但坚守为上。”

  诸将依令不出。魏延辱骂良久方回。孔明见司马懿不肯出战,乃密令马岱造成木栅,营中掘下深堑,多积干柴引火之物;周围山上,多用柴草,虚搭窝铺,内外皆伏地雷。置备停当,孔明附耳嘱之曰:“可将葫芦谷后路塞断,暗伏兵于谷中。若司马懿追到,任他入谷,便将地雷干柴一齐放起火来。”

  又令军士昼举七星号带于谷口,夜设七盏明灯于山上,以为暗号。马岱受计引兵而去。孔明又唤魏延分付曰:“汝可引五百兵去魏寨讨战,务要诱司马懿出战。不可取胜,只可诈败。懿必追赶,汝却望七星旗处而入;若是夜间,则望七盏灯处而走。只要引得司马懿入葫芦谷内,吾自有擒之之计。”

  魏延受计,引兵而去。孔明又唤高翔分付曰:“汝将木牛流马或二三十为一群,或四五十为一群,各装米粮,于山路往来行走。如魏兵抢去,便是汝之功。”

  高翔领计,驱驾木牛流马去了。孔明将祁山兵一一调去,只推屯田;分付:“如别兵来战,只许诈败;若司马懿自来,方拚力只攻渭南,断其归路。”

  孔明分拨已毕,自引一军近上方谷下营。

  且说夏侯惠、夏侯和二人入寨告司马懿曰:“今蜀兵四散结营,各处屯田,以为久计;若不趁此时除之,纵令安居日久,深根固蒂,难以摇动。”

  懿曰:“此必又是孔明之计。”

  二人曰:“都督若如此疑虑,寇敌何时得灭?我兄弟二人,当奋力决一死战,以报国恩。”

  懿曰:“既如此,汝二人可分头出战。”

  遂令夏侯惠、夏侯和,各引五千兵去讫。懿坐待回音。

  却说夏侯惠、夏侯和二人分兵两路,正行之间,忽见蜀兵驱木牛流马而来。二人一齐杀将过去,蜀兵大败奔走,木牛流马,尽被魏兵抢获,解送司马懿营中。次日又劫掳得人马百余,亦解赴大寨。懿将解到蜀兵,诘审虚实。蜀兵告曰:“孔明只料都督坚守不出,尽命我等四散屯田,以为久计;不想却被擒获。”

  懿即将蜀兵尽皆放回。夏侯和曰:“何不杀之?”

  懿曰:“量此小卒,杀之无益。放归本寨,令说魏将宽厚仁慈,释彼战心,此吕蒙取荆州之计也。”

  遂传令今后凡有擒到蜀兵,俱当善遣之,仍重赏有功将吏。诸将皆听令而去。

  却说孔明令高翔佯作运粮,驱驾木牛流马,往来于上方谷内,夏侯惠等,不时截杀,半月之间,连胜数阵。司马懿见蜀兵屡败,心中欢喜。一日,又擒到蜀兵数十人。懿唤至帐下问曰:“孔明今在何处?”

  众告曰:“诸葛丞相不在祁山,在上方谷西十里下营安住。今每日运粮屯于上方谷。”

  懿备细问了,即将众人放去;乃唤诸将分付曰:“孔明今不在祁山,在上方谷安营。汝等于明日,可一齐拚力攻取祁山大寨。吾自引兵来接应。”

  众将领命,各各准备出战。司马师曰:“父亲何故反欲攻其后?”

  懿曰:“祁山乃蜀人之根本,若见我兵攻之,各营必尽来救;我却取上方谷烧其粮草,使彼首尾不接,必大败也。”

  司马师拜服。懿即发兵起行,令张虎、乐綝各引五千兵,在后救应。

  且说孔明正在山上望见魏兵或三五千一行,或一二千一行,队伍纷纷,前后顾盼,料必来取祁山大寨,乃密传令众将:“若司马懿自来,汝等便往劫魏寨,夺了渭南。”

  众将各各听令。

  却说魏兵皆奔祁山寨来,蜀兵四下一齐呐喊奔走,虚作救应之势。司马懿见蜀兵都去救祁山寨,便引二子并中军护卫人马,杀奔上方谷来。魏延在谷口,只盼司马懿到来;忽见一枝魏兵杀到,延纵马向前视之,正是司马懿。延大喝曰:“司马懿休走!”

  舞刀相迎。懿挺枪接战。不上三合,延拨回马便走,懿随后赶来。延只望七星旗处而走。懿见魏延只一人,军马又少,放心追之;令司马师在左,司马昭在右,懿自居中,一齐攻杀将来。魏延引五百兵皆退入谷中去。懿追到谷口,先令人入谷中哨探。回报谷内并无伏兵,山上皆是草房。懿曰:“此必是积粮之所也。”

  遂大驱士马,尽入谷中。懿忽见草房上尽是干柴,前面魏延已不见了。懿心疑,谓二子曰:“倘有兵截断谷口,如之奈何?”
第一〇三回 上方谷司马受困 五丈原诸葛禳星(2)

  言未已,只听得喊声大震,山上一齐丢下火把来,烧断谷口。魏兵奔逃无路。山上火箭射下,地雷一齐突出,草房内干柴都着,刮刮杂杂,火势冲天。司马懿惊得手足无措,乃下马抱二子大哭曰:“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处矣!”

  正哭之间,忽然狂风大作,黑气漫空;一声霹雳响处,骤雨倾盆。满谷之火,尽皆浇灭;地雷不震,火器无功。司马懿大喜曰:“不就此时杀出,更待何时!”

  即引兵奋力冲杀。张虎、乐綝亦各引兵杀来接应。马岱军少,不敢追赶。司马懿父子与张虎、乐綝合兵一处,同归渭南大寨。不想寨栅已被蜀兵夺了。郭淮、孙礼正在浮桥上与蜀兵接战。司马懿等引兵杀到,蜀兵退去。懿烧断浮桥,据住北岸。

  且说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,听知司马懿大败,失了渭南营寨,军心慌乱;急退时,四面蜀兵冲杀将来,魏兵大败,十伤八九,死者无数,余众奔过渭北逃生。孔明在山上见魏延诱司马懿入谷,一霎时火光大起,心中甚喜,以为司马懿此番必死;不期天降大雨,火不能着,哨马报说司马懿父子俱逃去了。孔明叹曰:“‘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’,不可强也!”

  后人有诗叹曰:

  谷口风狂烈焰飘,何期骤雨降青霄。
  武侯妙计如能就,安得山河属晋朝?

  却说司马懿在渭北寨内传令曰:“渭南寨栅,今已失了,诸将如再言出战者斩。”

  众将听令,据守不出。郭淮入告曰:“近日孔明引兵巡哨,必将择地安营。”

  懿曰:“孔明若出武功,依山而东,我等皆危矣;若出渭南,西止五丈原,方无事也。”

  令人探之,回报果屯五丈原。司马懿以手加额曰:“大魏皇帝之洪福也!”

  遂令诸将坚守勿出,彼久必自变。

  且说孔明自引一军屯于五丈原,累令人搦战,魏兵只不出。孔明乃取巾帼并妇人缟素之服,盛于大盒之内,修书一封,遣人送至魏寨。诸将不敢隐蔽,引来使入见司马懿。懿对众启盒视之,内有巾帼妇人之衣,并书一封。懿拆视其书。略云:

  仲达既为大将,统领中原之众,不思披坚执锐,以决雌雄;乃甘窟守土巢,谨避刀箭,与妇人又何异哉?今遣人送巾帼素衣至。如不出战,可再拜而受之;倘耻心未泯,犹有男子胸襟,早与批回,依期赴敌。

  司马懿看毕,心中大怒;乃佯笑曰:“孔明视我为妇人耶?”

  即受之,令重待来使。懿问曰:“孔明寝食及事之烦简若何?”

  使者曰:“丞相夙兴夜寐,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焉。所啖之食,日不过数升。”

  懿顾谓诸将曰:“孔明食少事烦,其能久乎!”

  使者辞去,回到五丈原,见了孔明,且说:“司马懿受了巾帼女衣,看了书札,并不嗔怒,只问丞相寝食及事之烦简,绝不提起军旅之事。某如此应对,彼言‘食少事烦,岂能长久?’”

  孔明叹曰:“彼深知我也!”

  主簿杨颙曰:“某见丞相常自校簿书,窃以为不必。夫为治有体,上下不可相侵。譬之治家之道,必使仆执耕,婢典爨,私业无旷,所求皆足,其家主从容自在,高枕饮食而已。若皆身亲其事,将形疲神困,终无一成。岂其智之不如婢仆哉?失为家主之道也。是故古人称坐而论道,谓之三公;作而行之,谓之士大夫。昔丙吉忧牛喘,而不问横道死人;陈平不知钱谷之数,曰:‘自有主者。’今丞相亲理细事,汗流终日,岂不劳乎?司马懿之言,真至言也。”

  孔明泣曰:“吾非不知;但受先帝托孤之重,惟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也!”

  众皆垂泪。自此孔明自觉神思不宁。诸将因此未敢进兵。

  却说魏将皆知孔明以巾帼女衣辱司马懿,懿受之不战。众将尽忿,入帐告曰:“我等皆大国名将,安忍受蜀人如此之辱?即请出战,以决雌雄。”

  懿曰:“吾非不敢出战,而甘心受辱也;奈天子明诏,令坚守无动。今若轻出,有违君命矣。”

  众将俱忿怒不平。懿曰:“汝等既要出战,待我奏准天子,同力赴敌,何如?”

  众将允诺。懿乃写表遣使,直至合淝军前,奏闻魏主曹叡。叡拆表览之。表略曰:

  臣才薄任重,伏蒙明旨,令臣坚守不战,以待蜀人之自毙;奈今诸葛亮遗臣以巾帼,待臣如妇人,耻辱至甚。臣谨先达圣聪:旦夕将效死一战,以报朝廷之恩,以雪三军之耻。臣不胜激切之至!

  叡览讫,乃谓多官曰:“司马懿坚守不出,今何故又上表求战?”

  卫尉辛毗曰:“司马懿本无战心,必因诸葛亮耻辱,众将忿怒之故,特上此表,欲更乞明旨,以遏诸将之心耳。”

  叡然其言,即令辛毗持节至渭北寨传谕,令勿出战。司马懿接诏入帐,辛毗宣谕曰:“如再有敢言出战者,即以违旨论。”

  众将只得奉诏。懿暗谓辛毗曰:“公真知我心也。”

  于是令军中传说:魏主命辛毗持节,传谕司马懿勿得出战。蜀将闻知此事,报与孔明。孔明笑曰:“此乃司马懿安三军之法也。”

  姜维曰:“丞相何以知之?”

  孔明曰:“彼本无战心;所以请战者,以示武于众耳。岂不闻:‘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’?安有千里而请战者乎?此乃司马懿因将士忿怒,故借曹叡之意,以制众人。今又播传此言,欲懈我军心也。”

  正论间,忽报费祎到,孔明请入问之。祎曰:“魏主曹叡闻东吴三路进兵,乃自引大军至合淝,令满宠、田豫、刘劭分兵三路迎敌。满宠设计尽烧东吴粮草战具,吴兵多病。陆逊上表于吴王,约会前后夹攻,不意赍表人中途被魏兵所获;因此机关泄漏,吴兵无功而还。”

  孔明听知此信,长叹一声,不觉昏倒于地;众将急救,半晌方苏。孔明叹曰:“吾心昏乱,旧病复发,恐不能生矣!”

  是夜孔明扶病出帐,仰观天文,十分惊慌;入帐谓姜维曰:“吾命在旦夕矣!”

  维曰:“丞相何出此言?”

  孔明曰:“吾见三台星中,客星倍明,主星幽暗,相辅列曜,其光昏暗:天象如此,吾命可知!”

  维曰:“天象虽则如此,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之?”

  孔明曰:“吾素谙祈禳之法,但未知天意若何。汝可引甲士四十九人,各执皂旗,穿皂衣,环绕帐外;我自于帐中祈禳北斗。若七日内主灯不灭,吾寿可增一纪;如灯灭,吾必死矣。闲杂人等,休教放入。凡一应需用之物,只令二小童搬运。”

  姜维领命,自去准备。时值八月中秋。是夜银河耿耿,玉露零零;旌旗不动,刁斗无声。姜维在帐外引四十九人守护。孔明自于帐中设香花祭物。地上分布七盏大灯,外布四十九盏小灯,内安本命灯一盏。孔明拜祝曰:“亮生于乱世,甘老林泉;承昭烈皇帝三顾之恩,托孤之重,不敢不竭犬马之劳,誓讨国贼。不意将星欲坠,阳寿将终。谨书尺素,上告穹苍。伏望天慈,俯垂鉴听,曲延臣算,使得上报君恩,下救民命,克复旧物,永延汉祀。非敢妄祈,实由情切。”

  拜祝毕,就帐中俯伏待旦。次日,扶病理事,吐血不止;日则计议军机,夜则步罡踏斗。

  却说司马懿在营中坚守,忽一夜仰观天文,大喜,谓夏侯霸曰:“吾见将星失位,孔明必然有病,不久便死。你可引一千军去五丈原哨探。若蜀人攘乱不出接战,孔明必然患病矣。吾当乘势击之。”

  霸引兵而去。孔明在帐中祈禳已及六夜,见主灯明亮,心中甚喜。姜维入帐,正见孔明披发仗剑,踏罡步斗,压镇将星。忽听得寨外呐喊,方欲令人出问,魏延飞步入告曰:“魏兵至矣!”

  延脚步急,竟将主灯扑灭。孔明弃剑而叹曰:“死生有命,不可得而禳也!”

  魏延惶恐,伏地请罪。姜维忿怒,拔剑欲杀魏延。

  正是:万事不由人做主,一心难与命争衡。

  未知魏延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〇四回 陨大星汉丞相归天 见木像魏都督丧胆(1)

  却说姜维见魏延踏灭了灯,心中忿怒,拔剑欲杀之。孔明止之曰:“此吾命当绝,非文长之过也。”

  维乃收剑。孔明吐血数口,卧倒床上,谓魏延曰:“此是司马懿料吾有病,故令人来探视虚实。汝可急出迎敌。”

  魏延领命,出帐上马,引兵杀出寨来。夏侯霸见了魏延,慌忙引军退走。延追赶二十余里方回。孔明令魏延自回本寨把守。

  姜维入帐,直至孔明榻前问安。孔明曰:“吾本欲竭忠尽力,恢复中原,重兴汉室;奈天意如此,吾旦夕将死。吾平生所学已著书二十四篇,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;内有八务,七戒,六恐,五惧之法。吾遍观诸将,无人可授,独汝可传我书。切勿轻忽!”

  维哭拜而受。孔明又曰:“吾有‘连弩’之法,不曾用得。其法:矢长八寸,一弩可发十矢;皆画成图本。汝可依法造用。”

  维亦拜受。孔明又曰:“蜀中诸道,皆不必多忧;惟阴平之地,切须仔细。此地虽险峻,久必有失。”

  又唤马岱入帐,附耳低言,授以密计,嘱曰:“我死之后,汝可依计行之。”

  岱领计而出。少顷,杨仪入。孔明唤至榻前,授与一锦囊,密嘱曰:“我死,魏延必反;待其反时,汝与临阵,方开此囊。那时自有斩魏延之人也。”

  孔明一一调度已毕,便昏然而倒,至晚方苏,便连夜表奏后主。后主闻奏大惊,急命尚书李福,星夜至军中问安,兼询后事。李福领命,趱程赴五丈原,入见孔明,传后主之命。问安毕,孔明流涕曰:“吾不幸中道丧亡,虚废国家大事,得罪于天下。我死后,公等宜竭忠辅主。国家旧制,不可改易。吾所用之人,亦不可轻废。吾兵法皆授与姜维,他自能继吾之志,为国家出力。吾命已在旦夕,当即有遗表上奏天子也。”

  李福领了言语,匆匆辞去。

  孔明强支病体,令左右扶上小车,出寨遍观各营,自觉秋风吹面,彻骨生寒;乃长叹曰:“再不能临阵讨贼矣!悠悠苍天,曷其有极!”

  叹息良久,回到帐中,病转沉重,乃唤杨仪分付曰:“马岱、王平、廖化、张翼、张嶷等,皆忠义之士,久经战阵,多负勤劳,堪可委用。我死之后,凡事俱依旧法而行。缓缓退兵,不可急骤。汝深通谋略,不必多嘱。姜伯约智勇足备,可以断后。”

  杨仪泣拜受命。孔明令取文房四宝,于卧榻上手书遗表,以达后主。表略曰:

  伏闻生死有常,难逃定数。死之将至,愿尽愚忠。臣亮赋性愚拙,遭时艰难;分符拥节,专掌钧衡;兴师北伐,未获成功;何期病入膏肓,命垂旦夕;不及终事陛下,饮恨无穷!伏愿陛下清心寡欲,约己爱民;达孝道于先皇,布仁恩于宇下;提拔幽隐,以进贤良;屏斥奸邪,以厚风俗。

  臣家有桑八百株,田五十顷,子孙衣食,自有余饶。至于臣在外任,随身所需,悉仰于官,不别治生产。臣死之日,不使内有余帛,外有余财,以负陛下也。

  ***

  孔明写毕,又嘱杨仪曰:“我死之后,不可发丧。可作一大龛。将吾尸坐于龛中;以米七粒,放吾口内;脚下用明灯一盏;军中安静如常,切勿举哀:则将星不坠。吾阴魂更自起镇之。司马懿见将星不坠,必然惊疑。吾军可令后寨先行,然后一营一营缓缓而退。若司马懿来追,汝可布成阵势,回旗返鼓。等他来到,却将我先时所雕木像,安于车上,推出军前,令大小将士,分列左右。懿见之必惊走矣。”

  杨仪一一领诺。是夜孔明令人扶出,仰观北斗,遥指一星曰:“此吾之将星也。”

  众视之,见其色昏暗,摇摇欲坠。孔明以剑指之,口中念咒。咒毕,急回帐时,不省人事。众将正慌乱间,忽尚书李福又至;见孔明昏绝,口不能言,乃大哭曰:“我误国家之大事也!”

  须臾,孔明复醒,开目遍视;见李福立于榻前,孔明曰:“吾已知公复来之意也。”

  福谢曰:“福奉天子命,问丞相百年后,谁可任大事者?适因匆遽,失于咨请,故复来耳。”

  孔明曰:“吾死之后,可任大事者,蒋公琰其宜也。”

  福曰:“公琰之后,谁可继之?”

  孔明曰:“费文伟可继之。”

  福又问:“文伟之后,谁当继者?”

  孔明不答。众将近前视之,已薨矣。时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。寿五十四岁。后杜工部有诗叹曰:

  长星昨夜坠前营,讣报先生此日倾。
  虎帐不闻施号令,麟台唯有著勋名。
  空余门下三千客,辜负胸中十万兵。
  好看绿阴清昼里,于今无复雅歌声!

  白乐天亦有诗曰:

  先生晦迹卧山林,三顾那逢贤主寻。
  鱼到南阳方得水,龙飞天外便为霖。
  托孤既尽殷勤礼,报国还倾忠义心。
  前后出师遗表在,令人一览泪沾襟。

  初蜀长水校尉廖立,自谓才名宜为孔明之副,尝以职位闲散,怏怏不平,怨谤无已。于是孔明废之为庶人,徙之汶山。及闻孔明亡,乃垂泣曰:“吾终为左衽矣!”李严闻之,亦大哭病死。盖严尝望孔明复收己,得自补前过;度孔明死后,人不能用之故也。后元微之有诗赞孔明曰:

  拨乱扶危主,殷勤受托孤。
  英才过管乐,妙策胜孙吴。
  凛凛出师表,堂堂八阵图。
  如公存盛德,应叹古今无!

  是夜天愁地惨,月色无光,孔明奄然归天。姜维、杨仪遵孔明遗命,不敢举哀,依法成殓,安置龛中,令心腹将卒三百人守护;随传密令,使魏延断后,各处营寨一一退去。
第一〇四回 陨大星汉丞相归天 见木像魏都督丧胆(2)

  却说司马懿夜观天文,见一大星,赤色,光芒有角,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,坠于蜀营内,三投再起,隐隐有声。懿惊喜曰:“孔明死矣!”

  即传令起大兵追之。方出寨门,忽又疑虑曰:“孔明善会六丁六甲之法,今见我久不出战,故以此术诈死,诱我出耳。今若追之,必中其计。”

  遂复勒马回寨不出,只令夏侯霸暗自引数十骑,往五丈原山僻哨探消息。

  却说魏延在本寨中,夜作一梦,梦见头上忽生二角,醒来甚是疑异。次日,行军司马赵直至,延请入问曰:“久知足下深明易理,吾夜梦头生二角,不知主何吉凶?烦足下为我决之。”

  赵直想了半晌,答曰:“此大吉之兆。麒麟头上有角,苍龙头上有角,乃变化飞腾之象也。”

  延大喜曰:“如应公言,当有重谢!”

  直辞去,行不数里,正遇尚书费祎。祎问何来。直曰:“适至魏文长营中,文长梦头生角,令我决其吉凶。此本非吉兆,但恐直言见怪,因以麒麟苍龙解之。”

  祎曰:“足下何以知非吉兆?”

  直曰:“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。今头上有角,其凶甚矣。”

  祎曰:“君且勿泄漏。”

  直别去。费祎至魏延寨中,屏退左右,告曰:“昨夜三更,丞相已辞世矣。临终再三嘱付,令将军断后以当司马懿,缓缓而退,不可发丧。今兵符在此,便可起兵。”

  延曰:“何人代理丞相之大事?”

  祎曰:“丞相一应大事,尽托与杨仪;用兵密法,皆授与姜伯约。此兵符乃杨仪之令也。”

  延曰:“丞相虽亡,吾今尚在。杨仪不过一长史,安能当此大任?他只宜扶柩入川安葬。我自率大兵攻司马懿,务要成功。岂可因丞相一人而废国家大事耶?”

  祎曰:“丞相遗令,教且暂退,不可有违。”

  延怒曰:“丞相当时若依我计,取长安久矣!吾今官任前将军,征西大将军南郑侯,安肯与长史断后!”

  祎曰:“将军之言虽是,然不可轻动,令敌人耻笑。待吾往见杨仪,以利害说之,令彼将兵权让与将军,何如?”

  延依其言。

  祎辞延出营,急到大寨见杨仪,具述魏延之语。仪曰:“丞相临终,曾密嘱我曰:‘魏延必有异志。’今我以兵符往,实欲探其心耳。今果应丞相之言。吾自令伯约断后可也。”

  于是杨仪领兵扶柩先行,令姜维断后;依孔明遗令,徐徐而退。魏延在寨中,不见费祎来回复,心中疑惑,乃令马岱引十数骑往探消息。回报曰:“后军乃姜维总督,前军大半退入谷中去了。”

  延大怒曰:“竖儒安敢欺我!我必杀之!”

  因顾谓岱曰:“君肯相助否?”

  岱曰:“某亦素恨杨仪,今愿助将军攻之。”

  延大喜,即拔寨引本部兵望南而行。

  却说夏侯霸引军至五丈原看时,不见一人,急回报司马懿曰:“蜀兵已退尽矣。”

  懿跌足曰:“孔明真死矣!可速追之!”

  夏侯霸曰:“都督不可轻追。当令偏将先往。”

  懿曰:“此番须吾自行。”

  遂引兵同二子,一齐杀奔五丈原来;呐喊摇旗,杀入蜀寨时,果无一人。懿顾二子曰:“汝急催兵赶来,吾先引军前进。”

  于是司马师、司马昭在后催军;懿自引军当先,追到山脚下,望见蜀兵不远,乃奋力追赶。忽然山后一声炮响,喊声大震。只见蜀兵俱回旗返鼓,树影中飘出中军大旗,上书一行大字曰:“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。”

  懿大惊失色。定睛看时,只见军中数十员上将,拥出一辆四轮车来;车上端坐孔明,纶巾羽扇,鹤氅皂绦。懿大惊曰:“孔明尚在,吾轻入重地,堕其计矣!”

  急勒回马便走。背后姜维大叫:“贼将休走!你中了我丞相之计也!”

  魏兵魂飞魄散,弃甲丢盔,抛戈撇戟,各逃性命,自相践踏,死者无数。司马懿奔走了五十余里,背后两员魏将赶上,扯住马嚼环叫曰:“都督勿惊。”

  懿用手摸头曰:“我有头否?”

  二将曰:“都督休怕,蜀兵去远了。”

  懿喘息半晌,神色方定;睁目视之,乃夏侯霸、夏侯惠也;乃徐徐按辔,与二将寻小路奔归本寨,使众将引兵四散哨探。

  过了两日,乡民奔告曰:“蜀兵退入谷中之时,哀声震地,军中扬起白旗。孔明果然死了,止留姜维引一千兵断后。前日车上之孔明,乃木人也。”

  懿叹曰:“吾能料其生,不能料其死也!”

  因此蜀中人谚曰:“死诸葛能走生仲达。”

  后人有诗叹曰:

  长星半夜落天桥,奔走还疑亮未殂。
  关外至今人冷笑,头颅犹问有和无!

  司马懿知孔明死信已确,乃复引兵追赶。行到赤岸坡,见蜀兵已去远,乃引还,顾谓众将曰:“孔明已死,我等皆高枕无忧矣。”

  遂班师回。一路见孔明安营下寨之处,前后左右,整整有法,懿叹曰:“此天下奇才也!”

  于是引兵回长安,分调众将,各守隘口。懿自回洛阳面君去了。

  却说杨仪、姜维排列阵势,缓缓退入栈阁道口,然后更衣发丧,扬幡举哀。蜀军皆撞跌而哭,至有哭死者。蜀兵前队,正回到栈阁道口,忽见前面火光冲天,喊声震地,一彪军拦路。众将大惊,急报杨仪。

  正是:已见魏营诸将去,不知蜀地甚兵来。

  未知来者何处军马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一〇五回 武侯预伏锦囊计 魏主拆取承露盘(1)

  却说杨仪闻报前路有兵拦截,忙令人哨探。回报说魏延烧绝栈道,引兵拦路。仪大惊曰:“丞相在日,料此人久后必反,谁想今日果然如此。今断吾归路,当复如何?”

  费祎曰:“此人必先捏奏天子,诬吾等造反,故烧绝栈道,阻遏归路。吾等亦当表奏天子,陈魏延反情,然后图之。”

  姜维曰:“此间有一小径,名槎山;虽崎岖险峻,可以抄出栈道之后。一面写表奏闻天子,一面将人马望槎山小道进发。”

  且说后主在成都,寝食不安,动止不宁;夜作一梦,梦见成都锦屏山崩倒;遂惊觉,坐而待旦,聚集文武,入朝圆梦。谯周曰:“臣昨夜仰观天文,见一星,赤色,光芒有角,自东北落于西南,主丞相有大凶之事。今陛下梦山崩,正应此兆。”

  后主愈加惊怖。忽报李福到,后主急召入问之。福顿首泣奏丞相已亡;将丞相临终言语,细述一遍。后主闻言大哭曰:“天丧我也!”

  哭倒于龙床之上。侍臣扶入后宫。吴太后闻之,亦放声大哭不已。多官无不哀恸,百姓人人涕泣。后主连日伤感,不能设朝。忽报魏延表奏杨仪造反,群臣大骇,入宫启奏后主。时吴太后亦在宫中。后主闻奏大惊,命近臣读魏延表。其略曰:

  征西大将军南郑侯臣魏延,诚惶诚恐,顿首上言:
  杨仪自总兵权,率众造反,劫丞相灵柩,欲引敌人入境。臣先烧绝栈道,以兵守御。谨此奏闻。

  读毕,后主曰:“魏延乃勇将,足可拒杨仪等众,何故烧绝栈道?”

  吴太后曰:“尝闻先帝有言,孔明识魏延脑后有反骨,每欲斩之;因怜其勇,故姑留用。今彼奏杨仪等造反,未可轻信。杨仪乃文人,丞相委以长史之任,必其人可用。今日若听此一面之词,杨仪等必投魏矣。此事当深虑远议,不可造次。”

  众官正商议间,忽报长史杨仪,有紧急表到。近臣拆表读曰:

  长史、绥军将军臣杨仪,诚惶诚恐,顿首谨表:
  丞相临终,将大事委于臣,照依旧制,不敢变更,使魏延断后,姜维次之。今魏延不遵丞相遗语,自提本部人马,先入汉中,放火烧断栈道,劫丞相灵车,谋为不轨。变起仓卒,谨飞章奏闻。

  太后听毕,问:“卿等所见若何?”

  蒋琬奏曰:“以臣愚见,杨仪为人,虽禀性过急,不能容物;至于筹度粮草,参赞军机,与丞相办事多时,今丞相临终,委以大事,决非背反之人。魏延平日恃功务高,人皆下之。仪独不假借,延心怀恨。今见仪总兵,心中不服,故烧栈道,断其归路,又诬奏而图陷害。臣愿将全家良贱,保杨仪不反;实不敢保魏延。”

  董允亦奏曰:“魏延自恃功高,常有不平之心,口出怨言。向所以不即反者,惧丞相耳。今丞相新亡,乘机作乱,势所必然。若杨仪才干敏达,为丞相所任用,必不背反。”

  后主曰:“若魏延果反,当用何策御之?”

  蒋琬曰:“丞相素疑此人,必有遗计授与杨仪。若仪无恃,安能退入谷口乎?延必中计矣。陛下宽心。”

  不多时,魏延又表至,告称杨仪反了。正览表之间,杨仪又表到,奏称魏延背反。二人接连具表,各陈是非。忽报费祎到。后主召入,祎细奏魏延反情。后主曰:“若如此,且令董允假节释劝,用好言抚慰。”

  允奉诏而去。

  却说魏延烧断栈道,屯兵南谷,把住隘口,自以为得计;不想杨仪、姜维,星夜引兵抄到南谷之后。仪恐汉中有失,令先锋何平引三千兵先行。仪同姜维等引兵扶柩望汉中而来。

  且说何平引兵径到南谷之后,擂鼓呐喊。哨马飞报魏延,说杨仪令先锋何平,引兵自槎山小路抄来搦战。延大怒,急披挂上马,提刀引兵来迎。两阵对圆,何平出马大骂曰:“反贼魏延安在?”

  延亦骂曰:“汝助杨仪造反,何敢骂我!”

  平叱曰:“丞相新亡,骨肉未寒,汝焉敢造反!”

  乃扬鞭指川兵曰:“汝等军士,皆是西川之人,川中多有父母妻子,兄弟亲朋。丞相在日,不曾薄待汝等,今不可助反贼,宜各回家乡,听候赏赐。”

  众军闻言,大喊一声,散去大半。延大怒,挥刀纵马,直取何平。平挺枪来迎。战不数合,平诈败而走,延随后赶来。众军弓弩齐发,延拨马而回。见众军纷纷溃败,延转怒,拍马赶上,杀了数人,却只止遏不住;只有马岱所领三百人不动。延谓岱曰:“公真心助我,事成之后,决不相负。”

  遂与马岱追杀何平。平引兵飞奔而走。魏延收聚残军,与马岱商议曰:“我等投魏,若何?”

  岱曰:“将军之言,不智甚也。大丈夫何不自图霸业,乃轻屈膝于人耶?吾观将军智勇足备,两川之士,谁敢抵敌?吾誓同将军先取汉中,随后进攻西川。”

  延大喜,遂同马岱引兵直取南郑。姜维在南郑城上,见魏延、马岱耀武扬威,风拥而来。维急令拽起吊桥。延、岱二人,大叫:“早降!”

  姜维令人请杨仪商议曰:“魏延勇猛,更兼马岱相助,虽然军少,何计退之?”

  仪曰:“丞相临终,遗一锦囊,嘱曰:‘若魏延造反,临阵对敌之时,方可开拆,便有斩魏延之计。’今当取出一看。”

  遂出锦囊拆开看时,题曰:“待与魏延对敌,马上方许拆开。”

  维大喜曰:“既丞相有戒约,长史可收执。吾先引兵出城,列为阵势。公可便来。”

  姜维披挂上马,绰枪在手,引三千军,开了城门,一齐冲出,鼓声大震,排成阵势。维挺枪立马于门旗之下,高声大骂曰:“反贼魏延!丞相不曾亏汝,今日如何背反?”

  延横刀勒马而言曰:“伯约,不干你事,只教杨仪来!”

  仪在门旗影里,拆开锦囊视之,如此如此。仪大喜,轻骑而出,立马阵前,手指魏延而笑曰:“丞相在日,知汝久后必反,教我提备,今果应其言。汝敢在马上连叫三声‘谁敢杀我’!便是真大丈夫,吾就献汉中城池与汝。”

  延大笑曰:“杨仪匹夫听着!若孔明在日,吾尚惧三分;他今已亡,天下谁敢敌我?休道连叫三声,便叫三万声,亦有何难?”

  遂提刀按辔,于马上大叫曰:“谁敢杀我?”

  一声未毕,脑后一人厉声而应曰:“吾敢杀汝!”

  手起刀落,斩魏延于马下。众皆骇然。斩魏延者,乃马岱也。原来孔明临终之时,授马岱以密计,只待魏延喊叫时,便出其不意斩之;当日杨仪读罢锦囊,已知伏下马岱在彼,故依计而行,果然杀了魏延。后人有诗曰:

  诸葛先机识魏延,已知日后反西川。
  锦囊遗计人难料,却见成功在马前。

  却说董允未及到南郑,马岱已斩了魏延,与姜维合兵一处。杨仪具表星夜奏闻后主。后主降旨曰:“既已名正其罪,仍念前功,赐棺椁葬之。”

  杨仪等扶孔明灵柩到成都,后主引文武官僚,尽皆挂孝,出城二十里迎接。后主放声大哭。上至公卿大夫,下及山林百姓,男女老幼,无不痛哭,哀声震地。后主命扶柩入城,停于丞相府中。其子诸葛瞻守孝居丧。

  后主还朝,杨仪自缚请罪。后主令近臣去其缚曰:“若非卿能依丞相遗教,灵柩何日得归,魏延如何得灭。大事保全,皆卿之力也。”

  遂加杨仪为中军师。马岱有讨逆之功,即以魏延之爵爵之。仪呈上孔明遗表。后主览毕,大哭,降旨卜地安葬。费祎奏曰:“丞相临终,命葬于定军山,不用墙垣砖石,亦不用一切祭物。”
第一〇五回 武侯预伏锦囊计 魏主拆取承露盘(2)

  后主从之。择本年十月吉日,后主自送灵柩至定军山安葬。后主降诏致祭,谥号忠武侯;令建庙于沔阳,四时享祭。后杜工部有诗曰:

  丞相祠堂何处寻?锦官城外柏森森。
  映阶碧草自春色,隔叶黄鹂空好音。
  三顾频烦天下计,两朝开济老臣心。
  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!

  又杜工部诗曰:

  诸葛大名垂宇宙,宗臣遗像肃清高。
  三分割据纡筹策,万古云霄一羽毛。
  伯仲之间见伊吕,指挥若定失萧曹。
  运移汉祚终难复,志决身歼军务劳。

  却说后主回到成都,忽近臣奏曰:“边庭报来,东吴令全综引兵数万,屯于巴丘界口,未知何意。”

  后主惊曰:“丞相新亡,东吴负盟侵界,如之奈何?”

  蒋琬奏曰:“臣敢保王平、张嶷引兵数万屯于永安,以防不测。陛下再命一人去东吴报丧,以探其动静。”

  后主曰:“须得一舌辨之士为使。”

  一人应声而出曰:“微臣愿往。”

  众视之,乃南阳安众人,姓宗、名预,字德艳;官任参军右中郎将。后主大喜,即命宗预往东吴报丧,兼探虚实。

  宗预领命,径到金陵,入见吴主孙权。礼毕,只见左右人皆着素衣。权作色而言曰:“吴蜀已为一家,卿主何故而增白帝之守也?”

  预曰:“臣以为东益巴丘之戍,西增白帝之守,皆事势宜然,俱不足以相问也。”

  权笑曰:“卿不亚于邓芝。”

  乃谓宗预曰:“朕闻诸葛丞相归天,每日流涕,令官僚尽皆挂孝。朕恐魏人乘丧取蜀,故增巴丘守兵万人,以为救援,别无他意也。”

  预顿首拜谢。权曰:“朕既许以同盟,安有背义之理?”

  预曰:“天子因丞相新亡,特命臣来报丧。”

  权遂取金鈚箭一枝折之,设誓曰:“朕若负前盟,子孙绝灭!”

  又命使赍香帛奠仪,入川致祭。

  宗预拜辞吴主,同吴使还成都,入见后主,奏曰:“吴主因丞相新亡,亦自流涕,令群臣皆挂孝。其益兵巴丘者,恐魏人乘虚而入,别无异心。今折箭为誓,并不背盟。”

  后主大喜,重赏宗预,厚待吴使去讫。遂依孔明遗言,加蒋琬为丞相大将军,录尚书事;加费祎为尚书令,同理丞相事;加吴懿为车骑将军,假节督汉中;姜维为辅汉将军平襄侯,总督诸处人马,同吴懿出屯汉中,以防魏兵;其余将校,各依旧职。

  杨仪自以为年宦先于蒋琬,而位出琬下;且自恃功高,未有重赏,口出怨言,谓费祎曰:“昔日丞相初亡,吾若将全师投魏,宁当寂寞如此耶!”

  费祎乃将此言具表密奏后主。后主大怒,命将杨仪下狱勘问,欲斩之。蒋琬奏曰:“仪虽有罪,但日前随丞相多立功劳,未可斩也。当废为庶人。”

  后主从之,遂贬杨仪赴汉中嘉郡为民。仪羞惭自刎而死。

  蜀汉建兴十三年,魏主曹叡青龙三年,吴主孙权嘉禾四年,三国各不兴兵。单说魏主封司马懿为太尉,总督军马,安镇诸边。懿拜谢回洛阳去讫。魏主在许昌,大兴土木,建盖宫殿;又于洛阳造朝阳殿、太极殿,筑总章观,俱高十丈;又立崇华殿、青霄阁、凤凰楼、九龙池,命博士马钧监造,极其华丽,雕梁画栋,碧瓦金砖,光辉耀日。选天下巧匠三万余人,民夫三十余万,不分昼夜而造。民力疲困,怨声不绝。

  叡又降旨起土木于芳林园,使公卿皆负土树木于其中。司徒董寻上表切谏曰:

  伏自建安以来,野战死亡,或门殚户尽,虽有存者,遗孤老弱;若今宫室狭小,欲广大之,犹宜随时,不妨农务,况作无益之物乎?陛下既尊群臣,显以冠冕,被以文绣,载以华舆,所以异于小人也;今又使负木担土,沾体涂足,毁国之光,以崇无益,甚无谓也。孔子云: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”无忠无礼,国何以立?臣知言出必死;而自比于牛之一毛,生既无益,死亦何损。秉笔流涕,心与世辞。臣有八子,臣死之后,累陛下矣。不胜战栗待命之至!

  叡览表怒曰:“董寻不怕死耶!”

  左右奏请斩之。叡曰:“此人素有忠义,今且废为庶人。再有妄言者必斩!”

  时有太子舍人张茂,字彦材,亦上表切谏,叡命斩之。即日召马钧问曰:“朕建高台峻阁,欲与神仙往来,以求长生不老之方。”

  钧奏曰:“汉朝二十四帝,惟武帝享国最久,寿算极高,盖因服天上日精月华之气也。尝于长安宫中,建柏梁台;台上立一铜人,手捧一盘,名曰‘承露盘’,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。其名曰‘天浆’,又曰‘甘露’。取此水用美玉为屑,调和服之,可以反老还童。”

  叡大喜曰:“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长安,拆取铜人,移置芳林园中。”

  钧领命,引一万人至长安,令周围搭起木架,上柏梁台去。不移时间,五千人连绳引索,旋环而上。那柏梁台高二十丈,铜柱圆十围。马钧教先拆铜人。多人拚力拆下铜人来,只见铜人眼中潸然泪下。众皆大惊。忽然台边一阵狂风起处,飞砂走石,急若骤雨;一声响喨,就如天崩地裂,台倾柱倒,压死千余人。钧取铜人及金盘回洛阳,入见魏主,献上铜人、承露盘。魏主问曰:“铜柱安在?”

  钧奏曰:“柱重百万斤,不能运至。”

  叡令将铜柱打碎,运来洛阳,铸成两个铜人,号为“翁仲”,列于司马门外;又铸铜龙凤两个:龙高四丈,凤高三丈余,立在殿前。又于上林苑中,种奇花异木,蓄养珍禽怪兽。少傅杨阜上表谏曰:

  臣闻尧尚茅茨,而万国安居;禹卑宫室,而天下乐业。及至殷周,或堂崇三尺,度以九筵耳。古之圣帝明王,未有以宫室高丽,凋敝百姓之财力者也。桀作璇室象厩,纣为倾宫鹿台,致丧社稷。楚灵以筑章华而身受其祸。秦始皇作阿房宫而殃及其子,天下背叛,二世而灭。夫不度万民之力,以从耳目之欲,未有不亡者也。陛下当以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为法,以桀、纣、楚、秦为诫;而乃自暇自逸,惟宫室是饰,必有危亡之祸矣。君作元首,臣为股肱,存亡一体,得失同之。臣虽驽怯,敢忘诤臣之义?言不切至,不足以感陛下,谨叩棺沐浴,伏候重诛。

  表上,叡不省,只催督马钧建造高台,安置铜人、承露盘;又降旨广选天下美女,入芳林园中。众官纷纷上表谏诤,叡俱不听。

  却说曹叡之后毛氏,乃河内人也;先年叡为平原王时,最相恩爱;及即帝位,立为后;后叡因宠郭夫人,毛后失宠。郭夫人美而慧,叡甚嬖之,每日取乐,月余不出宫闼,是岁春三月,芳林园中百花争放,叡同郭夫人到园中赏玩饮酒。郭夫人曰:“何不请皇后同乐?”

  叡曰:“若彼在,朕涓滴不能下咽也。”

  遂传谕宫娥,不许令毛后知道。毛后见叡月余不入正宫,是日引十余宫人,来翠花楼上消遣,只听得乐声嘹喨,乃问曰:“何处奏乐?”

  一宫官启曰:“乃圣上与郭夫人于御花园中赏花饮酒。”

  毛后闻之,心中烦恼,回宫安歇。次日,毛皇后乘小车出宫游玩,正迎见叡于曲廊之间,乃笑曰:“陛下昨游北园,其乐不浅也。”

  叡大怒,即命擒昨日侍奉诸人到,叱曰:“昨游北园,朕禁左右不许使毛后知道,何得又宣露!”

  喝令宫官将诸侍奉人尽斩之。毛后大惊,回车至宫,叡即降诏赐毛皇后死,立郭夫人为皇后。朝臣莫敢谏者。忽一日,幽州刺史毌丘俭上表,报称辽东公孙渊造反,自号为燕王,改元绍汉元年,建宫殿,立官职,兴兵入寇,摇动北方。叡大惊,即聚文武官僚,商议起兵退渊之策。

  正是:才将土木劳中国,又见干戈起外方。

  未知何以御之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〇六回 公孙渊兵败死襄平 司马懿诈病赚曹爽(1)

  却说公孙渊乃辽东公孙度之孙,公孙康之子也。建安十二年,曹操追袁尚,未到辽东,康斩尚首级献操,操封康为襄平侯;后康死,有二子,长曰晃,次曰渊,皆幼;康弟公孙恭继职。曹丕时封恭为车骑将军襄平侯。太和二年,渊长大,文武兼备,性刚好斗,夺其叔公孙恭之位,曹叡封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。后孙权遣张弥、许宴赍金宝珍玉赴辽东,封渊为燕王。渊惧中原,乃斩张、许二人,送首与曹叡。叡封渊为大司马乐浪公。渊心不足,与众商议,自号为燕王,改元绍汉元年。副将贾范谏曰:“中原待主公以上公之爵,不为卑贱;今若背反,实为不顺。更兼司马懿善能用兵,西蜀诸葛武侯且不能取胜,何况主公乎?”

  渊大怒,叱左右缚贾范,将斩之。参军伦直谏曰:“贾范之言是也。圣人云:‘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。’今国家屡见怪异之事。近有犬戴巾帻,身披红衣,上屋作人行。又城南乡民造饭,饭甑之中,忽有一小儿蒸死于内。襄平北市中,地忽陷一穴,涌出一块肉,周围数尺,头面眼耳口鼻都具,独无手足,刀箭不能伤,不知何物。卜者占之曰:‘有形不成,有口不声;国家亡灭,故现其形。’有此三者,皆不祥之兆也。主公宜避凶就吉,不可轻举妄动。”

  渊勃然大怒,叱武士绑伦直并贾范同斩于市。令大将军卑衍为元帅,杨祚为先锋,起辽兵十五万,杀奔中原来。

  边官报知魏主曹叡。叡大惊,乃召司马懿入朝计议。懿奏曰:“臣部下马步官军四万,足可破贼。”

  叡曰:“卿兵少路远,恐难收复。”

  懿曰:“兵不在多,在能设奇用智耳。臣托陛下洪福,必擒公孙渊以献陛下。”

  叡曰:“卿料公孙渊作何举动?”

  懿曰:“渊若弃城预走,是上计也;守辽东拒大军,是中计也;坐守襄平,是为下计,必被臣所擒矣。”

  叡曰:“此去往复几时?”

  懿曰:“四千里之地,往百日,攻百日,还百日,休息六十日,大约一年足矣。”

  叡曰:“倘吴蜀入寇,如之奈何?”

  懿曰:“臣已定下守御之策,陛下勿忧。”

  叡大喜,即命司马懿兴师往讨公孙渊。懿辞朝出城,令胡遵为先锋,引前部兵先到辽东下寨。哨马飞报公孙渊。渊令卑衍、杨祚,分八万兵屯于辽隧,围堑二十余里,环绕鹿角,甚是严密。胡遵令人报知司马懿。懿笑曰:“贼不与我战,欲老我兵耳。我料贼众大半在此,其巢穴空虚,不若弃却此处,径奔襄平;贼必往救,却于中途击之,必获全功。”

  于是勒兵从小路向襄平进发。

  却说卑衍与杨祚商议曰:“若魏兵来攻,休与交战。彼千里而来,粮草不继,难以持久,粮尽必退;待他退时,然后出奇兵击之,司马懿可擒也。昔司马懿与蜀兵相拒,坚守渭南,孔明竟卒于军中。今日正与此理相同。”

  二人正商议间,忽报:“魏兵往南去了。”

  卑衍大惊曰:“彼知吾襄平军少,去袭老营也。若襄平有失,我等守此处无益矣。”

  遂拔寨随后而起。早有探马飞报司马懿。懿笑曰:“中吾计矣!”

  乃令夏侯霸、夏侯威,各引一军伏于济水之滨:“如辽兵到,两下齐出。”

  二人受计而往。早望见卑衍、杨祚引兵前来。一声炮响,两边鼓噪摇旗,左有夏侯霸,右有夏侯威,一齐杀出。卑、杨二人,无心恋战,夺路而走;奔至首山,正逢公孙渊兵到,合兵一处,回马再与魏兵交战。卑衍出马骂曰:“贼将休使诡计!汝敢出战否?”

  夏侯霸纵马挥刀来迎。战不数合,被夏侯霸一刀,斩卑衍于马下,辽兵大乱。霸驱兵掩杀,公孙渊引败兵奔入襄平城去,闭门坚守不出。魏兵四面围合。

  时值秋雨连绵,一月不止,平地水深三尺,运粮船自辽河口直至襄平城下。魏兵皆在水中,行坐不安。左都督裴景入帐告曰:“雨水不住,营中泥泞,军不可停,请移于前面山上。”

  懿怒曰:“捉公孙渊只在旦夕,安可移营?如有再言移营者斩!”

  裴景喏喏而退。少顷,右都督仇连又来告曰:“军士苦水,乞太尉移营高处。”

  懿大怒曰:“吾军令已发,汝何敢故违!”

  即命推出斩之,悬首于辕门外。于是军心震慑。

  懿令两寨人马暂退三十里,纵城内军民出城樵采柴薪,牧放牛马。司马陈群问曰:“前太尉攻上庸之时,兵分八路,八日赶至城下,遂生擒孟达而成大功;今带甲四万,数千里而来,不令攻打城池,却使久居泥泞之中,又纵贼众樵牧,某实不知太尉是何主意。”

  懿笑曰:“公不知兵法耶?昔孟达粮多兵少,我粮少兵多,故不可不速战;出其不意,突然攻之,方可取胜。今辽兵多,我兵少,贼饥我饱,何必力攻?正当任彼自走,然后乘机击之。我今放开一条路,不绝彼之樵牧,是容彼自走也。”

  陈群拜服。

  于是司马懿遣人赴洛阳催粮。魏主曹叡设朝。群臣皆奏曰:“近日秋雨连绵,一月不止,人马疲劳,可召回司马懿,权且罢兵。”

  叡曰:“司马太尉善能用兵,临危制变,多有良谋;捉公孙渊计日而待,卿等何必忧也?”

  遂不听群臣之谏,使人运粮解至司马懿军前。懿在寨中,又过数日,雨止天晴。是夜懿出帐外,仰观天文,忽见一星,其大如斗,流光数丈,自首山东北,坠于襄平东南。各营将士,无不惊骇。懿见之大喜,乃谓众将曰:“五日之后,星落处必斩公孙渊矣。来日可拚力攻城。”

  众将得令,次日侵晨,引兵四面围合,筑土山,掘地道,立炮架,装云梯,日夜攻打不息,箭如急雨,射入城去。公孙渊在城中粮尽,皆宰牛马为食。人人怨恨,各无守心,欲斩渊首,献城归降。渊闻之,甚是惊忧,慌令相国王建,御史大夫柳甫,往魏寨请降。二人自城上系下,来告司马懿曰:“请太尉退二十里,我君臣自来投降。”

  懿大怒曰:“公孙渊何不自来?殊为无理!”

  叱武士推出斩之,将首级付与从人。从人回报,公孙渊大惊,又遣侍中卫演来到魏营。司马懿升帐,聚众将立于两边。演膝行而进,跪于帐下,告曰:“愿太尉息雷霆之怒。克日先送世子公孙修为质当,然后君臣自缚来降。”

  懿曰:“军事大要有五:能战当战,不能战当守,不能守当走,不能走当降,不能降当死耳。何必送子为质当?”

  叱卫演回报公孙渊。演抱头鼠窜而去,归告公孙渊。渊大惊,乃与子公孙修密议停当,选下一千人马,当夜二更时分,开了南门,往东南而走。渊见无人,心中暗喜。行不到十里,忽听得山上一声炮响,鼓角齐鸣,一枝兵拦住,中央乃司马懿也;左有司马师,右有司马昭,二人大叫曰:“反贼休走!”

  渊大惊,急拨马寻路奔逃。早有胡遵兵到;左有夏侯霸、夏侯威,右有张虎、乐綝,四面围得铁桶相似。公孙渊父子,只得下马纳降。懿在马上顾诸将曰:“吾前夜丙寅日,见大星落于此处,今夜壬申日应矣。”

  众将称贺曰:“太尉真神机也!”

  懿传令斩之。公孙渊父子对面受戮。司马懿遂勒兵来取襄平。未及到城下时,胡遵早引兵入城中。人民焚香拜迎。魏兵尽皆入城。懿坐于衙上,将公孙渊宗族,并同谋官僚人等,俱杀之,计首级七十余颗。出榜安民。人告懿曰:“贾范、伦直苦谏渊不可反叛,俱被渊所杀。”

  懿遂封其墓而荣其子孙,就将库内财物,赏劳三军,班师回洛阳。
第一〇六回 公孙渊兵败死襄平 司马懿诈病赚曹爽(2)

  却说魏主在宫中,夜至三更,忽然一阵阴风,吹灭灯光。只见毛皇后自引数十个宫人哭至座前索命。叡因此得病,病渐沉重。命侍中光禄大夫刘放、孙资掌枢密院一切事务,又召文帝子燕王曹宇为大将军,佐太子曹芳摄政。宇为人恭俭温合,不肯当此大任,坚辞不受。叡召刘放、孙资问曰:“宗族之内,何人可任?”

  二人久得曹真之惠,乃保奏曰:“惟曹子丹之子曹爽可也!”

  叡从之。二人又奏曰:“欲用曹爽,当遣燕王归国。”

  叡然其言。二人遂请叡降诏,赍出谕燕王曰:“有天子手诏,命燕王归国,限即日就行。若无诏,不许入朝。”

  燕王涕泣而去。遂封曹爽为大将军,总摄朝政。

  叡病渐危,急令使持节诏司马懿还朝。懿受命,径到许昌,入见魏主。叡曰:“朕惟恐不得见卿,今日得见,死无恨矣!”

  懿顿首奏曰:“臣在途中,闻陛下圣体不安,恨不肋生翼,飞至阙下。今日得睹龙颜,臣之幸也。”

  叡宣太子曹芳、大将军曹爽、侍中刘放、孙资等,皆至御榻之前。叡执司马懿之手曰:“昔刘玄德在白帝城病危,以幼子刘禅托孤于诸葛孔明,孔明因此竭尽忠诚,至死方休。偏邦尚然如此,何况大国乎?朕幼子曹芳,年才八岁,不堪掌理社稷。幸太尉及宗兄元勋旧臣,竭力相辅,无负朕心。”

  又唤芳曰:“仲达与朕一体,尔宜敬礼之。”

  遂命懿携芳近前,芳抱懿颈不放。叡曰:“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恋之情。”

  言讫,潸然泪下。懿顿首流涕。魏主昏沉,口不能言,只以手指太子,须臾而卒,在位十三年,寿三十六岁。时魏景初三年春正月下旬也。

  当下司马懿、曹爽,扶太子曹芳即皇帝位。芳字兰卿,乃叡乞养之子,秘在宫中,人莫知其所由来。于是曹芳谥叡为明帝,葬于高平陵;尊郭皇后为皇太后;改元正始元年。司马懿与曹爽辅政。爽事懿甚谨,一应大事,必先启知。爽字昭伯,自幼出入宫中;明帝见爽谨慎,甚是爱敬。

  爽门下有客五百人,内有五人以浮华相尚:一是何晏,字平叔;一是邓扬,字玄茂,乃邓禹之后;一是李胜,字公昭;一是丁谧,字彦静;一是毕轨,字昭先。又有大司农桓范字符则,颇有智谋,人多称为“智囊”。此数人皆爽所信任。何晏告爽曰:“主公大权,不可委托他人,恐生后患。”

  爽曰:“司马公与我同受先帝托孤之命,安忍背之?”

  晏曰:“昔日先公与仲达破蜀兵之时,累受此人之气,因而致死;主公何不察也?”

  爽猛然省悟,遂与多官计议停当,入奏魏主曹芳曰:“司马懿功高德重,可加为太傅。”

  芳从之,自是兵权皆归于爽。爽命弟曹羲为中领军,曹训为武卫将军,曹彦为散骑常侍,各引三千御林军,任其出入禁宫;又用何晏、邓扬、丁谧为尚书,毕轨为司隶校尉,李胜为河南尹:此五人日夜与爽议事。于是曹爽门下宾客日盛。司马懿推病不出,二子亦皆退职闲居。爽每日与何晏等饮酒作乐。凡用衣服器皿,与朝廷无异;各处进贡玩好珍奇之物,先取上等者入己,然后进宫。佳人美女,充满府院。黄门张当,谄事曹爽,私选先帝侍妾七八人,送入府中。爽又选善歌舞良家子女三四十人,为家乐;又建重楼画阁,造金银器皿,用巧匠数百人,昼夜工作。

  却说何晏闻平原管辂明数术,请与论易。时邓扬在座,问辂曰:“君自谓善易,而语不及易中词义,何也?”

  辂曰:“夫善易者,不言易也。”

  晏笑而赞之曰:“可谓要言不烦。”

  因谓辂曰:“试为我卜一卦,可至三公否?”

  又问:“连梦青蝇数十,来集鼻上,此是何兆?”

  辂曰:“元、恺辅舜,周公佐周,皆以和惠谦恭,享有多福。今君侯位尊势重,而怀德者鲜,畏威者众,殆非小心求福之道。且鼻者,山也;山高而不危,所以长守贵也。今青蝇臭恶而集焉,位峻者颠,可不惧乎?愿君侯裒多益寡,非礼勿履;然后三公可至,青蝇可驱也。”

  邓扬怒曰:“此老生之常谈耳!”

  辂曰:“老生者见不生,常谈者见不谈。”

  遂拂袖而去。二人大笑曰:“真狂士也!”

  辂到家,与舅言之。舅大惊曰:“何、邓二人,威权甚重,汝奈何犯之?”

  辂曰:“吾与死人语,何所畏耶!”

  舅问其故。辂曰:“邓扬行步,筋不束骨,脉不制肉,起立倾倚,若无手足:此为鬼躁之相。何晏视候,魂不守宅,血不华色,精爽烟浮,容若槁木:此为鬼幽之相。二人早晚必有杀身之祸,何足畏也?”

  其舅大骂辂为狂子而去。

  却说曹爽尝与何晏、邓扬等畋猎。其弟曹羲谏曰:“兄威权太甚,而好出外游猎,倘为人所算,悔之无及。”

  爽叱曰:“兵权在吾手中,何惧之有?”

  司农桓范亦谏,不听。

  时魏主曹芳,改正始十年为嘉平元年。曹爽一向专权,不知仲达虚实。适魏主除李胜为青州刺史,即令李胜往辞仲达,就探消息。胜径到太傅府中,早有门吏报入。司马懿谓二子曰:“此乃曹爽使来探吾病之虚实也。”

  乃去冠散发,上床拥被而坐;又令二婢扶策,方请李胜入府。胜至床前拜曰:“一向不见太傅,谁想如此病重。今天子命某为青州刺史,特来拜辞。”

  懿佯答曰:“并州近朔方,好为之备。”

  胜曰:“除青州刺史,非并州也。”

  懿笑曰:“你方从并州来?”

  胜曰:“山东青州耳。”

  懿大笑曰:“你从青州来也。”

  胜曰:“太傅如何病得这等了?”

  左右曰:“太傅耳聋。”

  胜曰:“乞纸笔一用。”

  左右取纸笔与胜。胜写毕,呈上。懿看之,笑曰:“吾病的耳聋了。此去保重。”

  言讫,以手指口。侍婢进汤,懿将口就之,汤流满襟,乃作哽噎之声曰:“吾今衰老病笃,死在旦夕矣。二子不肖,望君教之。君若见大将军,千万看觑二子!”

  言讫,倒在床上,声嘶气喘。李胜拜辞仲达,回见曹爽,细言其事。爽大喜曰:“此老若死,吾无忧矣!”

  司马懿见李胜去了,遂起身谓二子曰:“李胜此去,回报消息,曹爽必不忌我矣。只待他出城畋猎之时,方可图之。”

  不一日,曹爽请魏主曹芳去谒高平陵,祭祀先帝。大小官僚,皆随驾出城。爽引三弟,并心腹人何晏等,及御林军护驾正行,司农桓范叩马谏曰:“主公总典禁兵,不宜兄弟皆出。倘城中有变,如之奈何?”

  爽以鞭指而叱之曰:“谁敢为变!再勿乱言!”

  当日司马懿见爽出城,心中大喜,即起旧日手下破敌之人,并家将数十,引二子上马,径来谋杀曹爽。

  正是:闭户忽然有起色,驱兵自此逞雄风。

  未知曹爽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〇七回 魏主政归司马氏 姜维兵败牛头山(1)

  却说司马懿闻曹爽同弟曹羲、曹训、曹彦并心腹何晏、邓扬、丁谧、毕轨、李胜等,及御林军,随魏主曹芳,出城谒明帝墓,就去畋猎。懿大喜,即到省中,令司徒高柔,假以节钺行大将军事,先据曹爽营;又令太仆王观行中领军事,据曹羲营。懿引旧官入后宫奏郭太后,言爽背先帝托孤之恩,奸邪乱国,其罪当废。郭太后大惊曰:“天子在外,如之奈何?”

  懿曰:“臣有奏天子之表,诛奸臣之计,太后勿忧。”

  太后惧怕,只得从之。懿急令太尉蒋济、尚书令司马孚,一同写表,遣黄门赍出城外,径至帝前申奏。懿自引大军据武库。早有人报知曹爽家。其妻刘氏急出厅前,唤守府官问曰:“今主公在外,仲达起兵何意?”

  守门将潘举曰:“夫人勿惊,我去问来。”

  乃引弓弩手数十人,登门楼望之。正见司马懿引兵过府前,举令人乱箭射下,懿不得过。偏将孙谦在后止之曰:“太傅为国家大事,休得放箭。”

  连止三次,举方不射。司马昭护父司马懿而过,引兵出城屯于洛河,守住浮桥。

  且说曹爽手下司马鲁芝,见城中事变,来与参军辛敞商议曰:“今仲达如此变乱,将如之何?”

  敞曰:“可引本部兵出城去见天子。”

  芝然其言。敞急入后堂。其姊辛宪英见之,问曰:“汝有何事,慌速如此?”

  敞告曰:“天子在外,太傅闭了城门,必将谋逆。”

  宪英曰:“司马公未必谋逆,特欲杀曹将军耳。”

  敞惊曰:“此事未知如何?”

  宪英曰:“曹将军非司马公之对手,必然败矣。”

  敞曰:“那日司马教我同去,未知可去否?”

  宪英曰:“职守,人之大义也。凡人在难,犹或恤之。执鞭而弃其事,不祥莫大焉。”

  敞从其言,乃与鲁芝自引数十骑,斩关夺门而出。人报知司马懿。懿恐桓范亦走,急令人召之。范与其子商议。其子曰:“车驾在外,不如南出。”

  范从其言,乃上马至平昌门,城门已闭,把门将乃桓范旧吏司蕃也。范袖中取出一竹版曰:“太后有诏,可即开门。”

  司蕃曰:“请诏验之。”

  范叱曰:“汝是吾故吏,何敢如此!”

  蕃只得开门放出。范出到城外,唤司蕃曰:“太傅造反,汝可速随我去。”

  蕃大惊,追之不及。人报知司马懿。懿大惊曰:“智囊泄矣!如之奈何?”

  蒋济曰:“驽马恋栈豆,必不能用也。”

  懿乃召许允、陈泰曰:“汝去见曹爽,说太傅别无他事,只是削汝兄弟兵权而已。”

  许、陈二人去了。又召殿中校尉尹大目至;令蒋济作书,与目持去见爽。懿分付曰:“汝与爽厚,可领此任。汝见爽说吾与蒋济指洛水为誓,只因兵权之事,别无他意。”

  尹大目依令而去。

  却说曹爽正飞鹰走犬之际,忽报城内有变,太傅有表。爽大惊,几乎落马。黄门官捧表跪于天子之前。爽接表,拆封令近臣读之。表略曰:

  征西大都督太傅臣司马懿,诚惶诚恐,顿首谨表:

  臣昔从辽东还,先帝诏陛下与秦王及臣等,升御床,把臣臂,深以后事为念。今大将军曹爽,背弃顾命,败乱国典;内则僭拟,外专威权;以黄门张当为都监,专共交关;看察至尊,伺候神器;离间二宫,伤害骨肉;天下汹汹,人怀危惧:此非先帝诏陛下及嘱臣之本意也。

  臣虽朽迈,敢忘往言?太尉臣济、尚书臣孚等,皆以爽为有无君之心,兄弟不宜典兵宿卫,奏永宁宫皇太后,令敕臣表奏施行。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,罢爽、羲、训吏兵,以候就第,不得逗留,以稽车驾;敢有稽留,便以军法从事。臣辄力疾将兵,屯于洛水浮桥,伺察非常。谨此上闻,伏干圣听。

  ***

  魏主曹芳听毕,乃唤曹爽曰:“太傅之言若此,卿如何裁处?”

  爽手足失措,回顾二弟曰:“为之奈何?”

  羲曰:“劣弟亦曾谏兄,兄执迷不听,致有今日。司马懿谲诈无比,孔明尚不能胜,况我兄弟乎?不如自缚见之,以免一死。”

  言未毕,参军辛敞、司马鲁芝到。爽问之。二人告曰:“城中把得铁桶相似,太傅引兵屯于洛水浮桥,势将不可复归,宜早定大计。”

  正言间,司农桓范骤马而至,谓爽曰:“太傅已变,将军何不请天子幸许都,调外兵以讨司马懿耶?”

  爽曰:“吾等全家皆在城中,岂可投他处求援?”

  范曰:“匹夫临难,尚欲望活!今主公身随天子,号令天下,谁敢不应?岂可自投死地乎?”

  爽闻言不决,惟流涕而已。范又曰:“此去许都,不过半宿。城中粮草,足支数载。今主公别营军马,近在阙南,呼之即至。大司马之印,某将在此。主公可急行,迟则休矣!”

  爽曰:“多官勿太催逼,待吾细细思之。”

  少顷,侍中许允、尚书令陈泰至。二人告曰:“太傅只为将军权重,不过要削去兵权,别无他意。将军可早归城中。”

  爽默然不语。又只见殿中校尉尹大目至。目曰:“太傅指洛水为誓,并无他意。有蒋太尉书在此。将军可削去兵权,早归相府。”

  爽信为良言。桓范又告曰:“事急矣,休听外言而就死地!”

  是夜曹爽意不能决,乃拔剑在手,嗟叹寻思;自黄昏直流涕到晓,终是狐疑不定。桓范入帐催之曰:“主公思虑一昼夜,何尚不能决?”

  爽掷剑而叹曰:“我不起兵,情愿弃官,但为富家翁足矣!”

  范大哭,出帐曰:“曹子丹以智谋自矜,今兄弟三人,真豚犊耳!”

  痛哭不已。许允、陈泰令爽先纳印绶与司马懿。爽先将印送去。主簿杨综扯住印绶而哭曰:“主公今日舍兵权自缚去降,不免东市受戮也。”

  爽曰:“太傅必不失信于我。”

  于是曹爽将印绶与许、陈二人,先赍与司马懿。众军见无将印,尽皆四散。爽手下只有数骑官僚。到浮桥时,懿传令,教曹爽兄弟三人,且回私宅。余皆发监,听候敕旨。爽等入城时,并无一人侍从。桓范至浮桥边,懿在马上以鞭指之曰:“桓大夫何故如此?”

  范低头不语,入城而去。

  于是司马懿请驾拔营入洛阳。曹爽兄弟三人回家之后,懿用大锁锁门,令居民八百人围守其宅。曹爽心中忧闷。羲谓爽曰:“今家中乏粮,兄可作书与太傅借粮。如肯以粮借我,必无相害之心。”

  爽乃作书令人持去。司马懿览书,遂遣人送粮一百斛,运至曹爽府内。爽大喜曰:“司马公本无害我之心也。”

  遂不以为忧。原来司马懿先将黄门张当捉下狱中问罪。当曰:“非我一人,更有何晏、邓扬、李胜、毕轨、丁谧等五人,同谋篡逆。”
第一〇七回 魏主政归司马氏 姜维兵败牛头山(2)

  懿取了张当供词,却捉何晏等勘问明白,皆称三月间欲反。懿用长枷钉了。城门守将司蕃,告称桓范矫诏出城,口称太傅谋反。懿曰:“诬人反情,抵罪反坐。”

  亦将桓范等皆下狱,然后押爽兄弟三人并一干人犯,皆斩于市曹,灭其三族;其家产财物,尽抄入库。时有曹爽从弟文叔之妻,乃夏侯令女也,早寡而无子。其父欲改嫁之。女截耳自誓。及爽被诛,其父复将嫁之,女又断去其鼻。其家惊惶,谓之曰:“人生世间,如轻尘栖弱草,何至自苦如此?且夫家又被司马氏诛戮已尽,守此欲谁为哉?”

  女泣曰:“吾闻:‘仁者不以盛衰改节,义者不以存亡易心。’曹氏盛时,尚欲保终;况今灭亡,何忍弃之?此禽兽之行,吾岂为乎!”

  懿闻而贤之,听使乞子自养,为曹氏后。后人有诗曰:

  弱草微尘尽达观,夏侯有女义如山。
  丈夫不及裙钗节,自顾须眉亦汗颜。

  却说司马懿斩了曹爽,太尉蒋济曰:“尚有鲁芝、辛敞斩关夺门而出,杨综夺印不与,皆不可纵。”

  懿曰:“彼各为其主,乃义人也。”

  遂复各人旧职。辛敞叹曰:“吾若不问于姊,失大义矣!”

  后人有诗赞辛宪英曰:

  为臣食禄当思报、事主临危合尽忠。
  辛氏宪英曾劝弟,古今千载颂高风。

  司马懿饶了辛敞等,仍出榜晓谕:但有曹爽门下一应人等,尽皆免死;有官者照旧复职;军民各守家业。内外安堵。何、邓二人死于非命,果应管辂之言。

  却说魏主曹芳封司马懿为丞相,加九锡。懿固辞不肯受。芳不准,令父子三人同领国事。懿忽然想起曹爽全家虽诛,尚有夏侯霸守备雍州等处,系爽亲族,倘骤然作乱,如何提备,必当处置;即下诏遣使往雍州,取征西将军夏侯霸赴洛阳议事。夏侯霸听知,大惊,便引本部三千兵造反。有镇守雍州刺史郭淮,听知夏侯霸反,即率本部兵来,与夏侯霸交战。淮出马大骂曰:“汝既是大魏皇族,天子又不曾亏汝,何故背反?”

  霸亦骂曰:“吾祖父于国家多建勋劳,今司马懿何等人,灭吾曹氏宗族,又来取我,早晚必思篡位。吾仗义讨贼,何反之有?”

  淮大怒,挺枪骤马,直取夏侯霸。霸挥刀纵马来迎。战不十合,淮败走,霸随后赶来。忽听得后军呐喊,霸急回马时,陈泰引兵杀来。郭淮复回。两路夹攻,霸大败而走,折兵大半;寻思无计,遂投汉中来降后主。

  有人报与姜维,维心不信,令人体访得实,方教入城。霸拜见毕,哭告前事。维曰:“昔微子去周,成万古之名。公能匡扶汉室,无愧古人也。”

  遂设宴相待。维就席问曰:“今司马懿父子掌握重权,有窥我国之志否?”

  霸曰:“老贼方图谋逆,未暇及外。但魏国新有二人,正在妙龄之际。若使领兵马,实吴、蜀之大患也。”

  维问:“二人是谁?”

  霸告曰:“一人见为秘书郎,乃颍川长社人;姓钟,名会,字士季;太傅钟繇之子;幼有胆智。繇尝率二子见文帝。会时年七岁,其兄毓年八岁。毓见帝惶惧,汗流满面。帝问毓曰:‘卿何以汗?’毓对曰:‘战战惶惶,汗出如浆。’帝问会曰:‘卿何以不汗?’会对曰:‘战战栗栗,汗不敢出。’魏帝奇之。及稍长,喜读兵书,深明韬略。司马懿与蒋济皆称其才。一人见为掾吏,乃义阳人也;姓邓,名艾,字士载。幼年失父,素有大志。但见高山大泽,辄窥度指画,何处可以屯兵,何处可以积粮,何处可以埋伏。人皆笑之,独司马懿奇其才,遂令参赞军机。艾为人口吃,每奏事必称‘艾,艾’。懿戏谓曰:‘卿称艾艾,当有几艾?’艾应声曰:‘凤兮凤兮,故是一凤。’其资性敏捷,大抵如此。二人深可畏也。”

  维笑曰:“量此孺子,何足道哉!”

  于是姜维引夏侯霸至成都,入见后主。维奏曰:“司马懿谋杀曹爽,又来赚夏侯霸,霸因此投降。目今司马懿父子专权,曹芳懦弱,魏国将危。臣在汉中有年,兵精粮足;臣愿领王师,即以霸为乡导官,进取中原,重兴汉室,以报陛下之恩,以终丞相之志。”

  尚书令费祎谏曰:“近者,蒋琬、董允,皆相继而亡,内治无人。伯约只宜待时,不宜轻动。”

  维曰:“不然;人生如白驹过隙,似此迁延岁月,何日恢复中原乎?”

  祎又曰:“孙子云:‘知彼知己,百战百胜。’我等皆不如丞相远甚,丞相尚不能恢复中原,何况我等?”

  维曰:“吾久居陇上,深知羌人之心;今若结羌人为援,虽未能克复中原,自陇而西,可断而有也。”

  后主曰:“卿既欲伐魏,可尽忠竭力,勿堕锐气,以负朕命。”

  于是姜维领敕辞朝,同夏侯霸径到汉中,计议起兵。维曰:“可先遣使去羌人处通盟,然后出西平,近雍州。先筑二城于曲山之下,令兵守之,以为犄角之势。我等尽发粮草于川口,依丞相旧制,次第进兵。”

  是年秋八月,先差蜀将句安、李歆同引一万五千兵,往曲山前连筑二城。句安守东城,李歆守西城。

  早有细作报与雍州刺史郭淮。淮一面申报洛阳,一面遣副将陈泰引兵五万来与蜀兵交战。句安、李歆各引一军出迎;因兵少不能抵敌,退入城中。泰令兵四面围住攻打,又以兵断其汉中粮道。句安、李歆城中粮缺。郭淮自领兵亦到,看了地势,忻然而喜;回到寨中,乃与陈泰计议曰:“此城山势高阜,必然水少,须出城取水;若断其上流,蜀兵皆渴死矣。”

  遂令军士掘土堰断上流。城中果然无水。李歆引兵出城取水,雍州兵围困甚急。歆死战不能出,只得退入城去。句安城中亦无水,乃会了李歆,引兵出城,并在一处;大战良久,又败入城去。军士枯渴。安与歆曰:“姜都督之兵,至今未到,不知何故。”

  歆曰:“我当舍命,杀出求救。”

  遂自引数十骑,开了城门,杀将出来。雍州兵四面围合,歆奋死冲突,方才得脱;只落得独自一人,身带重伤,余皆没于乱军之中。是夜北风大起,阴云布合,天降大雪;因此,城内蜀兵,分粮化雪而食。

  却说李歆撞出重围,从西山小路行了两日,正迎着姜维人马。歆下马伏地告曰:“曲山二城,皆被魏兵围困,绝了水道。幸得天降大雪,因此化雪度日。甚是危急。”

  维曰:“吾非救迟;为聚羌兵未到,因此误了。”

  遂令人送李歆入川养病。维问夏侯霸曰:“羌兵未到,魏兵围困曲山甚急,将军有何高见?”

  霸曰:“若等羌兵到曲山,二城皆陷矣。吾料雍州兵,必尽来曲山攻打。雍州城定然空虚,将军可引兵径往牛头山,抄在雍州之后。郭淮、陈泰必回救雍州,则曲山之围自解矣。”

  维大喜曰:“此计最善!”

  于是姜维引兵望牛头山而去。

  却说陈泰见李歆杀出城去了,乃谓郭淮曰:“李歆若告急于姜维,姜维料吾大兵皆在曲山,必抄牛头山袭吾之后。将军可引一军去取洮水,断绝蜀兵粮道;吾分兵一半,径往牛头山击之;彼若知粮道已绝,必然自走矣。”

  郭淮从之,遂引一军暗取洮水。陈泰引一军径往牛头山来。

  却说姜维兵至牛头山,忽听的前军发喊,报说魏兵截住去路。维慌忙自到军前视之。陈泰大喝曰:“汝欲袭吾雍州!吾已等候多时了!”

  维大怒,挺枪纵马,直取陈泰。泰挥刀而迎。战不三合,泰败走,维挥兵掩杀。雍州兵退回,占住山头。维收兵就牛头山下寨。维每日领兵搦战,不分胜负。夏侯霸谓姜维曰:“此处不是久停之所。连日交战,不分胜负,乃诱兵之计耳,必有异谋。不如暂退,再作良图。”

  正言间,忽报郭淮引一军取洮水,断了粮道。维大惊,急令夏侯霸先退。维自断后。陈泰分兵五路赶来。维独在五路总口,战住魏兵。泰勒兵上山,矢石如雨。维急退到洮水之时,郭淮引兵杀来。维引兵往来冲突。魏兵阻其去路,密如铁桶。维奋死杀出,折兵大半,飞奔上阳平关来。前面又一军杀到;为首一员大将,纵马横刀而出。那人生得圆面大耳,方口厚唇,左目下生个黑瘤,瘤上生数十根黑毛,乃司马懿长子骠骑将军司马师也。维大怒曰:“孺子焉敢阻吾归路!”

  拍马挺枪,直来刺师。师挥刀相迎。只三合,杀败了司马师,维脱身径奔阳平关来。城上人开门放入姜维。司马师也来抢关,两边伏弩齐发,一弩发十矢,乃武侯临终时所遗“连弩”之法也。

  正是:难支此日三军败,独赖当年十矢传。

  未知司马师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一〇八回 丁奉雪中奋短兵 孙峻席间施密计(1)

  却说姜维正走,遇着司马师引兵拦截。原来姜维取雍州之时,郭淮飞报入朝。魏主与司马懿商议停当。懿遣长子司马师引兵五万,前来雍州助战。师听知郭淮敌退蜀兵,师料蜀兵势弱,就来半路击之;直赶到阳平关,却被姜维用武侯所传连弩法,于两边暗伏连弩百余张,一弩发十矢,皆是药箭。两边弩箭齐发,前军连人带马射死不知其数。司马师于乱军之中,逃命而回。

  却说曲山城中,蜀将句安,见援兵不至,乃开门降魏。姜维折兵数万,领败兵回汉中屯扎。司马师自还洛阳。至嘉平三年秋八月,司马懿染病,渐渐沉重,乃唤二子至榻前嘱曰:“吾事魏历年,官授太傅,人臣之位极矣;人皆疑吾有异志,吾尝怀恐惧。吾死之后,汝二人善理国政。慎之!慎之!”

  言讫而亡。长子司马师,次子司马昭,二人申奏魏主曹芳。芳厚加祭葬,优锡赠谥,封师为大将军,总领尚书机密大事;昭为骠骑上将军。

  却说吴主孙权,先有太子孙登,乃徐夫人所生,于吴赤乌四年身亡,遂立次子孙和为太子,乃琅琊王夫人所生。和因与金公主不睦,被公主所谮,权废之。和忧恨而死。又立七子孙亮为太子,乃潘夫人所生。此时陆逊、诸葛瑾皆亡,一应大小事务,皆归于诸葛恪。

  太和元年,秋八月初一日,忽起大风,江海涌涛,平地水深八尺。吴主先陵所种松柏,尽皆拔起,直飞到建业城南门外,倒插于道上。权因此受惊成病。至次年四月内,病势沉重,乃召太傅诸葛恪、大司马吕岱,至榻前嘱以后事。嘱讫而薨。在位二十四年,寿七十一岁。乃蜀汉延熙十五年也。后人有诗曰:

  紫髯碧眼号英雄,能使臣僚肯尽忠。
  二十四年兴大业,龙盘虎踞在江东。

  孙权既亡,诸葛恪立孙亮为帝,大赦天下,改元大兴元年;谥权曰大皇帝,葬于蒋陵。早有细作探知其事,报入洛阳。司马师闻孙权已死,遂议起兵伐吴。尚书傅嘏曰:“吴有长江之险,先帝屡次征伐,皆不遂意;不如各守边疆,乃为上策。”

  师曰:“天道三十年一变,岂得常为鼎峙乎?吾欲伐吴。”

  昭曰:“今孙权新亡,孙亮幼懦,其隙正可乘也。”

  遂令征南大将军王昶,引兵十万攻南郡;征东将军胡遵,引兵十万攻东兴;镇南都督毌丘俭,引兵十万攻武昌;三路进发。又遣弟司马昭为大都督,总领三路军马。是年冬十月,司马昭兵至东吴边界,屯住人马,唤王昶、胡遵、毌丘俭到帐中计议曰:“东吴最紧要处,惟东兴也。今他筑起大堤,左右又筑两城,以防巢湖后面攻击,诸公须要仔细。”

  遂令王昶、毌丘俭各引一万兵,列在左右,且勿进发;待取了东兴,那时一齐进兵。昶、俭二人受令而去。昭又令胡遵为先锋,总领三路兵前去,先搭浮桥,取东兴大堤;若夺得左右二城,便是大功。遵领兵来搭浮桥。

  却说吴太傅诸葛恪,听知魏兵三路而来,聚众商议。平北将军丁奉曰:“东兴乃东吴紧要处所,若有失,则南郡、武昌危矣。”

  恪曰:“此论正合吾意。公可就引三千水兵从江中去。吾随后令吕据、唐咨、刘纂各引一万马步兵,分三路来接应。但听连珠炮响,一齐进兵。吾自引大兵后至。”

  丁奉得令,即引三千水兵,分作三十只船,望东兴而来。

  却说胡遵渡过浮桥,屯军于堤上,差桓嘉、韩综攻打二城。左城中乃吴将全怿守把,右城中乃吴将留略守把。此二城高峻坚固,急切攻打不下。全、刘二人见魏兵势大,不敢出战,死守城池。胡遵在徐塘下寨。时值严寒,天降大雪,胡遵与众将设席高会,忽报水上有三十只战船来到。遵出寨视之,见船将次傍岸,每船上约有百人,遂还帐中,谓诸将曰:“不过三千人耳,何足惧哉!”

  只令部将哨探,仍前饮酒。丁奉将船一字儿抛在水上,乃谓部将曰:“大丈夫立功名,取富贵,正在今日。”

  遂令众军脱去衣甲,卸了头盔,不用长枪大戟,只带短刀。魏兵见之大笑,更不准备。忽然连珠炮响了三声,丁奉扯刀当先,一跃上岸。众军皆拔短刀,随奉上岸,砍入魏寨。魏兵措手不及。韩综急拔帐前大戟迎之,早被丁奉抢入怀内,手起刀落,砍翻在地。桓嘉从左边转出,忙绰枪刺丁奉;被奉挟住枪杆,嘉弃枪而走。奉一刀飞去,正中左肩,嘉望后便倒。奉赶上,就以枪刺之。三千吴兵,在魏寨中左冲右突。胡遵急上马夺路而走。魏兵齐奔上浮桥,浮桥已断,大半落水而死;杀倒在雪地者,不知其数。车仗马匹军器,皆被吴兵所获。司马昭、王昶、毌丘俭听知东兴兵败,亦勒兵而退。

  却说诸葛恪引兵至东兴,收兵赏劳了毕,乃聚诸将曰:“司马昭兵败北归,正好乘势进取中原。”

  遂一面遣人赍书入蜀,求姜维进兵攻其北,许以平分天下;一面起大兵二十万,来伐中原。临行时,忽见一道白气,从地而起,遮断三军,对面不见。蒋延曰:“此气乃白虹也,主丧兵之兆。太傅只可回朝,不可伐魏。”

  恪大怒曰:“汝安敢出不利之言,以慢吾军心!”

  叱武士斩之。众皆告免。恪乃贬蒋延为庶人,仍催兵前进。丁奉曰:“魏以新城为总隘口,若先取得此城,司马昭破胆矣。”

  恪大喜,即趱兵直至新城。守城牙门将军张特,见吴兵大至,闭门坚守。恪令兵四面围定。早有流星马报入洛阳。主簿虞松告司马师曰:“今诸葛恪困新城,且未可与战。吴兵远来,人多粮少,粮尽自走矣。待其将走,然后击之,必得全胜。但恐蜀兵犯境,不可不防。”

  师然其言,遂令司马昭引一军助郭淮防姜维;毌丘俭、胡遵拒住吴兵。
第一〇八回 丁奉雪中奋短兵 孙峻席间施密计(2)

  却说诸葛恪连月攻打新城不下,令众将拚力攻打,怠慢者立斩。于是诸将奋力攻打,城东北角将陷。张特在城中定下一计,乃令一舌辩之士,赍捧册籍,赴吴寨见诸葛恪,告曰:“魏国之法,若敌人困城,守城将坚守一百日,而无救兵至,然后出城降敌者,家族不坐罪;今将军围城已九十余日,望乞再容数日,某主将尽率军民出城投降,今先具册籍呈上。”

  恪深信之,收了军马,遂不攻城。原来张特用缓兵之计,哄退吴兵,遂拆城中房屋,于破城处,修补完备,乃登城大骂曰:“吾城中尚有半年之粮,岂肯降吴狗耶!尽战无妨!”

  恪大怒,催兵打城。城上乱箭射下。恪额上正中一箭,翻身落马,诸将救起还寨,金疮举发。众军皆无战心;又因天气亢炎,军士多病。恪金疮稍可,欲催兵攻城。营吏告曰:“人人皆病,安可战乎?”

  恪大怒曰:“再说病者斩之!”

  众军闻知,逃者无数。忽报都督蔡林引本部军投魏去了。恪大惊,自乘马遍视各营,果见军士面色黄肿,各带病容,遂勒兵还吴。早有细作报知毌丘俭。俭尽起大兵,随后掩杀。吴兵大败而归。恪甚羞惭,托病不朝。吴主孙亮,自幸其宅问安。文武官僚,皆来拜见。恪恐人议论,先搜求众官将过失,轻则发遣边方,重则斩首示众。于是内外官僚,无不悚惧。又令心腹将张约、朱恩管御林军,以为牙爪。

  却说孙峻字子远,乃孙坚弟孙静曾孙,孙恭之子也。孙权存日,甚爱之,命掌御林军马。今闻诸葛恪令张约、朱恩二人掌御林军,夺其权,心中大怒。太常卿滕胤,素与诸葛恪有隙,乃乘间说峻曰:“诸葛恪专权恣虐,杀害公卿,将有不臣之心。公系宗室,何不早图之?”

  峻曰:“我有是心久矣。今当即奏天子,请旨诛之。”

  于是孙峻、滕胤入见吴主孙亮,密奏其事。亮曰:“朕见此人,亦甚恐怖,常欲除之,未得其隙。今卿等果有忠义,可密图之。”

  胤曰:“陛下可设席召恪,暗伏武士于壁衣中,掷杯为号,就席间杀之,以绝后患。”

  亮从之。

  却说诸葛恪自兵败回朝,托病居家,心神恍惚。一日偶出中堂,忽见一人穿麻挂孝而入。恪叱问之,其人大惊无措。恪令拿下拷问,其人告曰:“某因新丧父母,入城请僧追荐;初见是寺院而入,却不想是太傅之府。却怎生来到此处也!”

  恪大怒,召守门军士问之。军士告曰:“某等数十人,皆荷戈把门,未尝暂离,并不见一人入来。”

  恪大怒,尽数斩之。是夜恪睡卧不安,忽听得正堂中声响如霹雳。恪自出视之,见中梁折为两段。恪惊归寝室,忽然一阵阴风起处,见所杀披麻人与守门军士数十人,各提头索命。恪惊倒在地,良久方苏。次早洗面,闻水甚血臭。恪叱侍婢,连换数十盆,皆臭无异。恪正惊疑间,忽报天子有使至,宣太傅赴宴。恪令安排车仗;方欲出府,有黄犬衔住衣服,嘤嘤作声,如哭之状。恪怒曰:“犬戏我也!”

  叱左右逐去之,遂乘车出府。行不数步,见车前一道白虹,自地而起,如白练冲天而去。恪甚惊怪。心腹将张约进车前密告曰:“今日宫中设宴,未知好歹,主公不可轻入。”

  恪听罢,便令回车。行不到十余步,孙峻、滕胤乘马至车前曰:“太傅何故便回?”

  恪曰:“吾忽然腹痛,不可见天子。”

  胤曰:“朝廷为太傅军回,不曾面叙,故特设宴相召,兼议大事。太傅虽感贵恙,还当勉强一行。”

  恪从其言,遂同孙峻、滕胤入宫。张约亦随入。恪见吴主孙亮,施礼毕,就席而坐。亮命进酒,恪心疑,辞曰:“病躯不胜杯酌。”

  孙峻曰:“太傅府中常服药酒,可取饮乎?”

  恪曰:“可也。”

  遂令从人回府取自制药酒到,恪方才放心饮之。酒至数巡,吴主孙亮托事先起。孙峻下殿,脱了长服,着短衣,内披环甲,手提利刃,上殿大呼曰:“天子有诏诛逆贼!”

  诸葛恪大惊,掷杯于地,欲拔剑迎之,头已落地。张约见峻斩恪,挥刀来迎。峻急闪过刀尖,伤其左指。峻转身一刀,砍中张约右臂。武士一齐拥出,砍倒张约,剁为肉泥。孙峻一面令武士收恪家眷,一面令人将张约并诸葛恪尸首,用芦席包裹,以小车载出,弃于城南门外石子岗乱冢坑内。

  却说诸葛恪之妻,正在房中,心神恍惚,动止不宁,忽一婢女入房。恪妻问曰:“汝遍身如何血臭?”

  其婢忽然反目切齿,飞身跳跃,头撞屋梁,口中大叫:“吾乃诸葛恪也!被奸贼孙峻谋杀!”

  恪合家老幼,惊惶号哭。不一时,军马至,围住府第,将恪全家老幼,俱缚至市曹斩首。时吴大兴二年冬十月也。昔诸葛瑾存日,见恪聪明尽显于外,叹曰:“此子非保家之主也!”

  又魏光禄大夫张缉,曾对司马师曰:“诸葛恪不久死矣。”

  师问其故。缉曰:“威震其主,何能久乎?”

  至此果中其言。却说孙峻杀了诸葛恪,吴主孙亮封峻为丞相大将军富春侯,总督中外诸军事。自此权柄尽归孙峻矣。

  且说姜维在成都,接得诸葛恪书,欲求相助伐魏,遂入朝,奏准后主,复起大兵,北伐中原。

  正是:一度兴师未奏绩,两番讨贼欲成功。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〇九回 困司马汉将奇谋 废曹芳魏家果报(1)

  蜀汉延熙十六年秋,将军姜维起兵二十万,令廖化、张翼为左右先锋,夏侯霸为参谋,张嶷为运粮使,大兵出阳平关伐魏。维与夏侯霸商议曰:“向取雍州,不克而还;今若再出,必又有备。公有何高见?”

  霸曰:“陇上诸郡,只有南安钱粮最广;若先取之,足可为本。向者不克而还,盖因羌兵不至。今可先遣人会羌人于陇右,然后进兵出石营,从董亭直取南安。”

  维大喜曰:“公言甚妙!”

  遂遣郄正为使,赍金珠蜀锦入羌,结好羌王。羌王迷当,得了礼物,便起兵五万,令羌将俄何烧戈为大先锋,引兵南安来。

  魏左将军郭淮闻报,飞奏洛阳。司马师问诸将曰:“谁敢去敌蜀兵?”

  辅国将军徐质曰:“某愿往。”

  师素知徐质英勇过人,心中大喜,即令徐质为先锋,令司马昭为大都督,领兵望陇西进发。军至董亭,正遇姜维,两军列成阵势。徐质使开山大斧,出马挑战。蜀阵中廖化出迎。战不数合,化拖刀败回,张翼纵马挺枪而迎;战不数合,又败入阵。徐质驱兵掩杀,蜀兵大败,退三十余里。司马昭亦收兵回,各自下寨。

  姜维与夏侯霸商议曰:“徐质勇甚,当以何策擒之?”

  霸曰:“来日诈败,以埋伏之计胜之。”

  维曰:“司马昭乃仲达之子,岂不知兵法?若见地势掩映,必不肯追。吾见魏兵累次断吾粮道,今却用此计诱之,可斩徐质矣。”

  遂唤廖化分付如此如此,又唤张翼分付如此如此。二人领兵去了。一面令军士于路撒下铁蒺藜,寨外多排鹿角,示以久计。

  徐质连日引兵搦战,蜀兵不出。哨马报司马昭说:“蜀兵在铁笼山后,用木牛流马搬运粮草,以为久计,只待羌兵策应。”

  昭唤徐质曰:“昔日所以胜蜀者,因断彼粮道也。今蜀兵在铁笼山后运粮,汝今夜引兵五千,断其粮道,蜀兵自退矣。”

  徐质领命,初更时分,引兵望铁笼山来,果见蜀兵二百余人,驱百余头木牛流马,装载粮草而行。魏兵一声喊起,徐质当先拦住。蜀兵尽弃粮草而走。质分兵一半,押送粮草回寨;自引兵一半追来。追不到十里,前面车仗横截去路。质令军士下马拆开车仗,只见两边忽然火起。质急勒马回走,后面山僻窄狭处,亦有车仗截路,火光迸起。质等冒烟突火,纵马而出。一声炮响,两路军杀来;左有廖化,右有张翼,大杀一阵,魏兵大败。徐质奋死只身而走,人马困乏。

  正奔走间,前面一枝兵杀到,乃姜维也。质大惊无措,被维一枪刺倒坐下马,徐质跌下马来,被众军乱刀砍死。质所分一半押粮兵,亦被夏侯霸所擒,尽降其众。霸将魏兵衣甲马匹,令蜀兵穿了,就令骑坐,打着魏军旗号,从小路径奔回魏寨来。魏军见本部兵回,开门放入,蜀兵就寨中杀起。

  司马昭大惊,慌忙上马走时,前面廖化杀来。昭不能前进,急退时,姜维引兵从小路杀到。昭四下无路,只得勒兵上铁笼山据守。原来此山只有一条路,四下皆险峻难上;其上惟有一泉,止够百人之饮。此时昭手下有六千人,被姜维绝其路口。山上泉水不敷,人马枯渴。昭仰天长叹曰:“吾死于此地矣!”

  后人有诗曰:

  妙算姜维不等闲,魏师受困铁笼间。
  庞涓始入马陵道,项羽初围九里山。

  主薄王韬曰:“昔日耿恭受困,拜井而得甘泉;将军何不效之?”

  昭从其言,遂上山顶泉边,再拜而祝曰:“昭奉诏来退蜀兵,若昭合死,令甘泉枯竭,昭自当刎颈,教部军尽降;如寿禄未终,愿苍天早赐甘泉,以活众命!”

  祝毕,泉水涌出,取之不竭;因此人马不死。

  却说姜维在山下困住魏兵,谓众将曰:“昔日丞相在上方谷,不曾捉住司马懿,吾深为恨;今司马昭必被吾擒矣。”

  却说郭淮听知司马昭困于铁笼山上,欲提兵来。陈泰曰:“姜维会合羌兵,欲先取南安。今羌兵已到,将军若撤兵去救,羌兵必乘虚袭我后也。可先令人诈降羌人,于中取事。若退了此兵,方可救铁笼之围。”

  郭淮从之,遂令陈泰,引五千兵,径到羌王寨内,解甲而入。泣拜曰:“郭淮妄自尊大,常有杀泰之心,故来投降。郭淮军中虚实,某俱知之。只今夜愿引一军前去劫寨,便可成功。如兵到魏寨,自有内应。”

  迷当大喜,遂令俄何烧戈同陈泰来劫魏寨。俄何烧戈教泰降兵在后,令泰引羌兵为前部。是夜二更,竟到魏寨,寨门大开。陈泰一骑马先入。俄何烧戈骤马挺枪入寨之时,只叫得一声苦,连人带马,跌在陷坑里。陈泰从后面杀来,郭淮从左边杀来,羌兵大乱,自相践踏,死者无数,生者尽降。俄何烧戈自刎而死。郭淮、陈泰,引兵直杀到羌人寨中,迷当大王急出帐上马时,被魏兵生擒活捉,来见郭淮。淮慌下马,亲去其缚,用好言抚慰曰:“朝廷素以公为忠义,今何故助蜀人也?”

  迷当惭愧伏罪。

  淮乃说迷当曰:“公今为前部,去解铁笼山之围,退了蜀兵,吾奏准天子,自有厚赐。”

  迷当从之,遂引羌兵在前,魏兵在后,径奔铁笼山。时值三更,先令人报知姜维。维大喜,教请入相见。魏兵多半杂在羌人部内;行到蜀寨前,维令大兵皆在寨外屯扎,迷当引百余人到中军帐前。姜维、夏侯霸二人出迎。魏将不等迷当开言,就从背后杀将起来。维大惊,急上马而走。羌、魏之兵,一齐杀入。蜀兵四分五落,各自逃生。维手无器械,腰间止有一副弓箭,走得慌忙,箭皆落了,只有空壶。维望山中而走,背后郭淮引兵赶来;见维手无寸铁,乃骤马挺枪追之。看看至近,维虚拽弓弦,连响十余次。淮连躲数番,不见箭到,知维无箭,乃挂住钢枪,拈弓搭箭射之。维急闪过,顺手接了,就扣在弓弦上;待淮追近,望面门上尽力射去,淮应弦落马。维勒回马来杀郭淮,魏军骤至。维下手不及,只掣得淮枪而去。魏兵不敢追赶,急救淮归寨,拔出箭头,血流不止而死。司马昭下山引兵追赶,半途而回。

  夏侯霸随后逃至,与姜维一齐奔走。维折了许多人马,一路收扎不住,自回汉中。虽然兵败,却射死郭淮,杀死徐质,挫动魏国之威,将功补罪。

  却说司马昭犒劳羌兵,发遣回国去讫,班师回洛阳,与兄司马师专制朝权,群臣莫敢不服。魏主曹芳每见师入朝,战栗不已,如针刺背。一日,芳设朝,见师挂剑上殿,慌忙下榻迎之。师笑曰:“岂有君迎臣之礼也?请陛下稳便。”

  须臾,群臣奏事,司马师俱自剖断,并不启奏魏主。少时师退,昂然下殿,乘车出内,前遮后拥,不下数千人马。芳退入后殿,顾左右止有三人,乃太常夏侯玄,中书令李丰,光禄大夫张缉。缉乃张皇后之父,曹芳之皇丈也。芳叱退近侍,同三人至密室商议。芳执张缉之手而哭曰:“司马师视朕如小儿,觑百官如草芥,社稷早晚必归此人矣!”

  言讫大哭。李丰奏曰:“陛下勿忧。臣虽不才,愿以陛下之明诏,聚四方之英杰,以剿此贼。”

  夏侯玄奏曰:“臣兄夏侯霸降蜀,因惧司马兄弟谋害故耳。今若剿除此贼,臣兄必回也。臣乃国家旧戚,安敢坐视奸贼乱国?愿同奉诏讨之。”
第一〇九回 困司马汉将奇谋 废曹芳魏家果报(2)

  芳曰:“但恐不能耳。”

  三人哭奏曰:“臣等誓当同心讨贼,以报陛下!”

  芳脱下龙凤汗衫,咬破指尖,写了血诏,授与张缉,乃嘱曰:“朕祖武皇帝诛董承,盖为机事不密也。卿等须谨细,勿泄于外。”

  丰曰:“陛下何出此不利之言?臣等非董承之辈,司马师安比武祖也?陛下勿疑。”

  三人辞出,至东华门左侧,正见司马师带剑而来,从者数百人,皆持兵器。三人立于道旁。师问曰:“汝三人退朝何迟?”

  李丰曰:“圣上在内廷观书,我三人侍读故耳。”

  师曰:“所看何书?”

  丰曰:“乃夏商周三代之书也。”

  师曰:“上见此书,问何故事?”

  丰曰:“天子所问,伊尹扶商,周公摄政之事;我等皆奏曰:‘今司马大将军,即伊尹、周公也。’”

  师冷笑曰:“汝等岂将吾比伊尹、周公!其心实指吾为王莽、董卓!”

  三人皆曰:“我等皆将军门下之人,安敢如此?”

  师大怒曰:“汝等乃口谀之人!适间与天子在密室中所哭何事?”

  三人曰:“实无此状。”

  师叱曰:“汝三人泪眼尚红,如何抵赖!”

  夏侯玄知事已泄,乃厉声大骂曰:“吾等所哭者,为汝威挟其主,将谋篡逆耳!”

  师大怒,叱武士捉夏侯玄。玄揎拳裸袖,径击司马师,却被武士擒住。师令将各人搜检,于张缉身畔搜出一龙凤汗衫,上有血字。左右呈与司马师。师视之,乃密诏也。诏曰:

  司马师兄弟,共持大权,将图篡逆。所行诏制,皆非朕意。各部官兵将士,可同仗忠义,讨灭贼臣,匡扶社稷。功成之日,重加爵赏。

  司马师看毕,勃然大怒曰:“原来汝等正欲谋害吾兄弟,情理难容!”

  遂令将三人腰斩于市,灭其三族。三人骂不绝口。比临东市中,牙齿尽被打落,各人含糊数骂而死。师直入后宫,魏主曹芳正与张皇后商议此事。皇后曰:“内廷耳目颇多,倘事泄露,必累妾矣!”

  正言间,忽见师入,皇后大惊。师按剑谓芳曰:“臣父立陛下为君,功德不在周公之下。臣事陛下亦与伊尹何别乎?今反以恩为仇,以功为过,欲与二三小臣,谋害臣兄弟,何也?”

  芳曰:“朕无此心。”

  师袖中取出汗衫,掷之于地曰:“此谁人所作耶!”

  芳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战栗而答曰:“此皆为他人所逼故也。朕岂敢兴此心?”

  师曰:“妄诬大臣造反,当加何罪!”

  芳跪告曰:“朕合有罪,望大将军恕之!”

  师曰:“陛下请起。国法未可废也。”

  乃指张皇后曰:“此是张缉之女,理当除之!”

  芳大哭求免,师不从,叱左右将张后捉出,至东华门内,用白练绞死。后人有诗曰:

  当年伏后出宫门,跣足哀号别至尊。
  司马今朝依此例,天教还报在儿孙。

  次日,司马师大会群臣曰:“今主上荒淫无道,亵近娼优,听信谗言,闭塞贤路,其罪甚于汉之昌邑,不能主天下。吾谨按伊尹、霍光之法,别立新君,以保社稷,以安天下,何如?”

  众皆应曰:“大将军行伊、霍之事,所谓应天顺人,谁敢违命?”

  师遂同多官入永宁宫,奏闻太后。太后曰:“大将军欲立何人为君?”

  师曰:“臣观彭城王曹据,聪明仁孝,可以为天下之主。”

  太后曰:“彭城王乃老身之叔,今立为君,我何以当之?今有高贵乡公曹髦,乃文皇帝之孙。此人温恭克让,可以立之。卿等大臣,从长计议。”

  一人奏曰:“太后之言是也,便可立之。”

  众视之,乃司马师宗叔司马孚也。师遂遣使往元城召高贵乡公;请太后升太极殿,召芳责之曰:“汝荒淫无度,亵近娼优,不可承天下;当纳下玺绶,复齐王之爵,目下起程,非宣召不许入朝。”

  芳泣拜太后,纳了国宝,乘王车大哭而去。只有数员忠义之臣,含泪而送。后人有诗曰:

  昔日曹瞒相汉时,欺他寡妇与孤儿。
  谁知四十余年后,寡妇孤儿亦被欺?

  却说高贵乡公曹髦,字彦士,乃武帝之孙,东海定王霖之子也。当日司马师以太后命宣至,文武官僚,备銮驾于南掖门外拜迎。髦慌忙答礼。太尉王肃曰:“主上不当答礼。”

  髦曰:“吾亦人臣也,安得不答礼乎?”

  文武扶髦上辇入宫,髦辞曰:“太后诏命,不知为何,吾安敢乘辇而入?”

  遂步行至太极东堂。司马师迎着,髦先下拜,师急扶起。问候已毕,引见太后。后曰:“吾见汝年幼时,有帝王之相;汝今可为天下之主。务须恭俭节用,布德施仁,勿辱先帝也。”

  髦再三谦辞。师令文武请髦出太极殿。是日立为新君,改嘉平六年为正元元年,大赦天下,假大将军司马师黄钺,入朝不趋,奏事不名,带剑上殿。文武百官,各有封赐。正元二年春正月,有细作飞报,说镇东将军毌丘俭,扬州刺史文钦,以废主为名,起兵前来。司马师大惊。

  正是:汉臣曾有勤王志,魏将还兴讨贼师。

  未知如何迎敌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一〇回 文鸯单骑退雄兵 姜维背水破大敌(1)

  却说魏正元二年正月,扬州刺史镇东将军领淮南军马毌丘俭,字仲闻,河南闻喜人也;闻司马师擅行废立之事,心中愤怒。长子毌丘甸曰:“父亲官居方面,司马师专权废主,国家有累卵之危,安可晏然自守?”

  俭曰:“吾儿之言是也。”

  遂请刺史文钦商议。钦乃曹爽门下客;当日闻俭相请,即来拜谒。俭邀入后堂,礼毕;说话间,俭流泪不止。钦问其故。俭曰:“司马师专权废主,天地反复,安得不伤心乎?”

  钦曰:“都督镇守方面,若肯仗义讨贼,钦愿舍死相助。钦中子文淑,小字阿鸯,有万夫不当之勇,常欲杀司马师兄弟,与曹爽报仇;今可令为先锋。”

  俭大喜,实时酹酒为誓。二人诈称太后有密诏,令淮南大小官兵将士,皆入寿春城,立一坛于西,宰白马歃血为盟,宣言司马师大逆不道,今奉太后密诏,令尽起淮南军马,仗义讨贼。众皆悦服。俭提六万兵,屯于项城。文钦领兵二万在外为游兵,往来接应。俭移檄诸郡,令各起兵相助。

  却说司马师左眼肉瘤,不时痛痒,乃命医官割之,以药封闭,连日在府养病;忽闻淮南告急,乃请太尉王肃商议。肃曰:“昔关云长威震华夏,孙权令吕蒙袭取荆州,抚恤将士家属,因此关公军势瓦解。今淮南将士家属,皆在中原,可急抚恤,更以兵断其归路,必有土崩之势矣。”

  师曰:“公言极善。但吾新割目瘤,不能自往;若使他人,心又不稳。”

  时中书侍郎钟会在侧,进言曰:“淮楚兵强,其锋甚锐;若遣人领兵去退,多是不利。倘有疏虞,则大事废矣。”

  师蹶然起曰:“非吾自往,不可破贼!”

  遂留弟司马昭守洛阳,总摄朝政。师乘软舆,带病东行。令镇东将军诸葛诞,总督豫州诸军,从安风津取寿春;又令征东将军胡遵,领青州诸军,出谯宋之地,绝其归路;又遣豫州刺史监军王基,领前部兵,先取镇南之地。师领大军屯于襄阳,聚文武于帐下商议。光禄勋郑褒曰:“毌丘俭好谋而无断,文钦有勇而无智,今大军出其不意;江淮之卒,锐气正盛,不可轻敌;只宜深沟高垒,以挫其锐。此亚夫之长策也。”

  监军王基曰:“不可。淮南之反,非军民思乱也,皆因毌丘俭势力所逼,不得已而从之。若大军一临,必然瓦解。”

  师曰:“此言甚妙。”

  遂进兵于濦水之上,中军屯于濦桥。基曰:“南顿极好屯兵,可提兵星夜取之;若迟则毌丘俭必先至矣。”

  师遂令王基前部兵来南顿城下寨。

  却说毌丘俭在项城,闻知司马师自来,乃聚众商议。先锋葛雍曰:“南顿之地,依山傍水,极好屯兵;若魏兵先占,难以驱遣,可速取之。”

  俭从其言,起兵投南顿来。正行之间,前面流星马报说南顿已有人马下寨。俭不信,自到军前视之,果然旌旗遍野,营寨齐整。俭回到军中,无计可施。忽哨马飞报:“东吴孙峻提兵渡江袭寿春来了。”

  俭大惊曰:“寿春若失,吾归何处!”

  是夜退兵于项城。

  司马师见毌丘俭军退,聚多官商议。尚书傅嘏曰:“今俭兵退者,忧吴人袭寿春也,必回项城分兵拒守。将军可令一军取乐嘉城,一军取项城,一军取寿春,则淮南之卒必退矣。兖州刺史邓艾,足智多谋;若领兵径取乐嘉,更以重兵应之,破贼不难也。”

  师从之,急遣使持檄文,教邓艾起兖州之兵破乐嘉城。师随后引兵到彼会合。

  却说毌丘俭在项城,不时差人去乐嘉城哨探;只恐有兵来,请文钦到营共议。钦曰:“都督勿忧。我与拙子文鸯,只消五千兵,敢保乐嘉城。”

  俭大喜。钦父子引五千兵投乐嘉来。前军报说:“乐嘉城西,皆是魏兵,约有万余。遥望中军,白旄黄钺,皂盖朱旛,簇拥虎帐,内竖立一面锦绣帅字旗,此必司马师也。安立营寨,尚未完备。”

  时文鸯悬鞭立于父侧,闻知此语,乃告父曰:“趁彼营寨未成,可分兵两路,左右击之,可全胜也。”

  钦曰:“何时可去?”

  鸯曰:“今夜黄昏,父引二千五百兵,从城南杀来;儿引二千五百兵,从城北杀来。三更时分,要在魏寨会合。”

  钦从之,当晚分兵两路。且说文鸯年方十八岁,身长八尺,全装贯甲,腰悬钢鞭,绰枪上马,遥望魏寨而进。

  是夜司马师兵到乐嘉,立下营寨,等邓艾未至。师为眼下新割肉瘤,疮口疼痛,卧于帐中,令数百甲士环立护卫。三更时分,忽然寨内喊声大震,人马大乱。师急问之。人报曰:“一军从寨北斩围直入,为首一将,勇不可当。”

  师大惊,心如火烈,眼珠从肉瘤疮口内迸出,血流遍地,疼痛难当;又恐有乱军心,只咬被头而忍,被皆咬烂。原来文鸯军马先到,一拥而进;在寨中左冲右突,所到之处,人不敢当;有相拒者,枪搠鞭打,无不被杀。鸯只望父到,以为外应,并不见来。数番杀到中军,皆被弓弩射回。鸯直杀到天明,只听得北边鼓角喧天。鸯回顾从者曰:“父亲不在南面为应,却从北至,何也?”

  鸯纵马看时,只见一军行如猛风,为首一将,乃邓艾也,跃马横刀大呼曰:“反贼休走!”

  鸯大怒,挺枪迎之。战有五十合,不分胜负。正斗间,魏兵大进,前后夹攻。鸯部下兵各自逃散,只文鸯单人独马,冲开魏兵,望南而走。背后数百员魏将,抖擞精神,骤马追来;将至乐嘉桥边,看看赶上。鸯忽然勒回马大喝一声,直冲入魏将阵中来,钢鞭起处,纷纷落马,各各倒退。鸯复缓缓而行。魏将聚在一处,惊讶曰:“此人尚敢退我等之众耶!可拚力追之!”

  于是魏将百员,复来追赶。鸯勃然大怒曰:“鼠辈何不惜命耶!”

  提鞭拨马,杀入魏将丛中,用鞭打死数人,复回马缓辔而行。魏将连追四五番,皆被文鸯一人杀退。后人有诗曰:

  长板当年独拒曹,子龙从此显英豪。
  乐嘉城内争锋处,又见文鸯胆气高。

  原来文钦被山路崎岖,迷入谷中;行了半夜,比及寻路而出,天色已晓,文鸯人马不知所向。只见魏兵大胜,钦不战而退。魏兵乘势追杀,钦引兵望寿春而走。

  却说魏殿中校尉尹大目,乃曹爽心腹之人;因爽被司马懿谋杀,故事司马师,常有杀师报爽之心;又素与文钦交厚;今见师眼瘤突出,不能动止,乃入帐告曰:“文钦本无反心,今被毌丘俭逼迫,以致如此。某去说之,必然来降。”

  师从之。大目顶盔贯甲,乘马来赶文钦;看看赶上,乃高声大叫曰:“文刺史见尹大目么?”
第一一〇回 文鸯单骑退雄兵 姜维背水破大敌(2)

  钦回头视之,大目除盔放在鞍鞒之前,以鞭指曰:“文刺史何不忍耐数日也?”

  此是大目知师将亡,故来留钦。钦不解其意,厉声大骂,便欲开弓射之。大目大哭而回。钦收聚人马奔寿春时,已被诸葛诞引兵取了;欲复回项城时,胡遵、王基、邓艾三路兵皆到。钦见势危,遂投东吴孙峻去了。

  却说毌丘俭在项城内,听知寿春已失,文钦势败,城外三路兵到,俭遂尽撤城中之兵出战。正与邓艾相遇,俭令葛雍出马,与艾交锋,不一合,被艾一刀斩之,引兵杀过阵来。毌丘俭死战相拒。江淮兵大乱。胡遵、王基,引兵四面夹攻。毌丘俭敌不住,引十余骑夺路而走。前至慎县城下,县令宋白,开门迎入,设席待之。俭大醉,被白令人杀了,将头献于魏兵。于是淮南平定。

  司马师卧病不起,唤诸葛诞入帐,赐以印绶,加为征东大将军,都督扬州诸路军马;一面班师回许昌。师目痛不止,每夜只见李丰、张缉、夏侯玄三人立于榻前。师心神恍惚,自料难保,遂令人往洛阳取司马昭到。昭哭拜于床下。师遗言曰:“吾今权重,虽欲卸肩,不可得也。汝继我为之,大事切不可轻托他人,自取灭族之祸。”

  言讫,以印绶付之,泪流满面。昭急欲问时,师大叫一声,眼睛迸出而死。时正元二年二月也。于是司马昭发丧,申奏魏主曹髦。髦遣使持诏到许昌,即命暂留司马昭屯军许昌,以防东吴。昭心中犹豫未决。钟会曰:“大将军新亡,人心未定,将军若留守于此,万一朝廷有变,悔之何及?”

  昭从之,即起兵还屯洛水之南。髦闻之大惊。太尉王肃奏曰:“昭既继其兄掌大权,陛下可封爵以安之。”

  髦遂令王肃持诏,封马司昭为大将军录尚书事。昭入朝谢恩毕。自此,中外大小事情,皆归于昭。

  却说西蜀细作,哨知此事,报入成都。姜维奏后主曰:“司马师新亡,司马昭初握重权,必不敢擅离洛阳。臣请乘间伐魏,以复中原。”

  后主从之,遂命姜维兴师伐魏。维到汉中,整顿人马。征西大将军张翼曰:“蜀地浅狭,钱粮微薄,不宜远征;不如据险守分,恤军爱民,此乃保国之计也。”

  维曰:“不然。昔丞相未出茅庐,已定三分天下,然且六出祁山以图中原;不幸半途而丧,以致功业未成。今吾既受丞相遗命,当尽忠报国以继其志,虽死而无恨也。今魏有隙可乘,不就此时伐之,更待何时?”

  夏侯霸曰:“将军之言是也。可将轻骑先出枹罕。若得洮西南安,则诸郡可定。”

  张翼曰:“向者不克而还,皆因军出甚迟也。兵法云:‘攻其无备,出其不意。’今若火速进兵,使魏人不能提防,必然全胜矣。”

  于是姜维引兵五万望枹罕进发。兵至洮水,守边军士报知雍州刺史王经、副将军陈泰。王经先起马步兵七万来迎。姜维分付张翼如此如此,又分付夏侯霸如此如此。二人领计去了。维乃自引大军背洮水列阵。王经自引数员牙将出而问曰:“魏与吴蜀,已成鼎足之势;汝累次入寇,何也?”

  维曰:“司马师无故废主,邻邦理宜问罪,何况仇敌之国乎?”

  经回顾张明、花永、刘达、朱芳四将曰:“蜀兵背水为阵,败则皆没于水矣。姜维骁勇,汝四将可战之。彼若退动,便可追击。”

  四将分左右而去,来战姜维。维略战数合,拨回马望本阵中便走。王经大驱军马,一齐赶来。维引兵望着洮西而走;将次近水,大呼将士曰:“事急矣!诸将何不努力?”

  众将一齐奋力杀回,魏兵大败。张翼、夏侯霸抄在魏兵之后,分两路杀来,把魏兵困在垓心。维奋武扬威,杀入魏军之中,左冲右突,魏军大乱,自相践踏,死者大半,逼入洮水者无数,斩首万余,迭尸数里。王经引败兵百骑奋力杀出,径往狄道城而走;奔入城中,闭门保守。姜维大获全功,犒军已毕,便欲进兵攻打狄道城。张翼谏曰:“将军功绩已成,威声大震,可以止矣。今若前进,倘不如意,正如画蛇添足也。”

  维曰:“不然。向者兵败,尚欲进取,纵横中原;今日洮水一战,魏人胆裂,吾料狄道唾手可得。汝勿自隳其志也。”

  张翼再三劝谏,维不从,遂勒兵来取狄道城。

  却说雍州征西将军陈泰,正欲起兵与王经报兵败之仇,忽兖州刺史邓艾引兵到。泰接着礼毕。艾曰:“今奉大将军之命,特来助将军破敌。”

  泰问计于邓艾,艾曰:“洮水得胜,若招羌人之众,东征关陇,传檄四郡,此吾兵之大患也。今彼不思如此,却图狄道城,其城垣坚固,急切难攻,空劳兵费力耳。吾今陈兵于项岭,然后进兵击之,蜀兵必败矣。”

  陈泰曰:“真妙论也!”

  遂先拨二十队兵,每队五十人,尽带旌旗鼓角烽火之类,日伏夜行,去狄道城东南高山深谷之中埋伏;只待兵来,一齐鸣鼓吹角为应,夜则举火放炮以惊之。调度已毕,专候蜀兵到来。于是陈泰、邓艾,各引二万兵相继而进。

  却说姜维围住狄道城,令兵八面攻之,连攻数日不下,心中郁闷,无计可施。是日黄昏时分,忽三五次流星马报说:“有两路兵到,旗上明书大字。一路是征西将军陈泰,一路是兖州刺史邓艾。”

  维大惊,遂请夏侯霸商议。霸曰:“吾向尝为将军言,邓艾自幼深明兵法,善晓地理。今领兵到,颇为劲敌。”

  维曰:“彼军远来,我休容他住脚,便可击之。”

  乃留张翼攻城,命夏侯霸引兵迎陈泰。维自引兵来迎邓艾。行不到五里,忽然东南一声炮响,鼓角震地,火光冲天。维纵马看时,只见周围皆是魏兵旗号。维大惊曰:“中邓艾之计矣!”

  遂传令教夏侯霸、张翼各弃狄道而退。于是蜀兵皆退于汉中。维自断后,只听得背后鼓声不绝。维退入剑阁之时,方知火鼓二十余处,皆虚设也。维收兵退屯于钟堤。

  且说后主因姜维有洮西之功,降诏封维为大将军。维受了职,上表谢恩毕,再议出师伐魏之策。

  正是:成功不必添蛇足,讨贼犹思奋虎威。

  不知此番北伐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一一一回 邓士载智败姜伯约 诸葛诞义讨司马昭(1)

  却说姜维退兵屯于钟堤,魏兵屯于狄道城外。王经迎接陈泰、邓艾入城,拜谢解围之事,设宴相待,大赏三军。泰将邓艾之功,申奏魏主曹髦。髦封艾为安西将军,假节领护东羌校尉,同陈泰屯兵于雍、凉等处。邓艾上表谢恩毕,陈泰设宴与邓艾拜贺曰:“姜维夜遁,其力已竭,不敢再出矣。”

  艾笑曰:“吾料蜀兵其必出有五。”

  泰问其故。艾曰:“蜀兵虽退,终有乘胜之势;吾兵终有弱败之实:其必出一也。蜀兵皆是孔明教演,精锐之兵,容易调遣;吾将不时更换,军又训练不熟:其必出二也。蜀人多以船行,吾军皆在旱地,劳逸不同:其必出三也。狄道、陇西、安南、祁山四处,皆是守战之地;蜀人或声东击西,指南攻北,吾兵必须分头守把;蜀兵合为一处而来,以一分当我四分:其必出四也。若蜀兵自南安、陇西,则可取羌人之谷为食;若出祁山,则有麦可就食:其必出五也。”

  陈泰叹服曰:“公料敌如神,蜀兵何足虑哉!”

  于是陈泰与邓艾结为忘年之交。艾遂将雍、凉等处之兵,每日操练;各处隘口,皆立营寨,以防不测。

  却说姜维在钟堤大设筵宴,会集诸将,商议伐魏之事。令史樊建谏曰:“将军屡出,未获全功;今日洮西之战,魏人既服威名,何故又欲出也?万一不利,前功尽弃。”

  维曰:“汝等只知魏国地宽人广,急不可得;却不知攻魏者有五可胜。”

  众问之。维答曰:“彼洮西一败,挫尽锐气,吾兵虽退,不曾损折,今若进兵,一可胜也。吾兵船载而进,不致劳困,彼兵皆从旱地来迎,二可胜也。吾兵久经训练之众,彼皆乌合之徒,不曾有法度,三可胜也。吾兵自出祁山,抄掠秋谷为食,四可胜也。彼兵虽各守备,军力分开,吾兵一处而去,彼安能救?五可胜也。不在此时伐魏,更待何日耶?”

  夏侯霸曰:“艾年虽幼,而机谋深远。近封为安西将军之职,必于各处准备,非同往日矣。”

  维厉声曰:“吾何畏彼哉!公等休长他人锐气,灭自己威风!吾意已决,必先取陇西。”

  众不敢谏。维自领前部,令众将随后而进。于是蜀兵尽离钟堤,杀奔祁山来。哨马报说魏兵已先在祁山立下九个寨栅。维不信,自引数骑凭高望之,果见祁山九寨势如长蛇,首尾相顾。维回顾左右曰:“夏侯霸之言,信不诬矣。此寨形势绝妙,止吾师诸葛丞相能之。今观邓艾所为,不在吾师之下。”

  遂回本寨,唤诸将曰:“魏人既有准备,必知吾来矣。吾料邓艾必在此间。汝等可虚张吾旗号,据此谷口下寨,每日令百余骑出哨。每出哨一回,换一番衣甲。旗号按青黄赤白黑五方旗帜更换。吾却提大兵偷出董亭,径袭南安去也。”

  遂令鲍素屯于祁山谷口。维尽率大兵,望南安进发。

  却说邓艾知蜀兵出祁山,早与陈泰下寨准备;见蜀兵连日不来搦战,一日五番哨马出寨,或十里或十五里而回。艾凭高望毕,慌入帐与陈泰曰:“姜维不在此间,必取董亭袭南安去了。出寨哨马只是这几匹,更换衣甲,往来哨探,人马皆困乏,主将必无能者。陈将军可引一军攻之,其寨可破也。破了寨栅,便引兵袭董亭之路,先断姜维之后。吾当先引一军救南安,径取武城山。若先占此山头,姜维必取上邽。上邽有一谷,名曰段谷;地狭山险,正好埋伏。彼来争武城山时,吾先伏两军于段谷,破维必矣。”

  泰曰:“吾守陇西二三十年,未尝如此明察地理。公之所言,真神算也。公可速去。吾自攻此处寨栅。”

  于是邓艾引军星夜倍道而行,径到武城山;下寨已毕,蜀兵未到,即令子邓忠,与帐前校尉师纂,各引五千兵,先去段谷埋伏,如此如此而行。二人受计而去。艾令偃旗息鼓,以待蜀兵。

  却说姜维从董亭望南安而来,至武城山前,谓夏侯霸曰:“近南安有一山,名武城山;若先得了,可夺南安之势。只恐邓艾多谋,必先提防。”

  正疑虑间,忽然山上一声炮响,喊声大震,鼓角齐鸣,旌旗遍竖,皆是魏兵。中央风飘起一黄旗,大书“邓艾”字样。蜀兵大惊。山上数处精兵杀下,势不可当,前军大败。维急率中军人马去救时,魏兵已退。维直来武城山下搦邓艾战,山上魏兵并不下来。维令军士辱骂,至晚,方欲退军,山上鼓角齐鸣,却又不见魏兵下来。维欲上山冲杀,山上炮石甚严,不能得进。守至三更,欲回,山上鼓角又鸣。维移兵下山屯扎。比及令军搬运木石,方欲竖立为寨,山上鼓角又来,魏兵骤至。蜀兵大乱,自相践踏,退回旧寨。

  次日,姜维令军士运粮草车仗,至武城山,穿连排定,欲立起寨栅,以为屯兵之计。是夜二更,邓艾令五百人,各执火把,分两路下山,放火烧车仗。两兵混杀了一夜,营寨又立不成。维复引兵退,再与夏侯霸商议曰:“南安未得,不如先取上邽。上邽乃南安屯粮之所;若得上邽,南安自危矣。”

  遂留霸屯于武城山。维尽引精兵猛将,径取上邽。行了一宿,将及天明,见山势狭峻,道路崎岖,乃问乡导官曰:“此处何名?”

  答曰:“段谷。”

  维大惊曰:“其名不美。‘段谷’者,‘断谷’也。倘有人断其谷口,如之奈何?”

  正踌躇未决,忽前军来报:“山后尘头大起,必有伏兵。”

  维急令退兵,师纂、邓忠,两军杀出。维且战且走。前面喊声大震,邓艾引兵杀到,三路夹攻,蜀兵大败。幸得夏侯霸引兵杀到,魏兵方退,救了姜维,欲再往祁山。霸曰:“祁山寨已被陈泰打破,鲍素阵亡,全寨人马皆退回汉中去了。”
第一一一回 邓士载智败姜伯约 诸葛诞义讨司马昭(2)

  维不敢取董亭,急投山僻小路而回。后面邓艾急追,维令诸军前进,自为断后。正行之际,忽然山中一军突出,乃魏将陈泰也。魏兵一声喊起,将姜维困在垓心。维人马困乏,左冲右突,不能得出。荡寇将军张嶷,闻姜维受困,自引数百骑杀入重围,维因乘势杀出。嶷被魏兵乱箭射死。维得脱重围,复回汉中;因感张嶷忠勇,殁于王事,乃表赠其子孙。于是蜀中将士,多有阵亡者,皆归罪于姜维。维照武侯街亭旧例,乃上表自贬为后将军,行大将军事。

  却说邓艾见蜀兵退尽,乃与陈泰设宴相贺,大赏三军。泰表邓艾之功,司马昭遣使持节,加艾官爵,赐印绶,并封其子邓忠为亭侯。

  时魏主曹髦,改正元三年为甘露元年。司马昭自为天下兵马大都督,出入常令三千铁甲骁将前后簇拥,以为护卫;一应事务,不奏朝廷,就于相府裁处。自此常怀篡逆之心;只恐南北人心未顺。有一心腹人姓贾,名充,字公闾,乃故建威将军贾逵之子,为昭府下长史。充语昭曰:“今主公掌握大柄,四方人心必然未安;且当暗访,然后徐图大事。”

  昭曰:“吾正欲如此。汝可为我东行,只推慰劳出征军士为名,以探消息。”

  贾充领命,径到淮南,入见镇东大将军诸葛诞。诞字公休,乃琅琊南阳人,即武侯之族弟也;向事于魏,因武侯在蜀为相,因此不得重用;后武侯身亡,诞在魏历任重职,封高平侯,总摄两淮军马。当日贾充托名劳军,至淮南见诸葛诞。诞设宴待之。酒至半酣,充以言挑诞曰:“近来洛阳诸贤,皆以主上懦弱,不堪为君。司马大将军三世辅国,功德弥天,可以禅代魏统。未审钧意若何?”

  诞大怒曰:“汝乃贾豫州之子,世食魏禄,安敢出此乱言!”

  充谢曰:“某以他人之言告公耳。”

  诞曰:“朝廷有难,吾当以死报之。”

  充默然。

  次日辞归,见司马昭细言其事。昭大怒曰:“鼠辈安敢如此!”

  充曰:“诞在淮南,深得人心,久必为患,可速除之。”

  昭遂暗发密书与扬州刺史乐綝,一面遣使赍诏征诞为司空。诞得了诏书,已知是贾充告变,遂捉来使拷问。使者曰:“此事乐綝知之。”

  诞曰:“他如何得知?”

  使者曰:“司马将军已令人到扬州送密书与乐綝矣。”

  诞大怒,叱武士斩了来使,遂起部下兵千人,杀奔扬州来。将至南门,城门已闭,吊桥拽起。诞在城下叫门,城上并无一人回答。诞大怒曰:“乐綝匹夫,安敢如此!”

  遂令将士打城。手下十余骁骑,下马渡河,飞身上城,杀散军士,大开城门。于是诸葛诞引兵入城,乘风放火,杀至綝家。綝慌上楼避之。诞提剑上楼,大喝曰:“汝父乐进,昔日受魏国大恩,不思报本,反欲顺司马昭耶!”

  綝未及回言,为诞所杀。一面具表数司马昭之罪,使人申奏洛阳;一面大聚两淮屯田户口十余万,并扬州新降兵四万余人,积草屯粮,准备进兵。又令长史吴纲送子诸葛靓入吴为质求援,务要合兵诛讨司马昭。

  此时东吴丞相孙峻病亡,从弟孙綝辅政。綝字子通,为人强暴,杀大司马腾胤、将军吕据、王惇等;因此权柄皆归于綝。吴主孙亮,虽然聪明,无可奈何。于是吴纲将诸葛靓至石头城,入拜孙綝。綝问其故。纲曰:“诸葛诞乃蜀汉诸葛武侯之族弟也,向事魏国;今见司马昭欺君罔上,废主弄权,欲兴师讨之,而力不及,故特来归降。诚恐无凭,专送亲子诸葛靓为质。伏望发兵相助。”

  綝从其请,便遣大将全怿、全端为主将,于诠为合后,朱异、唐咨为先锋,文钦为乡导,起兵七万,分三队而进。吴纲回寿春报知诸葛诞。诞大喜,遂陈兵准备。

  却说诸葛诞表文到洛阳,司马昭见了大怒,欲自往讨之。贾充谏曰:“主公乘父兄之基业,恩德未及四海,今弃天子而去,若一朝有变,悔之何及?不如奏请太后及天子一同出征,可保无虞。”

  昭喜曰:“此言正合吾意。”

  遂入奏太后曰:“诸葛诞谋反,臣与文武官僚,计议停当,请太后同天子御驾亲征,以继先帝之遗意。”

  太后畏惧,只得从之。次日,昭请魏主曹髦起程。髦曰:“大将军都督天下军马,任从调遣,何必朕自行也?”

  昭曰:“不然。昔日武祖纵横四海,文帝、明帝有包括宇宙之志,并吞八荒之心,凡遇大敌,必须自行。陛下正宜追配先君,扫清故孽。何自畏也?”

  髦畏威权,只得从之。昭遂下诏,尽起两都之兵二十六万,命征南将军王基为正先锋,安东将军陈骞为副先锋,监军石苞为左军,兖州刺史周太为右军,保护车驾,浩浩荡荡,杀奔淮南而来。东吴先锋朱异,引兵迎敌。两军对圆,魏军中王基出马,朱异来迎。战不三合,朱异败走;唐咨出马,战不三合,亦大败而走。王基驱兵掩杀,吴兵大败,退五十里下寨,报入寿春城中。诸葛诞自引本部锐兵,会合文钦并二子文鸯、文虎,雄兵数万,来敌司马昭。

  正是:方见吴兵锐气堕,又看魏将劲兵来。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一二回 救寿春于诠死节 取长城伯约鏖兵(1)

  却说司马昭闻诸葛诞会合吴兵前来决战,乃召散骑长史裴秀、黄门侍郎钟会,商议破敌之策。钟会曰:“吴兵之助诸葛诞,实为利也;以利诱之,则必胜矣。”

  昭从其言,遂令石苞、周太先引两军于石头城埋伏,王基、陈骞领精兵在后,却令偏将成倅引兵数万先去诱敌;又令陈俊引车仗牛马驴骡,装载赏军之物,四面聚集于阵中,如敌来则弃之。

  是日诸葛诞令吴将朱异在左,文钦在右;见魏阵中人马不整,诞乃大驱士马径进。成倅退走,诞驱兵掩杀,见牛马驴骡,遍满郊野,南兵争取,无心恋战。忽然一声炮响,两路兵杀来;左有石苞,右有周太。诞大惊,急欲退时,王基、陈骞精兵杀到。诞兵大败。司马昭又引兵接应。诞引败兵奔入寿春,闭门坚守。昭令兵四面围困,拚力攻城。

  时吴兵退屯安丰,魏主车驾驻于项城。钟会曰:“今诸葛诞虽败,寿春城中粮草尚多,更有吴兵屯安丰以为犄角之势,今吾兵四面攻围,彼缓则坚守,急则死战。吴兵或乘势夹攻,吾军无益,不如三面攻之,留南门大路,容贼自走;走而击之,可全胜也。吴兵远来,粮必不继。我引轻骑抄在其后,可不战而自破矣。”

  昭抚会背曰:“君真吾之子房也!”

  遂令王基撤退南门之兵。

  却说吴兵屯于安丰,孙綝唤朱异责之曰:“量一寿春城不能救,安可并吞中原?如再不胜必斩!”

  朱异乃回本寨商议。于诠曰:“今寿春南门不围,某愿领一军从南门入去,助诸葛诞守城。将军与魏兵挑战,我却从城中杀出,两路夹攻,魏兵可破矣。”

  异然其言。于是全怿、全端、文钦等,皆愿入城。遂同于诠引兵一万,从南门而入城。魏兵不得将令,未敢轻敌,任吴兵入城,乃报知司马昭。昭曰:“此欲与朱异内外夹攻,以破我军也。”

  乃召王基、陈骞分付曰:“汝可引五千兵截断朱异来路,从背后击之。”

  二人领命而去。朱异正引兵来,忽背后喊声大起;左有王基,右有陈骞,两路军杀来。吴兵大败。朱异回见孙綝。綝大怒曰:“累败之将,要汝何用!”

  叱军士推出斩之;又责全端子全祎曰:“若退不得魏兵,汝父子休来见我!”

  于是孙綝自回建业去了。

  钟会与昭曰:“今孙綝退去,外无救兵,城可围矣。”

  昭从之,遂催兵攻围。全祎引兵欲入寿春,见魏兵势大,寻思进退无路,遂降司马昭。昭加祎为偏将军。祎感昭恩德,乃修家书与父全端,叔全怿,言孙綝不仁,不若降魏,将书射入城中。怿得祎书,遂与端自引数千人开门出降。诸葛诞在城中忧闷。谋士蒋班、焦彝进言曰:“城中粮少兵多,不能久守,可率吴楚之众,与魏兵决一死战。”

  诞大怒曰:“吾欲守,汝欲战,莫非有异心乎!再言必斩!”

  二人仰天长叹曰:“诞将亡矣!我等不如早降,免至一死!”

  是夜二更时分,蒋、焦二人踰城降魏,司马昭重用之;因此城中虽有敢战之士,不敢言战。

  诞在城中见魏兵四下筑起土城,以防淮水,只望水泛冲倒土城,驱兵击之。不想自秋至冬,并无霖雨,淮水不泛。城中看看粮尽,文钦在小城内与二子坚守,见军士渐渐饿倒,只得来告诞曰:“粮皆尽绝,军士饿损,不如将北方之兵尽放出城,以省其食。”

  诞大怒曰:“汝教我尽去北军,欲谋我耶!”

  叱武士推出斩之。文鸯、文虎见父被杀,各拔短刀,立杀数十人,飞身上城,一跃而下,越河赴魏寨投降。司马昭恨文鸯昔日单骑退兵之仇,欲斩之。钟会谏曰:“罪在文钦,今文钦已亡,二子势穷来归,若杀降将,是坚城内人之心也。”

  昭从之,遂召文鸯、文虎入帐,用好言抚慰,赐骏马锦衣,加为偏将军,封关内侯。二子拜谢上马,绕城大叫曰:“我二人蒙大将军赦罪赐爵,汝等何不早降!”

  城内人闻言,皆计议曰:“文鸯乃司马氏仇人,尚且重用,何况我等乎?”

  于是皆欲投降。诸葛诞闻之大怒,日夜自来巡城,以杀为威。

  钟会知城中人心已变,乃入帐告昭曰:“可乘此时攻城矣。”

  昭大喜,遂激三军四面云集,一齐攻打。守将曾宣献了北门,放魏兵入城。诞知魏兵已入,慌引麾下数百人,自城中小路突出;至吊桥边,正撞着胡奋,手起刀落,斩诞于马下,数百人皆被缚。王基引兵杀到西门,正遇吴将于诠。基大喝曰:“何不早降!”

  诠大怒曰:“受命而出,为人救难,既不能救,又降他人,义所不为也!”

  乃掷盔于地,大呼曰:“人生在世,得死于战场者,幸耳!”

  急挥刀死战三十余合,人困马乏,为乱军所杀。司马昭入寿春,将诸葛诞老小尽皆枭首,灭其三族。武士将所擒诸葛诞部卒数百人缚至。昭曰:“汝等降否?”

  众皆大叫曰:“愿与诸葛公同死,决不降汝!”

  昭大怒,叱武士尽缚于城外,逐一问曰:“降者免死。”

  并无一人言降。直杀至尽,终无一人降者。昭深加叹息不已,令皆埋之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忠君矢志不偷生,诸葛公休帐下兵。
  薤露歌声应未断,遗踪直欲继田横。

  却说吴兵大半降魏,裴秀告司马昭曰:“吴兵老小,尽在东南江淮之地,今若留之,久必为变,不如坑之。”

  钟会曰:“不然;古之用兵者,全国为上,戮其元恶而已。若尽坑之,是不仁也。不如放归江南,以显中国之宽大。”

  昭曰:“此妙论也。”

  遂将吴兵尽皆放归本国。唐咨因惧孙綝,不敢回国,亦来降魏。昭皆重用,令分布三河之地。淮南已平。正欲退兵,忽报西蜀姜维引兵来取长城,邀截粮草。昭大惊,与多官计议退兵之策。

  时蜀汉延熙二十年,改为景耀元年。姜维在汉中选川将两员,每日操练人马:一是蒋舒,一是傅佥。二人颇有胆勇,维甚爱之。忽报淮南诸葛诞起兵讨司马昭,东吴孙綝助之,昭大起两淮之兵,将魏太后并魏主一同出征去了。维大喜曰:“吾今番大事济矣!”

  遂表奏后主,愿兴兵伐魏。中散大夫谯周听知,叹曰:“近来朝廷溺于酒色,信任中贵黄皓,不理国事,只图欢乐;伯约累欲征伐,不恤军士;国将危矣!”

  乃作仇国论一篇,寄与姜维。维拆封视之。论曰:

  或问古往能以弱胜强者,其术何如?曰:处大国无患者,恒多慢;处小国有忧者,恒思善。多慢则生乱,思善则生治,理之常也。故周文养民,以少取多;勾践恤众,以弱毙强。此其术也。

  或曰:曩者楚强汉弱,约分鸿沟,张良以为民志既定,则难动也,率兵追羽,终毙项氏;岂必由文王勾践之事乎?曰:商周之际,王侯世尊,君臣久固,当此之时,虽有汉祖,安能仗剑取天下乎?及秦罢侯置守之后,民疲秦役,天下土崩,于是豪杰并争。今我与彼,皆传国易世矣。既非秦末鼎沸之时,实有六国并据之势。故可为文王,难为汉祖。时可而后动,数合而后举;故汤武之师,不再战而克,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。如遂极武黩征,不幸遇难,虽有智者,不能谋之矣。
第一一二回 救寿春于诠死节 取长城伯约鏖兵(2)

  姜维看毕,大怒曰:“此腐儒之论也!”

  掷之于地。遂提川兵来取中原。又问傅佥曰:“以公度之,可出何地?”

  佥曰:“魏屯粮草,皆在长城;今可径取骆谷,度沈岭,直到长城,先烧粮草,然后直取秦川,则中原指日可得矣。”

  维曰:“公之见与吾计暗合也。”

  即提兵径取骆谷,度沈岭,望长城而来。

  却说长城镇守将军司马望,乃司马昭之族兄也。城内粮草甚多,人马却少。望听知蜀兵到,急与王真、李鹏二将,引兵离城二十里下寨。次日蜀兵来到,望引二将出阵。姜维出马,指望而言曰:“今司马昭迁主于军中,必有李傕、郭汜之意也。吾今奉朝廷明命,前来问罪,汝当早降。若还愚迷,全家诛戮!”

  望大声而答曰:“汝等无礼,数犯上国,如不早退,令汝片甲不归!”

  言未毕,望背后王真挺枪出马,蜀阵中傅佥出迎。战不十合,佥卖个破绽,王真便挺枪来刺。傅佥闪过,活捉真于马上,便回本阵。李鹏大怒,纵马轮刀来救。佥故意放慢,等李鹏将近,努力掷真于地,暗掣四楞铁简在手;待鹏赶上举刀欲砍,傅佥偷身回顾,向李鹏面门只一简,打得眼珠迸出,死于马下。王真被蜀军乱枪刺死。姜维驱兵大进。司马望弃寨入城,闭门不出。维下令曰:“军士今夜且歇一宿,以养锐气。来日须要入城。”

  次日平明,蜀兵争先大进,一拥至城下,用火箭火炮打入城中。城上草屋,一派烧着,魏兵自乱。维又令人取干柴堆满城下,一齐放火,烈焰冲天。城已将陷,魏兵在城内嚎啕大哭,声闻四野。

  正攻打之间,忽然背后喊声大震。维勒马回看,只见魏兵鼓噪摇旗,浩浩而来。维遂令后队为前队,自立于门旗下候之。只见魏阵中一小将,全装贯带,挺枪纵马而出,约年二十余岁,面如傅粉,唇似抹朱,厉声大叫曰:“认得邓将军否!”

  维自思曰:“此必邓艾矣。”

  挺枪纵马而来。二人抖擞精神,战到三四十合,不分胜负。那小将军枪法无半点放闲。维心中自思:“不用此计,安得胜乎?”

  便拨马望左边山路中而走。那小将骤马追来,维挂住了钢枪,暗取雕弓羽箭射之。那小将眼乖,早已见了,弓弦响处,把身望前一倒,放过羽箭。维回头看小将已到,挺枪来刺;维闪过,那枪从肋旁边过,被维挟住。那小将弃枪,望本阵而走。维嗟叹曰:“可惜!可惜!”

  再拨马赶来。追至阵门前,一将提刀而出曰:“姜维匹夫,勿赶吾儿,邓艾在此!”

  维大惊。原来小将乃艾之子邓忠也。维暗暗称奇;欲战邓艾,又恐马乏,乃虚指艾曰:“吾今日识汝父子也。各且收兵。来日决战。”

  艾见战场不利,亦勒马应曰:“既如此,各自收兵,暗算者非丈夫也。于是两军皆退。邓艾据渭水下寨,姜维跨两山安营。艾见蜀兵地理,乃作书于司马望曰:“我等切不可战,只宜固守。待关中兵至时,蜀兵粮草皆尽,三面攻之,无不胜也。今遣长子邓忠相助守城。”

  一面差人于司马昭处求救。

  却说姜维令人于艾寨中下战书,约来日大战,艾佯应之。次日五更,维令三军造饭,平明布阵等候。艾营中偃旗息鼓,却如无人之状。维至晚方回。次日又令人下战书,责以失期之罪。艾以酒食待使,答曰:“微躯小疾,有误相持,明日会战。”

  次日,维又引兵来,艾仍前不出。如此五六番,傅佥谓维曰:“此必有谋也,宜防之。”

  维曰:“此必捱关中兵到,三面击我耳。吾今令人持书与东吴孙綝,使拚力攻之。”

  忽探马报说司马昭攻打寿春,杀了诸葛诞,吴兵皆降。昭班师回洛阳,便欲引兵来救长城。维大惊曰:“今番伐魏,又成画饼矣。不如且回。”

  正是:已叹四番难奏绩,又嗟五度未成功。

  未知如何退兵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一三回 丁奉定计斩孙綝 姜维斗阵破邓艾(1)

  却说姜维恐救兵到,先将军器车仗一应军需,步兵先退,然后将马军断后。细作报知邓艾。艾笑曰:“姜维知大将军兵到,故先退去。不必追之,追则中彼之计也。”

  乃令人哨探,回报果然骆谷迫狭之处,堆积柴草,准备要烧追兵。众皆称艾曰:“将军真神算也!”

  遂遣使赍表奏闻。于是司马昭大喜,又奏赏邓艾。

  却说东吴大将军孙綝,听知全端、唐咨等降魏,勃然大怒,将各人家眷,尽皆斩之。吴主孙亮,时年方十七,见綝杀戮太过,心甚不然。一日出西苑,因食生梅,令黄门取蜜。须臾取至,见蜜内有鼠粪数枚,召藏吏责之。藏吏叩首曰:“臣封闭甚严,安有鼠粪?”

  亮曰:“黄门曾向尔求蜜食否?”

  藏吏曰:“黄门于数日前曾求蜜食,臣实不敢与。”

  亮指黄门曰:“此必汝怒藏吏不与尔蜜,故置粪于蜜中,以陷之也。”

  黄门不服。亮曰:“此事易知耳。若粪久在蜜中,则内外皆湿;若新在蜜中,则外湿内燥。”

  命剖视之,果然内燥。黄门服罪。亮之聪明,大抵如此。虽然聪明,却被孙綝把持,不能主张。綝之弟威远将军孙据入苍龙宿卫;武卫将军孙恩、偏将军孙乾、长水校尉孙闿,分屯诸营。

  一日,吴主孙亮闷坐,黄门侍郎全纪在侧,纪乃国舅也。亮因泣告曰:“孙綝专权妄杀,欺朕太甚;今不图之,必为后患。”

  纪曰:“陛下但有用臣处,臣万死不辞。”

  亮曰:“卿可只今点起禁兵,与将军刘丞各把城门,朕自出杀孙綝。但此事切不可令卿母知之。卿母乃綝之姊也。倘若泄漏,误朕匪轻。”

  纪曰:“乞陛下草诏与臣。临行事之时,臣将诏示众,使綝手下人皆不敢妄动。”

  亮从之,即写密诏付纪。纪受诏归家,密告其父全尚。尚知此事,乃告妻曰:“三日内杀孙綝矣。”

  妻曰:“杀之是也。”

  口虽应之,却私令人持书报知孙綝。綝大怒,当夜便唤弟兄四人,点起精兵,先围大内。一面将全尚、刘丞,并其家小俱拿下。比及平明,吴主孙亮听得宫门外金鼓大震。内侍慌入奏曰:“孙綝引兵围了内苑。”

  亮大怒,指全后骂曰:“汝父兄误我大事矣!”

  乃拔剑欲出。全后与侍中近臣,皆牵其衣而哭,不放亮出。孙綝先将全尚、刘丞等杀讫,然后召文武于朝内,下令曰:“主上荒淫久病,昏乱无道,不可以奉宗庙,今当废之。汝诸文武,敢有不从者,以谋叛论!”

  众皆畏惧,应曰:“愿从将军之令。”

  尚书桓懿大怒,从班部中挺然而出,指孙綝大骂曰:“今上乃聪明之主,汝何敢出此乱言!吾宁死不从贼臣之命!”

  綝大怒,自拔剑斩之,即入内指吴主孙亮骂曰:“无道昏君,本当诛戮,以谢天下!看先帝之面,废汝为会稽王,吾自选有德者立之!”

  叱中书郎李崇夺其印绶,令邓程收之。亮大哭而去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乱贼诬伊尹,奸臣充霍光。
  可怜聪明主,不得莅朝堂。

  孙綝遣宗正孙楷、中书郎董朝,往虎林迎请琅琊王孙休为君。休字子烈,乃孙权第六子也;在虎林夜梦乘龙上天,回顾不见龙尾,失惊而觉。次日,孙楷、董朝至,拜请回都。行至曲阿,有一老人,自称姓干,名休,叩头言曰:“事久必变,愿殿下速行。”

  休谢之。行至布塞亭,孙思将车驾来迎。休不敢乘辇,乃坐小车而入。百官拜谒道旁。休慌忙下车答礼。孙綝出,令扶起,请入大殿,升御座即天子位。休再三谦让,方受玉玺。文官武将,朝贺已毕,大赦天下,改元永安元年;封孙綝为丞相,荆州牧;多官各有封赏;又封兄之子孙皓为乌程侯。孙綝一门五侯,皆典禁兵,权倾人主。吴主孙休,恐其内变,阳示恩宠,内实防之。綝骄横愈甚。

  冬十二月,綝奉牛酒入宫上寿,吴主孙休不受。綝怒,乃以牛酒诣左将军张布府中共饮。酒酣,乃谓布曰:“吾初废会稽王时,人皆劝吾为君。吾为今上贤,故立之。今我上寿而见拒,是将我等闲相待。吾早晚教你看!”

  布闻言,唯唯而已。次日,布入宫密奏孙休。休大惧,日夜不安。数日后,孙綝遣中书郎孟宗,拨与中营所管精兵一万五千,出屯武昌;又尽将武库内军器与之。于是将军魏邈、武卫士施朔,二人密奏孙休曰:“綝调兵在外,又搬尽武库内军器,早晚必为变矣。”

  休大惊,急召张布计议。布奏曰:“老将丁奉,计略过人,能断大事,可与议之。”

  休乃召奉入内,密告其事。奉奏曰:“陛下无忧。臣有一计,为国除害。”

  休问何计。奉曰:“来朝腊日,只推大会群臣,召綝赴席,臣自有调遣。”

  休大喜。奉令魏邈、施朔为外事,张布为内应。

  是夜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,将老树连根拔起。天明风定,使者奉旨来请孙綝入宫赴宴。孙綝方起床,平地如人推倒,心中不悦。使者十余人,簇拥入内。家人止之曰:“一夜狂风不息,今早又无故惊倒,恐非吉兆,不可赴宴。”

  綝曰:“吾兄弟共典禁兵,谁敢近身?倘有变动,于府中放火为号。”

  嘱讫,升车入内。吴主孙休忙下御座迎之,请綝高坐。酒行数巡,众惊曰:“宫外望有火起。”

  綝便欲起身。休止之曰:“丞相稳便;外兵自多,何必惧哉?”

  言未毕,左将军张布拔剑在手,引武士三十余人,抢上殿来,口中厉声而言曰:“有诏擒反贼孙綝!”

  綝急欲走时,早被武士擒下。綝叩头奏曰:“愿徙交州归田里。”

  休叱曰:“尔何不徙滕胤、吕据、王惇耶?”

  命推下斩之。于是张布牵孙綝下殿东斩讫。从者皆不敢动。布宣诏曰:“罪在孙綝一人,余皆不问。”

  众心乃安。布请孙休升五凤楼。丁奉、魏邈、施朔等,擒孙綝兄弟至。休命尽杀于市。宗党死者数百人,灭其三族,命军士掘开孙峻坟墓,戮其尸首。将被害诸葛恪、滕胤、吕据、王惇等家,重建坟墓,以表其忠。其牵累远流者,皆赦还乡里。丁奉等重加封赏。

  驰书报入成都。后主刘禅遣使回贺,吴使薛珝答礼。珝自蜀中归,吴主孙休问蜀中近日作何举动。珝奏曰:“近日中常侍黄皓用事,公卿多阿附之。入其朝,不闻直言;经其野,民有菜色。所谓:‘燕雀处堂,不知大厦之将焚’者也。”

  休叹曰:“若诸葛武侯在时,何至如此乎!”

  于是又写国书,教人赍入成都,说司马昭不日篡魏,必将侵吴蜀以示威,彼此各宜准备。
第一一三回 丁奉定计斩孙綝 姜维斗阵破邓艾(2)

  姜维听得此信,忻然上表,再议出师伐魏。时蜀汉景耀元年冬,大将军姜维,以廖化、张翼为先锋,王含、蒋斌为左军,蒋舒、傅佥为右军,胡济为合后。维与夏侯霸总中军,共起蜀兵二十万,拜辞后主,径到汉中,与夏侯霸商议,当先攻取何地。霸曰:“祁山乃用武之地,可以进兵,故丞相昔日六出祁山。因他处不可出也。”

  维从其言,遂令三军并望祁山进发,至谷口下寨。时邓艾正在祁山寨中,整点陇右之兵。忽流星马到,报说蜀兵现下三寨于谷口。艾听知,遂登高看了,回寨升帐,大喜曰:“不出吾之所料也!”

  原来邓艾先度了地脉,故留蜀兵下寨之地;地中自祁山寨直至蜀寨,早挖了地道,待蜀兵至时,于中取事。此时姜维至谷口分作三寨,地道正在左寨之中,乃王含、蒋斌下寨之处。邓艾唤了邓忠,与师纂各引一万兵,为左右冲击;却唤副将郑伦,引五百掘子军,于当夜二更,径于地道直至左营,从帐后地下拥出。

  却说王含、蒋斌因立寨未定,恐魏兵来劫寨,不敢解甲而寝。忽闻中军大乱,急绰兵器上的马时,寨外邓忠引兵杀到。内外夹攻,王、蒋二将,奋死抵敌不住,弃寨而走。姜维在帐中听得左寨中大喊,料道有内应外合之兵,遂急上马,立于中军帐前,传令曰:“如有妄动者斩!便有敌兵到营边,休要问他,只管以弓弩射之!”

  一面传示右营,亦不许妄动。果然魏兵十余次冲击,皆被射回。只冲杀到天明,魏兵不敢杀入。邓艾收兵回寨,乃叹曰:“姜维深得孔明之法!兵在夜而不惊,将闻变而不乱,真将才也!”

  次日,王含、蒋斌收聚败兵,伏于大寨前请罪。维曰:“非汝等之罪,乃吾不明地脉之故也。”

  又拨军马,命二将安营讫。却将伤死身尸,填于地道之中,以土掩之,令人下战书单搦邓艾来日交锋。艾忻然应之。

  次日,两军列于祁山之前。维按武侯八阵之法,依天地风云鸟蛇龙虎之形,分布已定。邓艾出马,见维布成八卦,乃亦布之,左右前后,门户一般。维持枪纵马大叫曰:“汝效吾排八阵,亦能变阵否?”

  艾笑曰:“汝道此阵只汝能布耶?吾既会布阵,岂不知变阵!”

  艾便勒马入阵,令执法官把旗左右招飐,变成八八六十四个门户;复出阵前曰:“吾变法若何?”

  维曰:“虽然不差,汝敢与吾入阵相围么?”

  艾曰:“有何不敢!”

  两军各依队伍而进。艾在中军调遣两军冲突,阵法不曾错动。姜维到中间,把旗一招,忽然变成“长蛇卷地阵”,将邓艾困在垓心,四面喊声大震。艾不知其阵,心中大惊。蜀兵渐渐逼近,艾引众将冲突不出。只听得蜀兵齐叫曰:“邓艾早降!”

  艾仰天长叹曰:“我一时自逞其能,中姜维之计矣!”

  忽然西北角上一彪军杀入,艾见是魏兵,遂乘势杀出。救邓艾者,乃司马望也。比及救出邓艾时,祁山九寨,皆被蜀兵所夺。艾引败兵,退于渭水南下寨。艾谓望曰:“公何以知此阵法而救出我也?”

  望曰:“吾幼年游学于荆南,曾与崔州平、石广元为友,讲论此阵。今日姜维所变者,乃‘长蛇卷地阵’也。若他处击之,必不可破。吾见其头在西北,故从西北击之,自破矣。”

  艾谢曰:“我虽学得阵法,实不知变法。公既知此法,来日以此法复夺祁山寨栅,如何?”

  望曰:“我之所学,恐瞒不过姜维。”

  艾曰:“来日公在阵上与他斗阵法,我却引一军暗袭祁山之后。两下混战,可夺旧寨也。”

  于是令郑伦为先锋,艾自引军袭山后;一面令人下战书,搦姜维来日斗阵法。维批回去讫,乃谓众将曰:“吾受武侯所传密书,此阵变法,共三百六十五样,按周天之数。今搦吾斗阵法,乃‘班门弄斧’耳!但中间必有诈谋,公等知之乎?”

  廖化曰:“此必赚我斗阵法,却引一军袭我后也。”

  维笑曰:“正合我意。”

  即令张翼、廖化引一万兵去山后埋伏。

  次日,姜维尽收九寨之兵,分布于祁山之前。司马望引兵离了渭南,径到祁山之前,出马与姜维答话。维曰:“汝请吾斗阵法,汝先布与我看。”

  望布成了八卦。维笑曰:“此即吾所布八阵之法也,汝今盗袭,何足为奇!”

  望曰:“汝亦窃他人之法耳!”

  维曰:“此阵凡有几变?”

  望笑曰:“吾既能布,岂不会变?此阵有九九八十一变。”

  维笑曰:“汝试变来。”

  望入阵变了数番,复出阵曰:“汝识吾变否?”

  维笑曰:“吾阵法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变,汝乃井底之蛙,安知玄奥乎!”

  望自知有此变法,实不曾学全,乃勉强折辩曰:“吾不信,汝试变来。”

  维曰:“汝教邓艾出来,吾当布与他看。”

  望曰:“邓将军自有良谋,不好阵法。”

  维大笑曰:“有何良谋!不过教汝赚吾在此布阵,他却引兵袭吾山后耳!”

  望大惊,恰欲进兵混战,被维以鞭梢一指,两翼兵先出,杀的那魏兵弃甲抛戈,各逃性命。

  却说邓艾催督先锋郑伦来袭山后。伦刚转过山角,忽然一声炮响,鼓角喧天,伏兵杀出;为首大将,乃廖化也。二人未及答话,两马交处,被廖化一刀,斩郑伦于马下。邓艾大惊,急勒兵退时,张翼引一军杀到。两下夹攻,魏兵大败。艾舍命突出,身被四箭。奔到渭南寨时,司马望亦到。

  二人商议退兵之策。望曰:“近日蜀主刘禅,宠幸中贵黄皓,日夜以酒色为乐,可用反间计召回姜维,此危可解。”

  艾问众谋士曰:“谁可入蜀交通黄皓?”

  言未毕,一人应声曰:“某愿往。”

  艾视之,乃襄阳党均也。艾大喜,即令党均赍金珠宝物,径到成都结连黄皓,布散流言,说姜维怨望天子,不久投魏。于是成都人人所说皆同。黄皓奏知后主,即遣人星夜宣姜维入朝。

  却说姜维连日搦战,邓艾坚守不出。维心中甚疑。忽使命至,诏维入朝。维不知何事,只得班师回朝。邓艾、司马望知姜维中计,遂拔渭南之兵,随后掩杀。

  正是:乐毅伐齐遭间阻,岳飞破敌被谗回。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一四回 曹髦驱车死南阙 姜维弃粮胜魏兵(1)

  却说姜维传令退兵。廖化曰:“‘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’。今虽有诏,未可动也。”

  张翼曰:“蜀人为大将军连年动兵,皆有怨望;不如乘此得胜之时,收回人马,以安民心,再作良图。”

  维曰:“善。”

  遂令各军依法而退。命廖化、张翼断后,以防魏兵追袭。

  却说邓艾引兵追赶,只见前面蜀兵旗帜整齐,人马徐徐而退。艾叹曰:“姜维深得武侯之法也!”

  因此不敢追赶,勒军回祁山寨去了。

  且说姜维至成都,入见后主,问召回之故。后主曰:“朕为卿在边庭,久不还师,恐劳军士,故诏卿回朝,别无他意。”

  维曰:“臣已得祁山之寨,正欲收功,不期半途而废。此必中邓艾反间之计矣。”

  后主默然不语。姜维又奏曰:“臣誓讨贼,以报国恩。陛下休听小人之言,致生疑虑。”

  后主良久乃曰:“朕不疑卿;卿且回汉中,俟魏国有变,再伐之可也。”

  姜维叹息出朝,自投汉中去讫。

  却说党均回到祁山寨中,报知此事。邓艾与司马望曰:“君臣不和,必有内变。”

  就令党均入洛阳,报知司马昭。昭大喜,便有图蜀之心,乃问中护军贾充曰:“吾今伐蜀,如何?”

  充曰:“未可伐也。天子方疑主公,若一旦轻出,内难必作矣。旧年黄龙两见于宁陵井中,群臣表贺,以为祥瑞。天子曰:‘非祥瑞也。龙者君象,乃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而在井中,是幽囚之兆也。’遂作潜龙诗一首。诗中之意,明明道着主公。其诗曰:

  伤哉龙受困,不能跃深渊。
  上不飞天汉,下不见于田。
  蟠居于井底,鳅鳝舞其前。
  藏牙伏爪甲,嗟我亦同然。”

  司马昭闻之大怒,谓贾充曰:“此人欲效曹芳也!若不早图,彼必害我。”

  充曰:“某愿为主公早晚图之。”

  时魏甘露五年夏四月,司马昭带剑上殿,髦起迎之。群臣皆奏曰:“大将军功德巍巍,合为晋公,加九锡。”

  髦低头不答。

  昭厉声曰:“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于魏,今为晋公,得毋不宜耶?”

  髦乃应曰:“敢不如命?”

  昭曰:“潜龙之诗,视吾等如鳅鳝,是何礼也?”

  髦不能答。昭冷笑下殿。众官凛然。髦归后宫,召侍中王沈、尚书王经、散骑常侍王业三人入内计议。髦泣曰:“司马昭将怀篡逆,人所共知!朕不能坐受废辱,卿等可助朕讨之!”

  王经奏曰:“不可。昔鲁昭公不忍季氏,败走失国;今重权已归司马氏久矣,内外公卿,不顾顺逆之理,阿附奸贼,非一人也。且陛下宿卫寡弱,无用命之人。陛下若不隐忍,祸莫大焉。且宜缓图,不可造次。”

  髦曰:“‘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’!朕意已决,便死何惧!”

  言讫,即入告太后。王沈、王业谓王经曰:“事已急矣。我等不可自取灭族之祸,当往司马公府下出首,以免一死。”

  经大怒曰:“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,敢怀二心乎?”

  王沈、王业见经不从,径自往报司马昭去了。

  少顷,魏主曹髦出内,令护卫焦伯,聚集殿中宿卫苍头官僮三百余人,鼓噪而出。髦仗剑升辇,叱左右径出南阙。王经伏于辇前,大哭而谏曰:“今陛下领数百人伐昭,是驱羊而入虎口耳。空死无益。臣非惜命,实见事不可行也。”

  髦曰:“吾军已行,卿无阻挡。”

  遂望龙门而来。

  只见贾充戎服乘马,左有成倅,右有成济,自引数千铁甲禁兵,呐喊杀来。髦仗剑大喝曰:“吾乃天子也!汝等突入宫庭,欲弒君耶?”

  禁兵见了曹髦,皆不敢动。贾充呼成济曰:“司马公养你何用?正为今日之事也。”

  济乃绰戟在手,回顾充曰:“当杀耶?当缚耶?”

  充曰:“司马公有令,只要死的。”

  成济捻戟直奔辇前。髦大喝曰:“匹夫敢无礼乎!”

  言未讫,被成济一戟刺髦前胸,撞出辇来;再一戟,刃从背上透出,遂死于辇旁。焦伯挺枪来迎,被成济一戟刺死。众皆逃走。王经随后赶来,大骂贾充曰:“逆贼安敢弒君耶!”

  充大怒,叱左右缚定,报知司马昭。昭入内,见髦已死,乃佯作大惊之状,以头撞辇而哭,令人报知各大臣。

  时太傅司马孚入内,见髦尸,首枕其股而哭曰:“弒陛下者,臣之罪也!”

  遂将髦尸用棺椁盛贮,停于偏殿之西。昭入殿中,召群臣会议。群臣皆至,独有尚书仆射陈泰不至。昭令泰之舅尚书荀顗召之。泰大哭曰:“论者以泰比舅,今舅实不如泰也。”

  乃披麻带孝而入,哭拜于灵前。昭亦佯哭而问曰:“今日之事,何法处之?”

  泰曰:“独斩贾充,少可以谢天下耳。”

  昭沉吟良久,又问曰:“再思其次。”

  泰曰:“惟有进于此者,不知其次。”

  昭曰:“成济大逆不道,可剐之,灭其三族。”

  济大骂昭曰:“非我之罪,是贾充传汝之命!”
第一一四回 曹髦驱车死南阙 姜维弃粮胜魏兵(2)

  昭令先割其舌。济至死叫屈不绝。弟成倅亦斩于市,尽灭三族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司马当年命贾充,弒君南阙赭袍红。
  却将成济诛三族,只道军民尽耳聋。

  昭又使人收王经全家下狱。王经正在廷尉厅下,忽见缚其母至。经叩头大哭曰:“不孝子祸及慈母矣!”

  母大笑曰:“人谁不死?正恐不得死所耳。以此弃命,何恨之有?”

  次日,王经全家皆押赴东市。王经母子含笑受刑。满城士庶,无不垂泪。后人有诗曰:

  汉初夸伏剑,汉末见王经:
  真烈心无异,坚刚志更清。
  节如泰华重、命似羽毛轻。
  母子声名在,应同天地倾。

  太傅司马孚请以王礼葬曹髦,昭许之。贾充等劝司马昭受魏禅,即天子位。昭曰:“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,故圣人称为至德。魏武帝不肯受禅于汉,犹吾之不肯受禅于魏也。”

  贾充等闻言,已知司马昭留意于子司马炎矣,遂不复劝进。是年六月,司马昭立常道乡公曹璜为帝,改元景元元年。璜改名曹奂,字景召,乃武帝曹操之孙,燕王曹宇之子也。奂封昭为丞相晋公,赐钱十万,绢万疋。其文武多官,各有封赏。

  早有细作报入蜀中。姜维闻司马昭弒了曹髦,立了曹奂,喜曰:“吾今日伐魏,又有名矣。”

  遂发书入吴,令起兵问司马昭弒君之罪;一面奏准后主,起兵十五万,车乘数千辆,皆置板箱于上;令廖化、张翼为先锋,化取子午谷,翼取骆谷,维自取斜谷,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齐。三路兵并起,杀奔祁山而来。

  时邓艾在祁山寨中,训练人马,闻报蜀兵三路杀到,乃聚诸将计议。参军王瓘曰:“吾有一计,不可明言。见写在此,谨呈将军台览。”

  艾接来展看毕,笑曰:“此计虽妙,只怕瞒不过姜维。”

  瓘曰:“某愿舍命前去。”

  艾曰:“公志若坚,必能成功。”

  遂拨五千兵与瓘。瓘连夜从斜谷迎来,正撞蜀兵前队哨马。瓘叫曰:“我是魏国降兵,可报与主帅。”

  哨军报知姜维,维令拦住余兵,只叫为首的将来见。瓘拜伏于地曰:“某乃王经之侄王瓘也。近见司马昭弒君,将叔父一门皆戮,某痛恨入骨。今幸将军兴师问罪,故特引本部兵五千来降。愿从调遣,剿除奸党,以报叔父之恨。”

  维大喜,谓瓘曰:“汝既诚心来降,吾岂不诚心相待?吾军中所患者,不过粮耳。今有粮草,见在川口,汝可运赴祁山。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。”

  瓘心中大喜,以为中计,忻然领诺。姜维曰:“汝去运粮,不必用五千人,但引三千人去,留下二千人引路,以打祁山。”

  瓘恐维疑惑,乃引三千兵去了。维令傅佥引二千魏兵随征听用。忽报夏侯霸到。霸曰:“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?吾在魏,虽不知备细,未闻王瓘是王经之侄。其中多诈,请将军察之。”

  维大笑曰:“我已知王瓘之诈,故分其兵势,将计就计而行。”

  霸曰:“公试言之。”

  维曰:“司马昭奸雄比于曹操,既杀王经,灭其三族,安肯存亲侄于关外领兵?故知其诈也。仲权之见,与我暗合。”

  于是姜维不出斜谷,却令人于路暗伏,以防王瓘奸细。不旬日,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报邓艾下书人来见。维问了情节,搜出私书,书中约于八月二十日,从小路运粮送归大寨,却教邓艾遣兵于坛山谷中接应。维将下书人杀了,却将书中之意,改作八月十五日,约邓艾自率大兵于坛山谷中接应。一面令人扮作魏军往魏营下书;一面令人将见有粮车数百辆卸了粮米,装载干柴茅草引火之物,用青布罩之,令傅佥引二千原降魏兵,执打着运粮旗号。维却与夏侯霸各引一军,去山谷中埋伏。令蒋舒出斜谷,廖化、张翼俱各进兵,来取祁山。

  却说邓艾得了王瓘书信,大喜,急写回书,令来人回报。至八月十五日,邓艾引五万精兵径往坛山谷中来,远远使人凭高眺探,只见无数粮车,接连不断,从山凹中而行。艾勒马望之,果然皆是魏兵。左右曰:“天已昏暮,可速接应王瓘出谷口。”

  艾曰:“前面山势掩映,倘有伏兵,急难退步;只可在此等候。”

  正言间,忽两骑马骤至,报曰:“王将军因将粮草过界,背后人马赶来,望早救应。”

  艾大惊,急催兵前进。时值初更,月明如昼。只听得山后呐喊,艾只道王瓘在山后厮杀。径奔过山后时,忽树林下一彪军撞出,为首蜀将傅佥,纵马大叫曰:“邓艾匹夫!汝中吾主将之计!何不早早下马受死!”

  艾大惊,勒回马便走。车上火尽着。那火便是号火。两势下蜀兵尽出,杀得魏兵七断八续,但闻山下山上,只叫:“拿住邓艾的,赏千金,封万户侯!”

  吓得邓艾弃甲丢盔,撇了坐下马,杂在步军之中,爬山越岭而逃。姜维、夏侯霸只望马上为首的径来擒捉,不想邓艾步行走脱。维领得胜兵去接王瓘粮草。

  却说王瓘密约邓艾,先期将粮草车仗,整备停当,专候举事。忽有心腹人报:“事已泄漏,邓将军大败,不知性命如何。”

  瓘大惊,令人哨探,回报三路兵围杀将来,背后又有尘土大起,四下无路。瓘叱左右令放火,尽烧粮草车辆。一霎时,火光突起,烈火烧空。瓘大叫曰:“事已急矣,汝等宜死战!”

  乃提兵望西杀出。背后姜维三路追赶。维只道王瓘舍命撞回魏国,不想反杀入汉中而去。瓘因兵少,只恐追兵赶上,遂将栈道并各关隘尽皆烧毁。姜维恐汉中有失,遂不追邓艾,提兵连夜抄小路来追杀王瓘。瓘被四面蜀兵攻击,投黑龙江而死。余兵尽被姜维坑之。维虽然胜了邓艾,却折了许多粮草,又毁了栈道,乃引兵还汉中。邓艾引部下败兵,逃回祁山寨内,上表请罪,自贬其职。司马昭见艾数有大功,不忍贬之,复加厚赐。艾将原赐财物,尽分给被害将士之家。昭恐蜀兵又出,遂添兵五万,与艾守御。姜维连夜修了栈道,又议出师。

  正是:连修栈道兵连出,不伐中原死不休。

 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一五回 诏班师后主信谗 托屯田姜维避祸(1)

  却说蜀汉景耀五年,冬十月,大将军姜维,差人连夜修了栈道,整顿军粮兵器;又于汉中水路调拨船只。俱已完备,上表奏后主曰:“臣累出战,虽未成大功,已挫动魏人心胆;今养兵日久,不战则懒,懒则致病。况今军思效死,将思用命。臣如不胜,当受死罪。”

  后主览表,犹豫未决。谯周出班奏曰:“臣夜观天文,见西蜀分野,将星暗而不明。今大将军又欲出师,此行甚是不利。陛下可降诏止之。”

  后主曰:“且看此行若何。果然有失,却当阻之。”

  谯周再三谏劝不从,乃归家叹息不已,遂推病不出。

  却说姜维临兴兵,乃问廖化曰:“吾今出师,誓欲恢复中原,当先取何处?”

  化曰:“连年征伐,军民不宁;兼魏有邓艾,足智多谋,非等闲之辈;将军犹欲行强为之事,此化所以不敢专也。”

  维勃然大怒曰:“昔丞相六出祁山,亦为国也。吾今八次伐魏,岂为一己之私哉?今当先取洮阳。如有逆吾者必斩!”

  遂留廖化守汉中,自同诸将提兵三十万,径取洮阳而来。早有川口人报入祁山寨中。时邓艾正与司马望谈兵,闻知此信,遂令人哨探。回报蜀兵尽从洮阳而出。司马望曰:“姜维多计,莫非虚取洮阳而实来取祁山乎?”

  邓艾曰:“今姜维实出洮阳也。”

  望曰:“公何以知之?”

  艾曰:“向者姜维累出吾有粮之地,今洮阳无粮,维必料吾只守祁山,不守洮阳,故径取洮阳;如得此城,屯粮积草,结连羌人,以图久计耳。”

  望曰:“若此如之奈何?”

  艾曰:“可尽撤此处之兵,分为两路去救洮阳。离洮阳二十五里,有侯河小城,乃洮阳咽喉之地。公引一军伏于洮阳,偃旗息鼓,大开四门,如此如此而行。我却引一军伏侯河,必获大胜也。”

  筹划已定,各各依计而行。只留偏将师纂守祁山寨。

  却说姜维令夏侯霸为前部,先引一军径取洮阳。霸提兵前进,将近洮阳,望见城上并无一杆旌旗,四门大开。霸心下疑惑,未敢入城,回顾诸将曰:“莫非诈乎?”

  诸将曰:“眼见得是空城,只有些小百姓,听知大将军兵到,尽弃城而走了。”

  霸未信,自纵马于城南视之,只见城后老小无数,皆望西北而逃。霸大喜曰:“果空城也。”

  遂当先杀入。余众随后而进。方到瓮城边,忽然一声炮响,城上鼓角齐鸣,旌旗遍竖,拽起吊桥。霸大惊曰:“误中计矣!”

  慌欲退时,城上矢石如雨。可怜夏侯霸同行五百军,皆死于城下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大胆姜维妙算长,谁知邓艾暗提防?
  可怜投汉夏侯霸,顷刻城边箭下亡。

  司马望从城内杀出,蜀兵大败而逃。随后姜维引接应兵到,杀退司马望,就傍城下寨。维闻夏侯霸射死,嗟伤不已。是夜二更,邓艾自侯河城内,暗引一军潜地杀入蜀寨。蜀兵大乱,姜维禁止不住。城上鼓角喧天,司马望引兵杀出。两下夹攻,蜀兵大败。维左冲右突,死战得脱,退二十余里下寨。蜀兵两番败走之后,心中摇动。维与诸将曰:“胜败乃兵家之常。今虽损兵折将,不足为忧。成败之事,在此一举。汝等始终勿改。如有言退者立斩。”

  张翼进言曰:“魏兵皆在此处,祁山必然空虚。将军整兵与邓艾交锋,攻打洮阳、侯河;某引一军取祁山。取了祁山九寨,便驱兵向长安,此为上计。”

  维从之,即令张翼引后军径取祁山。维自引兵到侯河搦邓艾交战。艾引军出迎。两军对圆,二人交锋数十余合,不分胜负,各收兵回寨。次日,姜维又引兵挑战,邓艾按兵不出。姜维令军辱骂,邓艾寻思曰:“蜀人被吾大杀一阵,全然不退,连日反来搦战,必分兵去袭祁山寨也。守寨将师纂,兵少智寡,必然败矣。吾当亲往救之。”

  乃唤子邓忠分付曰:“汝用心守把此处,任他搦战,却勿轻出。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应。”

  是夜二更,姜维正在寨中设计,忽听得寨外喊声震地,鼓角喧天。人报邓艾引三千精兵夜战,诸将欲出。维止之曰:“勿得妄动。”

  原来邓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了一遍,乘势去救祁山。邓忠自入城去了。姜维唤诸将曰:“邓艾虚作夜战之势,必然去救祁山寨矣。”

  乃唤傅佥分付曰:“汝守此寨,勿轻与敌。”

  嘱毕,维自引三千兵来助张翼。

  却说张翼正到祁山攻打,守寨将师纂,兵少支持不住。看看待破,忽然邓艾兵至,冲杀了一阵,蜀兵大败,把张翼隔在山后,绝了归路。正慌急之间,忽听的喊声大震,鼓角喧天,只见魏兵纷纷倒退。左右报曰:“大将军姜伯约杀到。”

  翼乘势驱兵相应。两下夹攻,邓艾折了一阵,急退上祁山寨不出。姜维令兵四面攻围。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后主在成都,听信宦官黄皓之言,又溺于酒色,不理朝政。时有大臣刘琰妻胡氏,极有颜色;因入宫朝见皇后,后留在宫中,一月方出。琰疑其妻与后主私通,乃唤帐下军士五百人,列于前,将妻绑缚,令每军以履挞其面数十,几死复苏。后主闻之大怒,令有司议刘琰罪。有司议得:卒非挞妻之人,面非受刑之地,合当弃市。遂斩刘琰。自此命妇不许入朝。然一时官僚以后主荒淫,多有疑怨者。于是贤人渐退,小人日进。时右将军阎宇,身无寸功;只因阿附黄皓,遂得重爵;闻姜维统兵在祁山,乃说皓奏后主曰:“姜维屡战无功,可命阎宇代之。”

  后主从其言,遣使赍诏,召回姜维。维正在祁山攻打寨栅,忽一日三道诏至,宣维班师。维只得遵命,先令洮阳兵退,次后与张翼徐徐而退。邓艾在寨中,只听得一夜鼓角喧天,不知何意。至平明,人报蜀兵尽退,止留空寨。艾疑有计,不敢追袭。

  姜维径到汉中,歇住人马,自与使命入成都见后主。后主一连十日不朝。维心中疑惑。是日至东华门,遇见秘书郎郄正。维问曰:“天子召维班师,公知其故否?”

  正笑曰:“大将军何尚不知?黄皓欲使阎宇立功,奏闻朝廷,发诏取回将军;今闻邓艾善能用兵,因此寝其事矣。”

  维大怒曰:“我必杀此宦竖!”

  郄正止之曰:“大将军继武侯之事,任大职重,岂可造次?倘若天子不容,反为不美矣。”
第一一五回 诏班师后主信谗 托屯田姜维避祸(2)

  维谢曰:“先生之言是也。”

  次日,后主与黄皓在后园宴饮,维自引数人径入。早有人报知黄皓,皓急避于湖山之侧。维至亭下,拜了后主,泣奏曰:“臣困邓艾于祁山,陛下连降三诏,召臣回朝,未审圣意为何?”

  后主默然不语。维又奏曰:“黄皓奸巧专权,乃灵帝时十常侍也。陛下近则鉴于张让,远则鉴于赵高。早杀此人,朝廷自然清平,中原方可恢复。”

  后主笑曰:“黄皓乃趋走小臣,纵使专权,亦无能为。昔日董允每切齿恨皓,朕甚怪之。卿何必介意?”

  维叩头奏曰:“陛下今日不杀黄皓,祸不远也。”

  后主曰:“‘爱之欲其生,恶之欲其死’,卿何不容一宦官耶?”

  令近侍于湖山之侧,唤出黄皓至亭下,命拜姜维伏罪。皓哭拜维曰:“某早晚趋侍圣上而已,并不干与国政。将军休听外人之言,欲杀某也。某命系于将军,惟将军怜之。”

  言罢,叩头流涕。

  维忿忿而出,即往见郄正,备将此事告之。正曰:“将军祸不远矣。将军若危,国家随灭。”

  维曰:“先生幸教我以保国安身之策。”

  正曰:“陇西有一去处,名曰沓中。此地极其肥壮。将军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,奏知天子,前去沓中屯田?一者,得麦熟以助军实;二者,可以尽图陇右诸郡;三者,魏人不敢正视汉中;四者,将军在外掌握兵权,人不能图,可以避祸:此乃保国安身之策也,宜早行之。”

  维大喜,谢曰:“先生金玉之言也。”

  次日,姜维表奏后主,求沓中屯田,效武侯之事。后主从之,维遂还汉中,聚诸将曰:“某累出师,因粮不足,未能成功。今吾提兵八万,往沓中种麦屯田,徐图进取。汝等久战劳苦,今日敛兵聚谷,退守汉中;魏兵千里运粮,经涉山岭,自然疲乏;疲乏必退,那时乘虚追袭,无不胜矣。”

  遂令胡济守汉寿城,王含守乐城,蒋斌守汉城,蒋舒、傅佥同守关隘。分拨已毕,维自引兵八万,来沓中种麦,以为久计。

  却说邓艾闻姜维于沓中屯田,于路下四十余营,连络不绝,如长蛇之势。艾遂令细作相了地形,画成图本,具表申奏。晋公司马昭见之,大怒曰:“姜维屡犯中原,不能剿除,是吾心腹之患也。”

  贾充曰:“姜维深得孔明传授,急难退之。须得一智勇之将,往刺杀之,可免动兵之劳。”

  从事中郎荀勖曰:“不然;今蜀主刘禅溺于酒色,信用黄皓,大臣皆有避祸之心。姜维在沓中屯田,正避祸之计也;若令大将伐之,无有不胜,何必用刺客乎?”

  昭大笑曰:“此言最善。吾欲伐蜀,谁可为将?”

  荀勖曰:“邓艾乃世之良材,更得钟会为副将,大事成矣。”

  昭大喜曰:“此言正合吾意。”

  乃召钟会入而问曰:“吾欲令汝为大将,去伐东吴,可乎?”

  会曰:“主公之意,本不欲伐吴,实欲伐蜀也。”

  昭大笑曰:“子诚识吾心也。但卿往伐蜀,当用何策?”

  会曰:“某料主公欲伐蜀,已画图本在此。”

  昭展开视之,图中细载一路安营下寨屯粮积草之处,从何而进,从何而退,一一皆有法度。昭看了大喜曰:“真良将也!卿与邓艾合兵取蜀,何如?”

  会曰:“蜀川道广,非一路可进;当使邓艾分兵各进,可也。”

  昭遂拜钟会为镇西将军,假节钺,都督关中人马,调遣青、徐、兖、豫、荆、扬等处;一面差人持节令邓艾为征西将军,都督关外陇上,使约期伐蜀。次日,司马昭于朝中计议此事,前将军邓敦曰:“姜维屡犯中原,我兵折伤甚多;只今守御,尚自未保,奈何深入山川危险之地,自取祸乱耶?”

  昭怒曰:“吾欲兴仁义之师,伐无道之主,汝安敢逆吾意?”

  叱武士推出斩之。须臾,呈邓敦首级于阶下。众皆失色。昭曰:“吾自征东以来,息歇六年,治兵缮甲,皆已完备,欲伐吴蜀久矣。今先定西蜀,乘顺流之势,水陆并进,并吞东吴,灭虢取虞之道也。吾料西蜀将士,守成都者八九万,守边境者不过四五万,姜维屯田者不过六七万。今吾已令邓艾引关外陇右之兵十余万,绊住姜维于沓中,使不得东顾;遣钟会引关中精兵二三十万,直抵骆谷,三路以袭汉中。蜀主刘禅昏闇,边城外破,士女内震,其亡可必矣。”

  众皆拜服。

  却说钟会受了镇西将军之印,起兵伐蜀。会恐机谋或泄,却以伐吴为名,令青、兖、豫、荆、扬等五处各造大船;又遣唐咨于登、莱等州傍海之处,拘集海船。司马昭不知其意,遂召钟会问之曰:“子从旱路收川,何用造船耶?”

  会曰:“蜀若闻我兵大进,必来求救于东吴也。故先布声势,作伐吴之状,吴必不敢妄动。一年之内,蜀已破,船已成,而伐吴,岂不顺乎?”

  昭大喜,选日出师。时魏景元四年,秋七月初三日,钟会出师。司马昭送之于城外十里方回。西曹掾邵悌密谓司马昭曰:“今主公遣钟会领十万兵伐蜀,愚料会志大心高,不可使独掌大权。”

  昭笑曰:“吾岂不知之?”

  悌曰:“主公既知,何不使人同领其职?”

  昭言无数语,使邵悌疑心顿释。

  正是:方当士马驱驰日,早识将军跋扈心。

  未知其言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一六回 钟会分兵汉中道 武侯显圣定军山(1)

  却说司马昭谓西曹掾邵悌曰:“朝臣皆言蜀未可伐,是其心怯;若使强战,必败之道也。今钟会独建伐蜀之策,是其心不怯;心不怯,则破蜀必矣;蜀既破,则蜀人心胆已裂。‘败军之将,不可以言勇;亡国之大夫,不可以图存’。会即有异志,蜀人安能助之乎?至若魏人得胜思归,必不从会而反,更不足虑耳。此言乃吾与汝知之,切不可泄漏。”

  邵悌拜服。

  却说钟会下寨已毕,升帐大集诸将听令。时有监军卫瓘,护军胡烈,大将田续、庞会、田章、爰𩇕、丘建、夏侯咸、王买、皇甫闿、句安等八十余员。会曰:“必须一大将为先锋,逢山开路,遇水迭桥。谁敢当之?”

  一人应声曰:“某愿往。”

  会视之,乃虎将许褚之子许仪也。众皆曰:“非此人不可为先锋。”

  会唤许仪曰:“汝乃虎体猿臂之将,父子有名;今众将亦皆保汝,汝可挂先锋印,领五千马军,一千步军,径取汉中。分兵三路:汝领中路,出斜谷;左军出骆谷;右军出子午谷。此皆崎岖山险之地,当令军填平道路,修理桥梁,凿山破石,勿使阻碍。如违必按军法。”

  许仪受命,领兵而进。钟会随后提十万余众,星夜起程。

  却说邓艾在陇西,既受伐蜀之诏,一面令司马望往遏羌人,又遣雍州刺史诸葛绪,天水太守王颀,陇西太守牵弘,金城太守杨欣,各调本部兵前来听令。比及军马云集,邓艾夜作一梦,梦见登高山,望汉中,忽于脚下迸出一泉,水势上涌;须臾惊觉,浑身汗流,遂坐而待旦,乃召护卫邵缓问之。缓素明周易。艾备言其梦。缓答曰:“易云:‘山上有水曰蹇。蹇卦者,利西南不利东北。’孔子云:‘蹇利西南,往有功也;不利东北,其道穷也。’将军此行,必然克蜀。但可惜蹇滞不能还。”

  艾闻言,愀然不乐。忽钟会檄文至,约艾起兵,于汉中取齐。艾遂遣雍州刺史诸葛绪,引兵一万五千,先断姜维归路;次遣天水太守王颀,引兵一万五千,从左攻沓中;陇西太守牵弘,引一万五千人,从右攻沓水;又遣金城太守杨欣,引一万五千人,于甘松邀姜维之后。艾自引兵三万,往来接应。

  却说钟会出师之时,有百官送出城外,旌旗蔽日,铠甲凝霜,人强马壮,威风凛凛,人皆称羡;惟有相国参军刘实,微笑不语。太尉王祥,见实冷笑,就马上握其手而问曰:“钟、邓二人,此去可平蜀乎?”

  实曰:“破蜀必矣;但恐皆不得还都耳。”

  王祥问其故,刘实但笑而不答。祥遂不复问。

  却说魏兵既发,早有细作入沓中报知姜维。维即具表申奏后主:“请降诏,遣左车骑将军张翼领兵守护阳平关,右车骑将军廖化领兵守阴平桥:这二处最为要紧,若失二处,汉中不保矣。一面当遣使入吴求救。臣一面自起沓中之兵拒敌。”

  时后主改景耀五年,为炎兴元年,日与宦官黄皓在宫中游乐。忽接姜维之表,即召黄皓问曰:“今魏国遣钟会、邓艾大起人马,分道而来,如之奈何?”

  皓奏曰:“此乃姜维欲立功名,故上此表。陛下宽心,勿生疑虑。臣闻城中有一师婆,供奉一神,能知吉凶,可召来问之。”

  后主从其言,于后殿陈设香花纸烛享祭礼物,令黄皓用小车请入宫中,坐于龙床之上。后主焚香祝毕,师婆忽然披发跣足,就殿上跳跃数十遍,盘旋于案上。皓曰:“此神人降矣。陛下可退左右亲祷之。”

  后主尽退侍臣,再拜祝之。师婆大叫曰:“吾乃西川土神也。陛下欣乐太平,何为问他事?数年之后,魏国疆土亦归陛下矣。陛下切勿忧虑。”

  言讫,昏倒于地,半晌方苏。后主大喜,重加赏赐。自此深信师婆之说,遂不听姜维之言,每日只在宫中饮宴欢乐。姜维累申告急表文,皆被黄皓隐匿,因此误了大事。

  却说钟会大军,迤逦望汉中进发。前军先锋许仪,要立头功,先领兵至南郑关。仪谓部将曰:“过此关即汉中矣。关上不多人马,我等便可奋力抢关。”

  众将领命,一齐拚力向前。原来守关蜀将卢逊,早知魏兵将到,先于关前木桥左右,伏下军士,装起武侯所遗十矢连弩;比及许仪兵来抢关时,一声梆子响处,矢石如雨。仪急退时,早射倒数十骑。魏兵大败。仪回报钟会。会自提帐下甲士百余骑来看,果然箭弩一齐射下。会拨马便回,关上卢逊引五百军杀下来。会拍马过桥,桥上土塌,陷住马蹄,险些儿掀下马来。马挣不起,会弃马步行;跑下桥时,卢逊赶上,一枪刺来,却被魏兵中荀恺回身一箭,射卢逊落马。

  钟会麾众乘势抢关,关上军士因有蜀兵在关前,不敢放箭,被钟会杀散,夺了山关。即以荀恺为护军,以全副鞍马铠甲赐之。会唤许仪至帐下,责之曰:“汝为先锋,理合逢山开路,遇水迭桥,专一修理桥梁道路,以便行军。吾方才到桥上,陷住马蹄,几乎堕桥;若非荀恺,吾已被杀矣!汝既违军令,当按军法!”

  叱左右推出斩之。诸将告曰:“其父许褚有功于朝廷,望都督恕之。”

  会怒曰:“军法不明,何以令众?”

  遂令斩首示众。众将无不骇然。

  时蜀将王含守乐城,蒋斌守汉中,见魏兵势大,不敢出战,只闭门自守。钟会下令曰:“兵贵神速,不可少停。”

  乃令前军李辅围乐城,护军荀恺围汉城,自引大军取阳平关。守关蜀将傅佥与副将蒋舒商议战守之策。舒曰:“魏兵甚众,势不可当;不如坚守为上。”

  佥曰:“不然。魏兵远来,必然疲乏,虽多不足惧。我等若不下关战时,汉、乐二城休矣。”

  蒋舒默然不答。忽报魏兵大队已至关前,蒋、傅二人至关上视之。钟会扬鞭大叫曰:“吾今统十万之众到此,如早早出降,各依品级升用;如执迷不降,打破关隘,玉石俱焚!”

  傅佥大怒,令蒋舒把关,自引三千兵杀下关来。钟会便走,魏兵尽退。佥乘势追之,魏兵复合。佥欲退入关时,关上已竖起魏家旗号。只见蒋舒叫曰:“吾已降了魏也!”

  佥大怒,厉声骂曰:“忘恩背义之贼,有何面目见天子乎!”
第一一六回 钟会分兵汉中道 武侯显圣定军山(2)

  拨回马复与魏兵接战。魏兵四面合来,将傅佥围在垓心。佥左冲右突,往来死战,不能得脱;所领蜀兵,十伤八九。佥乃仰天叹曰:“吾生为蜀臣,死亦当为蜀鬼!”

  乃复拍马冲杀,身被数枪,血盈袍铠,坐下马倒,佥自刎而死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一日抒忠愤,千秋仰义名。
  宁为傅佥死,不作蒋舒生。

  钟会得了阳平关,关内所积粮草军器极多,大喜,遂犒三军。是夜魏兵宿于阳安城中,忽闻西南上喊声大震。钟会慌忙出帐视之,绝无动静。魏军一夜不敢睡。次夜三更,西南上喊声又起。钟会惊疑,向晓,使人探之。回报曰:“远哨十余里,并无一人。”

  会惊疑不定,乃自自引数百骑,俱全装贯带,望西南巡哨。前至一山,只见杀气四面突起,愁云布合,雾锁山头。会勒住马,问乡导官曰:“此何山也?”

  答曰:“此乃定军山,昔日夏侯渊殁于此处。”

  会闻之,怅然不乐,遂勒马而回。转过山坡,忽然狂风大作,背后数千骑突出,随风杀来。会大惊,引众纵马而走。诸将坠马者,不计其数。及奔到阳平关时,不曾折一人一骑,只跌损面目,失了头盔。皆言曰:“但见阴云中人马杀来,比及近身,却不伤人,只是一阵旋风而已。”

  会问降将蒋舒曰:“定军山有神庙乎?”

  舒曰:“并无神庙,惟有诸葛武侯之墓。”

  会惊曰:“此必武侯显圣也。吾当亲往祭之。”

  次日,钟会备祭礼,宰太牢,自到武侯墓前再拜致祭。祭毕,狂风顿息,愁云四散。忽然清风习习,细雨纷纷。一阵过后,天色晴朗。魏兵大喜,皆拜谢回营。是夜钟会在帐中伏几而寝,忽然一阵清风过处,只见一人纶巾羽扇,身衣鹤氅,素履皂绦,面如冠玉,唇若抹朱,眉清目朗,身长八尺,飘飘然有神仙之概。其人步入帐中,会起身迎之曰:“公何人也?”

  其人曰:“今早重承见顾,吾有片言相告。虽汉祚已衰,天命难违,然两川生灵,横罹兵革,诚可怜悯。汝入境之后,万勿妄杀生灵。”

  言讫,拂袖而去。会欲挽留之,忽然惊醒,乃是一梦。会知是武侯之灵,不胜惊异。于是传令前军,立一白旗,上书“保国安民”四字;所到之处,如妄杀一人者偿命。于是汉中人民,尽皆出城拜迎。会一一抚慰,秋毫无犯。

  却说姜维在沓中,听知魏兵大至,传檄廖化、张翼、董厥提兵接应;一面自分兵列将以待之。忽报魏兵至。维引兵出迎。魏阵中为首大将乃天水太守王颀也。颀出马大呼曰:“吾今大兵百万,上将千员,分二十路而进,已到成都。汝不思早降,犹欲抗拒,何不知天命耶!”

  维大怒,挺枪纵马,直取王颀。战不三合,颀大败而走。姜维驱兵追杀,至二十里,只听得金鼓齐鸣,一枝兵摆开,旗上大书“陇西太守牵弘”字样。维笑曰:“此等鼠辈,非吾敌手!”

  遂催兵追之。又赶到十里,却遇邓艾领兵杀到。两军混战。维抖擞精神,与艾战有十余合,不分胜负,后面锣鼓又鸣。维急退时,后军报说:“甘松诸寨,尽被金城太守杨欣烧毁了。”

  维大惊,急令副将虚立旗号,与邓艾相拒。维自撤后军,星夜来救甘松,正遇杨欣。欣不敢交战,望山路而走。维随后赶来。将至山岩下,岩上木石如雨,维不能前进。比及回到半路,蜀兵已被邓艾杀败,魏兵大队而来,将姜维围住。维引众骑杀出重围,奔入大寨坚守,以待救兵。忽然流星马到,报说:“钟会打破阳平关,守将蒋舒归降,傅佥战死,汉中已属魏矣。乐城守将王含,汉城守将蒋斌,知汉中已失,亦开门而降。胡济抵敌不住,逃回成都求援去了。”

  维大惊,即传令拔寨。是夜兵至疆川口,前面一军摆开,为首魏将,乃是金城太守杨欣。维大怒,纵马交锋;只一合,杨欣败走,维拈弓射之,连射三箭皆不中。维转怒。自折其弓,挺枪赶来;战马前失,姜维跌在地上。杨欣拍回马来杀姜维。维跃起身,一枪刺去,正中杨欣马脑。背后魏兵骤至,救欣去了。维骑上,纵马欲待追时,忽报后面邓艾兵到。维首尾不能相顾,遂收兵要夺汉中。哨马报说:“雍州刺史诸葛绪已断了归路。”

  维据山险下寨。魏兵屯于阴平桥头。维进退无路,长叹曰:“天丧我也!”

  副将宁随曰:“魏兵虽断阴平桥,雍州必然兵少,将军若从孔函谷,径取雍州,诸葛绪必撤阴平之兵救雍州,将军却引兵奔剑阁守之,则汉中可复矣。”

  维从之,即发兵入孔函谷,诈取雍州。细作报知诸葛绪。绪大惊曰:“雍州是吾合守之地,倘若疏失,朝廷必然问罪。”

  急撤大兵从南路去救雍州,只留一枝兵守桥头。姜维入北道,约行三十里,料知魏兵起行,乃勒回兵,后队作前队,径到桥头,果然魏兵大队已去,只有些小兵把守,被维一阵杀散,尽烧其寨栅。诸葛绪听知桥头火起,复引兵回,姜维兵已过半日了,因此不敢追赶。

  却说姜维引兵过了桥头,正行之间,前面一军来到,乃左将军张翼,右将军廖化也。维问之,翼曰:“黄皓听信师巫之言,不肯发兵。翼闻汉中已危,自起兵来,时阳平关已被钟会所取。今闻将军受困,特来接应。”

  遂合兵一处。化曰:“今四面受敌,粮道不通,不如退守剑阁,再作良图。”

  维疑虑未决。忽报钟会、邓艾分兵十余路杀来。维欲与翼、化分兵迎之。化曰:“白水地狭路多,非争战之所,不如且退,去救剑阁可也。若剑阁一失,是绝路矣。”

  维从之,遂引兵来投剑阁。将近关前,忽然鼓角齐鸣,喊声大起,旌旗遍竖,一枝军把住关口。

  正是:汉中险峻已无有,剑阁风波又忽生。

  未知何处之兵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一七回 邓士载偷度阴平 诸葛瞻战死绵竹(1)

  却说辅国大将军董厥,闻魏兵十余路入境,乃引二万兵守住剑阁;当日望尘头大起,疑是魏兵,急引兵把住关口。董厥自临军前视之,乃姜维、廖化、张翼也。厥大喜,接入关上。礼毕,哭诉后主黄皓之事。维曰:“公勿忧虑。若有维在,必不容魏来吞蜀也。且守剑阁,徐图退敌之计。”

  厥曰:“此关虽然可守,争奈成都无人;倘为敌人所袭,大势瓦解矣。”

  维曰:“成都山险地峻,非可易取,不必忧也。”

  正言间,忽报诸葛绪领兵杀至关下,维大怒,急引五千兵杀下关来,直撞入魏阵中,左冲右突,杀得诸葛绪大败而走,退数十里下寨。魏军死者无数。蜀兵抢了许多马匹器械。维收兵回关。

  却说钟会离剑阁二十五里下寨,诸葛绪自来伏罪。会怒曰:“吾令汝守把阴平桥头,以断姜维归路,如何失了;今又不得吾令,擅自进兵,以致此败!”

  绪曰:“维诡计多端,诈取雍州,绪恐雍州有失,引兵去救;维乘机走脱,绪因赶至关下,不想又为所败。”

  会大怒,叱令斩之。监军卫瓘曰:“绪虽有罪,乃邓征西所督之人,不该将军杀之。恐伤和气。”

  会曰:“吾奉天子明诏,晋公钧命,特来伐蜀,便是邓艾有罪,亦当斩之。”

  众皆力劝。会乃将诸葛绪用槛车载赴洛阳,任晋公发落;随将绪所领之兵,收在部下调遣。有人报与邓艾。艾大怒曰:“吾与汝官品一般,吾久镇边疆,于国多劳,汝安敢妄自尊大耶!”

  子邓忠劝曰:“‘小不忍则乱大谋’。父亲若与他不睦,必误国家大事。望且容忍之。”

  艾从其言,然毕竟心中怀怒,乃引十数骑来见钟会。会闻艾至,便问左右:“艾引多少军来?”

  左右答曰:“只有十数骑。”

  会乃令帐上帐下列武士数百人。艾下马入见。会接入帐礼毕。艾见军容甚肃,心中不安,乃以言挑之曰:“将军得了汉中,乃朝廷大幸也,可定策早取剑阁。”

  会曰:“将军明见若何?”

  艾再三推称无能。会固问之。艾答曰:“以愚意度之,可引一军从阴平小路出汉中德阳亭,用奇兵径取成都,姜维必撤兵来救,将军乘虚就取剑阁,可获全功。”

  会大喜曰:“将军此计甚妙!可即引兵去。吾在此专候捷音。”

  二人饮酒相别。会回本帐与诸将曰:“人皆谓邓艾有能,今日观之,乃庸才耳!”

  众问其故。会曰:“阴平小路,皆高山峻岭,若蜀以百余人守其险要,断其归路,则邓艾之兵皆饿死矣。吾只以正道而行,何愁蜀地不破乎!”

  遂置云梯炮架,只打剑阁关。

  却说邓艾出辕门上马,回顾从者曰:“钟会待吾若何?”

  从者曰:“观其辞色,甚不以将军之言为然,但以口强应而已。”

  艾笑曰:“彼料我不能取成都,我偏欲取之!”

  回到本寨,师纂、邓忠一班将士接问曰:“今日与钟镇西有何高论?”

  艾曰:“吾以实心告彼,彼以庸才视我。彼今得汉中,以为莫大之功;若非吾屯沓中绊住姜维,彼安能成功耶!吾今若取了成都,胜取汉中矣!”

  当夜下令,尽拔寨望阴平小路进兵,离剑阁七百里下寨。有人报钟会,说:“邓艾要去取成都了。”

  会笑艾不智。

  却说邓艾一面修密书遣使驰报司马昭,一面聚诸将于帐下问曰:“吾今乘虚去取成都,与汝等立功名于不朽,汝等肯从乎?”

  诸将应曰:“愿遵军令,万死不辞!”

  艾乃先令子邓忠引五千精兵,不穿衣甲,各执斧凿器具,凡遇峻危之处,凿山开路,搭造桥阁,以便行军。艾选兵三万,各带干粮绳索进发。约行百余里,选下三千兵,就彼扎寨;又行百余里,又选三千兵下寨。是年十月自阴平进兵,至于巅崖峻谷之中,凡二十余日,行七百余里,皆是无人之境。魏兵沿途下了数十寨,只剩下二千人马。前至一岭,名摩天岭。马不堪行,艾步行上岭。只见邓忠与开路壮士尽皆哭泣。艾问其故。忠告曰:“此岭西背是峻壁巅崖,不能开凿,虚废前劳,因此哭泣。”

  艾曰:“吾军到此,已行了七百余里,过此便是江油,岂可复退?”

  乃唤诸军曰:“‘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’?吾与汝等来到此地,若得成功,富贵共之。”

  众皆应曰:“愿从将军之命。”

  艾令先将军器撺将下去,艾取毡自裹其身,先滚下去。副将有毡衫者裹身滚下,无毡衫者各用绳索束腰,攀木挂树,鱼贯而进。邓艾、邓忠,并二千军,及开山壮士,皆度了摩天岭。方才整顿衣甲器械而行,忽见道旁有一石碣,上刻:“丞相诸葛武侯题”。其文云:“二火初兴,有人越此。二士争衡,不久自死。”

  艾观讫大惊,慌忙对碣再拜曰:“武侯真神人也!艾不能以师事之,惜哉!”

  后人有诗曰:

  阴平峻岭与天齐,玄鹤徘徊尚怯飞。
  邓艾裹毡从此下,谁知诸葛有先机?

  却说邓艾暗度阴平,引兵行时,又见一个大空寨。左右告曰:“昔武侯在日,曾拨一千兵守此险隘,今蜀主刘禅废之。”

  艾嗟呀不已,乃谓众人曰:“吾等有来路而无归路矣。前江油城中,粮食足备。汝等前进可活,后退即死,须拚力攻之。”

  众皆应曰:“愿死战!”

  于是邓艾步行,引二千余人,星夜倍道来抢江油城。

  却说江油城守将马邈;闻东川已失,虽为准备,只是提防大路;又仗着姜维全师,守住剑阁关,遂将军情不以为重。当日操练人马回家,与妻李氏拥炉饮酒。其妻问曰:“屡闻边情甚急,将军全无忧色,何也?”

  邈曰:“大事自有姜伯约掌握,干我甚事?”

  其妻曰:“虽然如此,将军所守城池,不为不重。”

  邈曰:“天子听信黄皓,溺于酒色,吾料祸不远矣。魏兵一到,降之为上,何必虑哉?”

  其妻大怒,唾邈面曰:“汝为男子,先怀不忠不义之心,枉受国家爵禄,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!”

  马邈羞惭无语。忽家人慌入报曰:“魏将邓艾不知从何而来,引二千余人,一拥而入城矣。”

  邈大惊,慌出纳降,拜伏于公堂之下,泣告曰:“某有心归降久矣。今愿招城中居民,及本部人马,尽降将军。”
第一一七回 邓士载偷度阴平 诸葛瞻战死绵竹(2)

  艾准其降。遂收江油军马于部下调遣,即用马邈为乡导官。忽报马邈夫人自缢身死。艾问其故,邈以实告。艾感其贤,令厚礼葬之,亲往致祭。魏人闻者,无不嗟叹。后人有诗赞曰:

  后主昏迷汉祚颠,天差邓艾取西川。
  可怜巴蜀多名将,不及江油李氏贤!

  邓艾取了江油,遂接阴平小路诸军,皆到江油取齐,径来攻涪城。部将田续曰:“我军涉险而来,甚是劳顿,且当休养数日,然后进兵。”

  艾大怒曰:“兵贵神速,汝敢乱我军心耶!”

  喝令左右推出斩之。众将苦告方免。艾自驱兵至涪城。城内官吏军民疑从天降,尽皆出降。

  蜀人飞报入成都。后主闻知,慌召黄皓问之。皓奏曰:“此诈传耳。神人必不肯误陛下也。”

  后主又宣师婆问时,却不知何处去了。此时远近告急表文,一似雪片,往来使者,联络不绝。后主设朝计议,多官面面相觑,并无一言。郄正出班奏曰:“事已急矣,陛下可宣武侯之子商议退兵之策。”

  原来武侯之子诸葛瞻,字思远。其母黄氏,即黄承彦之女也。母貌甚陋,而有奇才:上通天文,下察地理;凡韬略遁甲诸书,无所不晓。武侯在南阳时,闻其贤,求以为室。武侯之学,夫人多所赞助焉。及武侯死后,夫人寻逝,临终遗教,惟以忠孝勉其子瞻。瞻自幼聪明,尚后主女,为驸马都尉。后袭父武乡侯之爵。景耀四年,迁行军护卫将军。时为黄皓用事,故托病不出。

  当下后主从郄正之言,实时连发三诏,召瞻至殿下。后主泣诉曰:“邓艾兵已屯涪城,成都危矣。卿看先君之面,救朕之命!”

  瞻亦泣奏曰:“臣父子蒙先帝厚恩,陛下殊遇,虽肝脑涂地,不能补报。愿陛下尽发成都之兵,与臣领去决一死战。”

  后主即拨成都兵将七万与瞻。瞻辞了后主,整顿军马,聚集诸将问曰:“谁敢为先锋?”

  言未讫,一少年将出曰:“父亲既掌大权,儿愿为先锋。”

  众视之,乃瞻长子诸葛尚也。尚时年一十九岁,博览兵书,多习武艺。瞻大喜,遂命尚为先锋。是日大军离了成都,来迎魏兵。

  却说邓艾得马邈献地理图一本,备写涪城至成都一百六十里,山川道路,关隘险峻,一一分明。艾看毕,大惊曰:“吾只守涪城,倘被蜀人据住前山,何能成功耶?如迁延日久,姜维兵到,我军危矣。”

  速唤师纂并子邓忠,分付曰:“汝等可引一军,星夜径去绵竹,以拒蜀兵。吾随后便至。切不可怠缓。若纵他先据了险要,决斩汝首!”

  师、邓二人,引兵将至绵竹,早遇蜀兵。两军各布成阵。师、邓二人,勒马于门旗下,只见蜀兵列成八阵。三冬鼓罢,门旗两分,数十员将簇拥一辆四轮车,车上端坐一人,纶巾羽扇,鹤氅方裾,车旁展开一面黄旗,上书“汉丞相诸葛武侯”。吓得师、邓二人汗流遍身,回顾军士曰:“原来孔明尚在,我等休矣!”

  急勒兵回时,蜀兵掩杀将来,魏兵大败而走。蜀兵掩杀二十余里,遇见邓艾援兵接应。两家各自收兵。艾升帐而坐,唤师纂、邓忠责之曰:“汝二人不战而退,何也?”

  忠曰:“但见蜀阵中诸葛孔明领兵,因此奔还。”

  艾怒曰:“纵使孔明更生,我何惧哉!汝等轻退,以致于败,宜速斩以正军法!”

  众皆苦劝,艾方息怒。令人哨探,回说孔明之子诸葛瞻为大将,瞻之子诸葛尚为先锋,车上坐者乃木刻孔明遗像也。

  艾闻之,谓师纂、邓忠曰:“成败之机,在此一举。汝二人再不取胜,必当斩首!”

  师、邓二人,又引一万兵来战。诸葛尚匹马单枪,抖擞精神,战退二人。诸葛瞻指挥两掖兵冲出,直撞入魏阵中,左冲右突,往来杀有数十番,魏兵大败,死者不计其数。师纂、邓忠负伤而逃。瞻驱军马随后掩杀二十余里,扎营相拒。师纂、邓忠,回见邓艾。艾见二人俱伤,未便加责,乃与众将商议曰:“蜀有诸葛瞻善继父志,两番杀吾万余人马,今若不速破,后必为祸。”

  监军丘本曰:“何不作一书以诱之?”

  艾从其言,遂作书一封,遣使送入蜀寨。守门将引至帐下,呈上其书。瞻拆封视之。书曰:

  征西将军邓艾,致书于行军护卫将军诸葛思远麾下:
  切观近代贤才,未有如公之尊父也:昔自出茅庐,一言已分三国,扫平荆益,遂成霸业,古今鲜有及者;后六出祁山,非其智力不足,乃天数耳。今后主昏弱,王气已终,艾奉天子之命,以重兵伐蜀,已皆得其地矣。成都危在旦夕,公何不应天顺人,仗义来归?艾当表公为琅琊王,以光耀祖宗,决不虚言。幸存照鉴!

  瞻看毕,勃然大怒,扯碎其书,叱武士立斩来使,令从者持首级回魏营见邓艾。艾大怒,即欲出战。丘本谏曰:“将军不可轻出,当用奇兵胜之。”

  艾从其言,遂令天水太守王颀,陇西太守牵弘,伏两军于后。艾自引兵而来。此时诸葛瞻正欲搦战,忽报邓艾自引兵到。瞻大怒,即引兵出,径杀入魏阵中。邓艾败走。瞻随后掩杀将来。忽然两下伏兵杀出,蜀兵大败,退入绵竹。艾令围之。于是魏兵一齐呐喊,将绵竹围的铁桶相似。

  诸葛瞻在城中,见敌势已迫,乃令彭和赍书杀出,往东吴求救。和至东吴,见了吴主孙休,呈上告急之书。吴主看罢,与群臣计议曰:“既蜀中危急,孤岂可坐视不救?”

  即令老将丁奉为主帅,丁封、孙异为副将,率兵五万,前往救蜀。丁奉领旨出师,分拨丁封、孙异引兵二万向沔中而进,自率兵三万向寿春而进,分兵三路来援。

  却说诸葛瞻见救兵不至,谓众将曰:“久守非良图。”

  遂留子尚与尚书张遵守城,瞻自披挂上马,引三军大开三门杀出。邓艾见兵出,便撤兵退。瞻奋力追杀,忽然一声炮响,四面兵合,把瞻困在垓心。瞻引兵左冲右突,杀死数百人。艾令众军放箭射之,蜀兵四散。瞻中箭落马,乃大呼曰:“吾力竭矣!当以一死报国!”

  遂拔剑自刎而死。其子诸葛尚在城上,见父死于军中,勃然大怒,遂披挂上马。张遵谏曰:“小将军勿得轻出。”

  尚叹曰:“吾父子祖孙,荷国厚恩,今父既死于敌,我何用生为!”

  遂策马杀出,死于阵中。后人有诗,赞瞻、尚父子曰:

  不是忠臣独少谋,苍天有意绝炎刘。
  当年诸葛留嘉胤,节义真堪继武侯。

  邓艾怜其忠,将父子合葬,乘虚攻打绵竹。张遵、黄崇、李球三人,各引一军杀出。蜀兵寡,魏兵众,三人亦皆战死。艾因此得了绵竹。劳军已毕,遂来取成都。

  正是:试观后主临危日,无异刘璋受逼时。

  未知成都如何守御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一一八回 哭祖庙一王死孝 入西川二士争功(1)

  却说后主在成都,闻邓艾取了绵竹,诸葛瞻父子已亡,大惊,急召文武商议。近臣奏曰:“城外百姓,扶老携幼,哭声大震,各逃生命。”

  后主惊惶无措。忽哨马报到,说魏兵将近城下。多官议曰:“兵微将寡,难以迎敌;不如早弃成都,奔南中七郡:其地险峻,可以自守,就借蛮兵,再来克复未迟。”

  光禄大夫谯周曰:“不可。南蛮久反之人,平昔无惠;今若投之,必遭大祸。”

  多官又奏曰:“蜀吴既同盟,今事急矣,可以投之。”

  周又谏曰:“自古以来,无寄他国为天子者。臣料魏能吞吴,吴不能吞魏。若称臣于吴,是一辱也。若吴被魏所吞,陛下再称臣于魏,是两番之辱矣。不如不投吴而降魏。魏必裂土以封陛下,则上能自守宗庙,下可以保安黎民。愿陛下思之。”

  后主未决,退入宫中。

  次日众议纷然。谯周见事急,复上疏诤之。后主从谯周之言,正欲出降;忽屏风后转出一人,厉声而骂周曰:“偷生腐儒,岂可妄议社稷大事!自古安有降天子哉!”

  后主视之,乃第五子北地王刘谌也。后主生七子:长子刘璿,次子刘瑶,三子刘悰,四子刘瓒,五子即北地王刘谌,六子刘恂,七子刘璩。七子中惟谌自幼聪明,英敏过人,余皆懦善。后主谓谌曰:“今大臣皆议当降,汝独仗血气之勇,欲令满城流血耶?”

  谌曰:“昔先帝在日,谯周未尝干预国政;今妄议大事,辄起乱言,甚非理也。臣窃料成都之兵,尚有数万;姜维全师,皆在剑阁;若知魏兵犯阙,必来救应,内外攻击,可获全功。岂可听腐儒之言,轻废先帝之基业乎?”

  后主叱之曰:“汝小儿岂识天时!”

  谌叩头哭曰:“若势穷力极,祸败将及,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,同死社稷,以见先帝可也;奈何降乎!”

  后主不听。谌放声大哭曰:“先帝非容易创立基业;今一旦弃之,吾宁死不辱也!”

  后主令近臣推出宫门,遂令谯周作降书,遣私署侍中张绍、驸马都尉邓良同谯周赍玉玺来雒城请降。

  时邓艾每日令数百铁骑来成都哨探。当日见立了降旗,艾大喜。不一时,张绍等至,艾令人迎入。三人拜伏于阶下,呈上降款玉玺。艾拆降书视之,大喜,受下玉玺,重待张绍、谯周、邓良等。艾作回书,付三人赍回成都,以安人心。三人拜辞邓艾,径还成都,入见后主,呈上回书,细言邓艾相待之善。后主拆封视之,大喜,即遣太仆蒋显赍敕令姜维早降;遣尚书郎李虎,送文簿与艾。共户二十八万,男女九十四万,带甲将士十万二千,官吏四万,仓粮四十余万,金银三千斤,锦绮丝绢各二十万疋。余物在库,不及具数。择十二月初一日,君臣出降。

  北地王刘谌闻知,怒气冲天,乃带剑入宫。其妻崔夫人问曰:“大王今日颜色异常,何也?”

  谌曰:“魏兵将近,父皇已纳降款,明日君臣出降,社稷从此殄灭。吾欲先死以见先帝于地下,不屈膝于他人也!”

  崔夫人曰:“贤哉,贤哉!得其死矣!妾请先死,王死未迟。”

  谌曰:“汝何死耶?”

  崔夫人曰:“王死父,妾死夫,其义同也。夫亡妻死,何必问焉?”

  言讫,触柱而死。谌乃自杀其三子,并割妻头,提至昭烈庙中,伏地哭曰:“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,故先杀妻子,以绝罣念,后将一命报祖!祖如有灵,知孙之心!”

  大哭一场,眼中流血,自刎而死。蜀人闻知,无不哀痛。后人有诗赞曰:

  君臣甘屈膝,一子独悲伤。
  去矣西川事,雄哉北地王!
  殒身酬烈祖,搔首泣穹苍。
  凛凛人如在,谁云汉已亡?

  后主听知北地王自刎,乃令人葬之。

  次日,魏兵大至。后主率太子诸王,及群臣六十余人,面缚舆榇,出北门十里而降。邓艾扶起后主,亲解其缚,焚其舆榇,并车入城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魏兵数万入川来,后主偷生失自裁。
  黄皓终存欺国意,姜维空负济时才。
  全忠义士心何烈?守节王孙志可哀!
  昭烈经营良不易,一朝功业顿成灰。

  于是成都之人,皆具香花迎接。艾拜后主为骠骑将军,其余文武,各随高下拜官;请后主还宫,出榜安民,交割仓库。又令太常张峻、益州别驾张绍,招安各郡军民。又令人说姜维归降。一面遣人赴洛阳报捷。艾闻黄皓奸险,欲斩之。皓用金宝赂其左右,因此得免。自是汉亡。后人因汉之亡,有追思武侯诗曰:

  猿鸟犹知畏简书,风云应为护储胥。
  徒劳上将挥神笔,终见降王走传车。
  管乐有才真不忝,关张无命欲何如?
  他年锦里经祠庙,梁父吟成恨有余!

  且说太仆蒋显到剑阁,入见姜维,传后主敕命,言归降之事。维大惊失语。帐下众将听知,一齐怨恨,咬牙怒目,须发倒竖,拔刀砍石大呼曰:“吾等死战,何故先降耶!”

  号哭之声,闻数十里。维见人心思汉,乃以善言抚之曰:“众将勿忧。吾有一计,可复汉室。”
第一一八回 哭祖庙一王死孝 入西川二士争功(2)

  众皆求问。姜维与诸将附耳低言,说了计策。即于剑阁关遍竖降旗,先令人报入钟会寨中,说姜维引张翼、廖化、董厥前来降。会大喜,令人迎接维入帐。会曰:“伯约来何迟也?”

  维正色流涕曰:“国家全师在吾,今日至此,犹为速也。”

  会甚奇之,下座相拜,待为上宾。维说会曰:“闻将军自淮南以来,算无遗策;司马氏之盛,皆将军之力;维故甘心俯首。如邓士载,当与决一死战,安肯降之乎?”

  会遂折箭为誓,与维结为兄弟,情爱甚密,仍令照旧领兵。维暗喜,遂令蒋显回成都去了。

  却说邓艾封师纂为益州刺史,牵弘、王颀等各领州郡;又于绵竹筑台以彰战功,大会蜀中诸官饮宴。艾酒至半酣,乃指众官曰:“汝等幸遇我,故有今日耳。若遇他将,必皆殄灭矣。”

  多官起身拜谢。忽蒋显至,说姜维自降钟镇西了。艾因此痛恨钟会。遂修书令人赍赴洛阳致晋公司马昭。昭得书视之。书曰:

  臣艾窃谓兵有先声而后实者。今因平蜀之势以乘吴,此席卷之时也。然大举之后,将士疲劳,不可便用;宜留陇右兵二万,蜀兵二万,煮盐兴冶,并造舟船,预备顺流之计;然后发使,告以利害,吴可不征而定也。今宜厚待刘禅,以致孙休。若便送禅来京,吴人必疑,则于向化之心不劝;且权留之于蜀,须来年冬月抵京。今即可封禅为扶风王,锡以赀财,供其左右,爵其子为公卿,以显归命之宠;则吴人畏威怀德,望风而从矣。

  司马昭览毕,深疑邓艾有自专之心,乃先发手书与卫瓘,随后降封艾诏曰:

  征西将军邓艾,耀威奋武,深入敌境,使僭号之主,系颈归降;兵不踰时,战不终日,云撤席卷,荡定巴蜀;虽白起破强楚,韩信克劲赵,不足比勋也。其以艾为太尉,增邑二万户,封二子为亭侯,各食邑千户。

  邓艾受诏毕,监军卫瓘,取出司马昭手书与艾。书中说邓艾所言之事,须候奏报,不可辄行。艾曰:“‘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’。吾既奉诏专征,如何阻挡?”

  遂又作书,令来使赍赴洛阳。时朝中皆言邓艾必有反意,司马昭愈加疑忌。忽使命回,呈上邓艾之书。昭拆封视之。书曰:

  艾衔命西征,元恶既服,当权宜行事,以安初附。若待国命,则往复道途,延引日月。春秋之义,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社稷,利国家,专之可也。今吴未宾,势与蜀连,不可拘常以失事机。兵法进不求名,退不避罪。艾虽无古人之节,终不自嫌,以损于国也。先此申状,见可施行。

  司马昭看毕大惊,慌与贾充计议曰:“邓艾恃功而骄,任意行事,反形露矣;如之奈何?”

  贾充曰:“主公何不封钟会以制之?”

  昭从其议,遣使赍诏封会为司徒,就令卫瓘监督两路军马,以手书付瓘,使与会伺察邓艾,以防其变。会接读诏书。诏曰:

  镇西将军钟会,所向无敌,前无强梁,节制众城,网罗迸逸;蜀之豪帅,面缚归命;谋无遣策,举无废功。其以会为司徒,进封县侯,增邑万户,封子二人亭侯,邑各千户。

  钟会既受封,即请姜维计议曰:“邓艾功在吾之上,又封太尉之职;今司马公疑艾有反志,故令卫瓘为监军,诏吾制之;伯约有何高见?”

  维曰:“愚闻邓艾出身微贱,幼为农家养犊,本侥幸自阴平斜径,攀木悬崖,成此大功;非出良谋,实赖国家洪福耳。若非将军与维相拒于剑阁,又安能成此功耶?今欲封蜀主为扶风王,乃大结蜀人之心,其反情不言可见矣。晋公疑之是也。”

  会深嘉其言。维又曰:“请退左右,维有一事密告。”

  会令左右尽退。维袖中取出一图与会,曰:“昔日武侯出草庐时,以此图献先帝,且曰:‘益州之地,沃野千里,民殷国富,可为霸业。’先帝因此遂创成都。今邓艾至此,安得不狂?”

  会大喜,指问山川形势。维一一言之。会又问曰:“当以何策除艾?”

  维曰:“乘晋公疑忌之际,当急上表,言艾反状;晋公必令将军讨之,一举而可擒矣。”

  会依言,即遣人赍表进赴洛阳,言邓艾专权恣肆,结好蜀人,早晚必反矣。于是朝中文武皆惊。会又令人于中途截了邓艾表文,按艾笔法,改写傲慢之辞,以实己之语。

  司马昭见了邓艾表章,大怒,即遣人到钟会军前,令会收艾;又遣贾充引三万兵入斜谷,昭乃同魏主曹奂御驾亲征。西曹掾邵悌谏曰:“钟会之兵,多邓艾六倍,当令会收艾足矣;何必明公自行耶?”

  昭笑曰:“汝忘了旧日之言耶?汝曾道会后必反,吾今此行,非为艾,实为会耳。”

  悌笑曰:“某恐明公忘之,故以相问。今既有此意,切宜秘之,不可泄漏。”

  昭然其言,遂提大兵起程。时贾充亦疑钟会有变,密告司马昭。昭曰:“如遣汝,吾亦疑汝耶?且到长安,自有明白。”

  早有细作报知钟会,说昭已至长安。会慌请姜维商议收艾之策。

  正是:才见西蜀收降将,又见长安动大兵。

  未知姜维以何策破艾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
第一一九回 假投降巧计成虚话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(1)

  却说钟会请姜维计议收邓艾之策。维曰:“可先令监军卫瓘收艾。艾欲杀瓘,则反情实矣。将军却起兵讨之,可也。”

  会大喜,遂令卫瓘自引数十人入成都,收邓艾父子。瓘部卒止之曰:“此是钟司徒令邓征西杀将军,以正反情也。切不可行。”

  瓘曰:“吾自有计。”

  遂先发檄文二三十道。其檄曰:“奉诏收艾,其余各无所问。若早来归,即加爵赏;敢有不出者,灭三族。”

  随备槛车两乘,星夜望成都而来。

  比及鸡鸣,艾部将见檄文者,皆来投拜于卫瓘马前。时邓艾在府中未起。瓘自引数十人突入,大呼曰:“奉诏收邓艾父子!”

  艾大惊,滚下床来。瓘叱武士缚于车上。其子邓忠出问,亦被捉下,缚于车上。府中将吏大惊,欲待动手抢夺,早望见尘头大起,哨马报说钟司徒大兵到了。众各四散奔走。钟会与姜维下马入府,见邓艾父子已被缚。会以鞭挞邓艾之首而骂曰:“养犊小儿,何敢如此!”

  姜维亦骂曰:“匹夫行险徼幸,亦有今日耶?”

  艾亦大骂。会将艾父子送赴洛阳。会入成都,尽得邓艾军马,威声大震,乃谓姜维曰:“吾今日方趁平生之愿矣。”

  维曰:“昔韩信不听蒯通之说,而有未央宫之祸。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,卒伏剑而死。斯二子者,其功名岂不赫然哉?徒以利害未明,而见几之不早也。今公大勋已就,威震其主,何不泛舟绝迹,登峨嵋之岭,而从赤松子游乎?”

  会笑曰:“君言差矣。吾年未四旬,方思进取,岂能便效此退闲之事?”

  维曰:“若不退闲,当早图良策。此则明公智力所能,无烦老夫之言矣。”

  会抚掌大笑曰:“伯约知吾心也。”

  二人自此每日商议大事。维密与后主书曰:“望陛下忍数日之辱,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,日月幽而复明。必不使汉室终灭也。”

  却说钟会正与姜维谋反,忽报司马昭有书到。会接书,书中言:“吾恐司徒收艾不下,自屯兵于长安;相见在近,以此先报。”

  会大惊曰:“吾兵多艾数倍,若但要我擒艾,晋公知吾独能办之;今日自引兵来,是疑我也。”

  遂与姜维计议。维曰:“君疑臣则臣必死,岂不见邓艾乎?”

  会曰:“吾意决矣。事成则得天下,不成则退西蜀,亦不失作刘备也。”

  维曰:“近闻郭太后新亡,可诈称太后有遗诏,教讨司马昭,以正弒君之罪。据明公之才,中原可席卷而定。”

  会曰:“伯约当作先锋。成事之后,同享富贵。”

  维曰:“愿效犬马微劳。但恐诸将不服耳。”

  会曰:“来日元宵佳节,于故宫大张灯火,请诸将饮宴。如不从者尽杀之。”

  维暗喜。次日,会、维二人,请诸将饮宴。数巡后,会执杯大哭。诸将惊问其故。会曰:“郭太后临崩有遗诏在此,为司马昭南阙弒君,大逆无道,早晚将篡魏,命吾讨之。汝等各自佥名,共成此事。”

  众皆大惊,面面相觑。会拔剑出鞘曰:“违令者斩!”

  众皆恐惧,只得相从。画字已毕,会乃困诸将于宫中,严兵禁守。维曰:“我见诸将不服,请坑之。”

  会曰:“吾已令宫中掘一坑,置大棒数千;如不从者,打死坑之。”

  时有心腹将丘建在侧。建乃护军胡烈部下旧人也。时胡烈亦被监在宫。建乃密将钟会所言,报知胡烈。烈大惊,泣告曰:“吾儿胡渊,领兵在外,安知会怀此心耶?汝可念向日之情,透一消息,虽死无恨。”

  建曰:“恩主勿忧,容某图之。”

  遂出告会曰:“主公软监诸将在内,水食不便,可令一人往来传递。”

  会素听丘建之言,遂令丘建监临。会分付曰:“吾以重事托汝,休得泄漏。”

  建曰:“主公放心。某自有紧严之法。”

  建暗令胡烈亲信人入内,烈以密书付其人。其人持书火速至胡渊营内,细言其事,呈上密书。渊大惊,遂遍示诸营知之。众将大怒,急来渊营商议曰:“我等虽死,岂肯从反臣耶?”

  渊曰:“正月十八日中,可骤入内,如此行之。”

  监军卫瓘,深喜胡渊之谋,即整顿了人马,令丘建传与胡烈。烈报知诸将。

  却说钟会请姜维问曰:“吾夜梦大蛇数千条咬吾,主何吉凶?”

  维曰:“梦龙蛇者,皆吉庆之兆也。”

  会喜,信其言,乃谓维曰:“器仗已备,放诸将出问之,若何?”

  维曰:“此辈皆有不服之心,久必为害,不如乘早戮之。”

  会从之,即命姜维领武士往杀众魏将。维领命,方欲行动,忽然一阵心疼,昏倒在地;左右扶起,半晌方苏。忽报宫外人声沸腾。会方令人探时,喊声大震,四面八方,无限兵到。维曰:“此必是诸将作恶,可先斩之。”

  忽报兵已入内。会令闭上殿门,使军士上殿屋以瓦击之,互相杀死数十人。宫外四面火起,外兵砍开殿门杀入。会自掣剑立杀数人,却被乱箭射倒。众将枭其首。维拔剑上殿,往来冲突,不幸心疼转加。维仰天大叫曰:“吾计不成,乃天命也!”

  遂自刎而死;时年五十九岁。宫中死者数百人。卫瓘曰:“众军各归营所,以待王命。”

  魏兵争欲报仇,共剖维腹,其胆大如鸡卵。众将又尽取姜维家属杀之。邓艾部下之人,见钟会、姜维已死,遂连夜去追劫邓艾。早有人报知卫瓘。瓘曰:“是我捉艾,今若留他,我无葬身之地矣。”

  护军田续曰:“昔邓艾取江油之时,欲杀续,得众官告免。今日当报此恨。”

  瓘大喜,遂遣田续引五百兵赶至绵竹,正遇邓艾父子放出槛车,欲还成都。艾只道是本部兵到,不作准备;欲待问时,被田续一刀斩之。邓忠亦死于乱军之中。后人有诗叹邓艾曰:

  自幼能筹划,多谋善用兵。
  凝眸知地理,仰面识天文。
  马到山根断,兵来石径分。
  功成身被害,魂绕汉江云。

  又有诗叹钟会曰:

  髫年称早慧,曾作秘书郎,
  妙计倾司马,当时号子房。
  寿春多赞画,剑阁显鹰扬。
  不学陶朱隐,游魂悲故乡。

  又有诗叹姜维曰:

  天水夸英俊,凉州产异才。
  系从尚父出,术奉武侯来。
  大胆应无惧,雄心誓不回。
  成都身死日,汉将有余哀。
第一一九回 假投降巧计成虚话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(2)

  却说姜维、钟会、邓艾已死,张翼等亦死于乱军之中。太子刘璿,汉寿亭侯关彝,皆被魏兵所杀。军民大乱,互相践踏,死者不计其数。旬日后,贾充先至,出榜安民,方始宁靖。留卫瓘守成都,乃迁后主赴洛阳。止有尚书令樊建、侍中张绍、光禄大夫谯周、秘书郎郄正等数人跟随。廖化、董厥皆托病不起,后皆忧死。

  时魏景元五年,改为咸熙元年,春三月,吴将丁奉,见蜀已亡,遂收兵还吴。中书丞华核奏吴主孙休曰:“吴、蜀乃唇齿也。‘唇亡则齿寒’。臣料司马昭伐吴在即,乞陛下深加防御。”

  休从其言,遂命陆逊子陆抗为镇东大将军,领荆州牧,守江口;左将军孙异守南徐诸处隘口;又沿江一带,屯兵数百营,老将丁奉总督之,以防魏兵。建宁太守霍戈闻成都不守,素服望西大哭三日。诸将皆曰:“既汉主失位,何不速降?”

  戈泣谓曰:“道路隔绝,未知吾主安危若何。若魏主以礼待之,则举城而降,未为晚矣;万一危辱吾主,则主辱臣死,何可降乎?”

  众然其言,乃使人到洛阳,探听后主消息去了。

  且说后主至洛阳时,司马昭已自回朝。昭责后主曰:“公荒淫无道,废贤失政,理宜诛戮。”

  后主面如土色,不知所为。文武皆奏曰:“蜀主既失国纪,幸早归降,宜赦之。”

  昭乃封禅为安乐公,赐住宅,月给用度,赐绢万疋,僮婢百人。子刘瑶及群臣樊建、谯周、郄正等,皆封侯爵。后主谢恩出内。昭因黄皓蠹国害民,令武士押出市曹,凌迟处死。时霍戈探听得后主受封,遂率部下军士来降。次日,后主亲诣司马昭府下拜谢。昭设宴款待,先以魏乐舞戏于前,蜀官感伤,独后主有喜色。昭令蜀人扮蜀乐于前,蜀官尽皆堕泪,后主嬉笑自若。酒至半酣,昭谓贾充曰:“人之无情,乃至于此!虽使诸葛孔明在,亦不能辅之久全,何况姜维乎?”

  乃问后主曰:“颇思蜀否?”

  后主曰:“此间乐,不思蜀也。”

  须臾,后主起身更衣,郄正跟至厢下曰:“陛下如何答应不思蜀也?徜彼再问,可泣而答曰‘先人坟墓,远在蜀地,乃心西悲,无日不思’,晋公必放陛下归蜀矣。”

  后主牢记入席。酒将微醉,昭又问曰:“颇思蜀否?”

  后主如郄正之言以对,欲哭无泪,遂闭其目。昭曰:“何乃似郄正语耶?”

  后主开目惊视曰:“诚如尊命。”

  昭及左右皆笑之。昭因此深喜后主诚实,并不疑虑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追欢作乐笑颜开,不念危亡半点哀。
  快乐异乡忘故国,方知后主是庸才。

  却说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,遂尊之为王,表奏魏主曹奂。时奂名为天子,实不能主张,政皆由司马氏,不敢不从,遂封晋公司马昭为晋王,谥父司马懿为宣王,兄司马师为景王。昭妻乃王肃之女,生二子:长曰司马炎,人物魁伟,立发垂地,两手过膝,聪明英武,胆量过人;次曰司马攸,性情温和,恭俭孝悌,昭甚爱之,因司马师无子,嗣攸以继其后。昭常曰:“天下者,乃吾兄之天下也。”

  于是司马昭受封晋王,欲立攸为世子。山涛谏曰:“废长立幼,违礼不祥。”

  贾充、何曾、裴秀亦谏曰:“长子聪明神武,有超世之才;人望既茂,天表如此,非人臣之相也。”

  昭犹豫未决。太尉王祥、司空荀顗谏曰:“前代立少,多致乱国。愿殿下思之。”

  昭遂立长子司马炎为世子。

  大臣奏称:“当年襄武县,天降一人,身长二丈余,脚迹长三尺二寸,白发苍髯,着黄单衣,裹黄巾,挂藜头杖,自称曰:‘吾乃民王也。今来报汝:天下换王,立见太平。’如此在市游行三日,忽然不见。此乃殿下之瑞也。殿下可戴十二旒冠冕,建天子旌旗,出警入跸,乘金根车,备六马,进王妃为王后,立世子为太子。”

  昭心中暗喜;回到宫中,正欲饮酒,忽中风不语。次日病危,太尉王祥、司徒何曾、司马荀顗及诸大臣入宫问安,昭不能言,以手指太子司马炎而死。时八月辛卯日也。何曾曰:“天下大事,皆在晋王;可立太子为晋王,然后祭葬。”

  是日司马炎即晋王位,封何曾为晋丞相,司马望为司徒,石苞为骠骑将军,陈骞为车骑将军,谥父为文王。

  安葬已毕,炎召贾充、裴秀入宫问曰:“曹操曾云:‘若天命在吾,吾其为周文王乎?’果有此事否?”

  充曰:“操世受汉禄,恐人议论篡逆之名,故出此言;乃明教曹丕为天子也。”

  炎曰:“孤父王比曹操何如?”

  充曰:“操虽功盖华夏,下民畏其威而不怀其德。子丕继业,差役甚重,东西驱驰,未有宁岁。后我宣王、景王,累建大功,布恩施德,天下归心久矣。文王并吞西蜀,功盖寰宇,又岂操之可比乎?”

  炎曰:“曹丕尚绍汉统,孤岂不可绍魏统耶?”

  贾充、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:“殿下正当法曹丕绍汉故事,复筑受禅台,布告天下,以即大位。”

  炎大喜,次日带剑入内。此时魏主曹奂,连日不曾设朝,心神恍惚,举止失措。炎直入后宫,奂慌下御榻而迎。炎坐定,问曰:“魏之天下,谁之力也?”

  奂曰:“皆晋王父祖之赐耳。”

  炎笑曰:“吾观陛下,文不能论道,武不能经邦,何不让有才德者主之?”

  奂大惊,口噤不能言。旁有黄门侍郎张节大喝曰:“晋王之言差矣!昔日魏武祖皇帝,东荡西除,南征北讨,非容易得此天下;今天子有德无罪,何故让与人耶?”

  炎大怒曰:“此社稷乃大汉之社稷也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,自立魏王,篡夺汉室;吾祖父三世辅魏,得天下者,非曹氏之能,实司马氏之力也。四海咸知,吾今日岂不堪绍魏之天下乎?”

  节又曰:“欲行此事,是篡国之贼也!”

  炎大怒曰:“吾与汉家报仇,有何不可!”

  叱武士将张节乱瓜打死于殿下。奂泣泪跪告。炎起身下殿而去。奂谓贾充、裴秀曰:“事已急矣,如之奈何?”

  充曰:“天数尽矣,陛下不可逆天,当照汉献帝故事,重修受禅台,具大礼,禅位与晋王。上合天心,下顺民情,陛下可保无虞矣。”

  奂从之,遂令贾充筑受禅台。以十二月甲子日,奂亲捧传国玺,立于台上,大会文武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魏吞汉室晋吞曹,天运循环不可逃。
  张节可怜忠国死,一拳怎障泰山高?

  请晋王司马炎登坛,授与大礼。奂下坛,具公服立于班首。炎端坐于台上。贾充、裴秀列于左右,执剑,令曹奂再拜伏地听命。充曰:“自汉建安二十五年,魏受汉禅,已经四十五年矣。今天禄永终,天命在晋,司马氏功德弥隆,极天际地,可即皇帝位,以绍魏统。封汝为陈留王,出就金墉城居止。当时起程,非宣诏不许入京。”

  奂泣谢而去。太傅司马孚哭拜于奂前曰:“臣身为魏臣,终不背魏也。”

  炎见孚如此,封孚为安平王。孚不受而退。是日文武百官,再拜于台下,山呼万岁。炎绍魏统,国号大晋,改元为太始元年,大赦天下。魏遂亡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晋国规模如魏王,陈留踪迹似山阳。
  重行受禅台前事,回首当年止自伤。

  晋帝司马炎,追谥司马懿为宣帝,伯父司马师为景帝,父司马昭为文帝,立七庙以光祖宗。那七庙?汉征西将军司马钧,钧生豫章太守司马亮,亮生颍川太守司马隽,隽生京兆尹司马防,防生宣帝司马懿,懿生景帝司马师,文帝司马昭:是为七庙也。大事已定,每日设朝计议伐吴之策。

  正是:汉家城郭已非旧,吴国江山将复更。

  未知怎生伐吴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第一二〇回 荐杜预老将献新谋 降孙皓三分归一统(1)

  却说吴主孙休,闻司马炎已篡魏,知其必将伐吴,忧虑成疾,卧床不起,乃召丞相濮阳兴入宫中,令太子孙𩅦①出拜。吴主把兴臂,手指𩅦而卒。兴出与群臣商议,欲立太子孙𩅦为君。左典军万彧曰:“𩅦幼不能专政,不若取乌程侯孙皓立之。”

  【①𩅦wān。上雨下单。孙休长子名。】

  左将军张布亦曰:“皓才识明断,堪为帝王。”

  丞相濮阳兴不能决,入奏朱太后。太后曰:“吾寡妇人耳,安知社稷之事?卿等斟酌立之,可也。”

  兴遂迎皓为君。

  皓字符宗,大帝孙权太子孙和之子也。当年七月,即皇帝位,改元为元兴元年,封太子孙𩅦为豫章王,追谥父和为文皇帝,尊母何氏为太后,加丁奉为左右大司马。次年改为甘露元年。皓凶暴日甚,酷嗜酒色,宠幸中常侍岑昏。濮阳兴、张布谏之,皓怒,斩二人,灭其三族。由是廷臣缄口,不敢再谏。又改宝鼎元年,以陆凯、万彧为左右丞相。时皓居武昌,扬州百姓泝流供给,甚苦之;又奢侈无度,公私匮乏。陆凯上疏谏曰:

  今无灾而民命尽,无为而国财空,臣窃痛之。昔汉室既衰,三家鼎立;今曹、刘失道,皆为晋有:此目前之明验也。臣愚但为陛下惜国家耳。武昌土城险瘠,非王者之都。且童谣云:“宁饮建业水,不食武昌鱼。宁还建业死,不止武昌居。”

  此足明民心与天意也。今国无一年之蓄,有露根之渐;官吏为苛扰,莫之或恤。大帝时,后宫女不满百;景帝以来,乃有千数:此耗财之甚者也。又左右皆非其人,群党相挟,害忠隐贤,此皆蠹政病民者也。愿陛下省百役,罢苛扰,简出宫女,清选百官,则天悦民附而国安矣。

  疏奏,皓不悦。又大兴土木,作昭明宫,令文武各官入山采木;又召术士尚广,令筮蓍问取天下之事。尚对曰:“陛下筮得吉兆,庚子岁,青盖当入洛阳。”

  皓大喜,谓中书丞华核曰:“先帝纳卿之言,分头命将,沿江一带,屯数百营,命老将丁奉总之。朕欲兼并汉土,以为蜀主复仇,当取何地为先?”

  核谏曰:“今成都不守,社稷倾崩,司马炎必有吞吴之心。陛下宜修德以安吴民,乃为上计。若强动兵甲,正犹披麻救火,必致自焚也。愿陛下察之。”

  皓大怒曰:“朕欲乘时恢复旧业,汝出此不利之言,若不看汝旧臣之面,斩首号令!”

  叱武士推出殿门。华核出朝叹曰:“可惜锦绣江山,不久属于他人矣!”

  遂隐居不出。于是皓令镇东将军陆抗部兵屯江口,以图襄阳。

  早有消息,报入洛阳。近臣奏知晋主司马炎。晋主闻陆抗寇襄阳,与众官商议。贾充出班奏曰:“臣闻吴国孙皓,不修德政,专行无道。陛下可诏都督羊祜率兵拒之,俟其国中有变,乘势攻取,东吴反掌可得也。”

  炎大喜,即降诏遣使到襄阳,宣谕羊祜。祜奉诏,整点军马,预备迎敌。自是羊祜镇守襄阳,甚得军民之心。吴人有降而欲去者,皆听之。减戍逻之卒,用以垦田八百余顷。其初到时,军无百日之粮。及至末年,军中有十年之积。祜在军,尝着轻裘,系宽带,不披铠甲,侍卫帐前者不过十余人。一日,部将入帐禀祜曰:“哨马来报吴兵皆懈怠,可乘其无备而袭之,必获大胜。”

  祜笑曰:“汝众人小觑陆抗耶?此人足智多谋,日前吴主命之攻拔西陵,斩了步阐及其将士数十人,吾救之无及。此人为将,我等只可自守;候其内有变,方可图取。若不审时势而轻进,此取败之道也。”

  众将服其论,只自守疆界而已。

  一日,羊祜引诸将打猎,正值陆抗亦出猎。羊祜下令:“我军不许过界。”

  众将得令,止于晋地打围,不犯吴境。陆抗望见,叹曰:“羊将军有纪律,不可犯也。”

  日晚各退。祜归至军中,察问所得禽兽,被吴人先射伤者皆送还。吴人皆悦,来报陆抗。抗召来人入,问曰:“汝主帅能饮酒否?”

  来人答曰:“必得佳酿则饮之。”

  抗笑曰:“吾有斗酒,藏之久矣。今付与汝持去,拜上都督。此酒陆某亲酿自饮者,特奉一勺,以表昨日出猎之情。”

  来人领诺,携酒而去。左右问抗曰:“将军以酒与彼,有何主意?”

  抗曰:“彼既施德于我,我岂得无以酬之?”

  众皆愕然。

  却说来人回见羊祜,以抗所问,并奉酒事,一一陈告。祜笑曰:“彼亦知吾能饮乎?”

  遂命开壶取饮。部将陈元曰:“其中恐有奸诈,都督且宜慢饮。”

  祜笑曰:“抗非毒人者也,不必疑虑。”

  竟倾壶饮之。自是使人通问,常相往来。一日,抗遣人候祜。祜问曰:“陆将军安否?”

  来人曰:“主帅卧病数日未出。”

  祜曰:“料彼之病,与我相同。吾已合成熟药在此,可送与服之。”

  来人持药回见抗。众将曰:“羊祜乃是吾敌也,此药必非良药。”

  抗曰:“岂有酖人羊叔子哉?汝众人勿疑。”

  遂服之。次日病愈,众将皆拜贺。抗曰:“彼专以德,我专以暴,是彼将不战而服我也。今宜各保疆界而已,无求细利。”

  众将领命。忽报吴主遣使来到,抗接入问之。使曰:“天子传谕将军,作急进兵,勿使晋人先入。”

  抗曰:“汝先回,吾随有疏章上奏。”

  使人辞去,抗即草疏遣使赍到建业。近臣呈上,皓拆观其疏,疏中备言晋未可伐之状,且劝吴主修德慎罚,以安内为念,不当以黩武为事。吴主览毕,大怒曰:“朕闻抗在边境与敌人相通,今果然矣!”

  遂遣使罢其兵权,降为司马,却令左将军孙冀代领其军。群臣皆不敢谏。吴主皓自改元建衡,至凤凰元年,恣意妄为,穷兵屯戍,上下无不嗟怨。丞相万彧、将军留平、大司农楼玄三人见皓无道,直言苦谏,皆被所杀。前后十余年,杀忠臣四十余人。皓出入常带铁骑五万。群臣恐怖,莫敢奈何。

  却说羊祜闻陆抗罢兵,孙皓失德,见吴有可乘之机,乃作表遣人往洛阳请伐吴。其略曰:

  夫期运虽天所授,而功业必因人而成。今江淮之险,不如剑阁;孙皓之暴,过于刘禅;吴人之困,甚于巴蜀;而大晋兵力,盛于往时:不于此际平一四海;而更阻兵相守,使天下困于征戍,经历盛衰,不能长久也。

  司马炎观表,大喜,便令兴师。贾充、荀勖、冯紞三人,力言不可,炎因此不行。祜闻上不允其请,叹曰:“天下不如意者,十常八九。今天与不取,岂不大可惜哉!”

  至咸宁四年,羊祜入朝,奏辞归乡养病。炎问曰:“卿有何安邦之策,以教寡人?”

  祜曰:“孙皓暴虐已甚,于今可不战而克。若皓不幸而殁,更立贤君,则吴非陛下所能得也。”

  炎大悟曰:“卿今便提兵往伐,若何?”
第一二〇回 荐杜预老将献新谋 降孙皓三分归一统(2)

  祜曰:“臣年老多病,不堪当此任。陛下另选智勇之士,可也。”

  遂辞炎而归。是年十一月,羊祜病危,司马炎车驾亲临其家问安。炎至卧榻前,祜下泪曰:“臣万死不能报陛下也!”

  炎亦泣曰:“朕深恨不能用卿伐吴之策。今日谁可继卿之志?”

  祜含泪而言曰:“臣死矣,不敢不尽愚诚。右将军杜预可任。若欲伐吴,须当用之。”

  炎曰:“举善荐贤,乃美事也;卿何荐人于朝,即自焚其奏稿,不令人知耶?”

  祜曰:“拜官公朝,谢恩私门,臣所不取也。”

  言讫而亡。炎大哭回宫,敕赠太傅巨平侯。南州百姓闻羊祜死,罢市而哭。江南守边将士,亦皆哭泣。襄阳人思祜存日,常游于岘山,遂建庙立碑,四时祭之。往来人见其碑文者,无不流涕,故名为“堕泪碑”。后人有诗叹曰:

  晓日登临感晋臣,古碑零落岘山春。
  松间残露频频滴,疑是当年堕泪人。

  晋主以羊祜之言,拜杜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事。杜预为人,老成练达,好学不倦,最喜读左丘明春秋传,坐卧常自携,每出入必使人持左传于马前,时人谓之“左传癖”;及奉晋主之命,在襄阳抚民养兵,准备伐吴。

  此时吴国丁奉、陆抗皆死,吴主皓每宴群臣,皆令沉醉;又置黄门郎十人为纠弹官。宴罢之后,各奏过失,有犯者或剥其面,或凿其眼。由是国人大惧。晋益州刺史王濬上疏请伐吴。其疏曰:

  孙皓荒淫凶逆,宜速征伐。若一旦皓死,更立贤主,则强敌也;臣造船七年,日有朽败;臣年七十,死亡无日。三者一乖,则难图矣。愿陛下无失事机。

  晋主览疏,遂与群臣议曰:“王公之论,与羊都督暗合。朕意决矣。”

  侍中王浑奏曰:“臣闻孙皓欲北上,军伍已皆整备,声势正盛,难与争锋。更迟一年以待其疲,方可成功。”

  晋主依其奏,乃降诏止兵莫动,退入后宫,与秘书丞张华围棋消遣。近臣奏边庭有表到。晋主开视之,乃杜预表也。表略云:

  往者,羊祜不博谋于朝臣,而密与陛下计,故令朝臣多异同之议。凡事当以利害相校。度此举之利,十有八九,而其害止于无功耳。自秋以来,讨贼之形颇露;今若中止,孙皓恐怖,徙都武昌,完修江南诸城,迁其居民,城不可攻,野无所掠,则明年之计亦无及矣。

  晋主览表才罢,张华突然而起,推却棋枰,敛手奏曰:“陛下圣武,国富民强;吴主淫虐,民忧国敝。今若讨之,可不劳而定。愿勿以为疑?”

  晋主曰:“卿言洞见利害,朕复何疑?”

  即出升殿,命镇南大将军杜预为大都督,引兵十万出江陵;镇东大将军琅琊王司马伷出滁中;征东大将军王浑出横江;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;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;各引兵五万,皆听预调用。又遣龙骧将军王濬,广武将军唐彬,浮江东下。水陆兵二十余万,战船数万艘。又令冠军将军杨济出屯襄阳,节制诸路人马。

  早有消息报入东吴。吴主皓大惊,急召丞相张悌,司徒何植,司空滕修,计议退兵之策。悌奏曰:“可令车骑将军伍延为都督,进兵江陵,迎敌杜预;骠骑将军孙歆进兵拒夏口等处军马。臣敢为将,帅领左将军沈莹,右将军诸葛靓,引兵十万,出兵牛渚,接引诸路军马。”

  皓从之,遂令张悌引兵去了。皓退入后宫,面有忧色。幸臣中常侍岑昏问其故。皓曰:“晋兵大至,诸路已有兵迎之,争奈王濬率兵数万,战船齐备,顺流而下,其锋甚锐,朕因此忧也。”

  昏曰:“臣有一计,令王濬之舟,皆为虀粉矣。”

  皓大喜,遂问其计。岑昏奏曰:“江南多铁,可打连环索百余条,长数百丈,每环重二三十斤,于沿江紧要去处横截之。再造铁锥数万,长丈余,置于水中。若晋船乘风而来,逢锥则破,岂能渡江也?”

  皓大喜,传令拨匠工于江边连夜造成铁索、铁锥,设立停当。

  却说晋都督杜预,兵出江陵,令牙将周旨引水手八百人,乘小舟暗渡长江,夜袭乐乡,多立旌旗于山林之处,日则放炮擂鼓,夜则各处举火。旨领命,引众渡江,伏于巴山。次日,杜预领大军水陆并进。前哨报道:“吴主遣伍延出陆路,陆景出水路,孙歆为先锋,三路来迎。”

  杜预引兵前进,孙歆船早到。两兵初交,杜预便退。歆引兵上岸,迤逦追时,不到二十里,一声炮响,四面晋兵大至,吴兵急回。杜预乘势掩杀,吴兵死者,不计其数。孙歆奔到城边,周旨八百军混杂于中,就城上举火。歆大惊曰:“北来诸军乃飞渡江也!”

  急欲退时,被周旨大喝一声,斩于马下。陆景在船上,望见江南岸上一片火起,巴山上风飘出一面大旗,上书“晋镇南大将军杜预”。陆景大惊,欲上岸逃命,被晋将张尚马到斩之。伍延见各军皆败,乃弃城走,被伏兵捉住,缚见杜预。预曰:“留之无用!”

  叱令武士斩之,遂得江陵。于是沅、湘一带,直抵黄州诸郡,守令皆望风赍印而降。预令人持节安抚,秋毫无犯,遂进兵攻武昌。武昌亦降。杜预军威大振,遂大会诸将,共议取建业之策。胡奋曰:“百年之寇,未可尽服。方今春水泛涨,难以久住。可俟来春,更为大举。”

  预曰:“昔乐毅济西一战,而并强齐;今兵威大震,如破竹之势,数节之后,皆迎刃而解,无复有着手处也。”

  遂驰檄约会诸将,一齐进兵,攻取建业。

  时龙骧将军王濬率水兵顺流而下。前哨报说:“吴人造铁索,沿江横截;又以铁锥置于水中为准备。”

  濬大笑,遂造大筏数十万,上缚草为人,披甲执仗,立于周围,顺水放下。吴兵见之,以为活人,望风先走,暗锥着筏尽提而去。又于筏上作火炬,长十余丈,大十余围,以麻油灌之,但遇铁索,燃炬烧之,须臾皆断。两路从大江而来。所到之处,无不克胜。

  却说东吴丞相张悌,令左将军沈莹、右将军诸葛靓,来迎晋兵。莹谓靓曰:“上流诸军不作提防,吾料晋军必至此,宜尽力以敌之。若幸得胜,江南自安。今渡江与战,不幸而败,则大事去矣。”

  靓曰:“公言是也。”

  言未毕,人报晋兵顺流而下,势不可当。二人大惊,慌来见张悌商议。靓谓悌曰:“东吴危矣,何不遁去?”

  悌垂泣曰:“吴之将亡,贤愚共知;今若君臣皆降,无一人死于国难,不亦辱乎?”
第一二〇回 荐杜预老将献新谋 降孙皓三分归一统(3)

  诸葛靓亦垂泣而去。张悌与沈莹挥兵抵敌,晋兵一齐围之。周旨首先杀入吴营。张悌独奋力搏战,死于乱军之中。沈莹被周旨所杀。吴兵四散败走。后人有诗赞张悌曰:

  杜预巴山建大旗,江东张悌死忠时。
  已拚王气南中尽,不忍偷生负所知。

  却说晋兵克了牛渚,深入吴境。王濬遣人驰报捷音。晋主炎闻知大喜。贾充奏曰:“吾兵久劳于外,不服水土,必生疾病。宜召军还,再作后图。”

  张华曰:“今大兵已入其巢,吴人胆落,不出一月,孙皓必擒矣。若轻召还,前功尽废,诚可惜也。”

  晋主未及应,贾充叱华曰:“汝不省天时地利,欲妄邀功绩,困弊士卒,虽斩汝不足以谢天下!”

  炎曰:“此是朕意,华但与朕同耳,何必争辩?”

  忽报杜预驰表到。晋主视表,亦言宜急进兵之意。晋主遂不复疑,竟下征进之命。王濬等奉了晋主之命,水陆并进,风雷鼓动,吴人望旗而降。吴主皓闻之,大惊失色。诸臣告曰:“北兵日近,江南军民不战而降,将如之何?”

  皓曰:“何故不战?”

  众对曰:“今日之祸,皆岑昏之罪,请陛下诛之。臣等出城决一死战。”

  皓曰:“量一中贵,何能误国?”

  众大叫曰:“陛下岂不见蜀之黄皓乎?”

  遂不待吴主之命,一齐拥入宫中,碎割岑昏,生啖其肉。陶濬奏曰:“臣领战船皆小,愿得二万兵乘大船以战,自足破之。”

  皓从其言,遂拨御林诸军与陶濬上流迎敌。前将军张象,率水兵下江迎敌。二人部兵正行,不想西北风大起,吴兵旗帜,皆不能立,尽倒竖于舟中;兵各不肯下船,四散奔走,只有张象数十军待敌。

  却说晋将王濬,扬帆而行,过三山,舟师曰:“风波甚急,船不能行;且待风势少息行之。”

  濬大怒,拔剑叱之曰:“吾目下欲取石头城,何言住耶!”

  遂擂鼓大进。吴将张象引从军请降。濬曰:“若是真降,便为前部立功。”

  象回本船,直至石头城下,叫开城门,接入晋兵。孙皓闻晋兵已入城,欲自刎。中书令胡冲、光禄勋薛莹,奏曰:“陛下何不效安乐公刘禅乎?”

  皓从之,亦舆榇自缚,率诸文武,诣王濬军前归降。濬释其缚,焚其榇,以王礼待之。唐人有诗叹曰:

  王濬楼船下益州,金陵王气黯然收。
  千寻铁锁沉江底,一片降旛出石头。
  人世几回伤往事,山形依旧枕寒流。
  今逢四海为家日,故垒萧萧芦狄秋。

  于是东吴四州八十三郡,三百一十三县,户口五十二万三千,官吏三万二千,兵二十三万,老幼男女二百三十万,米谷二百八十万斛,舟船五千余艘,后宫五千余人,皆归大晋。大事已定,出榜安民,尽封府库仓廪。次日,陶濬兵不战自溃。琅琊王司马伷并王戎大兵皆至;见王濬成了大功,心中忻喜。次日,杜预亦至,大犒三军,开仓赈济吴民。于是吴民安堵。惟有建平太守吾彦,拒城不下,闻吴亡乃降。王濬上表报捷。朝廷闻吴已平,君臣皆贺上寿。晋主执杯流涕曰:“此羊太傅之功也,惜其不亲见之耳!”

  骠骑将军孙秀退朝,向南而哭曰:“昔讨逆壮年,以一校尉创立基业,今孙皓举江南而弃之,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!”

  却说王濬班师还,吴主皓赴洛阳面君。皓登殿稽首以见晋帝。帝赐坐曰:“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。”

  皓对曰:“臣于南方,亦设此座以待陛下。”

  帝大笑。贾充问皓曰:“闻君在南方,每凿人眼目,剥人面皮,此何等刑耶?”

  皓曰:“人臣弒君及奸佞不忠者,则加此刑耳。”

  充默然甚愧。帝封皓为归命侯,子孙封中郎,随降宰辅皆封列侯。丞相张悌阵亡,封其子孙。封王濬为辅国大将军。其余各加封赏。

  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,为一统之基矣。此所谓“天下大势,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”者也。后来后汉皇帝刘禅亡于晋太始七年,魏主曹奂亡于太安元年,吴主孙皓亡于太康四年,皆善终。后人有古风一篇,以叙其事曰:

  高祖提剑入咸阳,炎炎红日升扶桑。光武龙兴成大统,金乌飞上天中央。
  哀哉献帝绍海宇,红轮西坠咸池旁!何进无谋中贵乱,凉州董卓居朝堂。
  王允定计诛逆党,李傕郭汜兴刀枪。四方盗贼如蚁聚,六合奸雄皆鹰扬。
  孙坚孙策起江左,袁绍袁术兴河梁。刘焉父子据巴蜀,刘表军旅屯荆襄。
  张燕张鲁霸南郑,马腾韩遂守西凉。陶谦张绣公孙瓒,各逞雄才占一方。
  曹操专权居相府,牢笼英俊用文武。威震天子令诸侯,总领貔貅镇中土。
  楼桑玄德本皇孙,义结关张愿扶主。东西奔走恨无家,将寡兵微作羁旅。
  南阳三顾情何深,卧龙一见分寰宇。先取荆州后取川,霸业王图在天府。
  呜呼三载逝升遐,白帝托孤堪痛楚!孔明六出祁山前,愿以只手将天补。
  何期历数到此终,长星半夜落山坞!姜维独凭气力高,九伐中原空劬劳。
  钟会邓艾分兵进,汉室江山尽属曹。丕叡芳髦才及奂,司马又将天下交。
  受禅台前云雾起,石头城下无波涛。陈留归命与安乐,王侯公爵从根苗。
  纷纷世事无穷尽,天数茫茫不可逃。鼎足三分已成梦,后人凭吊空牢骚。

  (全书完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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